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9月 18, 2005 10:42 pm
｢──嘻。｣
輕輕地，雪莉突然微笑起來，在房中眾人都正專注於自己手上物事，而無人開口說話的時候。
｢……？怎樣？｣
從書中抬起頭來，楓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迎上少女看著自己，帶著笑的目光。雪莉搖搖頭，沒有回答，但仍是笑著；將眼睛往窗外調去，她的視線飄過村中排列整齊的屋頂，看向在遠方樹梢上燃燒的星星。
｢…………？｣
楓微微皺起眉頭，疑惑地看看她，接著將目光落到鏡子上，打量起自己是否有哪裡不妥。旁邊忙著保養護具的兩位騎士，也抬起頭來，不解地朝她看去。
｢沒有啦，你們忙你們的吧。｣
雪莉聳聳肩，向投來詢問眼神的朋友們答道。看著他們低下頭去，繼續全心投注在手上的工作，她只是淡淡地微笑起來，帶著點幸福的味道……夜晚，一向沉靜而溫柔，容許她暫時停泊，梳理、收藏，甚至是翻閱身上每一吋小小的記憶。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會突然想起童年某個帶著趣味的晚上，當她剛剛無意中一抬眼，看見楓縮著身子坐在床頭，專心致志地閱讀著手中書籍的時候。那，也是個帶著清澈月光的夜，正如今晚；而她還記得，那時，燭光顏色溫暖而柔和，像是夕陽遺落在樹梢上的碎片。
｢──楓，請你幫村長泡一杯茶。｣
｢啊……為什麼，師父……｣
少年皺起眉頭，不滿地小聲抗議道。柔棕色半長的直髮，靈活的同色雙眼，少年清秀的面容還帶著未脫的稚氣，悅耳的聲音帶著十一、二歲的男孩特有的青澀。不高興地盯著因為看自己的髮色奇怪，就帶領整村的人排擠自己，現在卻大剌剌地走進門來找自己的師父幫忙的微胖男子，楓微微哼了一聲，厭惡地和那張同樣對自己十分不屑的圓臉互瞪，像是想用目光將對方大卸八塊似的。
｢當客人來，由首席弟子招待，這是禮貌。別這樣，快去吧。｣
沒有責備弟子有欠週到的禮儀，吉倫只是輕聲地說，音調柔和。銀白的長髯閃動雪般的光澤，長者睿智的面孔平靜而沉穩，對楓微微點下頭，他揚開淡笑。
｢－是的，師父，我知道了。｣
縱然心有不甘，聽了吉倫的話，楓還是恭敬地欠身行禮，依言行事。要不是看在對方是自己最敬愛的師父的客人份上，他九成早用魔法｢送客｣了，而且絕對會很體貼地直接讓他一路飛回家裡……只是，著地的時候和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他一概不負責。
…………
｢楓，要不要我幫你泡啊？｣
看到最好的朋友鐵著一張臉心不甘情不願地燒水，火候猛得差點沒把水壺炸掉，雪莉從廚房外探入腦袋，試探性地問。
｢不用了，這是師父的吩咐，我做就好。妳玩妳的吧。｣
楓轉過頭，對身旁小他兩歲的女孩，輕嘆。火光爍亮，雪莉垂在背上的微捲金髮落滿暖色碎光，而她望著少年的深藍色瞳仁，也曳閃著躍動火苗的燦爛色彩。同樣身為吉倫的弟子，她穿著和楓相同的雪白法袍；但，不同的是，愛美的她頸上和腕部，總是掛著她的家人留給她的，斑斕可愛的首飾。
｢村長來找師父做什麼啊，楓？｣
｢誰知道。又是村子裡哪個笨蛋出了什麼問題，要來找尋幫助吧……有哪次不是這樣？｣
熟練地用抹布裹住把手，楓揚高水壺，將沸水倒入素雅的茶壺裡，看著壺中的茶葉悄然沒入蒸騰熱氣；清新綠意在水中柔柔漾開，輕盈甘香頓時滲入空氣，怡人而溫潤，像是解放了茶葉裡凝固的山水與藍天，還有整片大地的陽光。
｢……。｣
將茶處理好，倒進兩隻雪白的瓷杯，楓離開廚房，走向客廳。雪莉沒事可做，便等在門邊，眼光一路跟著他轉。步向坐在桌子一端的吉倫，楓淡淡地微笑起來，神色恭敬；微微鞠下躬，他將杯子輕在放吉倫面前，語氣溫和，十分禮貌。
｢師父，請您慢用。｣
｢謝謝你。｣
吉倫向他一點頭，楓有禮頷首，轉過身去。村長感到了他的視線，抬起頭來；然而，還不及說話，｢砰｣地一聲，雪白瓷杯已重重砸在面前，潑出了少許茶水。
｢慢用，村長。｣
楓冷冷笑道，對著那張錯愕胖臉，投去幾近鄙夷的示威目光，接著，轉頭就走。看到村長一副受到驚嚇，反應不過來的模樣，廚房裡的雪莉忍不住咯咯失笑，尤其當她見到朝自己走過來的楓，臉上那寫著｢咬我｣兩字的表情。
｢楓，不要這樣。｣
看到少年的行為，吉倫閉上眼睛，也未責備，只是淡淡地說。溫和的語氣，沒半點微怒的味道，楓聽出對方僅只制止，並不介意，遑論怪罪。
｢是的，師父。｣
有禮地回答的同時，楓對著氣白了臉的村長痞痞地笑起來，帶著幾分勝利的得意。只要吉倫不生氣，別人怎麼想，都沒他的事；帶有男性法師特有的金髮藍眼，或是女法師該有的黑髮黑瞳又怎麼樣，比較聰明嗎？就因為自己和雪莉沒照著規矩，生來帶著該帶的特徵，就活該被欺負？得了吧，誰稀罕村子裡的人怎麼想，要鬧儘管來，他倒想看看，誰會比較倒楣。
｢師父，您要茶點嗎？｣
｢好，麻煩你。｣
楓走到廚房門口，又問了一句。在對著吉倫的背影微微鞠躬，做為回答的同時，他看到村長怒瞪著自己的目光，當下毫不客氣地抬起手，對他做出某種侮辱手勢，再附上一個壞壞的頑劣的笑容。
｢吉倫先生，那小鬼在你背後對我……！！！｣
村長氣得哇哇大叫，但楓卻趁這時一溜煙，跑到了廚房裡去。
｢楓失禮了嗎？真對不起，容我代他向你道歉。｣
｢……吉倫先生，是我的錯覺嗎？你好像根本不在意啊？｣
村長懷疑地問，看著吉倫平靜依舊的表情。
｢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村長。｣
｢我說，你一向都准他用這種態度對待客人嗎？就算剛才你沒看到他做的動作，剛才他遞茶的態度，也差太多了吧！為什麼你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你真的容許他這樣隨便？｣
｢我並沒有容許楓隨便過，而他平常也從來不會，村長。我想，應該是因為你們總是欺負他，楓才會對你們失禮的吧。｣
面對對方近乎質問的怒火，吉倫只是輕輕地呷過一口熱茶，淡淡地回答，語氣和緩而鎮定，像是秋天那柔柔冷冷的，安靜的淡風。聽到這回覆，村長著實一怔；然而，原本呆愕的感覺，在他看到門邊對著他吃吃竊笑的少女時，頓時便煙消雲散，惱羞成怒。
｢妳笑什麼？媽的，可惡！！｣
｢嚇！｣
被對方漲紅的面孔，以及兇惡口氣嚇到，雪莉愣了半秒，趕緊轉身跑開，消失到了門後；村長氣鼓了臉，感到自己被嚴重地欺侮，無論是被這兩個他視為雜種怪胎的小孩，還是坐在他面前，德高望重，人人尊敬，卻放任弟子胡來，而完全無意替自己說半句話的可惡長者。
｢我說，吉倫，不管怎麼樣，你這樣公然袒護他們對客人無禮，也太過份了吧？我可是正式代表村子來找你談重要的事情的，你怎麼能這樣待我？你算什麼師父你……！｣
｢啪！！｣
說時遲那時快，村長話還沒說完，一盤奶油蛋糕準確地飛到了他的臉上，將他的下半句十分乾脆地截了去。吉倫吃驚地一愣，只見村長張大嘴巴，一臉白花花的奶油，表情裡錯愕、震驚和還來不及消盡的憤怒混在一起，看起來，可笑至極。
｢……｣
整整過了好幾秒，村長才意會過來發生了什麼事，頓時，眉頭擰扭成一團，正待要發作，原本沾在額上方的一顆草莓，卻因為眉毛的動作而掉了下來，啪地打到鼻子上，頓時讓他吼也不是，不吼也不是，狀甚狼狽。
｢──師父，請慢用。｣
這時，悠悠哉哉地，楓走了過來，鞠了個躬，將另一盤蛋糕放到吉倫面前，像個沒事人似地，表情從容。一旁門後的雪莉早就笑倒，樂得嘴都闔不起來，長長一串咯咯的笑聲毫無掩飾，從廚房直達客廳，村長白糊糊的臉，氣得頓轉醬紫色。
｢……楓，你怎麼開這種玩笑？｣
皺起了眉頭，吉倫放下茶杯，平和的語氣未見多大改變，然而，微沉聲音閃動靜定眼神，原本輕淡柔和的語調，已微微帶上了警告的味道。
｢呃…對不起，師父…｣
｢過去，向村長道歉。｣
｢不用了，吉倫．維洛希恩，夠了！若是道歉，我不接受！如果你真有點誠意的話，現在就當我的面，給這個小鬼一點教訓，一句對不起，有誰稀罕！？｣
村長終於忍不住，狠狠地一拍桌子，桌上雪白的瓷杯受不住震動，噹地一聲，翻倒，茶水跟著潑了一桌。
｢我真的很抱歉，村長……但，請你原諒，懲罰我的弟子這件事，恕難從命。｣
｢你說什麼？你把我當猴子耍，是不是！？｣
村長猛地站了起來，楓見狀微驚，然而吉倫卻是動也不動，只是淡淡地望著對方，眼神沉著。
｢村長，如果不是你一直以來，都不給予楓應有的尊重，我相信他也不會做出這樣的行為。這次他的確是太過份了些，但是，長久以來，你們又是如何對待他和雪莉的呢？單方面地處罰他，我認為並不公平。｣
｢你………｣
村長圓圓的臉微微鼓漲，氣結神色帶上語塞，肥肥的肉上浮起條條青筋。灑了一桌的茶水餘溫尚在，幾絲淡薄熱氣逸散，吉倫平靜的面容在水面映出，不帶笑，卻自有股沉靜神氣，萬般風雨也撂不著一般。燭光跳動，柔暖而亮度溫和，絲絲夕陽色的細小光屑閃爍在他的眼中，靛藍色深沉的眼神只逼得圓胖男子感到困窘，卻又強烈地惱火。一塊凝得大了的奶油，在這時滑下鼻尖，掉到了他的衣服上。
｢算了，我受夠了，我要走了！！｣
知道再說下去也不會得到什麼結果，憤怒地摔開椅子，村長甩頭就走，吉倫站起身來，平靜地垂下眼簾，開口。
｢楓，請你送村長出去。｣
｢是的，師父。｣
少年恭敬地鞠下躬，聽話地轉身，小跑步追向了離去的，怒沖沖的男子。雪莉悄悄探出頭，推開門，跟著他跑了出去；少年回過頭，朝她無聲地一笑，還掺著幾分年幼味道的秀逸臉龐，帶有一點頑皮的得意。
｢唰！！｣
大步走到玄關，猛地一把拉開大門，村長惡狠狠地轉過身來，死瞪向身後兩個年幼的孩子，臉容猙獰……楓微微咧開嘴，向他一笑，臉色天真。
｢他媽的，笑什麼笑！你以為你牙齒白啊！？｣
｢不但白，而且整齊。｣
聳聳肩，少年慢條斯理地回答，一臉的無邪模樣。身旁較他矮了一個頭的少女聞言，又是一陣咯咯樂笑，清澈的童女聲音柔美輕盈，宛如玉石互擊的脆響；掛在她白皙頸項的首飾，隨著她嘻笑的節奏在燈火下閃耀寶石光芒，其刺目程度不下少女與她身旁少年那兩張簡直挑釁的可愛笑臉。
｢你他媽的我去你……！！｣
村長終於忍無可忍，猛地轉身，粗壯拳頭二話不說，便是狠命揮向楓的臉蛋。沒想到，這一拳揮去還沒打著，一聲驚慌尖叫卻已響起，接著，雪莉看見圓圓的微胖的村長以著可笑的姿勢一路滑下了大門的樓梯，然後，隨著一聲沉悶重響，半滾半跌地躺平在梯底的地上。
｢村長，慢走，一路小心。｣
楓揮揮手，無邪面貌消失，又是一個頑劣的，痞痞的笑容。村長咬牙切齒地坐起來，一張胖臉浮滿青筋，轉為了獰綠，讓一臉雪白奶油顯得出奇噁心；伸出手，他氣極敗壞地指向門內的兩人，然而不待他吼出半字穢語，一聲沉沉木響，楓已俐落地關上大門。抬起腳，隨意踢了踢腳邊地毯，少年將剛才自己用腳抽開的部分給移了回去，對門外瘋狗狂吠般的漫天髒話，聽而不聞。
｢啊……結果，楓，他到底是來說什麼的？｣
看看關上的大門，還有門廊上的暖黃燈火，雪莉突然想起村長自始至終，都還沒向吉倫提起這次來訪的目的。少年回過頭來，還帶點稚童氣息的年少臉孔，展開無所謂的微笑，在火光少少的矇矓之中顯得絕美，帶著幾分悠然神氣。
｢誰知道啊，反正一定又是村子裡哪個笨蛋出了什麼問題，要來找尋幫助的吧？總之，不會是什麼重要的事就是了啦。｣
｢……呵呵…｣
微微垂下眼簾，雪莉輕輕地笑起來，面對著窗外靜謐的夜色。時光流逝，那一晚轉眼已隔六年的距離，帶著她與楓，攜手步過的童年……閉上眼睛，她瀏覽過那段遙遠的時日，帶著微微的疼痛，與淡淡的溫柔。直到今天，年幼的楓被村人摔到地上後放狗追逐，以致渾身泥汙的痛苦神情她還記憶深刻，如同在她的生命裡狠狠劃下刀痕，而傷口不願癒合，遂滲流帶著哀傷的鮮血；但，吉倫慈藹的微笑與柔和的眼神卻更加清晰，她明白，在殘酷冰冷的現實之中，這位長者永遠是她與楓的歸宿，就如從前一般。夜色很沉，月光很美，對著窗外安寧悄靜的晚景，雪莉輕輕抬起唇角，轉回身來；楓，還是以一樣的姿勢縮在床頭，十八歲的俊美容顏帶著專注神色，兩眼直直地盯著手中書本字句，柔棕色的半長秀髮垂落肩膀，在燈火下閃耀熟悉淡光。
｢楓……｣
｢呀──！｣
正要開口詢問他還記不記得那個夜晚，一個潔白枕頭，突然在這時凌空飛來，狠狠地打在少年臉上，害他驚詫地大叫一聲，跌下了床舖。見狀，雪莉一陣錯愕，還沒清醒，一床毛毯，劈頭砸來；她愣了一愣，不及出聲反應，毛毯打到頭上後自動滑開，頓時將她整個人給蓋了下去。
｢格利斯，你幹什麼，不要剛洗完澡出來就搞偷襲好不好！｣
｢誰叫你們每個人都那麼專心，旁邊的動靜全沒感覺，這樣不打，更待合時？｣
還未取下毯子，楓哇哇吼叫的怒聲與格利斯樂不可支的大笑已吵吵鬧鬧地填了一耳，扯開臉上的障蔽物，雪莉頓時看見兩個扭打在一起的身影，砰地一聲，一塊摔到了床上。
｢受不了……｣
翔笑起來，帶幾分無奈，擱下手中擦拭著的，映閃銀光的盔甲。而坐在牆邊的艾普利士恩只是靜靜看著，以著他一貫的平和氣質，一言未發，唇角卻已微勾，眼神愉悅。
｢……｣
靜靜看過房中景象，雪莉輕輕闔眼，無聲而開心地笑了起來。斗室內的燈火光色明亮，以著近乎一種亢奮的情緒烘托房內溫暖氣氛；而楓的叫聲帶笑，充滿活力的年輕聲音震動房中空氣，無需費神細辨，他無瑕的快樂便已透過某種密碼傳遞予她，活絡起她體內的靈魂，連帶地拭淨舊傷遺下的疼痛。毛毯與被褥在激戰中接連著疾飛過空，伴隨著一路飛散潔白羽毛的枕頭；隨手關上身後窗戶，雪莉揮開飄至身上的羽毛，嗅到格利斯剛洗淨的身上散發出妖精特有的，馨香淡柔的清新味道，宛如雨後沐浴在陽光下的世界之樹。
｢哈哈……算我一份，喂！｣
揚起手中毛毯，她跳上床去，毫不客氣地一把罩住了格利斯的頭，和楓一起圍攻起這位鬼靈精怪的夥伴。激烈戰局搖晃著旅館略為陳舊的房間，在尖叫與打鬥中，雪莉聽見翔與艾普利士恩的歡快笑聲，同時，她看見明亮燈火曳亂了一室光影，而翩飛羽毛潔白勝雪，飄飄盪盪落英似地，綴了滿天。揚手，她伸長了細緻手臂，在半空之中截住一片輕柔；飽滿燈色透過羽絨空隙篩落，細細碎碎地在她的瞳裡灑下幾絲光屑，揚起銀鈴般的聲音，她暢笑起來，以著再無憂慮的歡騰。
輕輕地，雪莉突然微笑起來，在房中眾人都正專注於自己手上物事，而無人開口說話的時候。
｢……？怎樣？｣
從書中抬起頭來，楓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迎上少女看著自己，帶著笑的目光。雪莉搖搖頭，沒有回答，但仍是笑著；將眼睛往窗外調去，她的視線飄過村中排列整齊的屋頂，看向在遠方樹梢上燃燒的星星。
｢…………？｣
楓微微皺起眉頭，疑惑地看看她，接著將目光落到鏡子上，打量起自己是否有哪裡不妥。旁邊忙著保養護具的兩位騎士，也抬起頭來，不解地朝她看去。
｢沒有啦，你們忙你們的吧。｣
雪莉聳聳肩，向投來詢問眼神的朋友們答道。看著他們低下頭去，繼續全心投注在手上的工作，她只是淡淡地微笑起來，帶著點幸福的味道……夜晚，一向沉靜而溫柔，容許她暫時停泊，梳理、收藏，甚至是翻閱身上每一吋小小的記憶。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會突然想起童年某個帶著趣味的晚上，當她剛剛無意中一抬眼，看見楓縮著身子坐在床頭，專心致志地閱讀著手中書籍的時候。那，也是個帶著清澈月光的夜，正如今晚；而她還記得，那時，燭光顏色溫暖而柔和，像是夕陽遺落在樹梢上的碎片。
｢──楓，請你幫村長泡一杯茶。｣
｢啊……為什麼，師父……｣
少年皺起眉頭，不滿地小聲抗議道。柔棕色半長的直髮，靈活的同色雙眼，少年清秀的面容還帶著未脫的稚氣，悅耳的聲音帶著十一、二歲的男孩特有的青澀。不高興地盯著因為看自己的髮色奇怪，就帶領整村的人排擠自己，現在卻大剌剌地走進門來找自己的師父幫忙的微胖男子，楓微微哼了一聲，厭惡地和那張同樣對自己十分不屑的圓臉互瞪，像是想用目光將對方大卸八塊似的。
｢當客人來，由首席弟子招待，這是禮貌。別這樣，快去吧。｣
沒有責備弟子有欠週到的禮儀，吉倫只是輕聲地說，音調柔和。銀白的長髯閃動雪般的光澤，長者睿智的面孔平靜而沉穩，對楓微微點下頭，他揚開淡笑。
｢－是的，師父，我知道了。｣
縱然心有不甘，聽了吉倫的話，楓還是恭敬地欠身行禮，依言行事。要不是看在對方是自己最敬愛的師父的客人份上，他九成早用魔法｢送客｣了，而且絕對會很體貼地直接讓他一路飛回家裡……只是，著地的時候和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他一概不負責。
…………
｢楓，要不要我幫你泡啊？｣
看到最好的朋友鐵著一張臉心不甘情不願地燒水，火候猛得差點沒把水壺炸掉，雪莉從廚房外探入腦袋，試探性地問。
｢不用了，這是師父的吩咐，我做就好。妳玩妳的吧。｣
楓轉過頭，對身旁小他兩歲的女孩，輕嘆。火光爍亮，雪莉垂在背上的微捲金髮落滿暖色碎光，而她望著少年的深藍色瞳仁，也曳閃著躍動火苗的燦爛色彩。同樣身為吉倫的弟子，她穿著和楓相同的雪白法袍；但，不同的是，愛美的她頸上和腕部，總是掛著她的家人留給她的，斑斕可愛的首飾。
｢村長來找師父做什麼啊，楓？｣
｢誰知道。又是村子裡哪個笨蛋出了什麼問題，要來找尋幫助吧……有哪次不是這樣？｣
熟練地用抹布裹住把手，楓揚高水壺，將沸水倒入素雅的茶壺裡，看著壺中的茶葉悄然沒入蒸騰熱氣；清新綠意在水中柔柔漾開，輕盈甘香頓時滲入空氣，怡人而溫潤，像是解放了茶葉裡凝固的山水與藍天，還有整片大地的陽光。
｢……。｣
將茶處理好，倒進兩隻雪白的瓷杯，楓離開廚房，走向客廳。雪莉沒事可做，便等在門邊，眼光一路跟著他轉。步向坐在桌子一端的吉倫，楓淡淡地微笑起來，神色恭敬；微微鞠下躬，他將杯子輕在放吉倫面前，語氣溫和，十分禮貌。
｢師父，請您慢用。｣
｢謝謝你。｣
吉倫向他一點頭，楓有禮頷首，轉過身去。村長感到了他的視線，抬起頭來；然而，還不及說話，｢砰｣地一聲，雪白瓷杯已重重砸在面前，潑出了少許茶水。
｢慢用，村長。｣
楓冷冷笑道，對著那張錯愕胖臉，投去幾近鄙夷的示威目光，接著，轉頭就走。看到村長一副受到驚嚇，反應不過來的模樣，廚房裡的雪莉忍不住咯咯失笑，尤其當她見到朝自己走過來的楓，臉上那寫著｢咬我｣兩字的表情。
｢楓，不要這樣。｣
看到少年的行為，吉倫閉上眼睛，也未責備，只是淡淡地說。溫和的語氣，沒半點微怒的味道，楓聽出對方僅只制止，並不介意，遑論怪罪。
｢是的，師父。｣
有禮地回答的同時，楓對著氣白了臉的村長痞痞地笑起來，帶著幾分勝利的得意。只要吉倫不生氣，別人怎麼想，都沒他的事；帶有男性法師特有的金髮藍眼，或是女法師該有的黑髮黑瞳又怎麼樣，比較聰明嗎？就因為自己和雪莉沒照著規矩，生來帶著該帶的特徵，就活該被欺負？得了吧，誰稀罕村子裡的人怎麼想，要鬧儘管來，他倒想看看，誰會比較倒楣。
｢師父，您要茶點嗎？｣
｢好，麻煩你。｣
楓走到廚房門口，又問了一句。在對著吉倫的背影微微鞠躬，做為回答的同時，他看到村長怒瞪著自己的目光，當下毫不客氣地抬起手，對他做出某種侮辱手勢，再附上一個壞壞的頑劣的笑容。
｢吉倫先生，那小鬼在你背後對我……！！！｣
村長氣得哇哇大叫，但楓卻趁這時一溜煙，跑到了廚房裡去。
｢楓失禮了嗎？真對不起，容我代他向你道歉。｣
｢……吉倫先生，是我的錯覺嗎？你好像根本不在意啊？｣
村長懷疑地問，看著吉倫平靜依舊的表情。
｢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村長。｣
｢我說，你一向都准他用這種態度對待客人嗎？就算剛才你沒看到他做的動作，剛才他遞茶的態度，也差太多了吧！為什麼你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你真的容許他這樣隨便？｣
｢我並沒有容許楓隨便過，而他平常也從來不會，村長。我想，應該是因為你們總是欺負他，楓才會對你們失禮的吧。｣
面對對方近乎質問的怒火，吉倫只是輕輕地呷過一口熱茶，淡淡地回答，語氣和緩而鎮定，像是秋天那柔柔冷冷的，安靜的淡風。聽到這回覆，村長著實一怔；然而，原本呆愕的感覺，在他看到門邊對著他吃吃竊笑的少女時，頓時便煙消雲散，惱羞成怒。
｢妳笑什麼？媽的，可惡！！｣
｢嚇！｣
被對方漲紅的面孔，以及兇惡口氣嚇到，雪莉愣了半秒，趕緊轉身跑開，消失到了門後；村長氣鼓了臉，感到自己被嚴重地欺侮，無論是被這兩個他視為雜種怪胎的小孩，還是坐在他面前，德高望重，人人尊敬，卻放任弟子胡來，而完全無意替自己說半句話的可惡長者。
｢我說，吉倫，不管怎麼樣，你這樣公然袒護他們對客人無禮，也太過份了吧？我可是正式代表村子來找你談重要的事情的，你怎麼能這樣待我？你算什麼師父你……！｣
｢啪！！｣
說時遲那時快，村長話還沒說完，一盤奶油蛋糕準確地飛到了他的臉上，將他的下半句十分乾脆地截了去。吉倫吃驚地一愣，只見村長張大嘴巴，一臉白花花的奶油，表情裡錯愕、震驚和還來不及消盡的憤怒混在一起，看起來，可笑至極。
｢……｣
整整過了好幾秒，村長才意會過來發生了什麼事，頓時，眉頭擰扭成一團，正待要發作，原本沾在額上方的一顆草莓，卻因為眉毛的動作而掉了下來，啪地打到鼻子上，頓時讓他吼也不是，不吼也不是，狀甚狼狽。
｢──師父，請慢用。｣
這時，悠悠哉哉地，楓走了過來，鞠了個躬，將另一盤蛋糕放到吉倫面前，像個沒事人似地，表情從容。一旁門後的雪莉早就笑倒，樂得嘴都闔不起來，長長一串咯咯的笑聲毫無掩飾，從廚房直達客廳，村長白糊糊的臉，氣得頓轉醬紫色。
｢……楓，你怎麼開這種玩笑？｣
皺起了眉頭，吉倫放下茶杯，平和的語氣未見多大改變，然而，微沉聲音閃動靜定眼神，原本輕淡柔和的語調，已微微帶上了警告的味道。
｢呃…對不起，師父…｣
｢過去，向村長道歉。｣
｢不用了，吉倫．維洛希恩，夠了！若是道歉，我不接受！如果你真有點誠意的話，現在就當我的面，給這個小鬼一點教訓，一句對不起，有誰稀罕！？｣
村長終於忍不住，狠狠地一拍桌子，桌上雪白的瓷杯受不住震動，噹地一聲，翻倒，茶水跟著潑了一桌。
｢我真的很抱歉，村長……但，請你原諒，懲罰我的弟子這件事，恕難從命。｣
｢你說什麼？你把我當猴子耍，是不是！？｣
村長猛地站了起來，楓見狀微驚，然而吉倫卻是動也不動，只是淡淡地望著對方，眼神沉著。
｢村長，如果不是你一直以來，都不給予楓應有的尊重，我相信他也不會做出這樣的行為。這次他的確是太過份了些，但是，長久以來，你們又是如何對待他和雪莉的呢？單方面地處罰他，我認為並不公平。｣
｢你………｣
村長圓圓的臉微微鼓漲，氣結神色帶上語塞，肥肥的肉上浮起條條青筋。灑了一桌的茶水餘溫尚在，幾絲淡薄熱氣逸散，吉倫平靜的面容在水面映出，不帶笑，卻自有股沉靜神氣，萬般風雨也撂不著一般。燭光跳動，柔暖而亮度溫和，絲絲夕陽色的細小光屑閃爍在他的眼中，靛藍色深沉的眼神只逼得圓胖男子感到困窘，卻又強烈地惱火。一塊凝得大了的奶油，在這時滑下鼻尖，掉到了他的衣服上。
｢算了，我受夠了，我要走了！！｣
知道再說下去也不會得到什麼結果，憤怒地摔開椅子，村長甩頭就走，吉倫站起身來，平靜地垂下眼簾，開口。
｢楓，請你送村長出去。｣
｢是的，師父。｣
少年恭敬地鞠下躬，聽話地轉身，小跑步追向了離去的，怒沖沖的男子。雪莉悄悄探出頭，推開門，跟著他跑了出去；少年回過頭，朝她無聲地一笑，還掺著幾分年幼味道的秀逸臉龐，帶有一點頑皮的得意。
｢唰！！｣
大步走到玄關，猛地一把拉開大門，村長惡狠狠地轉過身來，死瞪向身後兩個年幼的孩子，臉容猙獰……楓微微咧開嘴，向他一笑，臉色天真。
｢他媽的，笑什麼笑！你以為你牙齒白啊！？｣
｢不但白，而且整齊。｣
聳聳肩，少年慢條斯理地回答，一臉的無邪模樣。身旁較他矮了一個頭的少女聞言，又是一陣咯咯樂笑，清澈的童女聲音柔美輕盈，宛如玉石互擊的脆響；掛在她白皙頸項的首飾，隨著她嘻笑的節奏在燈火下閃耀寶石光芒，其刺目程度不下少女與她身旁少年那兩張簡直挑釁的可愛笑臉。
｢你他媽的我去你……！！｣
村長終於忍無可忍，猛地轉身，粗壯拳頭二話不說，便是狠命揮向楓的臉蛋。沒想到，這一拳揮去還沒打著，一聲驚慌尖叫卻已響起，接著，雪莉看見圓圓的微胖的村長以著可笑的姿勢一路滑下了大門的樓梯，然後，隨著一聲沉悶重響，半滾半跌地躺平在梯底的地上。
｢村長，慢走，一路小心。｣
楓揮揮手，無邪面貌消失，又是一個頑劣的，痞痞的笑容。村長咬牙切齒地坐起來，一張胖臉浮滿青筋，轉為了獰綠，讓一臉雪白奶油顯得出奇噁心；伸出手，他氣極敗壞地指向門內的兩人，然而不待他吼出半字穢語，一聲沉沉木響，楓已俐落地關上大門。抬起腳，隨意踢了踢腳邊地毯，少年將剛才自己用腳抽開的部分給移了回去，對門外瘋狗狂吠般的漫天髒話，聽而不聞。
｢啊……結果，楓，他到底是來說什麼的？｣
看看關上的大門，還有門廊上的暖黃燈火，雪莉突然想起村長自始至終，都還沒向吉倫提起這次來訪的目的。少年回過頭來，還帶點稚童氣息的年少臉孔，展開無所謂的微笑，在火光少少的矇矓之中顯得絕美，帶著幾分悠然神氣。
｢誰知道啊，反正一定又是村子裡哪個笨蛋出了什麼問題，要來找尋幫助的吧？總之，不會是什麼重要的事就是了啦。｣
｢……呵呵…｣
微微垂下眼簾，雪莉輕輕地笑起來，面對著窗外靜謐的夜色。時光流逝，那一晚轉眼已隔六年的距離，帶著她與楓，攜手步過的童年……閉上眼睛，她瀏覽過那段遙遠的時日，帶著微微的疼痛，與淡淡的溫柔。直到今天，年幼的楓被村人摔到地上後放狗追逐，以致渾身泥汙的痛苦神情她還記憶深刻，如同在她的生命裡狠狠劃下刀痕，而傷口不願癒合，遂滲流帶著哀傷的鮮血；但，吉倫慈藹的微笑與柔和的眼神卻更加清晰，她明白，在殘酷冰冷的現實之中，這位長者永遠是她與楓的歸宿，就如從前一般。夜色很沉，月光很美，對著窗外安寧悄靜的晚景，雪莉輕輕抬起唇角，轉回身來；楓，還是以一樣的姿勢縮在床頭，十八歲的俊美容顏帶著專注神色，兩眼直直地盯著手中書本字句，柔棕色的半長秀髮垂落肩膀，在燈火下閃耀熟悉淡光。
｢楓……｣
｢呀──！｣
正要開口詢問他還記不記得那個夜晚，一個潔白枕頭，突然在這時凌空飛來，狠狠地打在少年臉上，害他驚詫地大叫一聲，跌下了床舖。見狀，雪莉一陣錯愕，還沒清醒，一床毛毯，劈頭砸來；她愣了一愣，不及出聲反應，毛毯打到頭上後自動滑開，頓時將她整個人給蓋了下去。
｢格利斯，你幹什麼，不要剛洗完澡出來就搞偷襲好不好！｣
｢誰叫你們每個人都那麼專心，旁邊的動靜全沒感覺，這樣不打，更待合時？｣
還未取下毯子，楓哇哇吼叫的怒聲與格利斯樂不可支的大笑已吵吵鬧鬧地填了一耳，扯開臉上的障蔽物，雪莉頓時看見兩個扭打在一起的身影，砰地一聲，一塊摔到了床上。
｢受不了……｣
翔笑起來，帶幾分無奈，擱下手中擦拭著的，映閃銀光的盔甲。而坐在牆邊的艾普利士恩只是靜靜看著，以著他一貫的平和氣質，一言未發，唇角卻已微勾，眼神愉悅。
｢……｣
靜靜看過房中景象，雪莉輕輕闔眼，無聲而開心地笑了起來。斗室內的燈火光色明亮，以著近乎一種亢奮的情緒烘托房內溫暖氣氛；而楓的叫聲帶笑，充滿活力的年輕聲音震動房中空氣，無需費神細辨，他無瑕的快樂便已透過某種密碼傳遞予她，活絡起她體內的靈魂，連帶地拭淨舊傷遺下的疼痛。毛毯與被褥在激戰中接連著疾飛過空，伴隨著一路飛散潔白羽毛的枕頭；隨手關上身後窗戶，雪莉揮開飄至身上的羽毛，嗅到格利斯剛洗淨的身上散發出妖精特有的，馨香淡柔的清新味道，宛如雨後沐浴在陽光下的世界之樹。
｢哈哈……算我一份，喂！｣
揚起手中毛毯，她跳上床去，毫不客氣地一把罩住了格利斯的頭，和楓一起圍攻起這位鬼靈精怪的夥伴。激烈戰局搖晃著旅館略為陳舊的房間，在尖叫與打鬥中，雪莉聽見翔與艾普利士恩的歡快笑聲，同時，她看見明亮燈火曳亂了一室光影，而翩飛羽毛潔白勝雪，飄飄盪盪落英似地，綴了滿天。揚手，她伸長了細緻手臂，在半空之中截住一片輕柔；飽滿燈色透過羽絨空隙篩落，細細碎碎地在她的瞳裡灑下幾絲光屑，揚起銀鈴般的聲音，她暢笑起來，以著再無憂慮的歡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