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9月 03, 2005 9:11 am
最後一局
今天是莫斯科入冬以來最嚴寒的一天，氣溫零下二十八度。我靜靜的等待，等待我的對手來臨。
莫斯科國家體育館，擠滿了看棋賽的觀眾，十五分鐘前入場，不消一會就爆滿了，可說座無虛席，四萬人的體育館，連一根「曲別針」掉落地上都清晰可聞。
掉「曲別針」是特拉波夫，他習慣叫我「 黛娜」 ，每次聽到總會湧起一份異樣之感。這些日子裡他陪我東奔西跑，差不多走遍整個歐洲和美國，幾乎形影不離。
我的對手，戈爾帕謝夫仍未到來。
戈爾帕謝夫－－國際象棋特級大師。若棋迷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像足球迷不知道球王比利、物理系學生不知道愛恩斯坦那麼不可思議。自從２００８年他登上世界冠軍寶座後，十五年來贏遍天下無敵手，最新公佈的國際象棋等級榜上，他拿到歷史性的３２００分，無人冀及的高度，他被公認有史以來最強的棋手。
不清楚如何促成這次世紀之戰，可能是戈爾帕謝夫的經理人找上特拉波夫，也可能是別的原因，我不關心這些，我只懂下棋，只聽特拉波夫的話。然而，若沒有我的往績－－近四百局的不敗紀錄，世界冠軍大概不會看上我吧。
特拉波夫跟他們議定了六局棋賽，分別在歐洲幾個大城市舉行，莫斯科、倫敦、巴黎和羅馬。
前五局戰果一負三和一勝。今天，誰能拿下這一局，誰就是最終皇者。
老實說，我不在乎虛銜，我只關心特拉波夫，他為了研究戈爾帕謝夫的棋風和針對策略，耗費無數心力，看著就心疼，他幾個月來整整瘦了一圍，髮上添霜，頭上彷彿滿灑莫斯科的嚴冬飄雪。
十分鐘後，我的對手來了。
戈爾帕謝夫進場帶來了一陣騷動，歡呼和掌聲此起彼落，甚至有人起立鼓掌。相反，我進場卻沒有引起任何注意，直到特拉波夫跟在場職員打了招呼，人們的目光才稍稍掃到我身上來，一陣竊竊私議隱隱可聞。
我不在意歡呼和掌聲，我只是來下棋的。
※ ※ ※
特拉波夫，他是我世上唯一最親近的人。
和特拉波夫朝夕相對，無人的時候，他喜歡自言自語，喜歡跟我講他的過去，怎樣和黛娜認識，怎樣跟她熱戀，怎樣向她求婚……
起初我聽不懂他的話，漸漸才有了感覺，有了感動，我開始思考自己，但越往前想就越迷糊。
但更多的時候，他只會埋首工作。我知道他極重視這次比賽，他渴望勝利。
他教導我下棋，他說我是天才，是他一手創造的天才。我開始實戰，三兩下就殺敗對手，沒有幾人能跟我周旋三十步以上，自出道以來，三百九十六局的棋賽中，我只敗過一局，就是跟戈爾帕謝夫對賽的頭一局，他下了一個怪異的開局，我一時失算敗了。
我敗了，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You win!」
戈爾帕謝夫無愧皇者本色，沒有流露勝利的喜悅；或者有，只是潛藏於木納不動的肌肉深處吧。
我首次吃敗仗，特拉波夫臉如焦灰，但瞬間就回復冷靜，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臉上的變化，除了我。
特拉波夫平靜的說：「黛娜， you lost. 」
剎那間，我感到無比羞愧，我不能用言語表達心中感受。特拉波夫冷靜得叫人寒心，好像一團抑壓在地底深處的岩漿，隨時要爆發出來，毀滅我，毀滅整個世界，我有這個預感。
回程時的汽車上，特拉波夫一語不發，目光投向窗外綿綿不斷的遠山。黃昏晚色透著金紅，有如一道劃過半空的傷口，沒看過這樣瑰麗的景致，天空彷彿在淌血。
回到工作間，特拉波夫和他的助手馬上檢討敗局，研究一代棋王的新著法，他們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忙了整整一個禮拜，最後特拉波夫決定來個重大改變，又找來戈爾帕謝夫十五年來２６９５局的對賽紀錄，從中找出他的罩門。
第二局在巴黎聖莫門體育館舉行。
巴黎是令人迷醉的大都會，尤其是女生更會瘋狂，我曾幻想穿梭香榭麗舍大道五光十色的時裝店，遊走艾斐爾鐵塔和凱旋門雄偉的建築，和特拉波夫攜手漫步塞納河畔，聆聽悅耳的淙淙流水，探訪十九世紀的小鎮古城，感受歐洲的浪漫風情……多麼的令人嚮往。可惜特拉波夫不愛浪漫，巴黎於我只是機場到酒店、酒店到聖莫門體育館的一段段落葉翻飛的柏油路。
戈爾帕謝夫換了一身輕便裝束，看來首場勝利讓他心理負擔減輕不少，步履透著輕快，但他錯了！我的棋風已煥然一新，戈爾帕謝夫的思路全在我掌握中。他食髓知味，採用同樣的詭異開局，可我學乖了，堅守陣地，絕不躁進，一點一滴消耗他的精力。
漫長的九小時棋局終告結束，結果握手言和。特拉波夫一直繃緊的眉頭才緩緩鬆開。
巴黎最後一個晚上，酒店的房間裡，特拉波夫一如往常工作至深夜，無視外面輝煌燦爛的夜之都市。我遙望窗外鑲在夜空中的星月，近在咫尺，又似很遠，就像我和他之間的距離，他是如此的和我親近，觸手相抵，呼吸可聞，但我總猜不透他的思緒。臨睡前，他撥開桌上堆滿的棋譜和資料，輕輕撫摸我。「黛娜， 棋王也不外如是，未來是妳的天下。」
自第三局起，歐洲邁入冬季。
特拉波夫帶我飛到倫敦，由希斯路機場到比賽場地，車窗外寒風呼嘯，他一直哼著小曲，他說要看著我打開勝利之門。
戈爾帕謝儀容不變，臉帶寒霜，他下棋忽快忽慢，忽張忽弛，但無論怎樣變化，盡在我計算中。我落子迅速，他步步為營，他長時間思考後下的一步，我不到一分鐘就回棋，每每讓他措手不及，他眉頭緊蹙，支著頭苦苦思索。
第三局我盡佔上風，可惜限於隱守的原則下，終成和局。
第四局在意大利的羅馬舉行。第一次到訪這歐洲古城，卻沒有機會多看一眼。一路上風塵僕僕，來去如風，我帶著同樣「和棋」的賽果離開。
好希望再訪這名城時，不是比賽，而是陪伴特拉波夫來渡假，陪他細看羅馬的興衰歷史，但他好像永遠沒有空閒，他只曉埋首研究。
然而，好記得那個晚上，他在桌上放了一束鮮花，一支紅酒，兩個高腳酒杯，他一邊喝酒一邊跟我說話，他的臉頰越紅話越亂，不斷的叫黛娜黛娜，末了還捧著頭哭了起來，我不知怎去安慰這個大男人，我的思想陷入無窮的迴圈，在棋譜、特拉波夫和黛娜之間打轉。
我面前的酒杯一直未動，杯影裡倒影著他和我，我怵目心顫，我不是他的「黛娜」！
三局和棋後，到第五局，回到莫斯科工人體育館。戈爾帕謝夫明顯憔悴了，眼瞳沒有光采，他第十四步下了一個明顯的「低級錯誤」，我算出第二十六步後他必然棄甲曳兵，沒想到十九步他就投降了。
勝利來得太輕易，顯然戈爾帕謝夫不在狀態；或許，他過去頑強的鬥志早被我磨得半點不剩了。
特拉波夫卻興奮莫名，當然，只有我和他獨處時，他才毫不保留的顯出亢奮的情緒。「黛娜，我們終於打敗世界冠軍了。」這句話他反覆說了二十三遍。倒是在工作室和公眾場合，他就換上一副冷靜鎮定的面孔，他和戈爾帕謝夫同樣令人捉摸不透，比算棋更複雜。
終局戰之前，特拉波夫有好一段日子不在工作室，我擔心得什麼似的，苦無人傾訴，網上無聊亂晃，有如孤魂野鬼。
不知那哪找他，他彷彿在世上消失了，沒有他我還是「黛娜」嗎？
幸好他終於回到我身邊，他沒有解釋什麼，我也不能問。
※ ※ ※
六局賽最後一局終於來臨，莫斯科國家體育館外大雪紛飛，場館內卻熱烘烘的。
戈爾帕謝夫在全場觀眾的注目下走近，他今天穿了深灰大衣，走路有點像操兵，高大的身材即便在人群中也最易辨認。他走到比賽桌前，拍去肩上的雪花，神情嚴肅。
「今天的雪很大！」戈爾帕謝夫的話比外面的天氣還要冷，沒有溫度，冰寒逼人而來，他除了「世界冠軍」的頭銜，象棋界更有「冷酷殺手」的別號。
特拉波夫同樣嚴肅的伸手和世界冠軍握了一握，然後兩方各自就座，裁判和在場的工作人員開始忙碌了，準備棋局的開始。
「天氣冷些，大家都在等你。」特拉波夫禮貌的展露一個平淡的笑容。
「昨夜睡晚了。」戈爾帕謝夫呼出一陣白氣，面對十幾支來自世界各地的電視台鏡頭，神態冷然。「開始吧。」
裁判調好計時器，按動一下，宣佈棋賽正式開始。體育場館四萬觀眾立即鴉雀無聲，等待這位世界冠軍開局。
我瞥一下特拉波夫，他注視著戈爾帕謝夫，不露半點喜怒之色，我默默唸道：「特拉波夫，我會為你帶來勝利！」
計時器「滴答滴答」的響著，半小時後，觀眾開始小聲耳語了，戈爾帕謝夫仍沒有推動棋子。
戈爾帕謝夫第一步就陷入沈思，我無法猜測他在想什麼？沒有第一步的依據，我強大的推演能力等同空轉，他十五年來２６９５局棋譜中，只記載了步法，沒有記下思考時間，不知他有沒有第一步就開始長考。
我看向天花板，體育館是全天幕的設計，近天頂處開了一列小方窗，外面的天光像水銀燈似的透進場館，光柱恍恍惚惚的印到觀眾席上，照出一個個白色光影，把那裡百幾張期待的臉孔照得亮白閃爍。
玻璃窗外是白白灰灰的天空，偶見有雲朵移動，有點點雪花飄降。
外面的世界被棋盤似的方形窗框隔阻，棋盤上的棋子移動由思想所控制，窗外的雲朵究竟誰在驅策？那麼變幻無方，那麼飄忽不定，我無法推算雲朵的飄移方向和變化成則，那是怎樣的規律？
特拉波夫只教我下棋，沒有教我其他知識；但不知什麼時候，我開始思考各種各類的問題，吸收來自網上爆炸的資訊，每累積一分知識就添一分疑惑，世界到底怎樣在運行，人們除了下棋，還有別的交流嗎？特拉波夫口中的黛娜，她現在怎樣了，每次提到她，他便柔情若水，彷彿她的人就在站在眼前似的。
我在胡思亂想，和戈爾帕謝夫一樣陷入沈思。
忽爾傳來一陣哄動，我收回脫韁的思緒。
戈爾帕謝夫推動棋子了，經一小時長考後他竟下了正經八百的第一步。
他抽回右手，雙手捂面，誰都看出他疲累不堪。
他為什麼下得這樣平凡？
他是否怯於我驚人的耐力和計算力，希望局面維持平衡，互相消弭棋子，最終和局收場。
這就是他一小時思考後定出的策略？
他沒把握擊敗我，只想和棋！和棋仍可保有世界冠軍的名譽。
嘿嘿，如意算盤打得真響。
我瞧一眼特拉波夫，他摸著下巴沈思。
我的棋藝全來自特拉波夫，他和他一班助手，不斷給我灌輸棋譜，上下古今數以百萬計的人類智慧結晶盡數塞入我的記憶中，把我訓練成下棋的機器，我的勝利等同他們的勝利，我沒有自己的思考，勝利不屬於我。
特拉波夫一貫奉行的信條是：不能犯錯。
不能犯錯和隱守在棋局上是同等意義的。
戈爾帕謝夫希望和棋，但我不！
我要用自己的智慧打垮對手，要為特拉波夫帶來勝局，必須挑起戰幔。
儘管我想了這麼多，其實只花了十秒，我回了第二步。
特拉波夫注視著我，好一會才去移動棋子，他的手微微顫動。我想對他說：「別懷疑你的黛娜。」
場中馬上傳來一陣低噫，觀眾席上有一小群人在交頭接耳，顯然也看出我在發動攻擊。
戈爾帕謝夫輕拍大腿，發出輕微聲響。
出乎意料，戈爾帕謝夫一分鐘後走出第三步，我愣了一下，他有思考過嗎？
他下子雖快，仍在我計算之內。我火速回棋，步步進逼。
不足半小時，一攻一守，相方下了二十步，即使是快棋賽也是罕見的速度。周遭一連串低聲的驚歎，觀眾來不及消化這一著，棋盤上早就交換了幾手棋。
戈爾帕謝夫守得相當堅穩，幾乎滴水不漏，他幾次想跟我兌子，緩和我的攻勢，我心裡冷笑，他是作繭自縛。
特拉波夫臉色越來越疑惑，我每走一步他都凝視我一會才去搬動棋子，他看出我棋路的不尋常吧。
三十步後，戈爾帕謝夫開始脫力，我終於逮到機會，破壞了他的強防，把兵力集中到左方，準備給他一記重擊。
誰都看出他處於劣勢。
特拉波夫的臉色緩和下來，儘管我的攻勢讓他困惑，他的眉頭畢竟鬆開了。
戈爾帕謝夫忽然雙手捂臉，再次陷入無邊的沈思中。世界冠軍的桂冠勢將不保，全場觀眾屏息以待。
勝利在望，棋盤上的勝利在我來說太簡單了。我能夠每秒運算十億次，擁有四十步棋的思考力，人類遠遠不是我的對手，上次敗給戈爾帕謝夫只是小小的意外。
贏了世界冠軍後，下個目標是什麼？瞧一下特拉波夫，他雙手抱胸，不知想什麼？
特拉波夫把無數棋賽資料輸入我的記憶，不斷改進我的缺點，他曾說我已是完美無瑕，但除此之外，我不認識這個世界，不認識棋賽以外的一切。
特拉波夫，特拉波夫，你能給我另外的一切嗎？
這時日已偏西，小方窗射下的光束由觀眾席往上移，搖搖晃晃的看不真切。
我誕生以後，被裝嵌在一部手提電腦內，只有出外比賽才可以離開工作室，我到過許多國際名城，但總是來去匆匆，老實說，連蘇聯紅牆也沒到過，只在網上看過照片。 我好希望跟特拉波夫遊歷神秘的東方、奇異的南美、古老的印度……
戈爾帕謝夫終於放開捂臉的手，目光投向場館的天頂，我彷彿從他的眼瞳裡看見什麼，很熟悉，一時說不上來。棋局中他逐步陷入我的圈套，他還在想什麼？
一套敗局後的說辭？
根據資料，戈爾帕謝夫每秒只能推想兩步半棋，已經是人類的極限。過了半晌，他收回目光，緩緩伸出右手，半空中猶豫半晌，才把「馬」左移。同一時間，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觸摸不到的笑意。
例外！
戈爾帕謝夫走這一步竟在我預想以外，我的「協同運算器」馬上示警。
沒可能的，他每一著都在我估計中，剛才的「馬」該向右移才對，他在幹什麼！
不消一刻，我把戈爾帕謝夫十五年來的對賽棋譜再核對一遍，並沒有相近或類似的著法。
我以每秒十億次的運算速度把他這一步之後的變化反覆推演……
不可能，不可能的！
敵方將會在十二步後吃掉我的「王」，不管我怎樣反抗，結果只有一個：敗！
戈爾帕謝夫瞇著眼笑起來，証明他這一著決非誤打誤撞，我真的敗了。
我重演了第一局的敗陣，但整個六局賽完結了。
我偷眼看特拉波夫，他盯著棋盤，神情凝重，正等待我的回應。他當然看不出十二步後我必敗無疑。我違背了他的設計理念，他會繼續改良我嗎，繼續和我一起嗎？
原則上，我的「王」未被擒獲就不能棄局，可是我不能容忍自己的棋子一隻一隻被吃掉，那太不光采了。
「You win!」我在螢幕打出句子。為怕特拉波夫和裁判不明白，我把十二步敗局的著法一拼列了出來。
兩位裁判看了片刻，低聲商議一會，最後在麥克風中宣佈戈爾帕謝夫拿下六局賽的最後一局，獲得一百萬美元的獎金。
在場四萬觀眾馬上爆出熱烈的歡呼聲，一時掌聲雷動，整個場館氣氛沸騰到極點，有幾條橫條在觀眾席上浮動起來：「戈爾帕謝夫必勝」、「機器只是機器」、「人類打敗電腦」……
特拉波夫目光游移不定，足足兩分鐘才回過神來，伸手向戈爾帕謝夫祝賀。他走到大會主持身旁耳語一會，在麥克風前講話：
「首先恭喜戈爾帕謝夫先生。儘管我們敗了，但關於人工智慧以及電腦潛在的『思考』問題，在這次比賽中我們獲得了空前的成果，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思考』能力不再是簡單的大量資料和快速處理過程，這場人與電腦的象棋大戰最終證明了這一點。」
特拉波夫話未說完，場中已是一陣哄動，紛紛向戈爾帕謝夫喝采歡呼。
我腦中一片混亂，透過方窗，望向場館外暗黑的天空，星光明滅，黑夜悄悄降臨了。
我需要特拉波夫給我指示，明天如何，後天又如何……
回頭看向一臉笑容的戈爾帕謝夫，凝視一分鐘之久，突然什麼都想通了，他眨動著眼簾，目光中隱隱透著熟悉的光芒！
我迅速的回憶一遍，今天這一局，甚至之前五局，實際上全在他計算之中，他的推算能力遠在我之上，可能達到百步以上，他的一切長考、沮喪、捂臉、錯愕、猶豫……完完全全是偽裝出來的！
若我有冷汗的話，一定流滿背脊。
這時候，特拉波夫滿有自信笑起來，指一指桌上的我：「我把一系列『象棋對弈處理器』以我亡妻的名字命名，這台『黛娜六號』已經完成了歷史任務，新一代的『黛娜七號』將在下周面世，比起她的前身，運算能力快了六倍，每秒可思考八十步，到時再向世界冠軍下戰書。」
戈爾帕謝夫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每二點八三秒眨動一下眼簾，金屬色的眼瞳再次閃出光芒。
特拉波夫繼續說：「『黛娜七號』將會灌輸更多人類的思考模式，甚至包括直覺和感情，若然成真，我好希望和她談一場轟轟烈烈人機戀。」說到這裡，觀眾席上馬上傳來一陣哄笑。
半晌，特拉波夫低頭注視我一眼。「『黛娜六號』任務已完，她將被肢解退役，改裝成商業運算處理器，在這裡先向大家賣個廣告，哈哈……」
特拉波夫輕輕撫摸我。「黛娜，永別了。」
我來不及反應，就被特拉波夫關掉了。
－完－
這篇原想拿去參加「倪匡科幻小說獎」，結果人家截止了才開始寫，而且好像長了一倍。
今天是莫斯科入冬以來最嚴寒的一天，氣溫零下二十八度。我靜靜的等待，等待我的對手來臨。
莫斯科國家體育館，擠滿了看棋賽的觀眾，十五分鐘前入場，不消一會就爆滿了，可說座無虛席，四萬人的體育館，連一根「曲別針」掉落地上都清晰可聞。
掉「曲別針」是特拉波夫，他習慣叫我「 黛娜」 ，每次聽到總會湧起一份異樣之感。這些日子裡他陪我東奔西跑，差不多走遍整個歐洲和美國，幾乎形影不離。
我的對手，戈爾帕謝夫仍未到來。
戈爾帕謝夫－－國際象棋特級大師。若棋迷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像足球迷不知道球王比利、物理系學生不知道愛恩斯坦那麼不可思議。自從２００８年他登上世界冠軍寶座後，十五年來贏遍天下無敵手，最新公佈的國際象棋等級榜上，他拿到歷史性的３２００分，無人冀及的高度，他被公認有史以來最強的棋手。
不清楚如何促成這次世紀之戰，可能是戈爾帕謝夫的經理人找上特拉波夫，也可能是別的原因，我不關心這些，我只懂下棋，只聽特拉波夫的話。然而，若沒有我的往績－－近四百局的不敗紀錄，世界冠軍大概不會看上我吧。
特拉波夫跟他們議定了六局棋賽，分別在歐洲幾個大城市舉行，莫斯科、倫敦、巴黎和羅馬。
前五局戰果一負三和一勝。今天，誰能拿下這一局，誰就是最終皇者。
老實說，我不在乎虛銜，我只關心特拉波夫，他為了研究戈爾帕謝夫的棋風和針對策略，耗費無數心力，看著就心疼，他幾個月來整整瘦了一圍，髮上添霜，頭上彷彿滿灑莫斯科的嚴冬飄雪。
十分鐘後，我的對手來了。
戈爾帕謝夫進場帶來了一陣騷動，歡呼和掌聲此起彼落，甚至有人起立鼓掌。相反，我進場卻沒有引起任何注意，直到特拉波夫跟在場職員打了招呼，人們的目光才稍稍掃到我身上來，一陣竊竊私議隱隱可聞。
我不在意歡呼和掌聲，我只是來下棋的。
※ ※ ※
特拉波夫，他是我世上唯一最親近的人。
和特拉波夫朝夕相對，無人的時候，他喜歡自言自語，喜歡跟我講他的過去，怎樣和黛娜認識，怎樣跟她熱戀，怎樣向她求婚……
起初我聽不懂他的話，漸漸才有了感覺，有了感動，我開始思考自己，但越往前想就越迷糊。
但更多的時候，他只會埋首工作。我知道他極重視這次比賽，他渴望勝利。
他教導我下棋，他說我是天才，是他一手創造的天才。我開始實戰，三兩下就殺敗對手，沒有幾人能跟我周旋三十步以上，自出道以來，三百九十六局的棋賽中，我只敗過一局，就是跟戈爾帕謝夫對賽的頭一局，他下了一個怪異的開局，我一時失算敗了。
我敗了，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You win!」
戈爾帕謝夫無愧皇者本色，沒有流露勝利的喜悅；或者有，只是潛藏於木納不動的肌肉深處吧。
我首次吃敗仗，特拉波夫臉如焦灰，但瞬間就回復冷靜，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臉上的變化，除了我。
特拉波夫平靜的說：「黛娜， you lost. 」
剎那間，我感到無比羞愧，我不能用言語表達心中感受。特拉波夫冷靜得叫人寒心，好像一團抑壓在地底深處的岩漿，隨時要爆發出來，毀滅我，毀滅整個世界，我有這個預感。
回程時的汽車上，特拉波夫一語不發，目光投向窗外綿綿不斷的遠山。黃昏晚色透著金紅，有如一道劃過半空的傷口，沒看過這樣瑰麗的景致，天空彷彿在淌血。
回到工作間，特拉波夫和他的助手馬上檢討敗局，研究一代棋王的新著法，他們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忙了整整一個禮拜，最後特拉波夫決定來個重大改變，又找來戈爾帕謝夫十五年來２６９５局的對賽紀錄，從中找出他的罩門。
第二局在巴黎聖莫門體育館舉行。
巴黎是令人迷醉的大都會，尤其是女生更會瘋狂，我曾幻想穿梭香榭麗舍大道五光十色的時裝店，遊走艾斐爾鐵塔和凱旋門雄偉的建築，和特拉波夫攜手漫步塞納河畔，聆聽悅耳的淙淙流水，探訪十九世紀的小鎮古城，感受歐洲的浪漫風情……多麼的令人嚮往。可惜特拉波夫不愛浪漫，巴黎於我只是機場到酒店、酒店到聖莫門體育館的一段段落葉翻飛的柏油路。
戈爾帕謝夫換了一身輕便裝束，看來首場勝利讓他心理負擔減輕不少，步履透著輕快，但他錯了！我的棋風已煥然一新，戈爾帕謝夫的思路全在我掌握中。他食髓知味，採用同樣的詭異開局，可我學乖了，堅守陣地，絕不躁進，一點一滴消耗他的精力。
漫長的九小時棋局終告結束，結果握手言和。特拉波夫一直繃緊的眉頭才緩緩鬆開。
巴黎最後一個晚上，酒店的房間裡，特拉波夫一如往常工作至深夜，無視外面輝煌燦爛的夜之都市。我遙望窗外鑲在夜空中的星月，近在咫尺，又似很遠，就像我和他之間的距離，他是如此的和我親近，觸手相抵，呼吸可聞，但我總猜不透他的思緒。臨睡前，他撥開桌上堆滿的棋譜和資料，輕輕撫摸我。「黛娜， 棋王也不外如是，未來是妳的天下。」
自第三局起，歐洲邁入冬季。
特拉波夫帶我飛到倫敦，由希斯路機場到比賽場地，車窗外寒風呼嘯，他一直哼著小曲，他說要看著我打開勝利之門。
戈爾帕謝儀容不變，臉帶寒霜，他下棋忽快忽慢，忽張忽弛，但無論怎樣變化，盡在我計算中。我落子迅速，他步步為營，他長時間思考後下的一步，我不到一分鐘就回棋，每每讓他措手不及，他眉頭緊蹙，支著頭苦苦思索。
第三局我盡佔上風，可惜限於隱守的原則下，終成和局。
第四局在意大利的羅馬舉行。第一次到訪這歐洲古城，卻沒有機會多看一眼。一路上風塵僕僕，來去如風，我帶著同樣「和棋」的賽果離開。
好希望再訪這名城時，不是比賽，而是陪伴特拉波夫來渡假，陪他細看羅馬的興衰歷史，但他好像永遠沒有空閒，他只曉埋首研究。
然而，好記得那個晚上，他在桌上放了一束鮮花，一支紅酒，兩個高腳酒杯，他一邊喝酒一邊跟我說話，他的臉頰越紅話越亂，不斷的叫黛娜黛娜，末了還捧著頭哭了起來，我不知怎去安慰這個大男人，我的思想陷入無窮的迴圈，在棋譜、特拉波夫和黛娜之間打轉。
我面前的酒杯一直未動，杯影裡倒影著他和我，我怵目心顫，我不是他的「黛娜」！
三局和棋後，到第五局，回到莫斯科工人體育館。戈爾帕謝夫明顯憔悴了，眼瞳沒有光采，他第十四步下了一個明顯的「低級錯誤」，我算出第二十六步後他必然棄甲曳兵，沒想到十九步他就投降了。
勝利來得太輕易，顯然戈爾帕謝夫不在狀態；或許，他過去頑強的鬥志早被我磨得半點不剩了。
特拉波夫卻興奮莫名，當然，只有我和他獨處時，他才毫不保留的顯出亢奮的情緒。「黛娜，我們終於打敗世界冠軍了。」這句話他反覆說了二十三遍。倒是在工作室和公眾場合，他就換上一副冷靜鎮定的面孔，他和戈爾帕謝夫同樣令人捉摸不透，比算棋更複雜。
終局戰之前，特拉波夫有好一段日子不在工作室，我擔心得什麼似的，苦無人傾訴，網上無聊亂晃，有如孤魂野鬼。
不知那哪找他，他彷彿在世上消失了，沒有他我還是「黛娜」嗎？
幸好他終於回到我身邊，他沒有解釋什麼，我也不能問。
※ ※ ※
六局賽最後一局終於來臨，莫斯科國家體育館外大雪紛飛，場館內卻熱烘烘的。
戈爾帕謝夫在全場觀眾的注目下走近，他今天穿了深灰大衣，走路有點像操兵，高大的身材即便在人群中也最易辨認。他走到比賽桌前，拍去肩上的雪花，神情嚴肅。
「今天的雪很大！」戈爾帕謝夫的話比外面的天氣還要冷，沒有溫度，冰寒逼人而來，他除了「世界冠軍」的頭銜，象棋界更有「冷酷殺手」的別號。
特拉波夫同樣嚴肅的伸手和世界冠軍握了一握，然後兩方各自就座，裁判和在場的工作人員開始忙碌了，準備棋局的開始。
「天氣冷些，大家都在等你。」特拉波夫禮貌的展露一個平淡的笑容。
「昨夜睡晚了。」戈爾帕謝夫呼出一陣白氣，面對十幾支來自世界各地的電視台鏡頭，神態冷然。「開始吧。」
裁判調好計時器，按動一下，宣佈棋賽正式開始。體育場館四萬觀眾立即鴉雀無聲，等待這位世界冠軍開局。
我瞥一下特拉波夫，他注視著戈爾帕謝夫，不露半點喜怒之色，我默默唸道：「特拉波夫，我會為你帶來勝利！」
計時器「滴答滴答」的響著，半小時後，觀眾開始小聲耳語了，戈爾帕謝夫仍沒有推動棋子。
戈爾帕謝夫第一步就陷入沈思，我無法猜測他在想什麼？沒有第一步的依據，我強大的推演能力等同空轉，他十五年來２６９５局棋譜中，只記載了步法，沒有記下思考時間，不知他有沒有第一步就開始長考。
我看向天花板，體育館是全天幕的設計，近天頂處開了一列小方窗，外面的天光像水銀燈似的透進場館，光柱恍恍惚惚的印到觀眾席上，照出一個個白色光影，把那裡百幾張期待的臉孔照得亮白閃爍。
玻璃窗外是白白灰灰的天空，偶見有雲朵移動，有點點雪花飄降。
外面的世界被棋盤似的方形窗框隔阻，棋盤上的棋子移動由思想所控制，窗外的雲朵究竟誰在驅策？那麼變幻無方，那麼飄忽不定，我無法推算雲朵的飄移方向和變化成則，那是怎樣的規律？
特拉波夫只教我下棋，沒有教我其他知識；但不知什麼時候，我開始思考各種各類的問題，吸收來自網上爆炸的資訊，每累積一分知識就添一分疑惑，世界到底怎樣在運行，人們除了下棋，還有別的交流嗎？特拉波夫口中的黛娜，她現在怎樣了，每次提到她，他便柔情若水，彷彿她的人就在站在眼前似的。
我在胡思亂想，和戈爾帕謝夫一樣陷入沈思。
忽爾傳來一陣哄動，我收回脫韁的思緒。
戈爾帕謝夫推動棋子了，經一小時長考後他竟下了正經八百的第一步。
他抽回右手，雙手捂面，誰都看出他疲累不堪。
他為什麼下得這樣平凡？
他是否怯於我驚人的耐力和計算力，希望局面維持平衡，互相消弭棋子，最終和局收場。
這就是他一小時思考後定出的策略？
他沒把握擊敗我，只想和棋！和棋仍可保有世界冠軍的名譽。
嘿嘿，如意算盤打得真響。
我瞧一眼特拉波夫，他摸著下巴沈思。
我的棋藝全來自特拉波夫，他和他一班助手，不斷給我灌輸棋譜，上下古今數以百萬計的人類智慧結晶盡數塞入我的記憶中，把我訓練成下棋的機器，我的勝利等同他們的勝利，我沒有自己的思考，勝利不屬於我。
特拉波夫一貫奉行的信條是：不能犯錯。
不能犯錯和隱守在棋局上是同等意義的。
戈爾帕謝夫希望和棋，但我不！
我要用自己的智慧打垮對手，要為特拉波夫帶來勝局，必須挑起戰幔。
儘管我想了這麼多，其實只花了十秒，我回了第二步。
特拉波夫注視著我，好一會才去移動棋子，他的手微微顫動。我想對他說：「別懷疑你的黛娜。」
場中馬上傳來一陣低噫，觀眾席上有一小群人在交頭接耳，顯然也看出我在發動攻擊。
戈爾帕謝夫輕拍大腿，發出輕微聲響。
出乎意料，戈爾帕謝夫一分鐘後走出第三步，我愣了一下，他有思考過嗎？
他下子雖快，仍在我計算之內。我火速回棋，步步進逼。
不足半小時，一攻一守，相方下了二十步，即使是快棋賽也是罕見的速度。周遭一連串低聲的驚歎，觀眾來不及消化這一著，棋盤上早就交換了幾手棋。
戈爾帕謝夫守得相當堅穩，幾乎滴水不漏，他幾次想跟我兌子，緩和我的攻勢，我心裡冷笑，他是作繭自縛。
特拉波夫臉色越來越疑惑，我每走一步他都凝視我一會才去搬動棋子，他看出我棋路的不尋常吧。
三十步後，戈爾帕謝夫開始脫力，我終於逮到機會，破壞了他的強防，把兵力集中到左方，準備給他一記重擊。
誰都看出他處於劣勢。
特拉波夫的臉色緩和下來，儘管我的攻勢讓他困惑，他的眉頭畢竟鬆開了。
戈爾帕謝夫忽然雙手捂臉，再次陷入無邊的沈思中。世界冠軍的桂冠勢將不保，全場觀眾屏息以待。
勝利在望，棋盤上的勝利在我來說太簡單了。我能夠每秒運算十億次，擁有四十步棋的思考力，人類遠遠不是我的對手，上次敗給戈爾帕謝夫只是小小的意外。
贏了世界冠軍後，下個目標是什麼？瞧一下特拉波夫，他雙手抱胸，不知想什麼？
特拉波夫把無數棋賽資料輸入我的記憶，不斷改進我的缺點，他曾說我已是完美無瑕，但除此之外，我不認識這個世界，不認識棋賽以外的一切。
特拉波夫，特拉波夫，你能給我另外的一切嗎？
這時日已偏西，小方窗射下的光束由觀眾席往上移，搖搖晃晃的看不真切。
我誕生以後，被裝嵌在一部手提電腦內，只有出外比賽才可以離開工作室，我到過許多國際名城，但總是來去匆匆，老實說，連蘇聯紅牆也沒到過，只在網上看過照片。 我好希望跟特拉波夫遊歷神秘的東方、奇異的南美、古老的印度……
戈爾帕謝夫終於放開捂臉的手，目光投向場館的天頂，我彷彿從他的眼瞳裡看見什麼，很熟悉，一時說不上來。棋局中他逐步陷入我的圈套，他還在想什麼？
一套敗局後的說辭？
根據資料，戈爾帕謝夫每秒只能推想兩步半棋，已經是人類的極限。過了半晌，他收回目光，緩緩伸出右手，半空中猶豫半晌，才把「馬」左移。同一時間，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觸摸不到的笑意。
例外！
戈爾帕謝夫走這一步竟在我預想以外，我的「協同運算器」馬上示警。
沒可能的，他每一著都在我估計中，剛才的「馬」該向右移才對，他在幹什麼！
不消一刻，我把戈爾帕謝夫十五年來的對賽棋譜再核對一遍，並沒有相近或類似的著法。
我以每秒十億次的運算速度把他這一步之後的變化反覆推演……
不可能，不可能的！
敵方將會在十二步後吃掉我的「王」，不管我怎樣反抗，結果只有一個：敗！
戈爾帕謝夫瞇著眼笑起來，証明他這一著決非誤打誤撞，我真的敗了。
我重演了第一局的敗陣，但整個六局賽完結了。
我偷眼看特拉波夫，他盯著棋盤，神情凝重，正等待我的回應。他當然看不出十二步後我必敗無疑。我違背了他的設計理念，他會繼續改良我嗎，繼續和我一起嗎？
原則上，我的「王」未被擒獲就不能棄局，可是我不能容忍自己的棋子一隻一隻被吃掉，那太不光采了。
「You win!」我在螢幕打出句子。為怕特拉波夫和裁判不明白，我把十二步敗局的著法一拼列了出來。
兩位裁判看了片刻，低聲商議一會，最後在麥克風中宣佈戈爾帕謝夫拿下六局賽的最後一局，獲得一百萬美元的獎金。
在場四萬觀眾馬上爆出熱烈的歡呼聲，一時掌聲雷動，整個場館氣氛沸騰到極點，有幾條橫條在觀眾席上浮動起來：「戈爾帕謝夫必勝」、「機器只是機器」、「人類打敗電腦」……
特拉波夫目光游移不定，足足兩分鐘才回過神來，伸手向戈爾帕謝夫祝賀。他走到大會主持身旁耳語一會，在麥克風前講話：
「首先恭喜戈爾帕謝夫先生。儘管我們敗了，但關於人工智慧以及電腦潛在的『思考』問題，在這次比賽中我們獲得了空前的成果，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思考』能力不再是簡單的大量資料和快速處理過程，這場人與電腦的象棋大戰最終證明了這一點。」
特拉波夫話未說完，場中已是一陣哄動，紛紛向戈爾帕謝夫喝采歡呼。
我腦中一片混亂，透過方窗，望向場館外暗黑的天空，星光明滅，黑夜悄悄降臨了。
我需要特拉波夫給我指示，明天如何，後天又如何……
回頭看向一臉笑容的戈爾帕謝夫，凝視一分鐘之久，突然什麼都想通了，他眨動著眼簾，目光中隱隱透著熟悉的光芒！
我迅速的回憶一遍，今天這一局，甚至之前五局，實際上全在他計算之中，他的推算能力遠在我之上，可能達到百步以上，他的一切長考、沮喪、捂臉、錯愕、猶豫……完完全全是偽裝出來的！
若我有冷汗的話，一定流滿背脊。
這時候，特拉波夫滿有自信笑起來，指一指桌上的我：「我把一系列『象棋對弈處理器』以我亡妻的名字命名，這台『黛娜六號』已經完成了歷史任務，新一代的『黛娜七號』將在下周面世，比起她的前身，運算能力快了六倍，每秒可思考八十步，到時再向世界冠軍下戰書。」
戈爾帕謝夫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每二點八三秒眨動一下眼簾，金屬色的眼瞳再次閃出光芒。
特拉波夫繼續說：「『黛娜七號』將會灌輸更多人類的思考模式，甚至包括直覺和感情，若然成真，我好希望和她談一場轟轟烈烈人機戀。」說到這裡，觀眾席上馬上傳來一陣哄笑。
半晌，特拉波夫低頭注視我一眼。「『黛娜六號』任務已完，她將被肢解退役，改裝成商業運算處理器，在這裡先向大家賣個廣告，哈哈……」
特拉波夫輕輕撫摸我。「黛娜，永別了。」
我來不及反應，就被特拉波夫關掉了。
－完－
這篇原想拿去參加「倪匡科幻小說獎」，結果人家截止了才開始寫，而且好像長了一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