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8月 04, 2005 1:35 pm
這些年一些失效的事物
1．
我剛進村，還沒到家，半路上就被幾個外地人攔了下來。他們說：村長要你去一下，有事情與你商量。我警覺地打量著他們。我的身上大包小包的，裏面裝滿了準備送給親戚朋友的衣物特産之類的禮品，當然大多數是送給王小麗和媽媽的。我想總不至於在光天化日之下遭遇劫賊吧，況且村長家就在眼前，便也覺得沒有必要無辜地懷疑人家。這麽遲疑了一下，便已走進了村長家的院子。
村長一個人在家，他站在客廳門外，見我進來，他側過身子，以表示我該走到哪個地方。他微微擡著頭，一雙眼睛好像在看我，又好像在觀望院門上方的天空。他的一隻手虛幻地摟著我的肩膀，把我讓進屋裏。幾個外地人尾隨著我跟了進來，他們裝出要幫我把包從身上卸下來的動作。但我始終緊緊握著那些包的背帶，此刻早已把它們拎下來放到一邊了。村長用目光示意他們出去，還走過去把客廳的塑鋼門親手關上。“退還聘禮的事你知道了吧？”村長問我。“知道了，”我說，“我就是爲這事特意趕回來的。”“你打算怎麽辦？”村長問得很是隨意，他把正在播放新聞的電視關了，用一個一次性杯子給我徹了一杯茶，然後丟給我一支中華牌香煙。我很奇怪村長爲什麽會知道王小麗退回聘禮這件事，而且好像還知道得十分清楚似的，這使我不得不對他的問題慎重起來。我想了一下此行的目的，本來這樣的打算不想對任何人說的，因爲這是我的私事，與其他人沒有關係，但現在村長過問起此事來，想想對他說說自己的真實想法，也不會是什麽壞事。於是我說：“我想把她帶走！”“恐怕不會那麽容易——”村長伸展了一下他的大肚子，先是叉著腰在我面前踱了幾個來回，接著把雙手移到下面，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屁股。我透過門玻璃把目光落到外面的院子裏，那幾個外地人沒有走，他們聚在從花壇裏斜伸出來的石榴樹枝葉下面；有一個蹲在花壇的護牆上，另外幾個站著，正從上衣口袋裏掏出我所熟悉的家鄉品牌的香煙；還有一個低著頭看著地面，一隻手抓撓著頭髮，用腳掌在地面上碾磨著什麽——估計是小螞蟻之類的爬蟲。外面馬路上有女人的聲音在大聲喊著一個人的名字，我依稀還能想起這個被呼叫人的模樣——他是一個酒鬼，經常喝醉酒打自己的老婆。。。。。。這些都讓我産生一種親切感，我可有五年沒回家了。“——是不是覺得面子上有點過不去？”村長看了我一眼，他想從我的臉上找出一些內心的反應。這其實是我想都沒想過的問題。我可不像村裏有些人那樣，認爲退還聘禮被退婚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不管是男方還是女方。總之我從來就沒有往什麽面子啦丟人啦這方面去想，因此我很是大方地對村長說：“我不認爲這是什麽丟面子的事情，我只怪自己沒出息，沒有把王巧麗早早地帶到外面去。”村長似乎松了一口氣，也許事情沒有他預想的那麽複雜，他應該能看出我不是個憑一肚子火用吵架鬧事之類的野蠻行徑去解決問題的人。“這就好辦了，”村長幾乎面帶笑容，他湊過來，放低聲音接著對我說，“王小麗爸爸要我把一點東西轉交給你，算是他向你賠禮道歉。我看這事就這麽算了吧，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天下姑娘多的是。再說你心胸霍達，比一般人想得開，這不就完了嗎？”——村長轉身走到一個櫃子前，拉開櫃門取出一遝人民幣啪地一下放在我的面前——“別多想了，小事一樁，讓它過去算啦，給人家一個面子，也給我一個面子。”“不必了，誰稀罕這點臭錢！”我有點激動，有種受到侮辱的感覺，就像一張哈哈大笑的臉硬生生地被命令轉變爲哭喪著的臉一樣。我覺得村長與我對問題的看法已經走向了兩個不同的方向，再談下去已無多少意思，於是我起身拎起包。“我得回家去了。”村長正好伸過手來，他想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同時表示他圓滿地解決了這件事情。見我要走，他只好把手掌垂了下來，手背對著我在空中輕輕地反彈了幾下，說，“
好的，那你走吧。我看還是就此算了，你真的要去帶她的話，也只能由你自己。”村長此刻微微低著頭，眼睛望著地面，一幅沈思的樣子。
幾個外地人遠遠地看著我，他們的目光中沒有了剛才那種冷冷的漠不關心的含義，他們好像老早就跟我熟悉似地，眼睛裏充盈著友誼的光輝。這樣的眼神能把一個人的頭托起來，並且感到自己的個子高出他們一截。這時我如果走過去給他們遞支香煙，或送些小禮物什麽的，他們一定會露出受龐若驚的神情，心裏也會像見到親人似的一片溫暖。我很能體會個中滋味，特別是對那些長期出門在外的人來說。
2．
媽媽一開始就不贊成這門親事，當初之所以答應，與其說是喜歡，還不如說是同情心使她無法拒絕。媽媽總是一幅菩薩心腸，平時最見不得的是人家的眼淚和可憐而無依無靠的模樣。爸爸在一次海難事故中離開我們之後，她便對這個世界已無多少依戀，對生活更是無所企求，平時吃齋念佛也只是求她的兒子能太平無事。這次王小麗退婚，媽媽也沒有多少異議，在丟不丟面子這一點上，母子倆倒是不約而同地達到了超凡脫俗的心境。但當我向她說起要把王小麗帶到外面去的想法時，我聽到了與當初反對這門親事時的一模一樣的聲音——“不，我不同意，”媽媽說，“再說，她也不會跟你走的。”媽媽的後半句話其實與村長一個意思。我雖然心裏很是反感這樣的話，也可以把這些話當作耳邊風，但最後結果往往又證實這些話是對的。這些話裏包含著媽媽半個多世紀的人生經驗，以及長期蝸居一個地方之後對這個地方人情事故的熟諳程度。這多少隱含著宿命與不可捉摸的對某些事物發展軌迹的預料，往往會把一個人搞得暈頭轉向與心煩意亂。而退婚之類的事情，我卻認爲又多了一種世俗偏見——諸如門當戶對什麽的——這也是我與媽媽對這門親事意見不能達成一致的原因之一。“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王小麗，你對王小麗一家早就存有偏見。她爸爸是個牢監犯，她媽媽是個壞女人，這樣的父母生出的女兒自然不會是什麽好東西！”我覺得媽媽的話對我的自信心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我確信自己不會有錯，可在他們眼裏，我這還沒有開始的行動似乎一無是處，而且好像注定會不得其果。這使我心裏不太痛快，於是沖著媽媽發起脾氣來，我從來沒有對媽媽這麽大聲地說話過，“那讓我打光棍好了！省得你心煩。”媽媽當即便哭了起來，她說，“你現在翅膀硬了，對我哼起話來了。我最好不管你的事，是你娶媳婦，不是我要娶媳婦。你放心好了，以後你們自己過去，我不會要你們伺候的——”媽媽一哭，話便多了起來，“你去地方上聽聽別人怎麽說王小麗一家的，別以爲我不知道他們家哪些事情。以前既然你喜歡我就不說了，說起來總不是什麽好聽的事情——”
說起來的確不是什麽好聽的事情。五年前，王小麗的媽媽去世，我從幾千里之外的長白山腳下，趕回來給王小麗媽媽出殯。作爲准新郎，按地方上的風俗，必須得披紅挂綠爲丈母娘送終。事後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王小麗她媽是得性病死的，她的下半身爛得能看見白森森的骨頭，這位朋友一邊呸呸地啐著唾沫一邊用手掌扇著鼻子，說得我也噁心了好幾天。其時王小麗的爸爸還在監獄裏。我勸王小麗跟我一起去長白山，王小麗說要等給她媽媽做完七事再出去。但後來我在長白山腳下等來的卻是王小麗來自廣州的一封信，信裏說，她在家悶得慌，就到外面去散散心。以後的幾年，我們不斷地寫信與通電話，我總是勸她回家，要麽到長白山來；她說她在那邊找了份工作，因爲工作忙過年不能回家，更不能到那麽遙遠的長白山去，她也勸我平時多保重身體，好好地幹事業。
這真是要命的疏忽，其間我只有兩次回家看望過媽媽。媽媽也鼓勵我趁年輕多做點事情，外面忙的話就不用回家了，她能照顧好自己的。在兩個女人的鼓動下，我真的拼命經營自己的事業，從一個四處瞎闖的小木匠混到一個初具規模的家俱城業主。最讓我得意的是，前幾年這個只有幾萬人口的長白山腳下的小城，整個縣城只有兩個人擁有手機，一個是我，另一個是縣長。有一段時間，人家老是拔錯號碼，要我到哪里哪里開會，我不得不一次次把開會的消息轉告給縣長，爲此我與縣長成了好朋友。縣長說，也有不少我的電話打到他那裏，不是要家俱就是要工作。他開玩笑說，看來他這個縣長遲早要被我趕下崗的。
這兩年媽媽老是在電話裏抱怨，村裏的外地人比本地人還要多了，他們總是在晚上隨地大小便，房前屋後搞得臭氣哄哄的，家裏也時不時會丟失一些東西，吵鬧聲常常打亂她誦經念佛的節奏，更有一次一塊磚頭飛來砸破了家裏的玻璃窗。“到長白山去吧！”我對媽媽說，“那裏又乾淨又安靜。”“我可沒有這個福氣，帶著你的媳婦去吧，冰天雪地的你想凍死我啊。”媽媽還在生氣，她的身體適應不了北方的氣候那倒是事實。“太冷清，我會寂寞死的。”同樣的話，王小麗是這麽應答我的。而我總有忙不完的事務，我想如果她們真的出來了，也是沒有時間好好地陪她們去看看長白山風光的；我還歸結於我的事業還不夠大，充其量自己依然是一個小木匠。
一陣微風吹過，我忽然聞到了一股濃郁的桂花香。“哇，桂花開啦！”我不禁大叫起來。媽媽的眼角掠過一絲笑意，她的臉色看上去柔和了許多。仔細看時，院中的桂花樹果然開滿了星星點點的小黃花，這是爸爸當年栽下的。“每年只有這個時候聞不到外面的臭味。”媽媽說這話時，擡頭安詳地看著那棵桂花樹，仿佛爸爸就坐在樹上，他們在進行親密對話似的。爸爸離去的日子正是桂花飄落之時。每年這個時節，媽媽便會給我寄來一大罐她親手釀制好的桂花茶。我再也不想破壞媽媽的好心情，便拿起退回來的聘禮和一些從外面帶來的長白山特産，向王小麗家走去。
3．
幾個外地人這會兒又出現在王小麗家裏，他們對我的到來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響動，他們的姿勢看起來比在村長家時放鬆多了，不過還是聚在一塊，似乎在隨時等待什麽突發性的命令，臉上的肌肉呈現著一下子可以緊張起來的樣子。王小麗爸爸正與一個年齡比我稍大一點的男人坐在院子的東角交談著什麽，話題好像進入到關鍵時刻，雙方都很專心。王小麗爸爸的氣色看上去比以前好了許多。我的腳步聲驚動了他們，他們同時擡頭用目光迎接我的到來。王小麗爸爸首先表示出不勝驚喜的神情，還用責怪的眼光盯了那幾個外地人一眼，大有這麽重要的客人來了爲什麽不提醒一下的意思。他連忙拉過一把椅子請我坐下，然後問我是什麽時候到家的。聽他這麽問，我便有點難受，我覺得這也莫免太虛僞了。我朝那幾個外地人看了過去，我說，“我剛到，可是我還沒進家門就被請進了村長家。”他看著我手裏拿著的聘禮，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爲什麽？爲什麽要這樣？”我問王小麗的爸爸，我覺得自己拿著禮物與聘禮的手在微微發抖，我作好了據理力爭的準備。“這是王小麗的決定，她要這樣做，我們做父母的也沒辦法。”王小麗爸爸攤了一下手掌，然後那手掌提上去捏了一把鼻子，這樣的小動作在我看來是在掩飾一些內心的什麽東西。但接著王小麗的爸爸卻在我面前大罵起王小麗來，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情。他罵王小麗忘恩負義不是個東西——好好的人不做要去做鬼——良心都讓給狗吃了——與她的母親是一路貨色。。。。。。聽著這樣的話我內心的一點點怨氣似乎正在慢慢地消失，並且開始覺得王小麗爸爸罵得真是痛快，而且句句在理，每句話都說到我的心坎裏去了，就好像是替我在罵王小麗似的。我不禁頻頻點頭表示贊同，可聽著聽著我就感到有些不對勁了。我想我可是來送還聘禮的，目的是想與王小麗重歸於好。王小麗爸爸的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竟然在一旁差點喝起彩來。我認爲這太荒唐了，我應該爲王小麗感到難過才對。於是我便真的難過起來，認爲王小麗爸爸罵得也太過份了，就重重地拍著桌子要王小麗她爸住嘴。我說，“王小麗人呢？我要當面和她談一談。”“她不在家裏。”王小麗爸爸扭頭看看坐在旁邊一直沒有開口的那個我不認識的男人，像是在徵詢他的意見。這時我再次強烈地感受到事情的荒謬——我竟然不知道王小麗現在在哪里？我已記不起有多長時間沒有與王小麗聯繫了。我不由的同樣把目光投入到那個陌生男人身上，一種不安的感覺在我心裏逐漸滋長起來。
4．
那個陌生男人靈巧地驅駕著小轎車，他的駕駛技術很好。這是我自己的判別標準，在我看來，能在看起來高低不平甚至坑坑窪窪的路面上平穩地把車開過去，而且不使坐在車裏的人有顛簸之感的，就可以算是一個好駕駛員了。這個男人符合了這個標準，因此我說他是個好駕駛員。一聽我誇張他的駕駛技巧，他顯得很是高興，於是越發地把車開得輕快起來。他說他開了十幾年的車子了，從來就沒有出過什麽事故。他還說當年與他一起學開車的七八個師兄師弟，如今僅剩下他一個了。我搞不清楚他指的是那些師兄師弟如今不開車了呢，還是一個個都去見閻王不在世上了。看他搖頭歎息唏噓不己的神情，我想多半是屬於後者。他又說他還有駕駛特種車輛的許可證。我問他是哪一種特種車輛。他說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他一路上跟我說個沒完，我們似乎很熟悉了，但我連他姓什麽都不知道。我幾次想問，都被他這樣那樣的話題叉了開去。他甚至告訴我說，曾經爲了生意上的事情蹲過幾年監獄，親戚朋友都認爲他這下肯定完蛋了，便紛紜離他而去，沒有一個人去探望他，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個女人卻一直默默地等待著他，還時不時地去監獄看望他安慰他。他說這樣的女人非娶不可。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要是不嫌棄的話他將真誠地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婚禮。我覺得自己就像在聽一個曲折動人的愛情故事一般，這些在電視電影裏經常看到的鏡頭，此刻卻正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身上發生著，爲之我十分感動。我當即爽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請，並且祝福他此生能遇上這麽好的一個女人。我問他：“你認識王小麗嗎？”這位朋友驚奇地看了我一眼，哈哈地笑了起來，他說：“你真會看玩笑，不認識她我帶你去幹嗎？”我心想這倒也是，自己怎麽會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車子七拐八彎地也不知駛到了哪里，外面的天色早已漆黑。夜空下的不遠外，出現了一大片輝煌的燈火。“穿過這片燈火就到了。”這位朋友告訴我。
車子在燈火之中走走停停，從車窗外飄過的廣告招牌中可以看出，我們到了與我所在地城市相反方向的另一個城市裏。車子行進了約摸半個小時後，在這片燈火即將結束的地方停了下來。這位朋友說，“到了。”我們下了車，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幢被燈光照射得通體發藍的房子，前面有一個小型廣場，廣場上停了不少小轎車，廣場邊的噴水池正在柔和地翻騰著水花，燈光正是從水池下面照射出來的。水波的湧動使得房子牆壁上的光影晃動起來，形成了一條藍白相間的光帶，這樣整幢房子看上去猶如沈浸在水中央似的。我在這位朋友的引領下，向這座波動在藍光之中的建築物走去。
5．
他與一位年紀比他稍大一點的朋友穿過一片燈光明亮的椰林。前面出現一個潔淨無比的湖泊，上面靜靜地飄著好幾朵白雲。湖泊裏豎著兩個透明的玻璃柱子，裏面有許多五顔六色的熱帶魚在遊動。他的這位朋友帶著他徑直向湖裏走去，他正擔心他的朋友是不是走錯路，閉著眼睛闖到湖水裏去了，他卻被他的朋友一把拉了下去，他嚇了一跳，心想這一腳下去不知有多少深淺，於是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腳上。他想用腳尖落地可能有助於自己提升一點高度，到時哪怕少濕一點褲子或鞋子也好。哪知湖水的深度遠遠超出他的預想，他一腳踩了下去，馬上就碰到了什麽實物，他腿上的勁此刻還沒有到達腳尖，整個小腿部位正處於無力狀態，當那只腳這麽快就有了著落時，便不由得腿上一軟，要不是還有一條腿沒有快速地跟上來，差一點就跌倒在地了。這時他才發現，原來有一塊巨大的玻璃鋪在湖水上面。
他的朋友似乎對這裏十分熟悉，領著他快速地經過湖面，然後往上走過一段寬敞的坡道，轉個彎出現一條兩邊都是房間的長廊，此刻燈光變成了柔和的桔黃色。他和他的朋友走到走廊的盡頭，盡頭處又出現一條橫向的長廊。長廊裏不斷有打扮入時衣衫單薄的女人在走來走去，有的捧著杯盤之類進出著各個房間，房間門有的開著、有的關著、有的半開半閉著；房間裏的燈光昏暗不明，各種各樣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他的朋友帶著他走進一個沒有人的房間。過了一會兒，進來了五六個很是好看的女孩子。之所以稱她們爲女孩子，因爲在他看來她們的年齡真的不大，大概也就十七八歲吧。幾個女孩顯然是認得他的朋友，她們撲過去把他團團圍住親熱個不停。他的朋友高舉起雙手喘著氣從女孩的包圍之中探出頭來，喂喂喂地大叫著，“好了，好了，我的小姐們，這位是遠道而來的長白山朋友，你們可要好好照顧他哦。”
他第一次光臨這種場合，有些不太習慣，因此顯得很是拘束。他把腰板挺得端端正正的，還沒有靠到沙發背上去。右邊那個小姐把他的襯衣從褲子裏慢慢拉了出來，然後把一隻小手伸進衣服裏輕輕地揉著他的背部，癢癢地，但很舒服。他本來想阻止她的，轉念一想這樣的場合太一本正經了不好，應該放鬆一些。左邊那個女孩子這時很自然地把頭偎到他的胸部上，一隻手摟在他的肩上，另一隻手從前面滑進衣服裏，一點一點地攀上去，然後停留在他的胸膛上，兩隻手指靈巧地撚動著乳頭。他不由得一陣酥麻，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那只小手輕輕地推了他一把，他便很舒服地靠倒在沙發上，接著那只小手又柔柔地向下滑動著——滑動著——眼開就要觸及到下面的敏感部位了，他悚然一驚，幾乎是跳起來一般，啪地一下拍掉了那只小手。他覺得自己的心在狂跳不已。那倆個小姐剛開始還撲哧笑了一聲，但看到他一臉怒氣衝衝的樣子，便噤聲不響了，氣氛一下子就冷了下來。他的朋友顯然注意到了這點，他起身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打開門走了出去。馬上他又轉身沖了進來，他的臉色有點驚慌，他對著那幾個女孩子急促地喊道：“警察來了，快把衣服整理好！”那幾個女孩子一陣慌亂，忙不叠地整理著自己的頭髮與衣服，飛快地擺弄出規矩的姿勢坐在沙發上。這時他的朋友卻不知爲什麽彎腰捂住肚子蹲了下去，繼而他擡起頭嘎嘎嘎地爆發出響亮的笑聲，他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還用手指著那幾個小姐說，“我騙你們的，嘎嘎嘎。。。。。。”那幾個小女孩這時候才清醒過來，不約而同地又把他的朋友團團圍住，一齊把小拳頭敲到他的朋友身上，一邊敲一邊發著你壞你壞的嗲聲。他的朋友在一片笑鬧聲中站起來，說，“大家玩得開心一些，別這麽悶裏悶氣的。”然後他的朋友建議，“我們唱歌吧。”“好啊，好啊！”在幾個小姐的咐和聲中，他的朋友打開電視調整好音響，唱起了——拍手歌，那些女孩隨著音樂的節奏拍著手拍著臉拍著屁股，一邊拍一邊打鬧取笑；接著一個女孩子唱起了——同一首歌，他的朋友則拉起兩個小姐的手，像純潔無邪的小學生一樣舞動起雙手，整個身子隨著節拍晃到這邊又晃到那。一個小姐試圖想拉起他的手要他一起擺動，但被他輕輕地拒絕了。他始終提不起興趣，就這麽靜靜地半坐半躺著。後來他終於還是坐不住了，他就對他的朋友說，他想去外面透透空氣。
我一個人走在長長的走廊裏，當即將走到拐彎處時，那邊的彎道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接著一群小姐走了過來，她們喊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女人爲媽咪，我覺得這個女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但容不得我細想。她們已經從我身邊潮水似地湧了過去。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們後面，在淩亂的人影縫隙間，我竭力辨別前面那個女人的背影。這個背影也是似曾相識地顯得那麽熟悉。我在記憶裏飛快地搜索著有關那個女人的資訊，突然一個名字在我的腦子裏蹦了出來——王小麗！對，她就是我的王小麗。當我從自己的記憶裏走了出來，準備追上去時，那群女人已消失不見了。我快步跑了過去，那邊就是剛進來時的那個寬敞明亮的坡道，此刻在我的面前空蕩蕩地沒有一個人影。我跑了下去，跑過那個鋪著玻璃的湖，跑過那片椰林，卻始終沒有發現她們。。。。。。
6．
我出神地站在廣場上。我的腦子有點混亂，覺得有許多事情想不明白，好像一切都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這位朋友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我的身邊，他拍拍我的肩膀，對我說，“到我家去坐一會吧。”我便不由自主地跟隨他走了過去。他家就在旁邊，好大好大的一個院子。院子裏停放著十餘台推土機和挖掘機，正隆隆地發著巨大的轟鳴聲。奇怪的是那幾個外地人不知什麽時候也到了這裏，他們正坐在這些機器的高高的駕駛台裏，一幅整裝待發的樣子。他們看到我，探出頭來沖我友善地微笑著。
這位朋友的家與這個院子隔著一堵圍牆，圍牆上開有大門，可以進到裏面。進去後，我發現朋友的這座住宅很是特別，它的中間部份基本上都是透明的——大廳是寬大的玻璃門，廳堂中央放置著一個透明的裝飾品，一道透明的屏風，屏風過去又是一排寬大的玻璃門，一盞大型吊燈從房頂瀑布似地懸挂下來，把整個廳堂照得通體透亮。我正驚歎于這位朋友的住宅設計得如此奇妙。裏邊傳出一陣嘻笑聲，幾十個小姐從樓梯上走了下來，由於樓梯也是透明的，因此看上去，她們就像從空中虛無地邁步下來似的，爲首的還是那個我認爲是王小麗的女人。她們下了樓梯通過前面那幾扇玻璃門走了出去。我丟下這位朋友，不顧一切地追過去。結果是同樣的遺憾，當我跑到那邊時，依然沒有見到她們的蹤影。
我爲再一次地與王小麗錯過見面機會而歎息不已。我忽然想起這位朋友在車上給我講的愛情故事，至此我終於明白他講的那個女人——非娶不可的女人——是誰了？這位朋友走了過來，他把我請到樓上。我有些惱火地責問他，“那個女人是不是王小麗？”他的眼睛注視著外面，他說，“你明白就好，這樣的事情你沒有必要太在乎，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的婚禮你一定要來哦。”“婚禮，你們的婚禮，”我心裏想，“一直以來，我就是個講究信用的人。”窗外樓下，那些推土機挖掘機還在轟鳴著。
1．
我剛進村，還沒到家，半路上就被幾個外地人攔了下來。他們說：村長要你去一下，有事情與你商量。我警覺地打量著他們。我的身上大包小包的，裏面裝滿了準備送給親戚朋友的衣物特産之類的禮品，當然大多數是送給王小麗和媽媽的。我想總不至於在光天化日之下遭遇劫賊吧，況且村長家就在眼前，便也覺得沒有必要無辜地懷疑人家。這麽遲疑了一下，便已走進了村長家的院子。
村長一個人在家，他站在客廳門外，見我進來，他側過身子，以表示我該走到哪個地方。他微微擡著頭，一雙眼睛好像在看我，又好像在觀望院門上方的天空。他的一隻手虛幻地摟著我的肩膀，把我讓進屋裏。幾個外地人尾隨著我跟了進來，他們裝出要幫我把包從身上卸下來的動作。但我始終緊緊握著那些包的背帶，此刻早已把它們拎下來放到一邊了。村長用目光示意他們出去，還走過去把客廳的塑鋼門親手關上。“退還聘禮的事你知道了吧？”村長問我。“知道了，”我說，“我就是爲這事特意趕回來的。”“你打算怎麽辦？”村長問得很是隨意，他把正在播放新聞的電視關了，用一個一次性杯子給我徹了一杯茶，然後丟給我一支中華牌香煙。我很奇怪村長爲什麽會知道王小麗退回聘禮這件事，而且好像還知道得十分清楚似的，這使我不得不對他的問題慎重起來。我想了一下此行的目的，本來這樣的打算不想對任何人說的，因爲這是我的私事，與其他人沒有關係，但現在村長過問起此事來，想想對他說說自己的真實想法，也不會是什麽壞事。於是我說：“我想把她帶走！”“恐怕不會那麽容易——”村長伸展了一下他的大肚子，先是叉著腰在我面前踱了幾個來回，接著把雙手移到下面，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屁股。我透過門玻璃把目光落到外面的院子裏，那幾個外地人沒有走，他們聚在從花壇裏斜伸出來的石榴樹枝葉下面；有一個蹲在花壇的護牆上，另外幾個站著，正從上衣口袋裏掏出我所熟悉的家鄉品牌的香煙；還有一個低著頭看著地面，一隻手抓撓著頭髮，用腳掌在地面上碾磨著什麽——估計是小螞蟻之類的爬蟲。外面馬路上有女人的聲音在大聲喊著一個人的名字，我依稀還能想起這個被呼叫人的模樣——他是一個酒鬼，經常喝醉酒打自己的老婆。。。。。。這些都讓我産生一種親切感，我可有五年沒回家了。“——是不是覺得面子上有點過不去？”村長看了我一眼，他想從我的臉上找出一些內心的反應。這其實是我想都沒想過的問題。我可不像村裏有些人那樣，認爲退還聘禮被退婚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不管是男方還是女方。總之我從來就沒有往什麽面子啦丟人啦這方面去想，因此我很是大方地對村長說：“我不認爲這是什麽丟面子的事情，我只怪自己沒出息，沒有把王巧麗早早地帶到外面去。”村長似乎松了一口氣，也許事情沒有他預想的那麽複雜，他應該能看出我不是個憑一肚子火用吵架鬧事之類的野蠻行徑去解決問題的人。“這就好辦了，”村長幾乎面帶笑容，他湊過來，放低聲音接著對我說，“王小麗爸爸要我把一點東西轉交給你，算是他向你賠禮道歉。我看這事就這麽算了吧，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天下姑娘多的是。再說你心胸霍達，比一般人想得開，這不就完了嗎？”——村長轉身走到一個櫃子前，拉開櫃門取出一遝人民幣啪地一下放在我的面前——“別多想了，小事一樁，讓它過去算啦，給人家一個面子，也給我一個面子。”“不必了，誰稀罕這點臭錢！”我有點激動，有種受到侮辱的感覺，就像一張哈哈大笑的臉硬生生地被命令轉變爲哭喪著的臉一樣。我覺得村長與我對問題的看法已經走向了兩個不同的方向，再談下去已無多少意思，於是我起身拎起包。“我得回家去了。”村長正好伸過手來，他想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同時表示他圓滿地解決了這件事情。見我要走，他只好把手掌垂了下來，手背對著我在空中輕輕地反彈了幾下，說，“
好的，那你走吧。我看還是就此算了，你真的要去帶她的話，也只能由你自己。”村長此刻微微低著頭，眼睛望著地面，一幅沈思的樣子。
幾個外地人遠遠地看著我，他們的目光中沒有了剛才那種冷冷的漠不關心的含義，他們好像老早就跟我熟悉似地，眼睛裏充盈著友誼的光輝。這樣的眼神能把一個人的頭托起來，並且感到自己的個子高出他們一截。這時我如果走過去給他們遞支香煙，或送些小禮物什麽的，他們一定會露出受龐若驚的神情，心裏也會像見到親人似的一片溫暖。我很能體會個中滋味，特別是對那些長期出門在外的人來說。
2．
媽媽一開始就不贊成這門親事，當初之所以答應，與其說是喜歡，還不如說是同情心使她無法拒絕。媽媽總是一幅菩薩心腸，平時最見不得的是人家的眼淚和可憐而無依無靠的模樣。爸爸在一次海難事故中離開我們之後，她便對這個世界已無多少依戀，對生活更是無所企求，平時吃齋念佛也只是求她的兒子能太平無事。這次王小麗退婚，媽媽也沒有多少異議，在丟不丟面子這一點上，母子倆倒是不約而同地達到了超凡脫俗的心境。但當我向她說起要把王小麗帶到外面去的想法時，我聽到了與當初反對這門親事時的一模一樣的聲音——“不，我不同意，”媽媽說，“再說，她也不會跟你走的。”媽媽的後半句話其實與村長一個意思。我雖然心裏很是反感這樣的話，也可以把這些話當作耳邊風，但最後結果往往又證實這些話是對的。這些話裏包含著媽媽半個多世紀的人生經驗，以及長期蝸居一個地方之後對這個地方人情事故的熟諳程度。這多少隱含著宿命與不可捉摸的對某些事物發展軌迹的預料，往往會把一個人搞得暈頭轉向與心煩意亂。而退婚之類的事情，我卻認爲又多了一種世俗偏見——諸如門當戶對什麽的——這也是我與媽媽對這門親事意見不能達成一致的原因之一。“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王小麗，你對王小麗一家早就存有偏見。她爸爸是個牢監犯，她媽媽是個壞女人，這樣的父母生出的女兒自然不會是什麽好東西！”我覺得媽媽的話對我的自信心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我確信自己不會有錯，可在他們眼裏，我這還沒有開始的行動似乎一無是處，而且好像注定會不得其果。這使我心裏不太痛快，於是沖著媽媽發起脾氣來，我從來沒有對媽媽這麽大聲地說話過，“那讓我打光棍好了！省得你心煩。”媽媽當即便哭了起來，她說，“你現在翅膀硬了，對我哼起話來了。我最好不管你的事，是你娶媳婦，不是我要娶媳婦。你放心好了，以後你們自己過去，我不會要你們伺候的——”媽媽一哭，話便多了起來，“你去地方上聽聽別人怎麽說王小麗一家的，別以爲我不知道他們家哪些事情。以前既然你喜歡我就不說了，說起來總不是什麽好聽的事情——”
說起來的確不是什麽好聽的事情。五年前，王小麗的媽媽去世，我從幾千里之外的長白山腳下，趕回來給王小麗媽媽出殯。作爲准新郎，按地方上的風俗，必須得披紅挂綠爲丈母娘送終。事後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王小麗她媽是得性病死的，她的下半身爛得能看見白森森的骨頭，這位朋友一邊呸呸地啐著唾沫一邊用手掌扇著鼻子，說得我也噁心了好幾天。其時王小麗的爸爸還在監獄裏。我勸王小麗跟我一起去長白山，王小麗說要等給她媽媽做完七事再出去。但後來我在長白山腳下等來的卻是王小麗來自廣州的一封信，信裏說，她在家悶得慌，就到外面去散散心。以後的幾年，我們不斷地寫信與通電話，我總是勸她回家，要麽到長白山來；她說她在那邊找了份工作，因爲工作忙過年不能回家，更不能到那麽遙遠的長白山去，她也勸我平時多保重身體，好好地幹事業。
這真是要命的疏忽，其間我只有兩次回家看望過媽媽。媽媽也鼓勵我趁年輕多做點事情，外面忙的話就不用回家了，她能照顧好自己的。在兩個女人的鼓動下，我真的拼命經營自己的事業，從一個四處瞎闖的小木匠混到一個初具規模的家俱城業主。最讓我得意的是，前幾年這個只有幾萬人口的長白山腳下的小城，整個縣城只有兩個人擁有手機，一個是我，另一個是縣長。有一段時間，人家老是拔錯號碼，要我到哪里哪里開會，我不得不一次次把開會的消息轉告給縣長，爲此我與縣長成了好朋友。縣長說，也有不少我的電話打到他那裏，不是要家俱就是要工作。他開玩笑說，看來他這個縣長遲早要被我趕下崗的。
這兩年媽媽老是在電話裏抱怨，村裏的外地人比本地人還要多了，他們總是在晚上隨地大小便，房前屋後搞得臭氣哄哄的，家裏也時不時會丟失一些東西，吵鬧聲常常打亂她誦經念佛的節奏，更有一次一塊磚頭飛來砸破了家裏的玻璃窗。“到長白山去吧！”我對媽媽說，“那裏又乾淨又安靜。”“我可沒有這個福氣，帶著你的媳婦去吧，冰天雪地的你想凍死我啊。”媽媽還在生氣，她的身體適應不了北方的氣候那倒是事實。“太冷清，我會寂寞死的。”同樣的話，王小麗是這麽應答我的。而我總有忙不完的事務，我想如果她們真的出來了，也是沒有時間好好地陪她們去看看長白山風光的；我還歸結於我的事業還不夠大，充其量自己依然是一個小木匠。
一陣微風吹過，我忽然聞到了一股濃郁的桂花香。“哇，桂花開啦！”我不禁大叫起來。媽媽的眼角掠過一絲笑意，她的臉色看上去柔和了許多。仔細看時，院中的桂花樹果然開滿了星星點點的小黃花，這是爸爸當年栽下的。“每年只有這個時候聞不到外面的臭味。”媽媽說這話時，擡頭安詳地看著那棵桂花樹，仿佛爸爸就坐在樹上，他們在進行親密對話似的。爸爸離去的日子正是桂花飄落之時。每年這個時節，媽媽便會給我寄來一大罐她親手釀制好的桂花茶。我再也不想破壞媽媽的好心情，便拿起退回來的聘禮和一些從外面帶來的長白山特産，向王小麗家走去。
3．
幾個外地人這會兒又出現在王小麗家裏，他們對我的到來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響動，他們的姿勢看起來比在村長家時放鬆多了，不過還是聚在一塊，似乎在隨時等待什麽突發性的命令，臉上的肌肉呈現著一下子可以緊張起來的樣子。王小麗爸爸正與一個年齡比我稍大一點的男人坐在院子的東角交談著什麽，話題好像進入到關鍵時刻，雙方都很專心。王小麗爸爸的氣色看上去比以前好了許多。我的腳步聲驚動了他們，他們同時擡頭用目光迎接我的到來。王小麗爸爸首先表示出不勝驚喜的神情，還用責怪的眼光盯了那幾個外地人一眼，大有這麽重要的客人來了爲什麽不提醒一下的意思。他連忙拉過一把椅子請我坐下，然後問我是什麽時候到家的。聽他這麽問，我便有點難受，我覺得這也莫免太虛僞了。我朝那幾個外地人看了過去，我說，“我剛到，可是我還沒進家門就被請進了村長家。”他看著我手裏拿著的聘禮，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爲什麽？爲什麽要這樣？”我問王小麗的爸爸，我覺得自己拿著禮物與聘禮的手在微微發抖，我作好了據理力爭的準備。“這是王小麗的決定，她要這樣做，我們做父母的也沒辦法。”王小麗爸爸攤了一下手掌，然後那手掌提上去捏了一把鼻子，這樣的小動作在我看來是在掩飾一些內心的什麽東西。但接著王小麗的爸爸卻在我面前大罵起王小麗來，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情。他罵王小麗忘恩負義不是個東西——好好的人不做要去做鬼——良心都讓給狗吃了——與她的母親是一路貨色。。。。。。聽著這樣的話我內心的一點點怨氣似乎正在慢慢地消失，並且開始覺得王小麗爸爸罵得真是痛快，而且句句在理，每句話都說到我的心坎裏去了，就好像是替我在罵王小麗似的。我不禁頻頻點頭表示贊同，可聽著聽著我就感到有些不對勁了。我想我可是來送還聘禮的，目的是想與王小麗重歸於好。王小麗爸爸的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竟然在一旁差點喝起彩來。我認爲這太荒唐了，我應該爲王小麗感到難過才對。於是我便真的難過起來，認爲王小麗爸爸罵得也太過份了，就重重地拍著桌子要王小麗她爸住嘴。我說，“王小麗人呢？我要當面和她談一談。”“她不在家裏。”王小麗爸爸扭頭看看坐在旁邊一直沒有開口的那個我不認識的男人，像是在徵詢他的意見。這時我再次強烈地感受到事情的荒謬——我竟然不知道王小麗現在在哪里？我已記不起有多長時間沒有與王小麗聯繫了。我不由的同樣把目光投入到那個陌生男人身上，一種不安的感覺在我心裏逐漸滋長起來。
4．
那個陌生男人靈巧地驅駕著小轎車，他的駕駛技術很好。這是我自己的判別標準，在我看來，能在看起來高低不平甚至坑坑窪窪的路面上平穩地把車開過去，而且不使坐在車裏的人有顛簸之感的，就可以算是一個好駕駛員了。這個男人符合了這個標準，因此我說他是個好駕駛員。一聽我誇張他的駕駛技巧，他顯得很是高興，於是越發地把車開得輕快起來。他說他開了十幾年的車子了，從來就沒有出過什麽事故。他還說當年與他一起學開車的七八個師兄師弟，如今僅剩下他一個了。我搞不清楚他指的是那些師兄師弟如今不開車了呢，還是一個個都去見閻王不在世上了。看他搖頭歎息唏噓不己的神情，我想多半是屬於後者。他又說他還有駕駛特種車輛的許可證。我問他是哪一種特種車輛。他說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他一路上跟我說個沒完，我們似乎很熟悉了，但我連他姓什麽都不知道。我幾次想問，都被他這樣那樣的話題叉了開去。他甚至告訴我說，曾經爲了生意上的事情蹲過幾年監獄，親戚朋友都認爲他這下肯定完蛋了，便紛紜離他而去，沒有一個人去探望他，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個女人卻一直默默地等待著他，還時不時地去監獄看望他安慰他。他說這樣的女人非娶不可。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要是不嫌棄的話他將真誠地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婚禮。我覺得自己就像在聽一個曲折動人的愛情故事一般，這些在電視電影裏經常看到的鏡頭，此刻卻正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身上發生著，爲之我十分感動。我當即爽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請，並且祝福他此生能遇上這麽好的一個女人。我問他：“你認識王小麗嗎？”這位朋友驚奇地看了我一眼，哈哈地笑了起來，他說：“你真會看玩笑，不認識她我帶你去幹嗎？”我心想這倒也是，自己怎麽會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車子七拐八彎地也不知駛到了哪里，外面的天色早已漆黑。夜空下的不遠外，出現了一大片輝煌的燈火。“穿過這片燈火就到了。”這位朋友告訴我。
車子在燈火之中走走停停，從車窗外飄過的廣告招牌中可以看出，我們到了與我所在地城市相反方向的另一個城市裏。車子行進了約摸半個小時後，在這片燈火即將結束的地方停了下來。這位朋友說，“到了。”我們下了車，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幢被燈光照射得通體發藍的房子，前面有一個小型廣場，廣場上停了不少小轎車，廣場邊的噴水池正在柔和地翻騰著水花，燈光正是從水池下面照射出來的。水波的湧動使得房子牆壁上的光影晃動起來，形成了一條藍白相間的光帶，這樣整幢房子看上去猶如沈浸在水中央似的。我在這位朋友的引領下，向這座波動在藍光之中的建築物走去。
5．
他與一位年紀比他稍大一點的朋友穿過一片燈光明亮的椰林。前面出現一個潔淨無比的湖泊，上面靜靜地飄著好幾朵白雲。湖泊裏豎著兩個透明的玻璃柱子，裏面有許多五顔六色的熱帶魚在遊動。他的這位朋友帶著他徑直向湖裏走去，他正擔心他的朋友是不是走錯路，閉著眼睛闖到湖水裏去了，他卻被他的朋友一把拉了下去，他嚇了一跳，心想這一腳下去不知有多少深淺，於是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腳上。他想用腳尖落地可能有助於自己提升一點高度，到時哪怕少濕一點褲子或鞋子也好。哪知湖水的深度遠遠超出他的預想，他一腳踩了下去，馬上就碰到了什麽實物，他腿上的勁此刻還沒有到達腳尖，整個小腿部位正處於無力狀態，當那只腳這麽快就有了著落時，便不由得腿上一軟，要不是還有一條腿沒有快速地跟上來，差一點就跌倒在地了。這時他才發現，原來有一塊巨大的玻璃鋪在湖水上面。
他的朋友似乎對這裏十分熟悉，領著他快速地經過湖面，然後往上走過一段寬敞的坡道，轉個彎出現一條兩邊都是房間的長廊，此刻燈光變成了柔和的桔黃色。他和他的朋友走到走廊的盡頭，盡頭處又出現一條橫向的長廊。長廊裏不斷有打扮入時衣衫單薄的女人在走來走去，有的捧著杯盤之類進出著各個房間，房間門有的開著、有的關著、有的半開半閉著；房間裏的燈光昏暗不明，各種各樣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他的朋友帶著他走進一個沒有人的房間。過了一會兒，進來了五六個很是好看的女孩子。之所以稱她們爲女孩子，因爲在他看來她們的年齡真的不大，大概也就十七八歲吧。幾個女孩顯然是認得他的朋友，她們撲過去把他團團圍住親熱個不停。他的朋友高舉起雙手喘著氣從女孩的包圍之中探出頭來，喂喂喂地大叫著，“好了，好了，我的小姐們，這位是遠道而來的長白山朋友，你們可要好好照顧他哦。”
他第一次光臨這種場合，有些不太習慣，因此顯得很是拘束。他把腰板挺得端端正正的，還沒有靠到沙發背上去。右邊那個小姐把他的襯衣從褲子裏慢慢拉了出來，然後把一隻小手伸進衣服裏輕輕地揉著他的背部，癢癢地，但很舒服。他本來想阻止她的，轉念一想這樣的場合太一本正經了不好，應該放鬆一些。左邊那個女孩子這時很自然地把頭偎到他的胸部上，一隻手摟在他的肩上，另一隻手從前面滑進衣服裏，一點一點地攀上去，然後停留在他的胸膛上，兩隻手指靈巧地撚動著乳頭。他不由得一陣酥麻，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那只小手輕輕地推了他一把，他便很舒服地靠倒在沙發上，接著那只小手又柔柔地向下滑動著——滑動著——眼開就要觸及到下面的敏感部位了，他悚然一驚，幾乎是跳起來一般，啪地一下拍掉了那只小手。他覺得自己的心在狂跳不已。那倆個小姐剛開始還撲哧笑了一聲，但看到他一臉怒氣衝衝的樣子，便噤聲不響了，氣氛一下子就冷了下來。他的朋友顯然注意到了這點，他起身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打開門走了出去。馬上他又轉身沖了進來，他的臉色有點驚慌，他對著那幾個女孩子急促地喊道：“警察來了，快把衣服整理好！”那幾個女孩子一陣慌亂，忙不叠地整理著自己的頭髮與衣服，飛快地擺弄出規矩的姿勢坐在沙發上。這時他的朋友卻不知爲什麽彎腰捂住肚子蹲了下去，繼而他擡起頭嘎嘎嘎地爆發出響亮的笑聲，他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還用手指著那幾個小姐說，“我騙你們的，嘎嘎嘎。。。。。。”那幾個小女孩這時候才清醒過來，不約而同地又把他的朋友團團圍住，一齊把小拳頭敲到他的朋友身上，一邊敲一邊發著你壞你壞的嗲聲。他的朋友在一片笑鬧聲中站起來，說，“大家玩得開心一些，別這麽悶裏悶氣的。”然後他的朋友建議，“我們唱歌吧。”“好啊，好啊！”在幾個小姐的咐和聲中，他的朋友打開電視調整好音響，唱起了——拍手歌，那些女孩隨著音樂的節奏拍著手拍著臉拍著屁股，一邊拍一邊打鬧取笑；接著一個女孩子唱起了——同一首歌，他的朋友則拉起兩個小姐的手，像純潔無邪的小學生一樣舞動起雙手，整個身子隨著節拍晃到這邊又晃到那。一個小姐試圖想拉起他的手要他一起擺動，但被他輕輕地拒絕了。他始終提不起興趣，就這麽靜靜地半坐半躺著。後來他終於還是坐不住了，他就對他的朋友說，他想去外面透透空氣。
我一個人走在長長的走廊裏，當即將走到拐彎處時，那邊的彎道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接著一群小姐走了過來，她們喊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女人爲媽咪，我覺得這個女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但容不得我細想。她們已經從我身邊潮水似地湧了過去。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們後面，在淩亂的人影縫隙間，我竭力辨別前面那個女人的背影。這個背影也是似曾相識地顯得那麽熟悉。我在記憶裏飛快地搜索著有關那個女人的資訊，突然一個名字在我的腦子裏蹦了出來——王小麗！對，她就是我的王小麗。當我從自己的記憶裏走了出來，準備追上去時，那群女人已消失不見了。我快步跑了過去，那邊就是剛進來時的那個寬敞明亮的坡道，此刻在我的面前空蕩蕩地沒有一個人影。我跑了下去，跑過那個鋪著玻璃的湖，跑過那片椰林，卻始終沒有發現她們。。。。。。
6．
我出神地站在廣場上。我的腦子有點混亂，覺得有許多事情想不明白，好像一切都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這位朋友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我的身邊，他拍拍我的肩膀，對我說，“到我家去坐一會吧。”我便不由自主地跟隨他走了過去。他家就在旁邊，好大好大的一個院子。院子裏停放著十餘台推土機和挖掘機，正隆隆地發著巨大的轟鳴聲。奇怪的是那幾個外地人不知什麽時候也到了這裏，他們正坐在這些機器的高高的駕駛台裏，一幅整裝待發的樣子。他們看到我，探出頭來沖我友善地微笑著。
這位朋友的家與這個院子隔著一堵圍牆，圍牆上開有大門，可以進到裏面。進去後，我發現朋友的這座住宅很是特別，它的中間部份基本上都是透明的——大廳是寬大的玻璃門，廳堂中央放置著一個透明的裝飾品，一道透明的屏風，屏風過去又是一排寬大的玻璃門，一盞大型吊燈從房頂瀑布似地懸挂下來，把整個廳堂照得通體透亮。我正驚歎于這位朋友的住宅設計得如此奇妙。裏邊傳出一陣嘻笑聲，幾十個小姐從樓梯上走了下來，由於樓梯也是透明的，因此看上去，她們就像從空中虛無地邁步下來似的，爲首的還是那個我認爲是王小麗的女人。她們下了樓梯通過前面那幾扇玻璃門走了出去。我丟下這位朋友，不顧一切地追過去。結果是同樣的遺憾，當我跑到那邊時，依然沒有見到她們的蹤影。
我爲再一次地與王小麗錯過見面機會而歎息不已。我忽然想起這位朋友在車上給我講的愛情故事，至此我終於明白他講的那個女人——非娶不可的女人——是誰了？這位朋友走了過來，他把我請到樓上。我有些惱火地責問他，“那個女人是不是王小麗？”他的眼睛注視著外面，他說，“你明白就好，這樣的事情你沒有必要太在乎，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的婚禮你一定要來哦。”“婚禮，你們的婚禮，”我心裏想，“一直以來，我就是個講究信用的人。”窗外樓下，那些推土機挖掘機還在轟鳴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