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8月 07, 2005 11:31 pm
嗯...仍然是偏戲謔性質的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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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塞外，有一片荒涼的沙漠，寸草不生，滴雨不下。大小沙丘迭宕如波浪般展開，偶爾也露出幾副白骨，讓螫人的日光曝曬後，遠遠看去，宛如幾朵怵目的浪花。
這裡，向來被旅人稱為「死亡之海」。
奇妙的是，杳無人煙的死亡之海中心，有一間半圮的破屋，矮矮的，站在空曠的沙漠裡像個孤單的小老頭兒。據說，它曾經是一座宮殿，自從某個不為人知的文明沒落後，隨著歷史風化，就成了這副模樣。
這個平時連鳥都不想飛來拉屎的地方，今天，卻同時來了四人。
四種方向，三男一女。
一位醉眼朦朧的男人，四十來歲，走路跌跌撞撞，混濁的目光似乎永遠也沒法聚焦。他腰間繫著一個大皮囊，並聲稱，裡頭全是滿滿的酒。
「乖乖！怎麼這裡會有兩間屋子？咦？又來了六人？」
這就是他來時的第一句話。
「我從東邊來。很美很美的東方呀！酒像蜜汁，女人也甜得像蜜汁……嘿嘿！像我這樣子的酒鬼，咱們國家裏，十個少說有兩三個。」
「那裡的女人，有我甜嗎？」一位風情萬種、身材窈窕的女子，膩著聲調笑，眼波含媚，好像正逗弄著一隻貓。
「我是從西方的鎮上逃出來的。那裡可髒了，男人的手，與豬蹄差不多難看，一捏便掐得出油。摸在身上，怪不舒服的。」她笑了笑，不神氣，也不特別難堪，繼續解釋：「是的，我是個妓女。」
第三個男人啪一聲倚牆坐倒。身材短悍，臉色卻十分蒼白，彷彿剛從墳墓裡爬出來似地。他很節制，只說了七個字。
「自南來，我是殺手。」
沒人敢多問一句話，也沒人想。
最後一位男人生得十分魁梧，相貌堂堂，留了滿腮鬍鬚，使他看上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更要命的是，他手上隨時抱著一把出鞘的刀。
「我是從北邊來的，是個強盜。聽著！老子砍過的人頭比你們吃的飯粒都多幾顆！」他粗聲粗氣大喊，也不管話裡有多大破綻。分明是想嚇嚇人，但不知怎地，沒那位殺手老兄可怕就算了，竟能讓妓女覺得想笑。
其實強盜心裡正發著慌。他根本不知自己從哪來的，因為某種緣故，亡命到這片沙漠上，恰好與其他三人同時走向破屋。他們各分兩對面朝面而來，既然東西南三個方向都讓人喊光了。沒辦法，他只好相信自己從北邊來了。
這實在是一件很無可奈何的事。
＊＊＊
破屋不大，但容納四人有餘。殺手蹲在角落，人幾乎與影子融在一起，陰森森的眼睛是唯一使人感覺他存在的部分；妓女憑眺窗口，始終微笑，卻不知那一片鋪天蓋地的黃沙有什麼好看的；酒鬼呢？酒鬼從頭到尾都躺在地上，搖著大皮囊，一會兒嘻嘻笑，一會兒苦著臉。
坐在門口的強盜忍不住了，他不懂，為什麼三人好整以暇，都賴著不走。
「這間屋子裡有寶貝嗎？」強盜冷笑。
「有，酒就是我的寶貝。」酒鬼瞧著皮囊，邊流口水邊嘆氣，卻不肯喝一口。
「這麼想喝，怎麼不喝呢？」妓女嬌聲膩笑。
「喝掉了，就稱不上寶貝了。」酒鬼愁眉苦臉的說。「我問妳，妳捨得讓寶貝在面前一點一滴消失嗎？」
妓女微笑著搖搖頭。
強盜感到十分不耐煩，一揚刀子，大罵：「你們都沒想去的地方嗎？為什麼全待在這兒不走？」
「有。」沉默的殺手突然開口了。「北方，殺一個人。」
他的口氣十分森寒，使酒鬼不禁打個冷顫，勉強笑著回答：「幸好我與你不是同路。我這趟是要去西方，玩一個女人。」他咧開嘴，醉眼朦朧，但誰肯相信這對眼珠子能認得清方向？
「敢情是去找我的姐妹？」妓女花枝亂顫地笑了。「我要往南方，投靠一位老相好。」
強盜更覺得奇怪了。既然大家都有要去的目的地，為何還待在這裡？他刀子一揮，指著那慵懶無神的酒鬼大罵：「你要去西方，那就去呀！朝這女人來的方向走就對了。」
忽然，三個人都抬起頭，以一種十分古怪的眼神盯著他，彷彿瞧見什麼有趣的事物。
強盜被瞧得渾身都不對勁，脫口就是一句含糊的髒話，又罵：「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他的口音很重，聽起來倒像「幹什麼？有什麼好幹的？」。
酒鬼很努力忍住笑，才說：「是沒什麼好幹的，只是……」說到這兒，迷濛的眼睛朝妓女那麼一瞟，好像要看穿她的心事，慢條斯理的說：「我可不確定她是否真從西邊來呀。」
大漠茫茫，好不容易找到歇腳處了，誰都沒本錢再走錯一次。要曉得，沙漠是天底下最惡劣的環境。白天能熱死人，晚上更可以凍死鬼。
妓女彎下腰笑了，笑得十分開心，也十分詭異。「你不信我？」她積滿風塵的眼眸中，突然流露出狡黠的光采。「你別忘了，我們是面對面走來的。如果我的來處不是西邊，你又如何從東邊來？」
強盜用刀子一拍牆，摸著腦說：「對呀！你分明說你從東方來，是個好美好美的東方。」
酒鬼卻像聽不懂了，搖頭晃腦，一股勁兒傻笑：「我這麼說過嗎？哎呀！我一定是醉了，自己講過什麼話也記不清。」
妓女莫測高深地笑了，俏生生站著，卻像一朵沙漠裡不該出現，邪豔的毒花。邪得驚心，豔得動人。
強盜見他們兩個都不認帳，心中隱隱生出某種可怕的念頭。他本來極不願招惹殺手，此時卻抖著手朝他喝問：「你…那你是不是從南方來？」
殺手不答，緩緩地抬頭，一片刀光晃漾於蒼白的臉上，竟使得那對眼睛更顯得陰狠。這次，他破天荒說了十三個字。
「問我前，不如先問你，真從北來嗎？」
他每個字幾乎全是咬著牙狠命唸出來的，又重又冷，好像是從嘴巴裡吐出的可怕暗器。
這下他可全明白了。強盜頹然地坐倒，握刀的手指卻頻頻打顫。原來，原來每個人都不清楚自己從哪裡來，只好耗在這兒，誰也不敢妄動。他不禁又往下深想，又是為什麼寧可窩在破屋裡，也沒人肯出去探路呢？一直待著，橫豎也是個死字啊。
強盜也不是笨人，設身處地一想，登時懂了。其實四人都盼著有個不怕死的傢伙先出去闖，再不然，想辦法從彼此嘴中套出一些消息，好推斷出哪條方向才是活路。
那為什麼不合作？
剛生念頭，強盜忍不住就搖搖頭了。他們肯嗎？憑什麼要相信來歷不明的三人，透露自己掌握的一點線索？他反問自己，答案仍是一個不字。不肯，他當然不肯拿性命與陌生人賭。更何況，這三個傢伙是誰？
酒鬼，妓女，殺手。
你要怎麼放心去跟這樣子的人合作呢？
所以強盜絕不妥協。絕不。
＊＊＊
就在這種足以殺死人的沉默籠罩中，夜深了。
四個人，還是耗著。自從下午那次對談後，誰也沒開口說過一句話。酒鬼還是躺在那兒，妓女依然看窗，殺手像一塊丟在角落的石頭，而強盜只抱刀守住門，彷彿怕有人先逃出去。
其實他內心巴不得有人逃呀。
如果可以，這場沉默的戰爭應該不會謝幕。但妓女不行了，她整整站了半天，原本鮮豔的唇，此刻卻一塊塊龜裂，如暗紅色的破殼。
她渴。
「你為什麼不喝酒呢？」妓女氣色很差，但笑得仍舊嫵媚。三人一凜，好啊，終於有人率先發動攻勢了。
「妳知道的，喝酒，只會越喝越渴。」酒鬼笑得很勉強。「何況它是我的寶貝，我不想喝它。」
「我只知道它現在能救命。」妓女一貫的微笑終於不自然了。「給我喝一口吧，你想怎麼玩我，都可以。」
強盜吞了吞僅存的口水，他好後悔，自己當初沒帶一壺酒。
「不要。」酒鬼卻斷然拒絕。「妳很漂亮，但我不想搞你。現在玩那檔子事只會浪費體力，浪費水份。」
妓女的瞳孔逐漸撐大，睫毛都要豎起來了。「你也知道水份重要，那你為什麼不喝酒？」
「也許那根本不是酒。」把頭埋在雙膝的殺手忽然說話了，一雙綠幽幽的眼睛，很緩很緩地移到酒鬼身上。「也許，是水。」
這句話無疑是一顆深水炸彈，剎那間，三人臉色齊變。
「胡說！是水我為何不喝？」酒鬼首先否認。
「因為你想等咱們先渴死了，沒人跟你搶了，再茍延殘喘。」妓女很快做出推論，露出勝利的笑容。
「媽你個王巴羔子！有水也不分，拿來！」被太陽曬得昏昏沉沉的強盜聞言奮起，揮舞刀子就要搶水。
「你們是強盜嗎？土匪嗎？這本來是我的東西，就算是水，又憑什麼分給你們？」他臉色一變，趕忙改口：「何況這是酒不是水。」
「你不必否認了。」妓女連聲冷笑。「方才你親口承認裡面是水，這兒六隻耳朵都聽得很清楚。」
強盜更囂張了，刀子朝天空虛劈兩下，狂笑：「沒錯！大爺我就是強盜！正要搶你的水，怎樣？」
酒鬼一聽，反而十分鎮靜，冷冷地搖著頭。「你不是強盜。」他的目光突然前所未有之清醒。「你不配。」
「你不配。」他的話如同嚼著冰雪一字字吐的，又陰又狠。強盜一怔，竟然退開兩步，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
那表情，就像偷吃糖的孩子來不及抹口水，讓人發現的模樣。
「不要吵了。」殺手忽然站起來，短悍瘦小的影子貼在牆邊，如幽靈似地微微一顫。「是不是酒，給我聞一聞就知道。拿來吧。」
他的眼睛，似乎也失去了一直以來的森寒，變成兩盞黯下的燈籠。
酒鬼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好像才剛重新認識殺手這人。「你很奇怪。」他聲音很冷。「自從入夜以後，你話就變多了。」
殺手一震。
「你好像很希望皮囊裡裝的是酒，不是水。」
殺手握住拳頭，卻捏不緊手指，一直抖，一直抖。
「你這模樣，不像殺手。」酒鬼笑得很神秘。「倒像一個犯了酒癮，渾身發抖的酒鬼。」
話剛說完，殺手就大吼著撲上去了。
所有人的心都一口氣吊得老高。既是殺手，手下豈能不殺？
酒鬼死定了。
妓女和強盜都這麼想。
對，所以酒鬼死了。
＊＊＊
酒鬼就是殺手。他蒼白的雙手臨死前終於搶過皮囊，湊著鼻子長長吸了兩口。然後，他臉上漸漸露出一種驚天動地的傷心失望難過。
「是水，不是酒。」他悲痛地彷彿情人死去。
「我，真的，真的，好想，再喝，一口酒。」
說完，酒鬼就死了。
死在強盜的刀下，紅豔豔的刀子穿破他的胸膛，血一滴滴淌。
強盜的刀子不知何時已經被奪走了。他嚇得雙腿發軟，褲襠散發出一股掩鼻的惡臭。他尿了。
奪刀的人，是酒鬼。假的酒鬼，真的強盜。
他施展空手入刀的功夫，趁著強盜靠近，劈手奪了，順手砍了。於是殺手理所當然地死了。
酒鬼意興甚豪，想拿回皮囊，殺手的手卻握得很緊無法抽動。他一怒，揮刀就把一隻手剁下來。
這次強盜嚇得拉屎。
看見這副模樣，酒鬼自然得意的笑了，仰起頭，先喝口水解渴再說。他方才遲遲不敢喝水，其實正是顧忌殺手來搶，只好一直佯裝是酒。想不到，卻終於給他試出殺手只是個普通的酒鬼，強敵一除，他還有什麼好怕？
他不禁十分佩服自己的耐性。若非自己始終不動聲色，賣醉佯狂，引得這些人先暴露身份，又怎麼能一擊得手呢？
他現在甚至考慮，要吃這幾個人的肉來熬日子，反正再過幾天，寨內兄弟自會來接他回去。
一想求生有望，酒鬼桀桀怪笑。「假殺手是真酒鬼，假酒鬼是真強盜。那假強盜呢？」他陰鷙的眼珠子朝強盜身上一轉，寒聲說：「該不會……就是真殺手吧？」
強盜嚇得連搖頭的力氣都沒了，嘴巴張得大大，只能斷斷續續說出幾個不字。
「不…我不…不是…不是…」
「他不是殺手。」妓女竟然笑著接口了。
「我才是。」
酒鬼不可思議地轉過臉，他看見妓女握著一把匕首，深深扎入他的背心。
「對不住了。」妓女笑得很抱歉，很無奈。「我要喝水，沒辦法。」她的笑容好像就在說，這真的是很無可奈何的一件事。
酒鬼砰地倒地，醉眼睜得銅鈴一樣大，瞪住妓女。
「你瞪我也沒用。」妓女邊笑邊奪走皮囊。「你應該死了。」然後她飛起一腳，踢得酒鬼連滾兩圈，那匕首也扎得更進去。
強盜忽然砰地跪倒，咚咚咚連磕好幾個響頭，哭著說：「求妳、求妳，別殺我……」
妓女露出邪美的笑，以甜得膩人的嗓子慢慢的說：「你有什麼本事？要我不殺你？」
強盜紅著臉，把滿嘴鬍子都扯了下來，留下一張乾淨英挺的小生面孔。「我是…我是妓男…」他的聲調十分諂媚。「我可以服侍得姑娘很舒服，真的，非常非常舒服。」
妓女一怔，突然銀鈴似地笑了。
「哈哈…哈哈…妓女是殺手，殺手是酒鬼，酒鬼是強盜，而強盜竟然是妓男！？」她笑得彷彿遇見天下間最有趣的事。「這到底是什麼緣份？」
突然，妓女笑不出了。一張容顏唰地慘白，扭著腰，像一條十分不甘心的水蛇逐漸癱軟。
「孽緣。」
酒鬼用盡最後一股力氣，把刀子從妓女背心刺入，兩乳穿出。妓女掙扎著探手握住匕首，用力一拔，一股血箭噴得她全身都是。
酒鬼帶著非常詭異的神情，慢慢坐倒。
強盜早已嚇得全身能拉的東西都拉的一乾二淨。
倒是妓女，還留有一口氣。她雖然精神渙散，但那雙美美的眸子，依然注視著皮囊，悲傷地嘆氣。
「好渴。」她難過得眼裡幾乎要滴下淚了。
「我真的好渴。」
最後，她用盡剩餘一點點力氣，十分愛憐地看著拉得一塌糊塗的強盜，彷彿正看著一件來不及弄壞的玩具。那樣不捨，那樣可惜。
「我告訴你，旅人，是永遠不能透露身份的。」
說完，她就死了。
＊＊＊
過了好久好久好久，天亮了，沙漠又重新被烤熱，強盜才從一夜惡夢中驚醒過來。面對著滿屋子死人，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是拿起皮囊大口大口不停的喝水。
「旅人，是永遠不能透露身份的。」清醒以後，強盜心中始終反覆唸著這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錯，他絕對不能再透露身份。絕對不行。
他絕對不要再讓一人知道，自己是做雞的。
就在這時，屋外響起一陣馬蹄聲。無數帶刀豪客正策馬奔來，在這片四顧荒涼的沙漠上，相繼呼喊：「老大，老大！你在哪裡呀？我們一干弟兄都來接你了呀！」
強盜精神一振，提刀衝出屋去，揮手大喊：「在這！在這！我是強盜！」
然後他就看見一枝箭飛來，一痛，釘在他的左胸膛上。
他緩緩坐倒。
他不明白，他分明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為何還會落到這種下場？
他只聽見了一個強盜的吆喝斥罵。「操你媽的！老大響噹噹的名號你小子也敢胡認？……」漸漸地，聲音遠了、輕了，他就聽不到了。
強盜的耳邊只剩下一句話，反覆作響。
「旅人，是永遠不能透露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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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塞外，有一片荒涼的沙漠，寸草不生，滴雨不下。大小沙丘迭宕如波浪般展開，偶爾也露出幾副白骨，讓螫人的日光曝曬後，遠遠看去，宛如幾朵怵目的浪花。
這裡，向來被旅人稱為「死亡之海」。
奇妙的是，杳無人煙的死亡之海中心，有一間半圮的破屋，矮矮的，站在空曠的沙漠裡像個孤單的小老頭兒。據說，它曾經是一座宮殿，自從某個不為人知的文明沒落後，隨著歷史風化，就成了這副模樣。
這個平時連鳥都不想飛來拉屎的地方，今天，卻同時來了四人。
四種方向，三男一女。
一位醉眼朦朧的男人，四十來歲，走路跌跌撞撞，混濁的目光似乎永遠也沒法聚焦。他腰間繫著一個大皮囊，並聲稱，裡頭全是滿滿的酒。
「乖乖！怎麼這裡會有兩間屋子？咦？又來了六人？」
這就是他來時的第一句話。
「我從東邊來。很美很美的東方呀！酒像蜜汁，女人也甜得像蜜汁……嘿嘿！像我這樣子的酒鬼，咱們國家裏，十個少說有兩三個。」
「那裡的女人，有我甜嗎？」一位風情萬種、身材窈窕的女子，膩著聲調笑，眼波含媚，好像正逗弄著一隻貓。
「我是從西方的鎮上逃出來的。那裡可髒了，男人的手，與豬蹄差不多難看，一捏便掐得出油。摸在身上，怪不舒服的。」她笑了笑，不神氣，也不特別難堪，繼續解釋：「是的，我是個妓女。」
第三個男人啪一聲倚牆坐倒。身材短悍，臉色卻十分蒼白，彷彿剛從墳墓裡爬出來似地。他很節制，只說了七個字。
「自南來，我是殺手。」
沒人敢多問一句話，也沒人想。
最後一位男人生得十分魁梧，相貌堂堂，留了滿腮鬍鬚，使他看上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更要命的是，他手上隨時抱著一把出鞘的刀。
「我是從北邊來的，是個強盜。聽著！老子砍過的人頭比你們吃的飯粒都多幾顆！」他粗聲粗氣大喊，也不管話裡有多大破綻。分明是想嚇嚇人，但不知怎地，沒那位殺手老兄可怕就算了，竟能讓妓女覺得想笑。
其實強盜心裡正發著慌。他根本不知自己從哪來的，因為某種緣故，亡命到這片沙漠上，恰好與其他三人同時走向破屋。他們各分兩對面朝面而來，既然東西南三個方向都讓人喊光了。沒辦法，他只好相信自己從北邊來了。
這實在是一件很無可奈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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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屋不大，但容納四人有餘。殺手蹲在角落，人幾乎與影子融在一起，陰森森的眼睛是唯一使人感覺他存在的部分；妓女憑眺窗口，始終微笑，卻不知那一片鋪天蓋地的黃沙有什麼好看的；酒鬼呢？酒鬼從頭到尾都躺在地上，搖著大皮囊，一會兒嘻嘻笑，一會兒苦著臉。
坐在門口的強盜忍不住了，他不懂，為什麼三人好整以暇，都賴著不走。
「這間屋子裡有寶貝嗎？」強盜冷笑。
「有，酒就是我的寶貝。」酒鬼瞧著皮囊，邊流口水邊嘆氣，卻不肯喝一口。
「這麼想喝，怎麼不喝呢？」妓女嬌聲膩笑。
「喝掉了，就稱不上寶貝了。」酒鬼愁眉苦臉的說。「我問妳，妳捨得讓寶貝在面前一點一滴消失嗎？」
妓女微笑著搖搖頭。
強盜感到十分不耐煩，一揚刀子，大罵：「你們都沒想去的地方嗎？為什麼全待在這兒不走？」
「有。」沉默的殺手突然開口了。「北方，殺一個人。」
他的口氣十分森寒，使酒鬼不禁打個冷顫，勉強笑著回答：「幸好我與你不是同路。我這趟是要去西方，玩一個女人。」他咧開嘴，醉眼朦朧，但誰肯相信這對眼珠子能認得清方向？
「敢情是去找我的姐妹？」妓女花枝亂顫地笑了。「我要往南方，投靠一位老相好。」
強盜更覺得奇怪了。既然大家都有要去的目的地，為何還待在這裡？他刀子一揮，指著那慵懶無神的酒鬼大罵：「你要去西方，那就去呀！朝這女人來的方向走就對了。」
忽然，三個人都抬起頭，以一種十分古怪的眼神盯著他，彷彿瞧見什麼有趣的事物。
強盜被瞧得渾身都不對勁，脫口就是一句含糊的髒話，又罵：「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他的口音很重，聽起來倒像「幹什麼？有什麼好幹的？」。
酒鬼很努力忍住笑，才說：「是沒什麼好幹的，只是……」說到這兒，迷濛的眼睛朝妓女那麼一瞟，好像要看穿她的心事，慢條斯理的說：「我可不確定她是否真從西邊來呀。」
大漠茫茫，好不容易找到歇腳處了，誰都沒本錢再走錯一次。要曉得，沙漠是天底下最惡劣的環境。白天能熱死人，晚上更可以凍死鬼。
妓女彎下腰笑了，笑得十分開心，也十分詭異。「你不信我？」她積滿風塵的眼眸中，突然流露出狡黠的光采。「你別忘了，我們是面對面走來的。如果我的來處不是西邊，你又如何從東邊來？」
強盜用刀子一拍牆，摸著腦說：「對呀！你分明說你從東方來，是個好美好美的東方。」
酒鬼卻像聽不懂了，搖頭晃腦，一股勁兒傻笑：「我這麼說過嗎？哎呀！我一定是醉了，自己講過什麼話也記不清。」
妓女莫測高深地笑了，俏生生站著，卻像一朵沙漠裡不該出現，邪豔的毒花。邪得驚心，豔得動人。
強盜見他們兩個都不認帳，心中隱隱生出某種可怕的念頭。他本來極不願招惹殺手，此時卻抖著手朝他喝問：「你…那你是不是從南方來？」
殺手不答，緩緩地抬頭，一片刀光晃漾於蒼白的臉上，竟使得那對眼睛更顯得陰狠。這次，他破天荒說了十三個字。
「問我前，不如先問你，真從北來嗎？」
他每個字幾乎全是咬著牙狠命唸出來的，又重又冷，好像是從嘴巴裡吐出的可怕暗器。
這下他可全明白了。強盜頹然地坐倒，握刀的手指卻頻頻打顫。原來，原來每個人都不清楚自己從哪裡來，只好耗在這兒，誰也不敢妄動。他不禁又往下深想，又是為什麼寧可窩在破屋裡，也沒人肯出去探路呢？一直待著，橫豎也是個死字啊。
強盜也不是笨人，設身處地一想，登時懂了。其實四人都盼著有個不怕死的傢伙先出去闖，再不然，想辦法從彼此嘴中套出一些消息，好推斷出哪條方向才是活路。
那為什麼不合作？
剛生念頭，強盜忍不住就搖搖頭了。他們肯嗎？憑什麼要相信來歷不明的三人，透露自己掌握的一點線索？他反問自己，答案仍是一個不字。不肯，他當然不肯拿性命與陌生人賭。更何況，這三個傢伙是誰？
酒鬼，妓女，殺手。
你要怎麼放心去跟這樣子的人合作呢？
所以強盜絕不妥協。絕不。
＊＊＊
就在這種足以殺死人的沉默籠罩中，夜深了。
四個人，還是耗著。自從下午那次對談後，誰也沒開口說過一句話。酒鬼還是躺在那兒，妓女依然看窗，殺手像一塊丟在角落的石頭，而強盜只抱刀守住門，彷彿怕有人先逃出去。
其實他內心巴不得有人逃呀。
如果可以，這場沉默的戰爭應該不會謝幕。但妓女不行了，她整整站了半天，原本鮮豔的唇，此刻卻一塊塊龜裂，如暗紅色的破殼。
她渴。
「你為什麼不喝酒呢？」妓女氣色很差，但笑得仍舊嫵媚。三人一凜，好啊，終於有人率先發動攻勢了。
「妳知道的，喝酒，只會越喝越渴。」酒鬼笑得很勉強。「何況它是我的寶貝，我不想喝它。」
「我只知道它現在能救命。」妓女一貫的微笑終於不自然了。「給我喝一口吧，你想怎麼玩我，都可以。」
強盜吞了吞僅存的口水，他好後悔，自己當初沒帶一壺酒。
「不要。」酒鬼卻斷然拒絕。「妳很漂亮，但我不想搞你。現在玩那檔子事只會浪費體力，浪費水份。」
妓女的瞳孔逐漸撐大，睫毛都要豎起來了。「你也知道水份重要，那你為什麼不喝酒？」
「也許那根本不是酒。」把頭埋在雙膝的殺手忽然說話了，一雙綠幽幽的眼睛，很緩很緩地移到酒鬼身上。「也許，是水。」
這句話無疑是一顆深水炸彈，剎那間，三人臉色齊變。
「胡說！是水我為何不喝？」酒鬼首先否認。
「因為你想等咱們先渴死了，沒人跟你搶了，再茍延殘喘。」妓女很快做出推論，露出勝利的笑容。
「媽你個王巴羔子！有水也不分，拿來！」被太陽曬得昏昏沉沉的強盜聞言奮起，揮舞刀子就要搶水。
「你們是強盜嗎？土匪嗎？這本來是我的東西，就算是水，又憑什麼分給你們？」他臉色一變，趕忙改口：「何況這是酒不是水。」
「你不必否認了。」妓女連聲冷笑。「方才你親口承認裡面是水，這兒六隻耳朵都聽得很清楚。」
強盜更囂張了，刀子朝天空虛劈兩下，狂笑：「沒錯！大爺我就是強盜！正要搶你的水，怎樣？」
酒鬼一聽，反而十分鎮靜，冷冷地搖著頭。「你不是強盜。」他的目光突然前所未有之清醒。「你不配。」
「你不配。」他的話如同嚼著冰雪一字字吐的，又陰又狠。強盜一怔，竟然退開兩步，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
那表情，就像偷吃糖的孩子來不及抹口水，讓人發現的模樣。
「不要吵了。」殺手忽然站起來，短悍瘦小的影子貼在牆邊，如幽靈似地微微一顫。「是不是酒，給我聞一聞就知道。拿來吧。」
他的眼睛，似乎也失去了一直以來的森寒，變成兩盞黯下的燈籠。
酒鬼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好像才剛重新認識殺手這人。「你很奇怪。」他聲音很冷。「自從入夜以後，你話就變多了。」
殺手一震。
「你好像很希望皮囊裡裝的是酒，不是水。」
殺手握住拳頭，卻捏不緊手指，一直抖，一直抖。
「你這模樣，不像殺手。」酒鬼笑得很神秘。「倒像一個犯了酒癮，渾身發抖的酒鬼。」
話剛說完，殺手就大吼著撲上去了。
所有人的心都一口氣吊得老高。既是殺手，手下豈能不殺？
酒鬼死定了。
妓女和強盜都這麼想。
對，所以酒鬼死了。
＊＊＊
酒鬼就是殺手。他蒼白的雙手臨死前終於搶過皮囊，湊著鼻子長長吸了兩口。然後，他臉上漸漸露出一種驚天動地的傷心失望難過。
「是水，不是酒。」他悲痛地彷彿情人死去。
「我，真的，真的，好想，再喝，一口酒。」
說完，酒鬼就死了。
死在強盜的刀下，紅豔豔的刀子穿破他的胸膛，血一滴滴淌。
強盜的刀子不知何時已經被奪走了。他嚇得雙腿發軟，褲襠散發出一股掩鼻的惡臭。他尿了。
奪刀的人，是酒鬼。假的酒鬼，真的強盜。
他施展空手入刀的功夫，趁著強盜靠近，劈手奪了，順手砍了。於是殺手理所當然地死了。
酒鬼意興甚豪，想拿回皮囊，殺手的手卻握得很緊無法抽動。他一怒，揮刀就把一隻手剁下來。
這次強盜嚇得拉屎。
看見這副模樣，酒鬼自然得意的笑了，仰起頭，先喝口水解渴再說。他方才遲遲不敢喝水，其實正是顧忌殺手來搶，只好一直佯裝是酒。想不到，卻終於給他試出殺手只是個普通的酒鬼，強敵一除，他還有什麼好怕？
他不禁十分佩服自己的耐性。若非自己始終不動聲色，賣醉佯狂，引得這些人先暴露身份，又怎麼能一擊得手呢？
他現在甚至考慮，要吃這幾個人的肉來熬日子，反正再過幾天，寨內兄弟自會來接他回去。
一想求生有望，酒鬼桀桀怪笑。「假殺手是真酒鬼，假酒鬼是真強盜。那假強盜呢？」他陰鷙的眼珠子朝強盜身上一轉，寒聲說：「該不會……就是真殺手吧？」
強盜嚇得連搖頭的力氣都沒了，嘴巴張得大大，只能斷斷續續說出幾個不字。
「不…我不…不是…不是…」
「他不是殺手。」妓女竟然笑著接口了。
「我才是。」
酒鬼不可思議地轉過臉，他看見妓女握著一把匕首，深深扎入他的背心。
「對不住了。」妓女笑得很抱歉，很無奈。「我要喝水，沒辦法。」她的笑容好像就在說，這真的是很無可奈何的一件事。
酒鬼砰地倒地，醉眼睜得銅鈴一樣大，瞪住妓女。
「你瞪我也沒用。」妓女邊笑邊奪走皮囊。「你應該死了。」然後她飛起一腳，踢得酒鬼連滾兩圈，那匕首也扎得更進去。
強盜忽然砰地跪倒，咚咚咚連磕好幾個響頭，哭著說：「求妳、求妳，別殺我……」
妓女露出邪美的笑，以甜得膩人的嗓子慢慢的說：「你有什麼本事？要我不殺你？」
強盜紅著臉，把滿嘴鬍子都扯了下來，留下一張乾淨英挺的小生面孔。「我是…我是妓男…」他的聲調十分諂媚。「我可以服侍得姑娘很舒服，真的，非常非常舒服。」
妓女一怔，突然銀鈴似地笑了。
「哈哈…哈哈…妓女是殺手，殺手是酒鬼，酒鬼是強盜，而強盜竟然是妓男！？」她笑得彷彿遇見天下間最有趣的事。「這到底是什麼緣份？」
突然，妓女笑不出了。一張容顏唰地慘白，扭著腰，像一條十分不甘心的水蛇逐漸癱軟。
「孽緣。」
酒鬼用盡最後一股力氣，把刀子從妓女背心刺入，兩乳穿出。妓女掙扎著探手握住匕首，用力一拔，一股血箭噴得她全身都是。
酒鬼帶著非常詭異的神情，慢慢坐倒。
強盜早已嚇得全身能拉的東西都拉的一乾二淨。
倒是妓女，還留有一口氣。她雖然精神渙散，但那雙美美的眸子，依然注視著皮囊，悲傷地嘆氣。
「好渴。」她難過得眼裡幾乎要滴下淚了。
「我真的好渴。」
最後，她用盡剩餘一點點力氣，十分愛憐地看著拉得一塌糊塗的強盜，彷彿正看著一件來不及弄壞的玩具。那樣不捨，那樣可惜。
「我告訴你，旅人，是永遠不能透露身份的。」
說完，她就死了。
＊＊＊
過了好久好久好久，天亮了，沙漠又重新被烤熱，強盜才從一夜惡夢中驚醒過來。面對著滿屋子死人，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是拿起皮囊大口大口不停的喝水。
「旅人，是永遠不能透露身份的。」清醒以後，強盜心中始終反覆唸著這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錯，他絕對不能再透露身份。絕對不行。
他絕對不要再讓一人知道，自己是做雞的。
就在這時，屋外響起一陣馬蹄聲。無數帶刀豪客正策馬奔來，在這片四顧荒涼的沙漠上，相繼呼喊：「老大，老大！你在哪裡呀？我們一干弟兄都來接你了呀！」
強盜精神一振，提刀衝出屋去，揮手大喊：「在這！在這！我是強盜！」
然後他就看見一枝箭飛來，一痛，釘在他的左胸膛上。
他緩緩坐倒。
他不明白，他分明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為何還會落到這種下場？
他只聽見了一個強盜的吆喝斥罵。「操你媽的！老大響噹噹的名號你小子也敢胡認？……」漸漸地，聲音遠了、輕了，他就聽不到了。
強盜的耳邊只剩下一句話，反覆作響。
「旅人，是永遠不能透露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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