週六 9月 17, 2005 10:45 am
2 回乡
一条灰白的土路，坑坑洼洼写满岁月的沧桑，曲里拐弯从川西边地的山里伸出来，又蜿蜿蜒蜒伸向外边的世界去。这黄尘古道，便把黄园和外边的世界联系起来了。
傍晚前的清风，吹得土路尘起尘落。一路风尘从这路上走来的，是一个英武矫健的复员军人。这是黄园的年轻人彭跃东，三年前从这条路上走出去，三年后又从这条路上走回来了。他知道这是他祖祖辈辈走了千百年的路，最终没人能真正走出去。他最终也没能走出去，雄心勃勃到外边世界去逗了一圈，又走回来了。三年前的一腔热血，化着了一阵清风。现在在他脸上，看到的是一片空茫。只是当年那个面带稚气，充满天真与幻想的青年，现在变得老成了，嘴上也长满黑密密的胡须。两眼亮亮的灼人，仿佛把这世界看得很深很透了。不过在他脸上看到的，是很寻常的表情，也许把很复杂的感情藏得很深去了。他当然不会让人看到他的失意的。因为他刚刚开始的人生之路还要走下去。也许还要从黄园从头走去。
渐近黄园，他心头也涌动了波澜，毕竟是一去三年归来，这是他多么熟悉的一切，复杂的心情，搅了游子归来的许多感慨。
他踏上进入黄园那座古老的石拱桥，差不多已是月起东山了，举目望去，由东向西三面环山的大黄园尽收眼里。初夏的傍晚，满园上真有些烟笼寒水的味道。薄烟里一处处村子，一座座山头,甚至一棵棵树木他都那么熟悉，能闻出它们的气味——浓浓的家乡的气味。他远远就看见了那两棵高大的老黄角树在黄昏里耸然而立。那两棵枝叶繁茂参天耸立的大树在整个下黄园是特别醒目的,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他的家就在那两棵大树的庇荫下。
五月的黄园是繁忙的季节,也是美丽的季节,在这黄昏来临的时刻呈青黛色的三面青翠山峦，象巨大的彩带环绕着黄园。原野上到处丛丛竹林树木郁郁葱葱。山林里阳雀和别的一些鸟们也在这个时候叫得格外欢势。很浓的炊烟搅着夜雾悬浮在鸡犬可闻的村子上空。
彭跃东就在这令人振奋的清风鸟唱里走近自家门外,走进久违的家乡的氛围里。他回来最先相遇的是自家小妹小芸。他在自家门外的小沟边看见池塘边站着一个清秀漂亮的小姑娘。说小其实已有大姑娘的雏形了。他没有立即把她与自家小妹联系起来。因为他当年参军走的时候,小妹还是个黄毛丫头,没想到当兵几年回来,小妹已长成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了。还是小妹先认出了他,脸飞红霞惊喜地喊一声：“二哥，你回来了！”然后象只快活的鸟儿样飞向他。
彭跃东眉毛一挑，高兴地快步向她迎去：“小妹，真是你么！你长这么大了！”
不说彭跃东兄妹几年后相遇在家门外的池塘边，咋样的意外和高兴，说不完的亲热话。也不说他们家人突然的欢聚咋样的亲热，合家欢乐。只说彭跃东突然回来的消息，很快在整个下黄园传开了，许多人都丢开手头的事务，忙屁颠颠地跑来看究竟凑热闹。彭家里里外外很快就塞满了人，人满为患了。彭跃东拿出早准备好的糖果香烟招待大家乡亲，满院子都融满了浓浓的乡情。
屋子里装不下，就在屋外的坝子里站了一大片人。木匠家凳子本来就多的，把家里所有的凳子搬出来都不够坐，相邻的人，还回去把自家的凳子搬来支援，这也还不够的，剩下的就到处站着凑热闹。彭家院门外是那片水汪汪的池塘，池塘边是那两棵遮天蔽日的黄角树，大树下是一大片草坪，许多人就在草坪上围坐下来，凑了一片热闹。
这老树下池塘边的老地儿上，向来就是村里的热闹之处，许多时候大家都喜欢来这里相聚。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明晃晃地照耀着这热闹的场景。农家人，一般都很容易满足的，无论有多苦多累，一旦从田里爬起来，放下肩上的担子，他们便都非常快乐的，这会的月夜里便晃动着一张张愉快的笑脸。
先前没有任何消息，在部队上当兵多年的彭跃东突然回来，好象无端地在村人们沉闷的生活里注入了一剂兴奋剂，他们感到意外也感到高兴，并有许多新鲜的想法在他们心头萌动。一片热闹的谈笑里，池塘边有个人大声问道：
“喂，跃东，你真的就复员回来了么？”
彭跃东说：“都跟你们坐在一起了，还有假的么？”
有个人奇怪的说：“咋的呢？不是说这几年你在队伍上干得不错么，不是说已当官了么，咋突然又回来了呢？”
有个人说：“对头，是听说你在部队上入了党当官了嘛？”
彭跃东回来，最怕大家问他这话。他那年跟木匠的父亲闹翻，负气出走到了部队上，一心想在部队上混出个名堂来的，但事不如人愿，几年以后，又这样光溜溜的回来了。这是他内心的最痛。但他这会、而且今后也不会轻易去触动它，就显得很平静，而且似乎不在乎的大度的说：
“当啥官哟！官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再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就是当了官，到时候也是要走的。回来也是好，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么？”
关于当没当官的事情，人们也没啥好说的了。
月夜里有了很重的露气。月光也更亮了。铺满银白月光的池塘里，不时有青蛙扑通的跳下去，荡起一塘的涟漪。颤悠悠的水面上，不时有萤火虫闪烁着低低地掠过。那些亮闪闪的虫儿飞来人气旺旺的草坪上，让人有些分不清是人们在抽烟还是萤火虫在闪烁了。
有人打破这短暂的沉默说：“回来了，这农村头，好是好，就是太苦太穷，没个出头啊！”
草坪上一老女人的声音说：“就因为穷，经常才打打斗斗的，穷争饿吵啊！”
一年轻些的女人接去尖声尖气的说：“阿唷，跃东，你没早点回来看到，那天晚上，上黄园与下黄园的人在龙口堰干仗，你死我活的才打得安逸哟！”
彭跃东说：“打起来了？咋回事呢？”
说到这件事，大家都气愤了，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群情激愤的样子到处都在说：
“咋回事呢？老习惯了，还不是为淹田争水哟。总的还是为了争口饭吃。”
“他妈的，上黄园的人一贯太霸道了，明明分了日期的，轮到我们这边放水淹田了，他们硬霸着在龙口堰筑坝，不让那水流过来，安心要饿死下黄园的人么？”
“那天晚上，队长王二通带着我们这边的人去放水，上黄园的人不让，就在龙口堰跟他们打起来了。他们人多势众，又霸道又凶狠，我们这边许多人都被打伤了。队长伤得最重，现在还躺在公社的医院里。你说他们可恶么？这公平么？”
“跃东，要是你早点回来就好了，当过兵的人都有好本事，那天晚上有你参战恐怕我们就不会吃那么大的亏了。”
“他娘的，上黄园那些人好象是大妈生的，啥便宜都由他们占尽了。从古到今他们都太横行霸道了，我们下黄园永远都在受他们的气，永远都抬不起头来。现在跃东你回来了，站出来跟他们干，我们不怕他们了，我们把腰杆打直，不再受他们的气了。”
“对哟，听说从我们姓彭的祖先来黄园起，就争不过他们，就受他们姓黄的气，受他们压迫。他娘老子的，我们至今也还没翻身呢！跃东，你回来了，由你来领个头，我们去上黄园打回来！”
许多人都跟着吼：“去打回来！”
彭跃东从前在家的时候，就知道下黄园人总受上黄园人的气，权势都在上黄园那边，啥好事都让他们占去了。就在每年的春耕灌溉上，总会闹出一些纠纷，没想到今年闹到这么严重，打伤了那么多人，他也被大家的情绪感染了，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心头就有些激动，问身边的几个好伙伴：
“那天晚上，你们几个不在场么？你们几个小伙子没露面？”
那几个小伙子叫苦连天说，他们的人太多，也太凶啊！
池塘边一老汉说：“我们下黄园的年轻人，就缺乏一点武勇，缺乏一点胆魄，在上黄园那几个金刚面前，没一个敢站出来跟他们抗着干的。”
正在这时，队长王二通的女人，晃荡着一对蔫耷耷的大奶子，从月亮坝里跑来，老远就一脸苦情的说：
“啊哟，彭家跃东回来了么？那个在队伍上当兵的小伙子回来了么?这下好了,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的盼到救星回来了。我们二通那破队长早就不想干了，没人接手，这下好了，这回他从医院里好了回来就交手，交当兵回来的跃东领着大家跟他们上黄园干。跃东在外边见了大世面，有大本事，他领着大家干才出得了头啊！”
那女人的话，拨了大家心眼明亮，仿佛一下子看到了某种希望，俨然看到了下黄园美好的未来，明亮亮月色里晃动着一片欣然的脸。
“天下奇闻，今天不是有人看见天上出了两个太阳哟！”
“这巧了，天上出了两个太阳，跃东今天就从队伍上回来了，这不是我们下黄园也要出人物了么？也要出个好太阳亮亮啊！这么多年不就他们上黄园一方亮么？天下风还水轮流转呢。这是好兆头啊！”
有个人说：“这黄园上自古就只上黄园一方亮，跃东回来了，老天也要要我们下黄园红亮红亮啊！”
彭跃东听得半明不白的，却分明感到了大家对他寄予了某种厚望，好象专等他回来改变啥似的，他不知该说啥，笑笑说：“你们在说啥啊？天上出了两个太阳？天方夜谭了，你们在说神话么？传说古时候天上还十个太阳呢！”
许多人都认真的说，今天的天上真是出了两个太阳，白幺姑看见了，何烂才满黄园向大家报告的，今天的黄园上都在说这事，可热闹了。
彭跃东依旧不信的笑说：“恐怕那是一种自然现象，让你们眼睛看花了，天上咋会出两个太阳？”
正在这时，远处的山边传来一种“呜哇——呜哇”的吼叫声，凄凄惶惶的在黑夜里回荡响彻，动物不象动物人不象人的，在月夜里听得人心里惶惶的。有个人悚然的说：
“喂，你们听，山那边有鬼在叫么？今天这黄园上怪事多哟！”
有个人说：“哪来的鬼？肯定是何烂才那花疯子，心慌了在那里装鬼叫。”
有个人说：“肯定是那花疯子，有时半夜在叫，有时五更也在叫。”
彭跃东有些莫名其妙：“哪来的花疯子？咋叫个花疯子呢？”
有个人说：“就是王滩那边，放羊老汉何拐子的儿，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想婆娘想疯了，不是花疯子么？”
有个人紧接了说：“哪里是自己想疯了？不明明是上黄园那些人害的么？人没害死，倒害成一个无用的疯子了。倒可惜了那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现在成了废人了。可怜何老汉，他那一家人惨了。”
又是个上黄园人害的！彭跃东感到奇怪了，心里震惊不小。那放羊人何拐子的儿何万才他知道，虽然他们年龄相差有些大，以前他们还是好朋友，他记得那是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好好的一个人咋就疯了呢？咋的被害疯了呢？这黄园上为啥一回来就让他碰到了那么多令他好困惑不解的奇奇怪怪的事呢？这些年的黄园咋的了？
3 父与子
彭跃东的家，是川西坝上那种典型的三合院。这小巧的农家小院，仅正房的三间能见着些砖瓦，东西两边的厢房都是土墙草屋。小院虽然不是那么高朗亮堂的，由于是木匠世家，也整治得归归一一清清爽爽的。
这会，堂屋侧面那间睡屋的窗口浮动着昏蒙蒙的亮色。屋外的热闹在继续着，老木匠彭玉廷一个人躲进屋里，坐在那旧木椅上，闷着头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他跟许多农家老汉一样，是用长长的烟杆抽的那种自家种的叶子烟。
这个年近花甲之年的老木匠，老二的儿子当兵回来，一下子把他心里的平静打乱了，他躲进屋来陷入了沉思里。浓浓的烟雾掩住了他苍老愁闷的面容。
作为一个父亲，他最操心的就是对自己儿女的交代。这也是天下父母共同的心愿。他有儿女三个。作为一个走村串户做了几十年手艺人的木匠，他没别的本事，按照他的设想，就想把自己的手艺让儿子们传下去，让他们也跟他一样过一辈子平平安安的日子。他的木匠手艺，也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这几十年里，风风雨雨灾灾难难，他靠这手艺，一个一个地对付过来了，一道一道的坡坡坎坎滚打过来了。从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到一个一个把儿女供养大，这对一个庄稼人来说，也算一种成功。这几十年奋斗的经验，真正让他体会了父亲传教他的天干饿不着手艺人的老话。并且靠这手艺，靠他实在做人的好品行，在黄园上还赢得了很好的人缘与声誉。他体会了手艺人的好处，就决定要让自己的儿子继承下去。
老木匠以前首先把这希望寄托在大儿子跃光身上。无奈大儿子笨头笨脑的，在学手艺过程中做错了事挨过几顿家伙以后，打死也不干了，宁愿去田里劳动晒太阳淋雨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他没办法，只有眼睁睁看着大儿子错过了学手艺的大好时光，任其自然，等他长大成人后，给他娶人成了家，分开各过各的日子去了，这对那大儿子也算作了交待。
大儿子不成器，老木匠便把希望寄托在二儿子跃东身上。看着二儿子长得聪明能干，他暗里很高兴。但是，二儿子从小心思没在木匠这行上，一点这方面的兴趣也没有，在读书上倒是很用功的。不过，这也让老木匠心里很高兴，儿女读书用功也是作父母的很高兴的事，让他读了书再说吧。况且，老木匠脑子里根深蒂固也有望子成龙的思想，要是儿子能读书出息也是好事。那当然比木匠更好更值钱了。那是能光宗耀祖大翻身的大好事。他对自己的儿女也常做着这样的好梦。
但是，二儿子读书终也没读出个头，后来从学校回来了。在学堂里读了一些书，回来也就回来了，老木匠也没太多的失望，农村的娃娃大都是这样的。他知道这人啥子命就是啥子命，啥事不能强求的。读书没能读出头，不正好继承他木匠手艺么？读了好些书脑子又聪明的二儿子，正是他很理想的继承人。但他又想错了，已长大的二儿子，仍没有一点这方面的兴趣，仍没有学木匠手艺的心思。从此，父子俩之间产生了裂痕，经常顶顶撞撞，思想上有了很深的矛盾，这矛盾尖锐激烈不可调和，并且愈演愈烈，直至最后，老木匠气得一巴掌把二儿子打到部队上去了。那时候他虽然很气很失望，也是毫无办法的。
一晃几年过去了，外出当兵的二儿子又回到他身边来，这让老木匠心头不平静了。更让他发愁了。
这能不让他发愁么？二儿子当了几年兵回来，已是二十几岁的人了，要是在家里，早该成家立业了。现在那么大的人了，终无一技之长，拿啥作安身之本？而且今后还有那么长的路，咋在这世间上立足？作为一个父亲，特别是年岁已大的老父，这是最让他愁心的事。对自己儿子没个交待，他就没算尽到责任，那心就放不下，死也不能口闭眼闭的。
老木匠要对二儿子有个交待，他又没别的本事，唯有的就是一身祖传下来的木匠手艺，能让二儿子把这手艺继承下去，便是他现在最大的希望了。这也是他多年的心愿。特别到了这年纪，他这愿望变得更加强烈了。但那儿子现在回来了，能理解得人在世上走有一技在身的好么？任你世事咋样动乱不安，争争夺夺，我凭手艺养家糊口，永远与世无争的。儿子回来咋想的？又隔了这么几年，父子俩的心又隔远了。
老木匠最担心的，是儿子回来后卷入黄园那争争斗斗里。这么多年来，他看得很清楚，黄园上那些人，总是争来夺去的，有时还打打斗斗，弄得头破血流。他感到那没意思的，人没有必要争豪夺气的。该守本分安安分分的过日子。
深夜了外边的热闹才散去，彭家院子里这时候才安静下来。彭玉廷老汉从睡屋里来到旁边的堂屋里，要叫老二的儿子来好好跟他谈谈。几年以后，他们父子的第一次交锋，也就要在这里展开了。
彭跃东走进堂屋里，看见父亲正襟危坐的那个严肃样子，心里便暗暗吃惊，知道父亲要严肃地跟他谈话，他感到复员回来首先要过父亲这第一关了。他看见眼前的父亲，头发差不多已完全花白，人又老去了许多，心里便很伤悲。可父亲那非常清瘦的脸上，威仪还在。他向来是很害怕父亲这个样子的。父亲对他们兄妹总是这个很威严的样子。在他印象里，父亲好象从来没咋笑过，总是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样子。就是他现在已长成了一个山一样强壮威武的小伙子，站在很苍老的父亲面前，心里还是有些怯怯的。他语气亲切的说：
“爸爸，这么晚了，你也该休息了吧。”
老木匠脸上没啥表情的说：“我有话跟你说。”他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生硬冰冷的，象总跟人冲着气的样子。
彭跃东有些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老木匠说：“你回来了，准备咋办呢？”
彭跃东说：“看吧。”
老木匠态度很生硬的，开门见山说：“你不小了，也该成家了。也该有个一技之长了。”
彭跃东听父亲这样说，心里感到有些悲哀。是的，他七混八混的，已混到这么大的人了，喜欢读书没读出个名堂，一心想去当兵出头也没能如愿，现在仍是光溜溜的一身一事无成。先前说过，这是他内心的最痛，他不愿去触动它，现在面对父亲，他也不愿去触动它，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显得很平静的说：
“我现在刚回来，今后的事还是往后看看再说吧。”
老木匠没顾儿子有啥感想，仍严肃着脸按自己的想法说：“人走在世上，要有一技之长，要有门手艺在手上，才一辈子不会受穷。不管哪朝哪代，老话说的，天干饿不着手艺人。”
彭跃东感到，父亲又要把他往某个正题上引了。父亲这些观点，他太熟悉了，因为他从小差不多就听他这样说了，以前听他说得太多了。转眼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已变老了，可他抱的这些观点没变。而且看得出来，随着人的苍老，他这些观点更固执了。听他的语气也更诚恳。彭跃东一下子理解了老父的意思，是看他现在当兵回来了，要把那祖传下来的木匠手艺传他。这么些年过去了，父亲还没死心呢！这是他与父亲固有的矛盾。他们以前就为此很对立的。他当然不能接受父亲这观点。要接受也等不到今天了，他早该是有一手娴熟手艺的小木匠了，何必出去兜了那么大个圈子呢？而且以前要那样去做，顺着父亲，也就不会跟父亲有那些矛盾了。不过，刚回来，他也不想太伤父亲的心，不能一回来父子俩就弄得很不愉快，把关系弄得很紧张的，就好言说：“爸爸，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都去当兵回来了，难道你还想要我继承你那木匠手艺么？”
老木匠听儿子口气，还有从前那样的看不起这手艺的意思，也没发火，克制着说：“我们这手艺，已传了几辈人了，我们几辈人就靠这手艺在黄园上走，都平平安安的，还结下了那么好的人缘，啥灾灾难难的都过去了。就说我，这辈子手头要是没这门手艺，能挣下这份家业？能好好养大你们兄妹三个么？”
彭跃东从现在的父亲，又看到了从前的父亲，他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每每说到这些，他好象都有一种成功感和成就感，是很感到自豪的。他相信父亲的话，没有他手头那门手艺是不容易的。他也很真切地感到，就因为父亲有那门手艺，他们的家境向来要比一般的人家好些，再难的时候，好象也没短过好好歹歹的一口饭吃。这对于一个庄稼汉子来说，也算是一种成功了。或者说可以算得功德圆满了。也是可以值得自豪的。但是，彭跃东心里，感到自己的父亲其实是很可怜的。你这是多大的成功呢？你一辈子走出过这黄园吗？经风雨历日晒，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的苦命就在这片黄土里结束了。这跟那些虫虫蚂蚁的有多大差别？在你的儿女们很小的时候，你不是向他们讲过上天为龙下地为虫那些老事么？你这不就跟那虫一样么？你知道这世界有多大吗？你知道这世上人有人不同分了多少等有天上与地上的差别吗？你知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荣华富贵有那么多的好生活吗？你知道这人世间有天堂与地狱之分么？你这样活一世人值吗？你说的留下好人缘能值得几个钱？有多大意义呢？这个世界只认一个人的成功。大成功！当然，他只能在自己心里想想，不能跟父亲说这些的。彭跃东心里非常清楚，要说他与父亲从前就有隔阂的话，那么现在这隔阂就更大了，距离更远了。就好比在两股道上跑的车，永远也不可能跑到一条道上的。他不想再跟父亲多说，只想赶快结束这谈话，于是站起身说：
“爸爸，这么晚了，你身体不好，早些去休息吧。我刚回来，以后的事，下来再说吧。”说完，退出堂屋去了。
老木匠看着儿子走去，愣愣的一时回不过神，很无奈的样子。与儿子的谈话，不仅没能减去他的一点担心，反而更增加了他的忧虑。他感到现在与儿子隔了好厚的一重雾。不！简直就是隔了一座山，一座他好象再也难以越过的大山。真是儿大不由父啊！一片浓重的愁云渐渐掩住了他更见苍老而惨然的面影……
4 无形的天梯
农家的夜晚，一静下来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没有灯火没有人语，只有天籁之音在这无边的黑夜里蔓延，就象这世界一下子都死过去了一样。
彭跃东又回到了从前生活的环境里，又睡到东厢房他从前的那间屋子里，那张老式的旧床上，刚回来的这头一个晚上，毕竟角色切换啥的还需要一个过程，躺在床上咋也不能入睡。太静的环境，让他很不舒服。就连屋外田野里和池塘里传来的阵阵蛙声，他似乎也不习惯了，吵得他心里烦躁躁的。
他的心咋能安静呢？当年被父亲一巴掌打去当兵，一心想的奔个好前程，跳出农门去。但命运真象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从出发点又回到起点。残酷的现实折断了他理想的翅膀，无情的把他从半天云里打落到地上——又落到他祖祖辈辈挣扎的这块土地上。这对他打击是巨大的，也是很无奈的。又被推到生活的最底层，他又该作苦苦的奋斗与挣扎了。一切又该从头开始。从头开始，希望就在这次复员回乡了。他一定要拚命努力，寻找机会，不顾一切地冲出一条路子来——或叫杀出一条血路来！除了再次奋起拼搏，他别无选择。他不会甘心在这黄泥地里滚爬一辈子——那是在地狱里爬行的一辈子。一回来下黄园的乡亲似乎对他寄予了某种厚望，他们是不会理解他的。现在已回来了，明天就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了，一步一步该咋样走，咋样打开局面，他要好好想想。
他很快从杂乱的思绪中理出头绪来，感到很迫切的，就是要尽快理出目前的行动计划来，咋样尽快打开一个好的局面，找到突破口。他感到这突破口就是要利用自己现在是党员复员军人的有利条件，在农村好好干，积极表现，干好了一是可以争取出去工作的机会，也是跳出这农门了。二是可以争取当干部，从基层干起一级一级往上干去。他知道许多大干部也是走这路一步一步攀上去的。走通这路可就是成龙上天了！这是最理想的。也是他最希望的。想到这里，他不禁想起了童年时候跟父亲在一起的一些趣事，思想一下子跳到很久远的往事里去了……
他的童年时候，觉得父亲是很慈祥的一个人，夏秋时节的夜晚，父亲心情好的时候，总爱带他到屋外池塘边的草坪上乘凉闲耍，总爱向他讲一些很有趣的故事。那个关于月亮的美好故事，是他后来的许多年一直记忆犹新的。
他记得那是个闷热的夏天的晚上，他跟父亲来到池塘边乘凉，父亲坐在草坪上，一边摇着扇子驱赶着蚊虫，一边悠闲地抽着烟，劳累一天的父亲要在这时候好好享受一下悠闲。他在父亲身边坐下来，睁着一双好奇的小眼睛，看着天上那些美丽的星星和月亮。他记得那天晚上的天好高好蓝啊，有那么多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月亮好大好圆的挂在天上。看着那圆圆的明亮亮的月亮，他突然好奇地问父亲：
“爸爸，那月亮里头有啥子呢？”
父亲说：“有树子。”
他奇怪的说：“好高的月亮里头也长树子呀？”
父亲看着天上月亮，一脸喜悦的说：“月亮里头有树子，还有人呢！”
他感到更有趣了，睁大着一双小眼睛说：“月亮里头还有人呀？那么高的，那个人咋爬上去了呢？”
父亲说：“他原来就在月亮上的，他叫张果。”
他说：“张果？他在月亮里头做啥呢？”
父亲说：“他一年到头都在月亮里头砍树呢。”
他从小听到的，就是这月亮里头张果砍树的故事，等他后来长大了，读了毛主席诗词里的“吴刚捧出桂花酒”，才晓得月亮里有嫦娥吴刚，还有桂花树。
他听父亲说张果在月亮里头砍树，好奇的问：“爸爸，那张果是啥人呢？他咋跑到月亮里头去了呢？”
父亲说：“张果是天上的神仙。”
他听说过神仙的故事，象孙悟空猪八戒那样的，很好玩的，惊讶的说：“月亮里头有神仙呀？那月亮里头真好耍呢。爸爸，我们能上月亮里头去耍吗？”
父亲被他问乐了，嘿嘿一笑说：“要想上天呀，哪来上天的梯呢？”
他眨着那双聪明的小眼睛，有些遗憾地想，要是有那么高的梯，能到月亮上去真好玩呢！
父亲接着感慨的说：“就象这世间上的人一样，能上天的便为龙，下地的便为虫了。”
他不解的说：“咋就上天为龙了，下地成虫了？”
父亲说：“这世间上的人，成器当官了，便是上天了，成龙了。出息不了的，一年到头雨淋日晒的在土里刨食，便为虫了。”
他听得似懂非懂。
父亲接着发感慨说：“世上的人当官了，就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也能光宗耀祖。”
他突然说：“二天长大了，我要去当官！”
父亲被他说乐了，嘿嘿的一笑，疼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说：“有时候做梦，我也梦见我身边躺着一条龙。我真希望这身边躺着的是条小龙呢，二天长大出息了去当官，为我们祖上争个光。也让我老来能有个靠头享享清福。”
他一副天真样子信心十足的说：“爸爸，我二天要去当官让你享福。”
父亲却摇了摇头，叹息道：“这当官是人人都想的事，不是那么好当的啊！世上的官，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的。儿子，你有那命么？”
他说：“有！二天我一定要去当官！”
父亲又摇了摇头说：“那是上天成龙，你有天梯么？”
他不解的说：“去当官还要天梯么？”
父亲说：“没台阶，你能上去当得成么？这天梯，这台阶，就是要有人扶持你，提拔你。就象人常说的朝廷有人好做官，有那梯才能扒着上去当成官。可我们世世代代是贫寒人家，没那些背景，没那靠山啊！”
他对父亲的话似懂非懂，但很奇怪，他完全记住了父亲这些话。后来又听父亲讲过多次，也许是太有趣的情景太有趣的一些话吧，这些就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生根了。
彭跃东对那些话的理解，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加深的。长大些后，他看到黄园上那些当干部的，走到那里都很受人尊敬。特别是哪家有啥喜庆的事，最先请到家里吃酒吃肉的还是干部。要是黄园以外的干部来了，那让人尊敬更不用说，便让他感到干部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他看到当干部有许多好处，也很威风，比如开会的时候，能高高地坐在台上讲话。还可以不劳动，或少劳动，许多时候就到处走走指挥别人。哪里象那些啥也不是的人，不管日晒雨淋风吹雨打，成天就只能拼死拼活地在泥土里劳动，别的啥好处也没有，更谈不上啥威风了。这使他理解了父亲说的土里刨食下地为虫的意思。那些干部就是官了。当那些官真是好。这是他年少时最先看到的当官的好处与威风，最先理解的当官的含义。也使他最先产生了对当官的向往。
后来读书上进，随着知识的增多，使他越来越明白了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对那“官”感到更加神秘，也理解得更多更深了，已理解到人生的意义与追求类了，也就更加向往。因此，他在有了觉悟的基础上读书很用功，一心想读书出人头地。小学毕业，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中。可刚上到高中，正是他胸怀远大壮志凌云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来了，他也就随大流加入到造反大军里，造了一阵反，感到没啥意思了，书也读不成了，只好回家参加农业生产。
就在那个时候，父亲对他的态度改变了，想到了要把木匠手艺传他。以前他读书，父亲一直也是很支持他的，从没说过一个不字，也没说过要传他木匠手艺。他知道，父亲那个时候的心里，也埋着望子成龙的思想，希望他读书出息。可后来世事乱糟糟了，学校也停办了，父亲的态度便改变了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回来，父亲也没表现出特别的失望，也抱的很平常的态度接受了那个事实。父亲是个普通的农民，也没啥过高的奢望，向来是很认命的。只是他回来了，也许父亲便感到责任重了。作为一个没别的本事的父亲，就只有想咋样把木匠手艺传他了。
可彭跃东的心思，哪里在那木匠手艺上？父亲哪里能理解他呢？已是中学生的他，与父亲的思想已相隔多远了？他每天咬着牙忍受着在田间地头劳动的苦和累，心里想的咋样能有出头的一天。他发誓一定要从这泥地里挣扎出来，跳出这农门去。他们父子对立了，经常闹到大家都很不高兴，而且矛盾愈演愈尖锐，以至发展到后来，中学下放到公社来办重新复课了，属于民办中学的性质，他要去读书，而父亲却把那动动乱乱的世事看得淡了，坚决反对他去。一个坚持要去，一个坚决反对，僵持之下，气得乌青了脸的父亲打了他一耳光。就这一耳光，把他打到另一条路上去了，他一气之下当兵到部队上去了。
到了部队上，他一心要奔个好前程。几年的部队生活里，他积极表现，十分努力，啥事都跑在前面，比别人吃得苦受得累。抢着做好事。还立过功。甚至尊敬首长为首长挤牙膏，端洗脸水，倒洗脚水，洗衣服啥的，他都远比别人抢干得多。但是，有过一些提干啥的好机会，一次次最终都被别人利用种种关系挤掉了，或顶替了。他亲眼所见，那些成功地被提上去的，不是啥老乡就是有各种复杂关系的。有机会来了，大家暗里那个挤，那个跑啊！大肆送钱送物等等啥名堂都有，关键时候就看你咋出手了。真可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能。大的能耐办大事，小的能耐办小事，没能耐就别想办成事。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人家手头，人家要提你是理由，不提你也是理由，你能咋样？他才真正体会了父亲曾说过的话，上天为龙那要有天梯啊！他一个黄园的农家子弟，说送的拿不出，说靠山说关系没有，有啥希望？他感到在部队上出不了头，一闹情绪，便复员回来了。
他完全把希望寄托在这次重回黄园了。一定要奋起一搏，在黄园站起来，冲出一条生路。
一条灰白的土路，坑坑洼洼写满岁月的沧桑，曲里拐弯从川西边地的山里伸出来，又蜿蜿蜒蜒伸向外边的世界去。这黄尘古道，便把黄园和外边的世界联系起来了。
傍晚前的清风，吹得土路尘起尘落。一路风尘从这路上走来的，是一个英武矫健的复员军人。这是黄园的年轻人彭跃东，三年前从这条路上走出去，三年后又从这条路上走回来了。他知道这是他祖祖辈辈走了千百年的路，最终没人能真正走出去。他最终也没能走出去，雄心勃勃到外边世界去逗了一圈，又走回来了。三年前的一腔热血，化着了一阵清风。现在在他脸上，看到的是一片空茫。只是当年那个面带稚气，充满天真与幻想的青年，现在变得老成了，嘴上也长满黑密密的胡须。两眼亮亮的灼人，仿佛把这世界看得很深很透了。不过在他脸上看到的，是很寻常的表情，也许把很复杂的感情藏得很深去了。他当然不会让人看到他的失意的。因为他刚刚开始的人生之路还要走下去。也许还要从黄园从头走去。
渐近黄园，他心头也涌动了波澜，毕竟是一去三年归来，这是他多么熟悉的一切，复杂的心情，搅了游子归来的许多感慨。
他踏上进入黄园那座古老的石拱桥，差不多已是月起东山了，举目望去，由东向西三面环山的大黄园尽收眼里。初夏的傍晚，满园上真有些烟笼寒水的味道。薄烟里一处处村子，一座座山头,甚至一棵棵树木他都那么熟悉，能闻出它们的气味——浓浓的家乡的气味。他远远就看见了那两棵高大的老黄角树在黄昏里耸然而立。那两棵枝叶繁茂参天耸立的大树在整个下黄园是特别醒目的,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他的家就在那两棵大树的庇荫下。
五月的黄园是繁忙的季节,也是美丽的季节,在这黄昏来临的时刻呈青黛色的三面青翠山峦，象巨大的彩带环绕着黄园。原野上到处丛丛竹林树木郁郁葱葱。山林里阳雀和别的一些鸟们也在这个时候叫得格外欢势。很浓的炊烟搅着夜雾悬浮在鸡犬可闻的村子上空。
彭跃东就在这令人振奋的清风鸟唱里走近自家门外,走进久违的家乡的氛围里。他回来最先相遇的是自家小妹小芸。他在自家门外的小沟边看见池塘边站着一个清秀漂亮的小姑娘。说小其实已有大姑娘的雏形了。他没有立即把她与自家小妹联系起来。因为他当年参军走的时候,小妹还是个黄毛丫头,没想到当兵几年回来,小妹已长成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了。还是小妹先认出了他,脸飞红霞惊喜地喊一声：“二哥，你回来了！”然后象只快活的鸟儿样飞向他。
彭跃东眉毛一挑，高兴地快步向她迎去：“小妹，真是你么！你长这么大了！”
不说彭跃东兄妹几年后相遇在家门外的池塘边，咋样的意外和高兴，说不完的亲热话。也不说他们家人突然的欢聚咋样的亲热，合家欢乐。只说彭跃东突然回来的消息，很快在整个下黄园传开了，许多人都丢开手头的事务，忙屁颠颠地跑来看究竟凑热闹。彭家里里外外很快就塞满了人，人满为患了。彭跃东拿出早准备好的糖果香烟招待大家乡亲，满院子都融满了浓浓的乡情。
屋子里装不下，就在屋外的坝子里站了一大片人。木匠家凳子本来就多的，把家里所有的凳子搬出来都不够坐，相邻的人，还回去把自家的凳子搬来支援，这也还不够的，剩下的就到处站着凑热闹。彭家院门外是那片水汪汪的池塘，池塘边是那两棵遮天蔽日的黄角树，大树下是一大片草坪，许多人就在草坪上围坐下来，凑了一片热闹。
这老树下池塘边的老地儿上，向来就是村里的热闹之处，许多时候大家都喜欢来这里相聚。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明晃晃地照耀着这热闹的场景。农家人，一般都很容易满足的，无论有多苦多累，一旦从田里爬起来，放下肩上的担子，他们便都非常快乐的，这会的月夜里便晃动着一张张愉快的笑脸。
先前没有任何消息，在部队上当兵多年的彭跃东突然回来，好象无端地在村人们沉闷的生活里注入了一剂兴奋剂，他们感到意外也感到高兴，并有许多新鲜的想法在他们心头萌动。一片热闹的谈笑里，池塘边有个人大声问道：
“喂，跃东，你真的就复员回来了么？”
彭跃东说：“都跟你们坐在一起了，还有假的么？”
有个人奇怪的说：“咋的呢？不是说这几年你在队伍上干得不错么，不是说已当官了么，咋突然又回来了呢？”
有个人说：“对头，是听说你在部队上入了党当官了嘛？”
彭跃东回来，最怕大家问他这话。他那年跟木匠的父亲闹翻，负气出走到了部队上，一心想在部队上混出个名堂来的，但事不如人愿，几年以后，又这样光溜溜的回来了。这是他内心的最痛。但他这会、而且今后也不会轻易去触动它，就显得很平静，而且似乎不在乎的大度的说：
“当啥官哟！官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再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就是当了官，到时候也是要走的。回来也是好，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么？”
关于当没当官的事情，人们也没啥好说的了。
月夜里有了很重的露气。月光也更亮了。铺满银白月光的池塘里，不时有青蛙扑通的跳下去，荡起一塘的涟漪。颤悠悠的水面上，不时有萤火虫闪烁着低低地掠过。那些亮闪闪的虫儿飞来人气旺旺的草坪上，让人有些分不清是人们在抽烟还是萤火虫在闪烁了。
有人打破这短暂的沉默说：“回来了，这农村头，好是好，就是太苦太穷，没个出头啊！”
草坪上一老女人的声音说：“就因为穷，经常才打打斗斗的，穷争饿吵啊！”
一年轻些的女人接去尖声尖气的说：“阿唷，跃东，你没早点回来看到，那天晚上，上黄园与下黄园的人在龙口堰干仗，你死我活的才打得安逸哟！”
彭跃东说：“打起来了？咋回事呢？”
说到这件事，大家都气愤了，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群情激愤的样子到处都在说：
“咋回事呢？老习惯了，还不是为淹田争水哟。总的还是为了争口饭吃。”
“他妈的，上黄园的人一贯太霸道了，明明分了日期的，轮到我们这边放水淹田了，他们硬霸着在龙口堰筑坝，不让那水流过来，安心要饿死下黄园的人么？”
“那天晚上，队长王二通带着我们这边的人去放水，上黄园的人不让，就在龙口堰跟他们打起来了。他们人多势众，又霸道又凶狠，我们这边许多人都被打伤了。队长伤得最重，现在还躺在公社的医院里。你说他们可恶么？这公平么？”
“跃东，要是你早点回来就好了，当过兵的人都有好本事，那天晚上有你参战恐怕我们就不会吃那么大的亏了。”
“他娘的，上黄园那些人好象是大妈生的，啥便宜都由他们占尽了。从古到今他们都太横行霸道了，我们下黄园永远都在受他们的气，永远都抬不起头来。现在跃东你回来了，站出来跟他们干，我们不怕他们了，我们把腰杆打直，不再受他们的气了。”
“对哟，听说从我们姓彭的祖先来黄园起，就争不过他们，就受他们姓黄的气，受他们压迫。他娘老子的，我们至今也还没翻身呢！跃东，你回来了，由你来领个头，我们去上黄园打回来！”
许多人都跟着吼：“去打回来！”
彭跃东从前在家的时候，就知道下黄园人总受上黄园人的气，权势都在上黄园那边，啥好事都让他们占去了。就在每年的春耕灌溉上，总会闹出一些纠纷，没想到今年闹到这么严重，打伤了那么多人，他也被大家的情绪感染了，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心头就有些激动，问身边的几个好伙伴：
“那天晚上，你们几个不在场么？你们几个小伙子没露面？”
那几个小伙子叫苦连天说，他们的人太多，也太凶啊！
池塘边一老汉说：“我们下黄园的年轻人，就缺乏一点武勇，缺乏一点胆魄，在上黄园那几个金刚面前，没一个敢站出来跟他们抗着干的。”
正在这时，队长王二通的女人，晃荡着一对蔫耷耷的大奶子，从月亮坝里跑来，老远就一脸苦情的说：
“啊哟，彭家跃东回来了么？那个在队伍上当兵的小伙子回来了么?这下好了,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的盼到救星回来了。我们二通那破队长早就不想干了，没人接手，这下好了，这回他从医院里好了回来就交手，交当兵回来的跃东领着大家跟他们上黄园干。跃东在外边见了大世面，有大本事，他领着大家干才出得了头啊！”
那女人的话，拨了大家心眼明亮，仿佛一下子看到了某种希望，俨然看到了下黄园美好的未来，明亮亮月色里晃动着一片欣然的脸。
“天下奇闻，今天不是有人看见天上出了两个太阳哟！”
“这巧了，天上出了两个太阳，跃东今天就从队伍上回来了，这不是我们下黄园也要出人物了么？也要出个好太阳亮亮啊！这么多年不就他们上黄园一方亮么？天下风还水轮流转呢。这是好兆头啊！”
有个人说：“这黄园上自古就只上黄园一方亮，跃东回来了，老天也要要我们下黄园红亮红亮啊！”
彭跃东听得半明不白的，却分明感到了大家对他寄予了某种厚望，好象专等他回来改变啥似的，他不知该说啥，笑笑说：“你们在说啥啊？天上出了两个太阳？天方夜谭了，你们在说神话么？传说古时候天上还十个太阳呢！”
许多人都认真的说，今天的天上真是出了两个太阳，白幺姑看见了，何烂才满黄园向大家报告的，今天的黄园上都在说这事，可热闹了。
彭跃东依旧不信的笑说：“恐怕那是一种自然现象，让你们眼睛看花了，天上咋会出两个太阳？”
正在这时，远处的山边传来一种“呜哇——呜哇”的吼叫声，凄凄惶惶的在黑夜里回荡响彻，动物不象动物人不象人的，在月夜里听得人心里惶惶的。有个人悚然的说：
“喂，你们听，山那边有鬼在叫么？今天这黄园上怪事多哟！”
有个人说：“哪来的鬼？肯定是何烂才那花疯子，心慌了在那里装鬼叫。”
有个人说：“肯定是那花疯子，有时半夜在叫，有时五更也在叫。”
彭跃东有些莫名其妙：“哪来的花疯子？咋叫个花疯子呢？”
有个人说：“就是王滩那边，放羊老汉何拐子的儿，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想婆娘想疯了，不是花疯子么？”
有个人紧接了说：“哪里是自己想疯了？不明明是上黄园那些人害的么？人没害死，倒害成一个无用的疯子了。倒可惜了那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现在成了废人了。可怜何老汉，他那一家人惨了。”
又是个上黄园人害的！彭跃东感到奇怪了，心里震惊不小。那放羊人何拐子的儿何万才他知道，虽然他们年龄相差有些大，以前他们还是好朋友，他记得那是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好好的一个人咋就疯了呢？咋的被害疯了呢？这黄园上为啥一回来就让他碰到了那么多令他好困惑不解的奇奇怪怪的事呢？这些年的黄园咋的了？
3 父与子
彭跃东的家，是川西坝上那种典型的三合院。这小巧的农家小院，仅正房的三间能见着些砖瓦，东西两边的厢房都是土墙草屋。小院虽然不是那么高朗亮堂的，由于是木匠世家，也整治得归归一一清清爽爽的。
这会，堂屋侧面那间睡屋的窗口浮动着昏蒙蒙的亮色。屋外的热闹在继续着，老木匠彭玉廷一个人躲进屋里，坐在那旧木椅上，闷着头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他跟许多农家老汉一样，是用长长的烟杆抽的那种自家种的叶子烟。
这个年近花甲之年的老木匠，老二的儿子当兵回来，一下子把他心里的平静打乱了，他躲进屋来陷入了沉思里。浓浓的烟雾掩住了他苍老愁闷的面容。
作为一个父亲，他最操心的就是对自己儿女的交代。这也是天下父母共同的心愿。他有儿女三个。作为一个走村串户做了几十年手艺人的木匠，他没别的本事，按照他的设想，就想把自己的手艺让儿子们传下去，让他们也跟他一样过一辈子平平安安的日子。他的木匠手艺，也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这几十年里，风风雨雨灾灾难难，他靠这手艺，一个一个地对付过来了，一道一道的坡坡坎坎滚打过来了。从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到一个一个把儿女供养大，这对一个庄稼人来说，也算一种成功。这几十年奋斗的经验，真正让他体会了父亲传教他的天干饿不着手艺人的老话。并且靠这手艺，靠他实在做人的好品行，在黄园上还赢得了很好的人缘与声誉。他体会了手艺人的好处，就决定要让自己的儿子继承下去。
老木匠以前首先把这希望寄托在大儿子跃光身上。无奈大儿子笨头笨脑的，在学手艺过程中做错了事挨过几顿家伙以后，打死也不干了，宁愿去田里劳动晒太阳淋雨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他没办法，只有眼睁睁看着大儿子错过了学手艺的大好时光，任其自然，等他长大成人后，给他娶人成了家，分开各过各的日子去了，这对那大儿子也算作了交待。
大儿子不成器，老木匠便把希望寄托在二儿子跃东身上。看着二儿子长得聪明能干，他暗里很高兴。但是，二儿子从小心思没在木匠这行上，一点这方面的兴趣也没有，在读书上倒是很用功的。不过，这也让老木匠心里很高兴，儿女读书用功也是作父母的很高兴的事，让他读了书再说吧。况且，老木匠脑子里根深蒂固也有望子成龙的思想，要是儿子能读书出息也是好事。那当然比木匠更好更值钱了。那是能光宗耀祖大翻身的大好事。他对自己的儿女也常做着这样的好梦。
但是，二儿子读书终也没读出个头，后来从学校回来了。在学堂里读了一些书，回来也就回来了，老木匠也没太多的失望，农村的娃娃大都是这样的。他知道这人啥子命就是啥子命，啥事不能强求的。读书没能读出头，不正好继承他木匠手艺么？读了好些书脑子又聪明的二儿子，正是他很理想的继承人。但他又想错了，已长大的二儿子，仍没有一点这方面的兴趣，仍没有学木匠手艺的心思。从此，父子俩之间产生了裂痕，经常顶顶撞撞，思想上有了很深的矛盾，这矛盾尖锐激烈不可调和，并且愈演愈烈，直至最后，老木匠气得一巴掌把二儿子打到部队上去了。那时候他虽然很气很失望，也是毫无办法的。
一晃几年过去了，外出当兵的二儿子又回到他身边来，这让老木匠心头不平静了。更让他发愁了。
这能不让他发愁么？二儿子当了几年兵回来，已是二十几岁的人了，要是在家里，早该成家立业了。现在那么大的人了，终无一技之长，拿啥作安身之本？而且今后还有那么长的路，咋在这世间上立足？作为一个父亲，特别是年岁已大的老父，这是最让他愁心的事。对自己儿子没个交待，他就没算尽到责任，那心就放不下，死也不能口闭眼闭的。
老木匠要对二儿子有个交待，他又没别的本事，唯有的就是一身祖传下来的木匠手艺，能让二儿子把这手艺继承下去，便是他现在最大的希望了。这也是他多年的心愿。特别到了这年纪，他这愿望变得更加强烈了。但那儿子现在回来了，能理解得人在世上走有一技在身的好么？任你世事咋样动乱不安，争争夺夺，我凭手艺养家糊口，永远与世无争的。儿子回来咋想的？又隔了这么几年，父子俩的心又隔远了。
老木匠最担心的，是儿子回来后卷入黄园那争争斗斗里。这么多年来，他看得很清楚，黄园上那些人，总是争来夺去的，有时还打打斗斗，弄得头破血流。他感到那没意思的，人没有必要争豪夺气的。该守本分安安分分的过日子。
深夜了外边的热闹才散去，彭家院子里这时候才安静下来。彭玉廷老汉从睡屋里来到旁边的堂屋里，要叫老二的儿子来好好跟他谈谈。几年以后，他们父子的第一次交锋，也就要在这里展开了。
彭跃东走进堂屋里，看见父亲正襟危坐的那个严肃样子，心里便暗暗吃惊，知道父亲要严肃地跟他谈话，他感到复员回来首先要过父亲这第一关了。他看见眼前的父亲，头发差不多已完全花白，人又老去了许多，心里便很伤悲。可父亲那非常清瘦的脸上，威仪还在。他向来是很害怕父亲这个样子的。父亲对他们兄妹总是这个很威严的样子。在他印象里，父亲好象从来没咋笑过，总是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样子。就是他现在已长成了一个山一样强壮威武的小伙子，站在很苍老的父亲面前，心里还是有些怯怯的。他语气亲切的说：
“爸爸，这么晚了，你也该休息了吧。”
老木匠脸上没啥表情的说：“我有话跟你说。”他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生硬冰冷的，象总跟人冲着气的样子。
彭跃东有些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老木匠说：“你回来了，准备咋办呢？”
彭跃东说：“看吧。”
老木匠态度很生硬的，开门见山说：“你不小了，也该成家了。也该有个一技之长了。”
彭跃东听父亲这样说，心里感到有些悲哀。是的，他七混八混的，已混到这么大的人了，喜欢读书没读出个名堂，一心想去当兵出头也没能如愿，现在仍是光溜溜的一身一事无成。先前说过，这是他内心的最痛，他不愿去触动它，现在面对父亲，他也不愿去触动它，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显得很平静的说：
“我现在刚回来，今后的事还是往后看看再说吧。”
老木匠没顾儿子有啥感想，仍严肃着脸按自己的想法说：“人走在世上，要有一技之长，要有门手艺在手上，才一辈子不会受穷。不管哪朝哪代，老话说的，天干饿不着手艺人。”
彭跃东感到，父亲又要把他往某个正题上引了。父亲这些观点，他太熟悉了，因为他从小差不多就听他这样说了，以前听他说得太多了。转眼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已变老了，可他抱的这些观点没变。而且看得出来，随着人的苍老，他这些观点更固执了。听他的语气也更诚恳。彭跃东一下子理解了老父的意思，是看他现在当兵回来了，要把那祖传下来的木匠手艺传他。这么些年过去了，父亲还没死心呢！这是他与父亲固有的矛盾。他们以前就为此很对立的。他当然不能接受父亲这观点。要接受也等不到今天了，他早该是有一手娴熟手艺的小木匠了，何必出去兜了那么大个圈子呢？而且以前要那样去做，顺着父亲，也就不会跟父亲有那些矛盾了。不过，刚回来，他也不想太伤父亲的心，不能一回来父子俩就弄得很不愉快，把关系弄得很紧张的，就好言说：“爸爸，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都去当兵回来了，难道你还想要我继承你那木匠手艺么？”
老木匠听儿子口气，还有从前那样的看不起这手艺的意思，也没发火，克制着说：“我们这手艺，已传了几辈人了，我们几辈人就靠这手艺在黄园上走，都平平安安的，还结下了那么好的人缘，啥灾灾难难的都过去了。就说我，这辈子手头要是没这门手艺，能挣下这份家业？能好好养大你们兄妹三个么？”
彭跃东从现在的父亲，又看到了从前的父亲，他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每每说到这些，他好象都有一种成功感和成就感，是很感到自豪的。他相信父亲的话，没有他手头那门手艺是不容易的。他也很真切地感到，就因为父亲有那门手艺，他们的家境向来要比一般的人家好些，再难的时候，好象也没短过好好歹歹的一口饭吃。这对于一个庄稼汉子来说，也算是一种成功了。或者说可以算得功德圆满了。也是可以值得自豪的。但是，彭跃东心里，感到自己的父亲其实是很可怜的。你这是多大的成功呢？你一辈子走出过这黄园吗？经风雨历日晒，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的苦命就在这片黄土里结束了。这跟那些虫虫蚂蚁的有多大差别？在你的儿女们很小的时候，你不是向他们讲过上天为龙下地为虫那些老事么？你这不就跟那虫一样么？你知道这世界有多大吗？你知道这世上人有人不同分了多少等有天上与地上的差别吗？你知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荣华富贵有那么多的好生活吗？你知道这人世间有天堂与地狱之分么？你这样活一世人值吗？你说的留下好人缘能值得几个钱？有多大意义呢？这个世界只认一个人的成功。大成功！当然，他只能在自己心里想想，不能跟父亲说这些的。彭跃东心里非常清楚，要说他与父亲从前就有隔阂的话，那么现在这隔阂就更大了，距离更远了。就好比在两股道上跑的车，永远也不可能跑到一条道上的。他不想再跟父亲多说，只想赶快结束这谈话，于是站起身说：
“爸爸，这么晚了，你身体不好，早些去休息吧。我刚回来，以后的事，下来再说吧。”说完，退出堂屋去了。
老木匠看着儿子走去，愣愣的一时回不过神，很无奈的样子。与儿子的谈话，不仅没能减去他的一点担心，反而更增加了他的忧虑。他感到现在与儿子隔了好厚的一重雾。不！简直就是隔了一座山，一座他好象再也难以越过的大山。真是儿大不由父啊！一片浓重的愁云渐渐掩住了他更见苍老而惨然的面影……
4 无形的天梯
农家的夜晚，一静下来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没有灯火没有人语，只有天籁之音在这无边的黑夜里蔓延，就象这世界一下子都死过去了一样。
彭跃东又回到了从前生活的环境里，又睡到东厢房他从前的那间屋子里，那张老式的旧床上，刚回来的这头一个晚上，毕竟角色切换啥的还需要一个过程，躺在床上咋也不能入睡。太静的环境，让他很不舒服。就连屋外田野里和池塘里传来的阵阵蛙声，他似乎也不习惯了，吵得他心里烦躁躁的。
他的心咋能安静呢？当年被父亲一巴掌打去当兵，一心想的奔个好前程，跳出农门去。但命运真象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从出发点又回到起点。残酷的现实折断了他理想的翅膀，无情的把他从半天云里打落到地上——又落到他祖祖辈辈挣扎的这块土地上。这对他打击是巨大的，也是很无奈的。又被推到生活的最底层，他又该作苦苦的奋斗与挣扎了。一切又该从头开始。从头开始，希望就在这次复员回乡了。他一定要拚命努力，寻找机会，不顾一切地冲出一条路子来——或叫杀出一条血路来！除了再次奋起拼搏，他别无选择。他不会甘心在这黄泥地里滚爬一辈子——那是在地狱里爬行的一辈子。一回来下黄园的乡亲似乎对他寄予了某种厚望，他们是不会理解他的。现在已回来了，明天就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了，一步一步该咋样走，咋样打开局面，他要好好想想。
他很快从杂乱的思绪中理出头绪来，感到很迫切的，就是要尽快理出目前的行动计划来，咋样尽快打开一个好的局面，找到突破口。他感到这突破口就是要利用自己现在是党员复员军人的有利条件，在农村好好干，积极表现，干好了一是可以争取出去工作的机会，也是跳出这农门了。二是可以争取当干部，从基层干起一级一级往上干去。他知道许多大干部也是走这路一步一步攀上去的。走通这路可就是成龙上天了！这是最理想的。也是他最希望的。想到这里，他不禁想起了童年时候跟父亲在一起的一些趣事，思想一下子跳到很久远的往事里去了……
他的童年时候，觉得父亲是很慈祥的一个人，夏秋时节的夜晚，父亲心情好的时候，总爱带他到屋外池塘边的草坪上乘凉闲耍，总爱向他讲一些很有趣的故事。那个关于月亮的美好故事，是他后来的许多年一直记忆犹新的。
他记得那是个闷热的夏天的晚上，他跟父亲来到池塘边乘凉，父亲坐在草坪上，一边摇着扇子驱赶着蚊虫，一边悠闲地抽着烟，劳累一天的父亲要在这时候好好享受一下悠闲。他在父亲身边坐下来，睁着一双好奇的小眼睛，看着天上那些美丽的星星和月亮。他记得那天晚上的天好高好蓝啊，有那么多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月亮好大好圆的挂在天上。看着那圆圆的明亮亮的月亮，他突然好奇地问父亲：
“爸爸，那月亮里头有啥子呢？”
父亲说：“有树子。”
他奇怪的说：“好高的月亮里头也长树子呀？”
父亲看着天上月亮，一脸喜悦的说：“月亮里头有树子，还有人呢！”
他感到更有趣了，睁大着一双小眼睛说：“月亮里头还有人呀？那么高的，那个人咋爬上去了呢？”
父亲说：“他原来就在月亮上的，他叫张果。”
他说：“张果？他在月亮里头做啥呢？”
父亲说：“他一年到头都在月亮里头砍树呢。”
他从小听到的，就是这月亮里头张果砍树的故事，等他后来长大了，读了毛主席诗词里的“吴刚捧出桂花酒”，才晓得月亮里有嫦娥吴刚，还有桂花树。
他听父亲说张果在月亮里头砍树，好奇的问：“爸爸，那张果是啥人呢？他咋跑到月亮里头去了呢？”
父亲说：“张果是天上的神仙。”
他听说过神仙的故事，象孙悟空猪八戒那样的，很好玩的，惊讶的说：“月亮里头有神仙呀？那月亮里头真好耍呢。爸爸，我们能上月亮里头去耍吗？”
父亲被他问乐了，嘿嘿一笑说：“要想上天呀，哪来上天的梯呢？”
他眨着那双聪明的小眼睛，有些遗憾地想，要是有那么高的梯，能到月亮上去真好玩呢！
父亲接着感慨的说：“就象这世间上的人一样，能上天的便为龙，下地的便为虫了。”
他不解的说：“咋就上天为龙了，下地成虫了？”
父亲说：“这世间上的人，成器当官了，便是上天了，成龙了。出息不了的，一年到头雨淋日晒的在土里刨食，便为虫了。”
他听得似懂非懂。
父亲接着发感慨说：“世上的人当官了，就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也能光宗耀祖。”
他突然说：“二天长大了，我要去当官！”
父亲被他说乐了，嘿嘿的一笑，疼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说：“有时候做梦，我也梦见我身边躺着一条龙。我真希望这身边躺着的是条小龙呢，二天长大出息了去当官，为我们祖上争个光。也让我老来能有个靠头享享清福。”
他一副天真样子信心十足的说：“爸爸，我二天要去当官让你享福。”
父亲却摇了摇头，叹息道：“这当官是人人都想的事，不是那么好当的啊！世上的官，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的。儿子，你有那命么？”
他说：“有！二天我一定要去当官！”
父亲又摇了摇头说：“那是上天成龙，你有天梯么？”
他不解的说：“去当官还要天梯么？”
父亲说：“没台阶，你能上去当得成么？这天梯，这台阶，就是要有人扶持你，提拔你。就象人常说的朝廷有人好做官，有那梯才能扒着上去当成官。可我们世世代代是贫寒人家，没那些背景，没那靠山啊！”
他对父亲的话似懂非懂，但很奇怪，他完全记住了父亲这些话。后来又听父亲讲过多次，也许是太有趣的情景太有趣的一些话吧，这些就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生根了。
彭跃东对那些话的理解，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加深的。长大些后，他看到黄园上那些当干部的，走到那里都很受人尊敬。特别是哪家有啥喜庆的事，最先请到家里吃酒吃肉的还是干部。要是黄园以外的干部来了，那让人尊敬更不用说，便让他感到干部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他看到当干部有许多好处，也很威风，比如开会的时候，能高高地坐在台上讲话。还可以不劳动，或少劳动，许多时候就到处走走指挥别人。哪里象那些啥也不是的人，不管日晒雨淋风吹雨打，成天就只能拼死拼活地在泥土里劳动，别的啥好处也没有，更谈不上啥威风了。这使他理解了父亲说的土里刨食下地为虫的意思。那些干部就是官了。当那些官真是好。这是他年少时最先看到的当官的好处与威风，最先理解的当官的含义。也使他最先产生了对当官的向往。
后来读书上进，随着知识的增多，使他越来越明白了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对那“官”感到更加神秘，也理解得更多更深了，已理解到人生的意义与追求类了，也就更加向往。因此，他在有了觉悟的基础上读书很用功，一心想读书出人头地。小学毕业，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中。可刚上到高中，正是他胸怀远大壮志凌云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来了，他也就随大流加入到造反大军里，造了一阵反，感到没啥意思了，书也读不成了，只好回家参加农业生产。
就在那个时候，父亲对他的态度改变了，想到了要把木匠手艺传他。以前他读书，父亲一直也是很支持他的，从没说过一个不字，也没说过要传他木匠手艺。他知道，父亲那个时候的心里，也埋着望子成龙的思想，希望他读书出息。可后来世事乱糟糟了，学校也停办了，父亲的态度便改变了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回来，父亲也没表现出特别的失望，也抱的很平常的态度接受了那个事实。父亲是个普通的农民，也没啥过高的奢望，向来是很认命的。只是他回来了，也许父亲便感到责任重了。作为一个没别的本事的父亲，就只有想咋样把木匠手艺传他了。
可彭跃东的心思，哪里在那木匠手艺上？父亲哪里能理解他呢？已是中学生的他，与父亲的思想已相隔多远了？他每天咬着牙忍受着在田间地头劳动的苦和累，心里想的咋样能有出头的一天。他发誓一定要从这泥地里挣扎出来，跳出这农门去。他们父子对立了，经常闹到大家都很不高兴，而且矛盾愈演愈尖锐，以至发展到后来，中学下放到公社来办重新复课了，属于民办中学的性质，他要去读书，而父亲却把那动动乱乱的世事看得淡了，坚决反对他去。一个坚持要去，一个坚决反对，僵持之下，气得乌青了脸的父亲打了他一耳光。就这一耳光，把他打到另一条路上去了，他一气之下当兵到部队上去了。
到了部队上，他一心要奔个好前程。几年的部队生活里，他积极表现，十分努力，啥事都跑在前面，比别人吃得苦受得累。抢着做好事。还立过功。甚至尊敬首长为首长挤牙膏，端洗脸水，倒洗脚水，洗衣服啥的，他都远比别人抢干得多。但是，有过一些提干啥的好机会，一次次最终都被别人利用种种关系挤掉了，或顶替了。他亲眼所见，那些成功地被提上去的，不是啥老乡就是有各种复杂关系的。有机会来了，大家暗里那个挤，那个跑啊！大肆送钱送物等等啥名堂都有，关键时候就看你咋出手了。真可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能。大的能耐办大事，小的能耐办小事，没能耐就别想办成事。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人家手头，人家要提你是理由，不提你也是理由，你能咋样？他才真正体会了父亲曾说过的话，上天为龙那要有天梯啊！他一个黄园的农家子弟，说送的拿不出，说靠山说关系没有，有啥希望？他感到在部队上出不了头，一闹情绪，便复员回来了。
他完全把希望寄托在这次重回黄园了。一定要奋起一搏，在黄园站起来，冲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