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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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我們總是說,下雨的天氣就是壞天氣,似乎雨天就和壞日子連結一體,怎麼妥協也不成。可這炎熱的天氣,似乎在路上放著雞蛋也會熟透的日子裡,人們總希望老天爺批哩啪啦的下一場大雨。洗去空氣中的悶熱,也洗洗人們的無奈。

  剛採訪完某位小有名氣的水彩畫家,穿著正式西服的李興正前往車站,提著公事包,裡頭是畫家送他的兩套簡便水彩用具。就像我們孩子時用的。他鬆開領結,揮汗如雨地奔走。天啊,他心想,下了雨反而更熱得緊。是啊,大雨過後,雨氣、泥巴土氣盡接地望天空底吸去。像滾水散發的蒸氣,一陣叫人難受。

  令人火大的是,他要搭的那班火車竟然誤點了。整整遲一個小時,這時間內難不成要他坐在月台邊,盯著人們從眼前一個接著一個穿過。他看了看手上自強號的票,想著搖搖晃晃、每站都停的電車,似乎發發耐心等等會好點。

  反正,回到家裡,還不就是讓老婆唸得煩心,給兩個小朋友吵得無趣。邊想起小孩子,就想起公事包裡兩套水彩用具。雖說是給小朋友玩的,可兩套也顯得多餘。當時應該客套地拒絕他,李興想著;這種人際間的客套,對他只是種麻煩。他也知道這種東西帶回去,只會讓家裡變得更髒,讓自個兒老婆罵得更兇。

  他走向車站外的便利商店,打算買杯冷飲,消磨時間和肚子裡膨脹的熱氣。卻在便利商店外的小路,看見了一個正往白牆上塗著紅漆的男人。李興買了瓶沙士,穿過小路,好奇地望那男人的方向走去。

  那男人光著上身,一身橫肉,似乎是從工寮走出來、嘴裡滿是檳榔的肉漢子。身旁還有大大小小各種色料的油漆桶,李興怎麼看都不像是油漆工程,反像是自作浪漫的畫畫。聲音引起作畫人的注意,工人望了他一眼,轉回頭自顧自的漆牆。隔了幾公尺外,李興遠遠地看著他,只怕這傢伙一把抓他掄牆。

  「先生,你在漆牆啊?」李興細聲問道:「為什麼是紅色的?」

  工人白瞥了一眼,當他問的是蠢話。自顧漆著牆,絲毫對陌生人在旁不以為意。就是如此,更讓李興直發好奇。天生軟骨頭的他,又跑去便利商店買了沙士。這次,他更靠近工人一些了。朝工人搖搖手上的沙士,李興壯著膽子:「先生,要休息一下嘛?」工人看了看李興,天氣還熱昏著呢,眼前的景物似乎都給扭曲了,連那瓶沙士也是,晃盪得可嚴重呢。工人走了過去,拿起李興丟給他的沙士;一飲而盡,只有痛快兩字了得。

  看著工人灌飲著沙士,李興趁機問道:「先生,你怎麼盡往牆上塗紅漆?」工人嘴邊停下,開始訴說自己的苦:「媽的,工頭說後天才要上工。我像昏頭似的,今早就開始粉刷牆壁。媽的實在不爽,索性就望牆上畫畫圖。」

  李興拿出一套水彩用具,看著工人問道:「嗯,我手邊剛好有這個,本來是給小孩子的。不過,給他們一套就好,免得把家裡搞得天翻地覆。」工人看見水彩,像看見第二瓶沙士一樣,直發怔著。「我可以跟你一起畫嗎?」李興問道。

  天氣到現在似乎都沒好多少,只是熱、熱、熱。白色的矮牆前頭,工人正忙著粉刷,用水彩筆粉刷。而工人身旁,脫去外套的李興正拿著油漆刷子,提著小油漆桶繪畫著。李興退了幾步,好欣賞自個兒的畫作。才發現後頭已經有不少人聚集,對他們在這作畫感到好奇。有人比著大拇指稱好,也有人看了一眼就離去,但更多人只是因為好奇而聚集著。

  李興看著後方觀望的人們,第一次,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是有意義的,是與其他人相連結的。即使他有朋友、甚至有一個愛嘮叨的老婆和兩個專門搞鬼的小鬼頭,他也覺得自己的存在並不如想像中來的有意義。可這次,他甚至可以摸到自己頭上,那兒冠著『藝術家』的光環。好歹也是在美術雜誌社工作的員工,淺移默化中,他心想,原來我也變成一個藝術家啦。

  看著工人畫的,是一幅自畫像,畫中人手邊還捏著顆蘋果,作勢要吃。李興裝腔作勢的解釋起自己的畫作與工人的有什麼不同。「我的畫,主要是印象派的畫風。大概因為我學過藝術的關係吧,筆風很像中期的印象派畫家。」他是一臉洋洋得意,可後頭觀望的人們面面相覷,鬼才知道他說些什麼。李興還不住口:「這位先生的畫,雖然是幅頂……頂像的素描。可惜……可惜的是卻沒有表現出靈魂,讓他拿筆實在是浪費了。」

  工人睜大眼盯著他,像要扼死他似的。禍從口出的李興才發覺自己說錯話,一陣尷尬中,好在手機響起化除這陣沉寂,救了他一命。

  電話裡傳來的聲音,比想像中的大聲。「李興,你搞什麼東西,不是說要回來了,你看看現在幾點。晚餐你自己想辦法,小孩子我帶出去吃。再晚點回來,你就到外頭去睡,我可不等門。」是他老婆的怒罵聲。聲音之大,如爆炸般傳出聽筒外。李興只是唯唯諾諾地應答著,連眉毛都低了下來。李興收了手機,看了看錶。糟糕!已經錯過那班車了。

  「你很怕老婆對吧?」工人大聲說著,連圍觀的人都笑了起來。「看不出來你個兒這麼高,竟然怕老婆怕成這樣,光長身高不長膽。」

  「不是啦,」李興強辯道:「我耳朵不好,所以我老婆都會講大聲一點。」

  「好啦,你回去吧。」工人笑道:「晚回去老婆會罵。」

  「放心啦,」李興說道:「我才是一家之主!」說得連自己都心虛。彎下身子,讓油漆刷子沾滿紅色漆液。後頭人還不少呢!難得有這麼一次機會,應該要好好表現自己。從小,他就被人說『這孩子注定平凡一生,不會有什麼大出息』這類話。他也沒想過要有什麼出息,不過,倒是很希望享受那份虛榮就是。

  裝模作樣的漆著,嘴裡還不忘解釋:「現在要畫的,是仿造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筆法會比較自然不生硬。」連自個兒說什麼都混了。邊說這話時還不忘看看手錶,準是怕回家晚了被深鎖門外。

  悶熱,李興看了小路出口,真想再買一瓶沙士。可是,人們一直擠了進來,雖然多半都是因為好奇。好奇,可以殺死一隻貓。或許也可以扼殺藝術;湧進的人們越來越多,李興就越不好意思離開,也許也是因為虛榮吧。

  「你先回去好了,這牆我等會兒再重新漆過。」工人說道:「不早點回去,只怕你氣管炎犯了病,待會進不了家門。」眾人爆出一陣笑聲,語外之意不需多言。

  「放心啦,我老婆很聽我的話,她要是敢不聽、不尊重我的話。我就…我就……」李興看了看自己的『印象派』大作罵道:「我就把她畫得跟它一樣醜。」有人微笑、有些則是冷笑,笑聲此起彼落,連工人也不由得狂笑,只差沒笑倒在地。

  車站外,接近便利商店的小路,已經擠得水洩不通了。初期,只是好奇為何有兩人在這拿牆當白布作畫;而後來其他人,則是好奇為什麼這兒會傳出這麼大的笑聲。一個接著一個,似乎不畏懼迎面照來的烈日陽光,人都聚到這兒來了。

  重複塗鴉、重新粉刷的白牆,顯得蒼老了許多,像濃妝豔抹的老女人,樣貌是遮不住年紀的。前頭也由兩個人,變成了好幾個人,用筆、用刷子,更多人是用手直接塗鴉,就算只是蓋個手印也很得意。李興公事包裡的另一盒水彩用具,老早就拿出來用了。人們眾星拱月的拱著李興,當他是街頭藝術的教主。

  生平的日子以來,他是第一次受到眾人的愛戴與關注,雖然心中仍對回家的事耿耿於懷。不過,在工人一旁教誨下,他終於能提起勇氣,勇於面對家裡的河東獅。

  『你就告訴她,你老公我他媽的在這辦大事,你這個女人家吵個什麼勁。』工人是這麼教他的。

  大夥重新粉刷,萬色牆又再次恢復白皙的牆面。大傢伙拱著李興,要他來一幅曠世鉅作,讓他們開開眼界。李興於腳邊將油漆桶放下,與其說是不在意,倒不如說是沒注意。褲子上盡是油漆、水彩的塗漬,一件上好的西褲就這麼糟蹋了。身上也不見得好到哪去,領帶和公事包都撇到一旁去了;外套領口上,還有個拳頭大的白漬,不過,在他記起有外套這事之前,早就被人拿走了。

  「好好,大家靜一靜,我來畫一幅長畫,看能不能與古今畫家相評比。」李興一臉驕傲地說著:「你們就是這歷史的見證人。」

  他抬起手來,腦中已然構思了這幅畫的模樣──那是個橫躺的裸體美人,身旁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地,背景是暖洋洋的陽光。

  大家也屏氣凝神靜待著。卻聽見一陣急促的音樂聲。原來是李興的手機響了。

  李興看了看手機,來自家裡的號碼,心中猶疑著到底該不該接。工人走近李興說道:「要嘛你就不要接,要嘛就接起來,然後好好罵她一頓,像我教你的那樣。」

  李興想著,不接只會逼老婆一而再、瘋狂的打電話過來。還是接了吧?鼓起勇氣,打算兇兇老婆,讓他知道,男人也是有尊嚴的。戰戰兢兢地掀開了手機蓋,依照慣例,老婆第一句話會如火山爆發一般。所以他沒把耳朵貼近話筒。

  「李興,你這殺千刀的……」此後,不再有聲音傳出。李興一時緊張下,亂了套,手機從手邊滑下,像抓不住的泥鰍,滑入滿是油漆的桶子裡。看著手機慢慢沉入漆裡,液面上還浮出一些泡泡。身後的眾人只是傻傻地看著。

  「完了……完了!老婆……」李興不顧面子地喊道。跪在地上,也不解開袖子,就把手伸入油漆桶裡。拿出報廢的手機,才驚覺衣服已經滿是油漆了。

  「天啊,我衣服怎麼這麼髒?」李興喊道:「這樣回去的話,我不用想活了。」

  眾人遠遠看著李興,鬼吼鬼叫的像中了邪、唱大戲一般,不免也放肆地笑了起來。笑聲的旁邊是哭聲。就同老話所說:你笑了,大家都笑了。你哭了,大家也都笑了。是這樣嗎?也許不是,但我們看到的好像就是如此。一般人都因為殘酷的事情而覺得好笑。看到某人失戀了,覺得好笑;看見電視裡,有人跌落水溝,真好笑。當太陽哭的時候,也就是月亮笑的時候。

  正當眾人笑著李興愚蠢的舉動時,聽見有人大喊著『借過、借過』。

  「怎麼回事?」一個臃腫的警察擠過人群問道:「這是集會嘛?帶頭的人是誰?」大夥面面相覷,怎麼回事?

  警察粗聲粗氣的聲音將眾人拉回現實,這時才有紛爭的聲音出現。

  『警察先生,我的皮包不見了。』

  『我的也是勒,難道被扒了。』

  『一定是他搞的鬼。』眾人看向李興。『抓他,他是這裡的帶頭人。』

  此起彼落的,再也不是贊同、讚美藝術的悠揚,而是痛罵這人搞鬼好讓同夥有機可趁。痛罵這人詭計多端、痛罵這社會治安敗壞。可似乎都忘了,到底他們是為什麼而來的。砸死李興的不是人心,是人心的錯置。

  當警察拉起跪在地上大叫的李興時,他嘴裡還喃喃自語的唸著:「老婆,我不是故意把衣服弄髒的,是手機掉到油漆裡,所以………不是我故意不接你電話。老婆……」腦海裡,還擔心沒帶禮物給小朋友。連警察問話、群眾的叫罵聲都沒意會。
看完
很有感覺

屬於那種
看別人出洋相還好不是自己
的幸災樂禍

真切流暢地
把烈日陽光下這一幕寫得淋漓盡致
這個小男人難遇上那一刻的 [感覺自己存在的意義...]

看似好笑的一場街上生活小事
郤道出他那份卑微感
還有一份生活壓迫感

真切流暢地
把烈日陽光下這一幕寫得淋漓盡致
這個小男人難得遇上那一刻的 [感覺自己存在的意義...]

看似好笑的一場街上生活小事
郤道出他那份卑微感
還有一份生活壓迫感


對不起
第回應遺漏了難得的 [得] 字

多謝兩位的留言~~

城市裡,總有點滴的人、事
被壓榨過頭的人心,被榨乾了的人情
我想呈現的,就是這樣的故事
雖然過於離譜,有點低級幽默...
不過,於縱走城市間,這種感觸是我們必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