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8月 07, 2005 3:07 pm
最初，總是會在某些暗示性的事件發生時，我的思緒會將我扯回童年的記憶裡，無論我願意與否。通常我稱這種跳離當下的情形為「童稚的回溯行為暨忽視時鐘現象」。
也許在一個炎熱的午後，一口氣吃了太多的刨冰，而感到鼻樑以上那隱隱蔓延至印堂的強烈痙攣，那麼我會想到八歲時的高燒不退，母親用酒精擦拭我的前額，那是一樣的抽蓄。當然也會在某個多雨的季節中，記憶裡特別陰暗的久遠下午，我吃著熱呼呼的湯麵，在喝湯時忘了某位長者的「喝熱湯前先吹一吹格言」，以致宿命的被浮油下的埋伏熱能灼傷舌頭，那麼我必然會回到五歲時，在某個臉面已經模糊的成人無心的幫助下，用整鍋滾燙的火鍋淋浴的那一刻。痛覺是發自舌尖，眼前景象卻是全身起著珍珠般的水泡，那炫目，讓我無法自拔的陷入這反覆的制約。屢試不爽。
這種跳脫現行時間，而生命仍能持續行進的特殊能力，是讓我著迷的。只不過苦澀的是，我畢竟活得還不夠久，卻已然開始耽溺於生命中實際度量非常之少的童年（這甚至不需要用到尺子就能量度出來）。尤爲甚者，在更早之前（或之後？）的一段日子，當時空序列的錯亂現象發生時，我有時是會到達老年的。讓我感到深沉悲哀的是，我完全無法判別這老年世界，是否是屬於我那終將到達的真實，亦或是一個對現狀生命控訴性的逃避心理，所虛構的世界。
真要述說我的童年或是老年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經驗，我就必須提起我的叔叔──他是我父親少年時期同個眷村裡的哥兒們──不過這並不是屬於我叔叔的故事，而是怎麼說呢？是關於某種確實存在卻又難以歸類分析的故事吧，而這個故事便是由我叔叔開始……
許多年後，我叔叔到我家作客時，我會很自然的想起我叔叔是個獨眼龍。當然，在他告訴我之前，我完全無法想像他那顆看起來有點偏視的右眼球，只是個玻璃珠偽裝的。
他的右眼隨時都在說謊，我祖母這麼對我說。我叔叔之所以會有著這顆隨時都在說謊的眼睛，是因為在一次與多年不見的好友痛飲了一整晚後，我叔叔熱情的執意開車送對方去車站所致。我叔叔當然不可能知道在十五分鐘後，他的這個酒駕決定，會毀了他及他朋友的，關於這次相聚的美好記憶。他們將會以清晨的昏暗視線為背景，讓我叔叔所駕駛的那輛早該報廢的小客車，以一種義無反顧的姿態，去追撞一輛滿載鋼筋的聯結車。
那次車禍，我叔叔失去了右眼，我叔叔的朋友則失去了左眼。
我叔叔據他自己形容是多災多難的，他曾兩度中風，其中一次是在頂樓陽台喝酒時，他的半邊身子突然失去感覺，可笑的是，他當時正兩腳懸空的坐在陽台邊緣的倚欄上，因此失去平衡墜落四層樓下的水泥地，這讓他的肋骨斷了兩根，左腿也從此無法伸直。另一次也是跟喝酒有關，在與我父親痛飲後（不知為何，老一輩由眷村教養出來的小孩，總是習慣以「痛飲」為喝酒的節奏，以致每個人雖然都有著海量，卻依舊每飲必醉），回到家裡脫光了對著電風扇的風唱歌，以一紓心中那飲酒後莫名的豪情，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我叔叔的臉歪了一邊。從那時開始，我叔叔即使生氣，他的臉上看起來仍像掛著笑意，曖昧的，且讓人發毛。
我突兀的發現早在久遠之前的某個充滿隱喻氛圍的傍晚，我便已經預料到這天的來臨，而這個意象誕生的確切時間已不可考，灰濛濛的天空肯定象徵潛意識裡摻著些許無助。那種陰暗彷彿在暗示著什麼，像是某種宣告之類的。
那是我剛從國中放學，約莫是晚餐之前的「恰巧」時刻。自從我叔叔經商失敗（聽說原先生意做得非常之大），又失去了一隻眼，且連續中風兩次後，他便時常在這「恰巧」時刻來到我家，等著享受不久之後闔家用餐的天倫之樂，不過是別人家的。據我所知，我叔叔有三個小孩，如果說我叔叔真如我母親所說是來蹭飯吃的，那麼他那三個小孩呢？還有我嬸嬸呢？要吃什麼？有東西吃嗎？這些問題太過複雜，且因為那時的我正沉迷於時間往返的秘密遊戲，並嘗試以一種經驗科學的統計方式，來由中釐清些什麼，所以我也沒有餘力去思考這以外的事。
我叔叔照例在飯後與我父親對飲，因為隔天學校有考試，我早早便睡了。睡夢中，我聽見客廳傳來激烈的爭吵聲，以及玻璃杯跌落地面的碎裂聲，我聽見我叔叔吼著，聲音很是淒厲：「滾！都給我滾！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啊！」接著聽見重物墜地的聲音。我開了房門走出客廳，看見叔叔赤裸著上身跌在地上，不停的扭動著身子，在滿地的玻璃碎屑中打滾（我竟然聯想到在尿液中滾動的蛞蝓），他的雙肘及肩頭都被磨破皮，滲著血，而臉上依舊掛著那曖昧的笑意。我父親坐在沙發上，一臉疲憊的樣子。我母親站在一旁，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驚嚇，嘴張著大大的，看著在地上打滾的叔叔。奇怪的是，他們竟然都沒有要扶起我叔叔的意思。
突然，我叔叔像沒事人兒似的站了起來，對著我母親說：「嫂子，借個掃把吧，妳瞧這一地的玻璃。」我母親才像是被催眠師解了咒似的，點頭說好，往廚房走去。我父親抬起頭，像是現在才看見我，愣了一下後，向著我吼道：「你在幹麻？不用睡覺了是不是？」我看了我叔叔一眼，轉身進屋。
一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這個詭異的夜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會讓我叔叔做出如此脫序的舉動。
這天晚上的荒謬景象帶給我很大的震撼，一種無以名狀的小小種子或是什麼細胞之類的在心裡發了芽，鬼祟的，隱晦的，有點心虛卻又不甘放過植入我那未曾開發的思想祕境，而我卻無抗拒的能力或是不願抗拒這種暗示入侵。我並不知道這將會在我的人生之於思想能產生什麼樣的衝擊或是帶來一些如何的變化，也不知道這衝擊變化會帶給我什麼非這樣不可的影響，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將會有「關於我」的結果發生。
第二天早上，我在浴室盥洗準備上學，突地聽見了我祖母的驚叫聲，我匆忙衝出浴室，看見祖母比手畫腳很是激動的咒罵著昨晚喝多了，在客廳沙發睡著的我叔叔。我叔叔一臉茫然的望著我祖母，體內過度殘留的酒精，讓他的臉浮腫得像是剛打撈上來，泡在水裡幾天的浮屍。我叔叔的一隻眼睛讓魚吃掉了，只剩下一個小洞被暗紅且有點泛白的肉芽圍繞著（許多年後我匍在女人雙腿間探秘那令世代男人迷惑不已卻執意要弄清楚完整輪廓的生之甬道時，我發現那就是他媽的我叔叔將他假眼挖起來後的空洞），看起來像是通往另一個詭祕且深幽的世界。我看見茶几上置放著一杯水，裡面泡著一顆眼球，眼球浮在距離杯底約一橫指高的地方，有點迷惘到底該不該乾脆的沉到杯底而猶豫的輕顫著……緩緩翻滾……
我祖母咒罵了整整兩天，直到我叔叔道歉保證下次再也不會將假眼球泡在水杯裡睡覺，還買了不便宜的鳳梨酥禮盒，才將我祖母的嘴堵上。
我問我叔叔為何要將假眼球泡在水裡，他說那樣比較舒服也比較好睡。我知道我泡在水裡會很舒服，可是我不懂為什麼將假眼球取下泡在水裡也會讓我叔叔舒服，那不是假眼球嗎？難道假眼球也有著暗示大腦我現在很舒服的神經？我提出了我的疑問。我叔叔很神秘的說，因為那個假眼球是特製的，是美國最新的產品，是人工智慧，就是跟機器人一樣的機器眼，能夠發射一種肉眼看不見的電波影響腦部，讓大腦錯亂而判讀這是舒服的訊號。當然我不久後就明白他是在唬弄我，我也偷偷的咒罵了他兩天。
那時我叔叔不能算個老人，頂多四十出頭吧，可是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個老人。除了因為兩次中風及飲酒過度的衰老體態，還有一看電視就睡著的這種七十歲真正的老人才會有的毛病之外，主要是他說話的方式或是思想邏輯完全就是個老人。
首先是他的記憶開始出現斷層，分界點是他意識到自己的商業王國徹底崩坍的時分。他可能不記得今天晚上是吃了一碗還是一碗半的飯，但是他卻能夠清楚說出在某年某月的星期幾的那個清晨在下了一場雨後的幾點幾分他咬了一口手上的燒餅不經意的掉了幾粒芝麻好可惜喔這類彷彿刻在石碑上的歷史，只不過讓風霜消磨去了一些顏色，卻無損於它的完整性的久遠記憶。
極盛時期，我叔叔看著自己的事業版圖，像桌上那杯翻倒的水以一種侵略性的弧度向四周擴張……那個時代啊，輝煌的時代喔，我叔叔總是這樣說。他且沉醉在其中那種公獅子宣示領域而巡遊便溺的快感。就是這樣你懂嗎？不能給對手喘息的機會啊……我記得某某年啊，那個石油危機不是嗎？你叔叔我是這樣度過的……這就是手腕啊……那個誰誰誰以前在你叔叔面前那個龜樣喔，大氣不敢喘一聲哪……台灣的經濟奇蹟是靠我拉起來的啊……
是不是因為那曾經的輝煌，所以更顯得現在的我叔叔，自以為有一種落拓英雄的悲涼況味兒？
後來，隨著往事的畫面越來越清晰，我叔叔便只活在由他白手興業至走下坡之前的事業頂端──那段輝煌的公獅子隨意四處便溺時間裡。
我叔叔除了在我面前努力的型塑他商業鉅子的形象，也教導了我很多事。比方說：女人。
曾經輝煌的男人，好像如果不沾點女人的胭脂撩撩女人的裙邊，那麼他整體的形象便會少了那麼點傳奇性。
我叔叔常在喝酒後向我訴說著他那一段段可歌可泣的羅曼史。民國幾多年在台北白玉樓那個最紅的小姐，如何如何為了我叔叔毅然決然脫離紅塵當時傳為佳話的往事；北部某名校的女老師，怎麼怎麼為了我叔叔放棄出國深造的機會引起對方家長激烈反彈，他瀟灑的灑鈔票化解了佳偶被拆散的情狀；我叔叔如何怎麼的同時有著三個地下夫人的韻事……
那時我叔叔還有一點閒錢能玩玩風花雪月的遊戲（多年後的現在我才想起：他不是沒錢吃飯嗎？），他決定讓我見識見識。我興奮的答應，畢竟聽多了故事，對那充滿神秘誘惑的地方不免嚮往。
我叔叔帶我到了台北橋下的老巷子裡，該說是老巷子群。不能亂跑喔，要跟著叔叔，我叔叔警告我。是哪，不能亂跑啊，那密密麻麻交錯的陰暗蛛網似的迷宮，每條巷子的深處都像個黑洞，彷彿稍微靠近就會被無聲吸進去，然後經過咀嚼消化後在另一條巷子口被吐出，剩下衣服毛髮未消化完全的肉屑，黏答答的酸液襯托森森的白骨……想到即將面對的女人經驗，以及老人家恐嚇的色字頭上一把刀傳說，我沒出息的腿軟，且因為緊張而導致胃部的強烈收縮，我想我快吐了。
站在巷子口可以看見對面橋下躺著密密麻麻的黑影，那都是睡在厚紙板上等著清晨搶零工來做的工人。我叔叔說如果早上才來，絕對分不到工作，所以他們都是午夜過後就來等了。
記憶裡唯一一次睡在床以外的地方，是因為要購買某個老外搖滾樂團的演唱會門票，與三五個狐朋狗友睡在會場外圍，那由主辦單位鋪在地上的塑膠布上，朝聖似的等著太陽升起時那鐵捲門拉起開始售票的歷史性一刻……與那些同樣睡在外頭僅為了得到工作機會的人（他們有著家庭吧？可能有個正要上高中且已經開始穿戴記憶型鋼圈胸罩以保持乳房上揚集中的女兒，當然是很努力的讀書以寬慰勞苦的父親，不過事情怎能盡如人意呢？於是她沒考上公立高中，那沮喪且羞愧的表情讓作父親的不忍女兒如此的煎熬自己，好吧沒關係乖女兒你不用重考了爸爸讓妳上私立高中……或是有個乳房因為丈夫長期的冷落而罹癌的老婆，雖然已經有個檳榔西施那有著粉紅色乳頭的相好，但是身為男人的責任且兒子還那麼小不能失去媽媽，好吧我多掙點錢讓妳住進安寧病房也算是我對妳的贖罪吧……）相比，我的靈魂真是卑微啊！
由兩旁的矮屋所夾出的長巷，一間一間那用四十燭的昏暗燈光所抅織出的華麗，交雜著萎靡的淫亂氣味。我每前進一步便有許多隻手往我身上招呼：「少年欸，來嘛，來輕鬆一下。」我被眼前這奇異景象給嚇傻了，我叔叔倒是很自然的回嘴：「媽的妳這騷婆娘，別把童子雞給捏死了，小心老子給妳頓好吃的！」那「騷婆娘」聽了這話像是很受用似的，眼角含春「咯咯」笑著：「來啊，還怕你餵不飽人家呢。」於是我叔叔決定餵飽這位「騷婆娘」以及她的姐妹們（的荷包）。
關於情慾的啟蒙：小學時小男生間流行一種「掀女生裙子的遊戲」。你幾乎可以看見那些小男生的臉是如此興奮的脹紅著，這些小男生這般萎靡地沉迷在他們的小小發現（於他們色情意味濃厚的遊戲中，在得手後顯現多變瑰麗的小女生底褲顏色），甘冒失風的危險被導師抓到刷兩個耳光卻無懼的一種「未成熟精蟲的勇氣訓練」。你不禁佩服起造物主的安排，由這類行為你將可以推斷人類的起源，那股雄性的衝動因子是如此的躍躍欲試且不畏艱難。而此遊戲中表面的受害者小女生，卻也順從著身體的反應，訓練著阻擋卑劣者得逞的淘汰法則把關技巧，直到不經意地讓一個眼明手快──相較於其他失敗者的優秀──的小傢伙窺見了城牆內的秘密，在羞愧下明瞭己被優越的進犯者成功侵入佔領著，且清楚地意識到身為母體的獨特性乃至完成那篩選的神聖責任所萌生的榮耀。
我隨著叔叔來到了台北橋下的茶室。雖然名為茶室，可是你別指望能喝到一杯像樣點的茶。我們被「騷婆娘」引進塞了一張小圓桌加五六張板凳便顯得侷促，擠得好像連空氣都不能恣意流竄的小房間裡。
我記得在進房間之後，就有一堆「小姐」（我必須承認他們其實是完全看不出原先是個小姐的老太太們）湧進來讓我叔叔挑選。遊戲規則是被選中的就必須留下。留下來做什麼呢？留下來陪著我們嗑瓜子喝爛茶，或是幫我們剝去帶殼花生的殼，以便在喝了一口嗆辣低級高梁後，能立即扔進嘴裡抵銷那身體自主的排斥。也許說說不堪入耳的下流笑話，或是讓男人們體貼的讚美兩句妳好漂亮喔，而受寵若驚的撲向男人懷裡，用那早已下垂或乾癟的廉價乳房磨蹭作為回報。或是在那卡西的伴奏下，嘶吼一首「母親」、「媽媽」之類的歌頌母愛以及強調自己是多麼地不孝的台語老歌（小姐你的乳房跟我母親的一樣柔軟哪）。
於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女人經驗，就是在昏暗的三合板夾間裡，聞著圍繞在身邊的老太太們，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種混合著夜市裡一瓶一九九的法國高級香水及濃妝下的腐朽（死亡？）氣味，吃著以她們佈滿皺紋的手指剝開的花生米，在灌了幾杯劣酒後，於老太太們的簇擁下唱了一首酒後的心聲……
我叔叔現在已經是個完完全全的老人了，仍是會來我家找我父親喝酒，只是酒量明顯變差，應該說是沒有酒量可言。我不知道他在他那個依依不捨流連忘返的世界裡過得好不好？從外頭是看不出來的，我叔叔只是像個酒精中毒的老人，頂多他臉上那曖昧的笑意，讓我可以臆測出我叔叔對那個世界還算滿意。我叔叔的話越來越少，我多想弄明白那個屬於他的世界是什麼樣的景致。
我夢見我叔叔站在海邊一隅高聳的岩石上（我以一種俯瞰的角度遠遠窺探著），那模樣很是年輕，看著海浪拍擊岸邊的眼神像是遮了一層霧。岑寂中，我聽見海水泡沫正在吞噬著礁岩上的海藻，極度貪婪的，我能夠聽見咀嚼的聲音，不放過一絲生機的咀嚼著（我叔叔聽見了嗎？）。風漸漸大了起來，像是要將一切物事吹走般，我相信如果可能的話，連時間都會被吹走。
於是時間也不存在了，並不是說真的不存在（當然有可能是真的不存在也未可知，只是我不能冒犯啊！這是多少世代的詩人努力歌頌著……我怎能在眾多搖尾乞憐深怕一個不小心就被時間帶走了的人們間，做褻瀆他們心中偉大的……凌駕於一切之上的……那使人迷惑且臣服跟隨的……神祇的事呢？），只是我聽不見那滴答滴答的鐘錶齒輪卡榫彼此交疊而過近乎規律的（我們怎能保證它是絕對地規律呢？）聲音，只剩一片寂靜，連風聲也消失了……
我叔叔在那一刻變成了一個老人，凝固在靜止的時間裡。
我必須承認我對於時間（那些個依附在其上的多樣顯態：曾經的、捏造的、臆想的種種，尤其是所鍾愛的可選擇性保留甚而美化的記憶）有種莫名的崇拜。當然，在崇拜心理中勢必摻雜有迷惑、衝突、掙扎、抗拒、妥協、甚至是被虐等的多重情愫。是的，你可以稱之為情愫。那樣地隨時能輕易將你遺棄的情人，如是細致縝密地織了張網兜著你，你像在蛛網上等著蜘蛛的獠牙刺穿你下腹的柔軟地帶，那分泌出來帶有甜腥味能奪你命的催情劑，讓你幸福的浪叫啜泣接受著臨幸……
如今隨著年歲增長，我似乎開始能體會我叔叔的心境（也許是那必然的暗示效應？），將時間停留在最美好的一段，那樣反覆的像是懷舊經典老片般百看不厭。
（如果時間真能如願停住呢？每個人都選擇自己最愛的時間點按下停格紐，或是隨喜好設定某段落的重複播放，那麼一切就會真的美好了嗎？）
容許我將時間往回拉那麼些許日子，約莫是……七歲的時候吧。七歲啊，不就是那個臉蛋紅撲撲，無憂無慮，喜歡爬高不小心摔個鼻青臉腫的美好年紀嗎？
關於七歲的記憶我由腦中所能翻出來的材料不多，頂多是老師好小朋友好的課文，還有一個女孩。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總之是在七歲記憶裡的一個醒目的記號──我愛上了一個名字叫陳瑋瑋的女孩。我想那時陳瑋瑋應該不知道我愛上了她，也或者她知道，但是誰不是呢？我敢打賭全班的男同學都愛著她。在一個團體中，總是會有那麼一兩個特別受到矚目的人，陳瑋瑋便是那時候班上的女神。愛上她的理由已經忘了（我甚至也忘了她的長相），但是卻清楚記得她那垂在背後的長長麻花辮。
記憶中一些小男生總愛拉扯她的辮子，她會嬌嗔的回頭追打那些調皮的小男生，而那些男生有時候跑得太快（那個年紀呵，沒有退化性關節炎的年紀），便會稍稍放慢讓女孩的手能順利拍上他的肩，一臉好幸福的樣子啊！就好似一種求偶儀式，雄性以這種方式來吸引雌性的注意。
我不記得之前有沒有參予那些小公狗的求偶儀式，但是每當那些儀式在陳瑋瑋身上進行時，看著她喘著氣追打著男生而過度興奮泛紅的雙頰，我會想：她很喜歡這樣？於是為了討好她，或是一種出自於雄性動物的本能，我在某一個決定性的下課十分鐘，越過了她身邊的那群小公狗，然後走到她背後抓住她的辮子狠狠下拉……
這件事可以說是我人生當中第一次戀愛的失敗經驗，相較於往後漫長人生的的失敗戀愛，這次的失敗可以說是徹底的，沒有那種求求妳別離開我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改的妳看這條項鍊美嗎便被原諒了的情形（當然也許是因為我並沒有大力拉扯她們的頭髮），雖然最後還是將我像用過的衛生紙般遺棄。
這也可以說是第一次明顯意識到自己愛上一個人。不過經過這次的失敗，我對於感情的敏銳度就只能以魯鈍來形容。
時間過渡到上國中時，曾經有一段時間，有一個女孩（原諒我忘記了她的姓名）每天在我上學必經的途中等我，然後一起往學校的方向走去。那段路程大概有十分鐘吧。後來我知道她家到學校的路徑，根本與我家到學校的路徑完全沒重疊，也就是說她要跟我一起走那一段路，必須調整她的行進路線。她家在甲地，學校在乙地，我家在丙地，而這三點恰是一直線，也就是說她必須越過最終目的地，才能在學校往我家的路途中攔截我，才有可能跟我走一段路。這使她必須提早半小時出門。
這個女孩不是我班級的同學，是社團活動中別班的同學。國中時有所謂的社團活動課程，一個星期一天，通常是週六最後兩堂課，把同班級的人拆散，然後依照個人興趣選組，再組成新的班級。那時候我是新詩社的，每次上課就是唱唱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或是寫一些把露水形容成小花的眼淚之類的浮濫詩句，不過卻也催眠似的感到自己變得比較有氣質。
可能就是變有氣質了，所以那個女孩（還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多年後的今天，竟宿命的佐證了當初的悲劇結局是這麼的不可避免）也許因為這漂浮在整體（新詩社）那許許多多的氣質腦袋中的氣味，那樣的蕩人心魂，而催眠似的愛上了我（當然我是這許多年後，才知道我當初在她心裡激起的漣漪，其實是可以用驚濤駭浪來形容）。
像是你腦子裡所繪的生活路線圖：出了門下一段小坡道，看到馬路後右轉，經過了一家麵包店(你想著怎麼不早點開呢？這樣子不是少賺很多學生的錢嗎？)，然後在穿越了兩個斑馬線後，那個貼著天國近了的，或是協尋愛犬賞金優渥售價一百四十八萬起生活機能佳的廣告海報的第一個電線桿下方，你會看到她揹著書包的纖細身影，也許提袋早餐（油飯或是炒麵之類的你在無意間跟她說過所愛吃的）站在那裡。一切都變得跟呼吸一樣自然，你沒有發現她站在那裡的突兀，也沒有發現為什麼早餐剛好是你愛吃的類點。
……一切都是這樣自然……
直到有一天，你們經過學校一位全國女子四百公尺跨欄紀錄保持人的女老師宿舍家門前，老師穿著運動服很有朝氣的向你打招呼：某某某，交女朋友啦？而身旁那個臉面自開始到如今都僅是依稀淡淡的像盆水般的模糊女孩，輕聲的笑了一下（你彷彿看見她點點頭？）。
……你知道一切將不會再如此自然……
我想到陳瑋瑋一直到二年級結束重新分班前，都沒再跟我說過話。明明兩個認識的人卻不打招呼，在學校走廊上遇見也裝沒看見對方。啊他走過來了，我不能被他發現我知道他走過來，所以我必須用不知道他走過來的態度去面對他走過來的事實，不，事實上是我即將走過的路上他根本不存在。於是兩個人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因為眼神的刻意飄離而不小心碰撞了彼此，碰撞成為一個想像中的動作：其實是沒有碰撞到的，因為事實上根本沒有這個人啊！
這是個什麼樣的共生形式？表面上彼此漠視，卻因為處處避免與對方動向接觸，反而特別留心彼此的一切。
而在許多年後的那個某某紀錄保持人的女老師家門前……我是如此的漠視一個人！我是如此狠心的再下一瞬間，就將這一幕給忘了，徹底的忘了，我甚至是毫不在乎的將注意力放在油飯上淋裹著的甜辣醬所帶來舌尖上的些微刺麻……
我想到了我叔叔告訴我的他那些念念不忘的往年韻事，是不是真如他自己所說的那般美好？那樣無瑕疵的，每個細節像是精心設計好的（或是在事後有個什麼後製小組，將一個一個不完美的瑕疵片段剪掉，而將美好的部份接起，再修飾那被撕裂的裂縫），那樣的高水準畫質呈現在我叔叔的記憶裡，且成功的讓我叔叔多年後又一頭沉迷進去，甚至不願再回到這個不那麼完美的世界。
就像世界上大部分的初戀一樣（我是她的初戀），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注定有個殘破的結局記憶（也許這就是未經剪接的真相？）。
有一天上數學課前，我發現忘了帶課本，雖然數學老師是個在課堂上公然抽菸，且一根接著一根，完全無視於台下同學健康的一個名字叫邱垂雄（我們都叫他ㄉㄨㄧˇㄉㄩㄥˊ）的傢伙，但是他對學生的嚴厲是出了名的。因為怕被處罰，於是我便跑去那個女孩的班級跟她借課本。
後來某一天我會在腦中閃過一句話，是一句完全不用理會，即使理會也已於事無補的，卻經不起好奇，而將這句話逐字逐句的聽明白了的一句話：如果那天沒有跟她借課本就好了。
我訝異這句話的突兀，卻像是被引導般的開始琢磨這句話的意思，以及這句話所擁有的可能性。
如果那天沒有跟她借課本就好了。那麼許許多多的事將會以另一種形勢來發展，而不會造成她的遺憾，以及許多年後的我現在，會不由自主的去試著體會她當時的心境，這樣不停的揣摩著以致終於明瞭了一些事情，而將自己弄得像是一個懺悔者。
我到了她的教室，她的座位就在窗邊，我問她借數學課本，她起先說好隨即又搖頭拒絕。我進了她教室搶過她的書包，翻出了數學課本就往外跑，她在後頭大叫。
如果當初我被這叫聲喚回，那麼是不是往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就好像手上有著一個神祕的遙控器，那銀幕裡不停播放著的時間進程，在最最關鍵的一點上，你按下了遙控器的STOP，於是一切都靜止了。或是你有著一把神奇的螺絲起子，這把起子能夠將時間大鐘裡的關鍵螺絲卸下，你抓住了巧妙的時機，將那持續向不祥方向轉動著的秒針律動停止，就是這麼的簡單啊！你將有充裕的喘息機會，換卷不同結局的片子或是將秒針換個方向轉動。
可是……你並沒有因此停下腳步，而放任時間繼續流淌……
我在課堂上無聊的翻著課本，純粹是無意識的，沒想到竟給翻出了問題，就好像某個正在翻閱生死簿的判官，百無聊賴的翻著，翻出了誰誰誰幾時幾刻陽壽終結，那個牛頭馬面今晚把這個誰誰誰牽了來吧！沒想到下一頁竟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哎呀這可怎麼得了原來本官陽壽未終啊的這種滑稽諷刺且無奈的寓言。
我看見課本裡寫著許多我的名字。不是單純的寫著，而是將我的名字坎在許多的圖案中：有在一顆心型圖案裡的、有在一個由簡單線條勾勒出的房子裡的（旁邊併列著她的名字）、有被許許多多的小花圍著的（我直覺像是躺在佈滿鮮花的棺材裡）、有畫了兩個小人的，用一個尾端俏皮轉個圈的箭頭標示著我的姓，另一個小人則標著她的姓（那我早已忘了的，也許是美麗的姓）……
老實說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天為什麼要將那寫著我名字的課本拿給我身旁的同學看（也許是炫耀？炫耀自己的愚蠢，好和週遭同樣愚蠢的人形成一個完美的契合），而那個同學在看完後，又傳給他另一邊的同學看。
就這樣在下課前，女孩的課本已經在班上傳了一圈。
在當時，我並不會知道在兩天後，我將會狼狽的站在訓導處，讓班導甩了兩巴掌，再被訓導主任提報兩小過，甚至差點在放學時，被女孩班上的同學毒打。然後我會變成現代陳世美之類的渾帳，雖然我並沒有作官。
甩在我臉上的課本，像是慢動作般脫離我的臉頰，落地前因為氣流的衝擊而像一隻多翼蝴蝶振翅，我看到每張翅膀都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不要臉……蕩婦……婊子……花癡……妳是妓女……我班上的同學恣意地發揮他們的想像力……
那一刻我感到了深沉的悲傷……
女孩一星期後休學了，我再也沒看見過她那淡淡的面孔。
也許在一個炎熱的午後，一口氣吃了太多的刨冰，而感到鼻樑以上那隱隱蔓延至印堂的強烈痙攣，那麼我會想到八歲時的高燒不退，母親用酒精擦拭我的前額，那是一樣的抽蓄。當然也會在某個多雨的季節中，記憶裡特別陰暗的久遠下午，我吃著熱呼呼的湯麵，在喝湯時忘了某位長者的「喝熱湯前先吹一吹格言」，以致宿命的被浮油下的埋伏熱能灼傷舌頭，那麼我必然會回到五歲時，在某個臉面已經模糊的成人無心的幫助下，用整鍋滾燙的火鍋淋浴的那一刻。痛覺是發自舌尖，眼前景象卻是全身起著珍珠般的水泡，那炫目，讓我無法自拔的陷入這反覆的制約。屢試不爽。
這種跳脫現行時間，而生命仍能持續行進的特殊能力，是讓我著迷的。只不過苦澀的是，我畢竟活得還不夠久，卻已然開始耽溺於生命中實際度量非常之少的童年（這甚至不需要用到尺子就能量度出來）。尤爲甚者，在更早之前（或之後？）的一段日子，當時空序列的錯亂現象發生時，我有時是會到達老年的。讓我感到深沉悲哀的是，我完全無法判別這老年世界，是否是屬於我那終將到達的真實，亦或是一個對現狀生命控訴性的逃避心理，所虛構的世界。
真要述說我的童年或是老年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經驗，我就必須提起我的叔叔──他是我父親少年時期同個眷村裡的哥兒們──不過這並不是屬於我叔叔的故事，而是怎麼說呢？是關於某種確實存在卻又難以歸類分析的故事吧，而這個故事便是由我叔叔開始……
許多年後，我叔叔到我家作客時，我會很自然的想起我叔叔是個獨眼龍。當然，在他告訴我之前，我完全無法想像他那顆看起來有點偏視的右眼球，只是個玻璃珠偽裝的。
他的右眼隨時都在說謊，我祖母這麼對我說。我叔叔之所以會有著這顆隨時都在說謊的眼睛，是因為在一次與多年不見的好友痛飲了一整晚後，我叔叔熱情的執意開車送對方去車站所致。我叔叔當然不可能知道在十五分鐘後，他的這個酒駕決定，會毀了他及他朋友的，關於這次相聚的美好記憶。他們將會以清晨的昏暗視線為背景，讓我叔叔所駕駛的那輛早該報廢的小客車，以一種義無反顧的姿態，去追撞一輛滿載鋼筋的聯結車。
那次車禍，我叔叔失去了右眼，我叔叔的朋友則失去了左眼。
我叔叔據他自己形容是多災多難的，他曾兩度中風，其中一次是在頂樓陽台喝酒時，他的半邊身子突然失去感覺，可笑的是，他當時正兩腳懸空的坐在陽台邊緣的倚欄上，因此失去平衡墜落四層樓下的水泥地，這讓他的肋骨斷了兩根，左腿也從此無法伸直。另一次也是跟喝酒有關，在與我父親痛飲後（不知為何，老一輩由眷村教養出來的小孩，總是習慣以「痛飲」為喝酒的節奏，以致每個人雖然都有著海量，卻依舊每飲必醉），回到家裡脫光了對著電風扇的風唱歌，以一紓心中那飲酒後莫名的豪情，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我叔叔的臉歪了一邊。從那時開始，我叔叔即使生氣，他的臉上看起來仍像掛著笑意，曖昧的，且讓人發毛。
我突兀的發現早在久遠之前的某個充滿隱喻氛圍的傍晚，我便已經預料到這天的來臨，而這個意象誕生的確切時間已不可考，灰濛濛的天空肯定象徵潛意識裡摻著些許無助。那種陰暗彷彿在暗示著什麼，像是某種宣告之類的。
那是我剛從國中放學，約莫是晚餐之前的「恰巧」時刻。自從我叔叔經商失敗（聽說原先生意做得非常之大），又失去了一隻眼，且連續中風兩次後，他便時常在這「恰巧」時刻來到我家，等著享受不久之後闔家用餐的天倫之樂，不過是別人家的。據我所知，我叔叔有三個小孩，如果說我叔叔真如我母親所說是來蹭飯吃的，那麼他那三個小孩呢？還有我嬸嬸呢？要吃什麼？有東西吃嗎？這些問題太過複雜，且因為那時的我正沉迷於時間往返的秘密遊戲，並嘗試以一種經驗科學的統計方式，來由中釐清些什麼，所以我也沒有餘力去思考這以外的事。
我叔叔照例在飯後與我父親對飲，因為隔天學校有考試，我早早便睡了。睡夢中，我聽見客廳傳來激烈的爭吵聲，以及玻璃杯跌落地面的碎裂聲，我聽見我叔叔吼著，聲音很是淒厲：「滾！都給我滾！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啊！」接著聽見重物墜地的聲音。我開了房門走出客廳，看見叔叔赤裸著上身跌在地上，不停的扭動著身子，在滿地的玻璃碎屑中打滾（我竟然聯想到在尿液中滾動的蛞蝓），他的雙肘及肩頭都被磨破皮，滲著血，而臉上依舊掛著那曖昧的笑意。我父親坐在沙發上，一臉疲憊的樣子。我母親站在一旁，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驚嚇，嘴張著大大的，看著在地上打滾的叔叔。奇怪的是，他們竟然都沒有要扶起我叔叔的意思。
突然，我叔叔像沒事人兒似的站了起來，對著我母親說：「嫂子，借個掃把吧，妳瞧這一地的玻璃。」我母親才像是被催眠師解了咒似的，點頭說好，往廚房走去。我父親抬起頭，像是現在才看見我，愣了一下後，向著我吼道：「你在幹麻？不用睡覺了是不是？」我看了我叔叔一眼，轉身進屋。
一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這個詭異的夜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會讓我叔叔做出如此脫序的舉動。
這天晚上的荒謬景象帶給我很大的震撼，一種無以名狀的小小種子或是什麼細胞之類的在心裡發了芽，鬼祟的，隱晦的，有點心虛卻又不甘放過植入我那未曾開發的思想祕境，而我卻無抗拒的能力或是不願抗拒這種暗示入侵。我並不知道這將會在我的人生之於思想能產生什麼樣的衝擊或是帶來一些如何的變化，也不知道這衝擊變化會帶給我什麼非這樣不可的影響，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將會有「關於我」的結果發生。
第二天早上，我在浴室盥洗準備上學，突地聽見了我祖母的驚叫聲，我匆忙衝出浴室，看見祖母比手畫腳很是激動的咒罵著昨晚喝多了，在客廳沙發睡著的我叔叔。我叔叔一臉茫然的望著我祖母，體內過度殘留的酒精，讓他的臉浮腫得像是剛打撈上來，泡在水裡幾天的浮屍。我叔叔的一隻眼睛讓魚吃掉了，只剩下一個小洞被暗紅且有點泛白的肉芽圍繞著（許多年後我匍在女人雙腿間探秘那令世代男人迷惑不已卻執意要弄清楚完整輪廓的生之甬道時，我發現那就是他媽的我叔叔將他假眼挖起來後的空洞），看起來像是通往另一個詭祕且深幽的世界。我看見茶几上置放著一杯水，裡面泡著一顆眼球，眼球浮在距離杯底約一橫指高的地方，有點迷惘到底該不該乾脆的沉到杯底而猶豫的輕顫著……緩緩翻滾……
我祖母咒罵了整整兩天，直到我叔叔道歉保證下次再也不會將假眼球泡在水杯裡睡覺，還買了不便宜的鳳梨酥禮盒，才將我祖母的嘴堵上。
我問我叔叔為何要將假眼球泡在水裡，他說那樣比較舒服也比較好睡。我知道我泡在水裡會很舒服，可是我不懂為什麼將假眼球取下泡在水裡也會讓我叔叔舒服，那不是假眼球嗎？難道假眼球也有著暗示大腦我現在很舒服的神經？我提出了我的疑問。我叔叔很神秘的說，因為那個假眼球是特製的，是美國最新的產品，是人工智慧，就是跟機器人一樣的機器眼，能夠發射一種肉眼看不見的電波影響腦部，讓大腦錯亂而判讀這是舒服的訊號。當然我不久後就明白他是在唬弄我，我也偷偷的咒罵了他兩天。
那時我叔叔不能算個老人，頂多四十出頭吧，可是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個老人。除了因為兩次中風及飲酒過度的衰老體態，還有一看電視就睡著的這種七十歲真正的老人才會有的毛病之外，主要是他說話的方式或是思想邏輯完全就是個老人。
首先是他的記憶開始出現斷層，分界點是他意識到自己的商業王國徹底崩坍的時分。他可能不記得今天晚上是吃了一碗還是一碗半的飯，但是他卻能夠清楚說出在某年某月的星期幾的那個清晨在下了一場雨後的幾點幾分他咬了一口手上的燒餅不經意的掉了幾粒芝麻好可惜喔這類彷彿刻在石碑上的歷史，只不過讓風霜消磨去了一些顏色，卻無損於它的完整性的久遠記憶。
極盛時期，我叔叔看著自己的事業版圖，像桌上那杯翻倒的水以一種侵略性的弧度向四周擴張……那個時代啊，輝煌的時代喔，我叔叔總是這樣說。他且沉醉在其中那種公獅子宣示領域而巡遊便溺的快感。就是這樣你懂嗎？不能給對手喘息的機會啊……我記得某某年啊，那個石油危機不是嗎？你叔叔我是這樣度過的……這就是手腕啊……那個誰誰誰以前在你叔叔面前那個龜樣喔，大氣不敢喘一聲哪……台灣的經濟奇蹟是靠我拉起來的啊……
是不是因為那曾經的輝煌，所以更顯得現在的我叔叔，自以為有一種落拓英雄的悲涼況味兒？
後來，隨著往事的畫面越來越清晰，我叔叔便只活在由他白手興業至走下坡之前的事業頂端──那段輝煌的公獅子隨意四處便溺時間裡。
我叔叔除了在我面前努力的型塑他商業鉅子的形象，也教導了我很多事。比方說：女人。
曾經輝煌的男人，好像如果不沾點女人的胭脂撩撩女人的裙邊，那麼他整體的形象便會少了那麼點傳奇性。
我叔叔常在喝酒後向我訴說著他那一段段可歌可泣的羅曼史。民國幾多年在台北白玉樓那個最紅的小姐，如何如何為了我叔叔毅然決然脫離紅塵當時傳為佳話的往事；北部某名校的女老師，怎麼怎麼為了我叔叔放棄出國深造的機會引起對方家長激烈反彈，他瀟灑的灑鈔票化解了佳偶被拆散的情狀；我叔叔如何怎麼的同時有著三個地下夫人的韻事……
那時我叔叔還有一點閒錢能玩玩風花雪月的遊戲（多年後的現在我才想起：他不是沒錢吃飯嗎？），他決定讓我見識見識。我興奮的答應，畢竟聽多了故事，對那充滿神秘誘惑的地方不免嚮往。
我叔叔帶我到了台北橋下的老巷子裡，該說是老巷子群。不能亂跑喔，要跟著叔叔，我叔叔警告我。是哪，不能亂跑啊，那密密麻麻交錯的陰暗蛛網似的迷宮，每條巷子的深處都像個黑洞，彷彿稍微靠近就會被無聲吸進去，然後經過咀嚼消化後在另一條巷子口被吐出，剩下衣服毛髮未消化完全的肉屑，黏答答的酸液襯托森森的白骨……想到即將面對的女人經驗，以及老人家恐嚇的色字頭上一把刀傳說，我沒出息的腿軟，且因為緊張而導致胃部的強烈收縮，我想我快吐了。
站在巷子口可以看見對面橋下躺著密密麻麻的黑影，那都是睡在厚紙板上等著清晨搶零工來做的工人。我叔叔說如果早上才來，絕對分不到工作，所以他們都是午夜過後就來等了。
記憶裡唯一一次睡在床以外的地方，是因為要購買某個老外搖滾樂團的演唱會門票，與三五個狐朋狗友睡在會場外圍，那由主辦單位鋪在地上的塑膠布上，朝聖似的等著太陽升起時那鐵捲門拉起開始售票的歷史性一刻……與那些同樣睡在外頭僅為了得到工作機會的人（他們有著家庭吧？可能有個正要上高中且已經開始穿戴記憶型鋼圈胸罩以保持乳房上揚集中的女兒，當然是很努力的讀書以寬慰勞苦的父親，不過事情怎能盡如人意呢？於是她沒考上公立高中，那沮喪且羞愧的表情讓作父親的不忍女兒如此的煎熬自己，好吧沒關係乖女兒你不用重考了爸爸讓妳上私立高中……或是有個乳房因為丈夫長期的冷落而罹癌的老婆，雖然已經有個檳榔西施那有著粉紅色乳頭的相好，但是身為男人的責任且兒子還那麼小不能失去媽媽，好吧我多掙點錢讓妳住進安寧病房也算是我對妳的贖罪吧……）相比，我的靈魂真是卑微啊！
由兩旁的矮屋所夾出的長巷，一間一間那用四十燭的昏暗燈光所抅織出的華麗，交雜著萎靡的淫亂氣味。我每前進一步便有許多隻手往我身上招呼：「少年欸，來嘛，來輕鬆一下。」我被眼前這奇異景象給嚇傻了，我叔叔倒是很自然的回嘴：「媽的妳這騷婆娘，別把童子雞給捏死了，小心老子給妳頓好吃的！」那「騷婆娘」聽了這話像是很受用似的，眼角含春「咯咯」笑著：「來啊，還怕你餵不飽人家呢。」於是我叔叔決定餵飽這位「騷婆娘」以及她的姐妹們（的荷包）。
關於情慾的啟蒙：小學時小男生間流行一種「掀女生裙子的遊戲」。你幾乎可以看見那些小男生的臉是如此興奮的脹紅著，這些小男生這般萎靡地沉迷在他們的小小發現（於他們色情意味濃厚的遊戲中，在得手後顯現多變瑰麗的小女生底褲顏色），甘冒失風的危險被導師抓到刷兩個耳光卻無懼的一種「未成熟精蟲的勇氣訓練」。你不禁佩服起造物主的安排，由這類行為你將可以推斷人類的起源，那股雄性的衝動因子是如此的躍躍欲試且不畏艱難。而此遊戲中表面的受害者小女生，卻也順從著身體的反應，訓練著阻擋卑劣者得逞的淘汰法則把關技巧，直到不經意地讓一個眼明手快──相較於其他失敗者的優秀──的小傢伙窺見了城牆內的秘密，在羞愧下明瞭己被優越的進犯者成功侵入佔領著，且清楚地意識到身為母體的獨特性乃至完成那篩選的神聖責任所萌生的榮耀。
我隨著叔叔來到了台北橋下的茶室。雖然名為茶室，可是你別指望能喝到一杯像樣點的茶。我們被「騷婆娘」引進塞了一張小圓桌加五六張板凳便顯得侷促，擠得好像連空氣都不能恣意流竄的小房間裡。
我記得在進房間之後，就有一堆「小姐」（我必須承認他們其實是完全看不出原先是個小姐的老太太們）湧進來讓我叔叔挑選。遊戲規則是被選中的就必須留下。留下來做什麼呢？留下來陪著我們嗑瓜子喝爛茶，或是幫我們剝去帶殼花生的殼，以便在喝了一口嗆辣低級高梁後，能立即扔進嘴裡抵銷那身體自主的排斥。也許說說不堪入耳的下流笑話，或是讓男人們體貼的讚美兩句妳好漂亮喔，而受寵若驚的撲向男人懷裡，用那早已下垂或乾癟的廉價乳房磨蹭作為回報。或是在那卡西的伴奏下，嘶吼一首「母親」、「媽媽」之類的歌頌母愛以及強調自己是多麼地不孝的台語老歌（小姐你的乳房跟我母親的一樣柔軟哪）。
於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女人經驗，就是在昏暗的三合板夾間裡，聞著圍繞在身邊的老太太們，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種混合著夜市裡一瓶一九九的法國高級香水及濃妝下的腐朽（死亡？）氣味，吃著以她們佈滿皺紋的手指剝開的花生米，在灌了幾杯劣酒後，於老太太們的簇擁下唱了一首酒後的心聲……
我叔叔現在已經是個完完全全的老人了，仍是會來我家找我父親喝酒，只是酒量明顯變差，應該說是沒有酒量可言。我不知道他在他那個依依不捨流連忘返的世界裡過得好不好？從外頭是看不出來的，我叔叔只是像個酒精中毒的老人，頂多他臉上那曖昧的笑意，讓我可以臆測出我叔叔對那個世界還算滿意。我叔叔的話越來越少，我多想弄明白那個屬於他的世界是什麼樣的景致。
我夢見我叔叔站在海邊一隅高聳的岩石上（我以一種俯瞰的角度遠遠窺探著），那模樣很是年輕，看著海浪拍擊岸邊的眼神像是遮了一層霧。岑寂中，我聽見海水泡沫正在吞噬著礁岩上的海藻，極度貪婪的，我能夠聽見咀嚼的聲音，不放過一絲生機的咀嚼著（我叔叔聽見了嗎？）。風漸漸大了起來，像是要將一切物事吹走般，我相信如果可能的話，連時間都會被吹走。
於是時間也不存在了，並不是說真的不存在（當然有可能是真的不存在也未可知，只是我不能冒犯啊！這是多少世代的詩人努力歌頌著……我怎能在眾多搖尾乞憐深怕一個不小心就被時間帶走了的人們間，做褻瀆他們心中偉大的……凌駕於一切之上的……那使人迷惑且臣服跟隨的……神祇的事呢？），只是我聽不見那滴答滴答的鐘錶齒輪卡榫彼此交疊而過近乎規律的（我們怎能保證它是絕對地規律呢？）聲音，只剩一片寂靜，連風聲也消失了……
我叔叔在那一刻變成了一個老人，凝固在靜止的時間裡。
我必須承認我對於時間（那些個依附在其上的多樣顯態：曾經的、捏造的、臆想的種種，尤其是所鍾愛的可選擇性保留甚而美化的記憶）有種莫名的崇拜。當然，在崇拜心理中勢必摻雜有迷惑、衝突、掙扎、抗拒、妥協、甚至是被虐等的多重情愫。是的，你可以稱之為情愫。那樣地隨時能輕易將你遺棄的情人，如是細致縝密地織了張網兜著你，你像在蛛網上等著蜘蛛的獠牙刺穿你下腹的柔軟地帶，那分泌出來帶有甜腥味能奪你命的催情劑，讓你幸福的浪叫啜泣接受著臨幸……
如今隨著年歲增長，我似乎開始能體會我叔叔的心境（也許是那必然的暗示效應？），將時間停留在最美好的一段，那樣反覆的像是懷舊經典老片般百看不厭。
（如果時間真能如願停住呢？每個人都選擇自己最愛的時間點按下停格紐，或是隨喜好設定某段落的重複播放，那麼一切就會真的美好了嗎？）
容許我將時間往回拉那麼些許日子，約莫是……七歲的時候吧。七歲啊，不就是那個臉蛋紅撲撲，無憂無慮，喜歡爬高不小心摔個鼻青臉腫的美好年紀嗎？
關於七歲的記憶我由腦中所能翻出來的材料不多，頂多是老師好小朋友好的課文，還有一個女孩。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總之是在七歲記憶裡的一個醒目的記號──我愛上了一個名字叫陳瑋瑋的女孩。我想那時陳瑋瑋應該不知道我愛上了她，也或者她知道，但是誰不是呢？我敢打賭全班的男同學都愛著她。在一個團體中，總是會有那麼一兩個特別受到矚目的人，陳瑋瑋便是那時候班上的女神。愛上她的理由已經忘了（我甚至也忘了她的長相），但是卻清楚記得她那垂在背後的長長麻花辮。
記憶中一些小男生總愛拉扯她的辮子，她會嬌嗔的回頭追打那些調皮的小男生，而那些男生有時候跑得太快（那個年紀呵，沒有退化性關節炎的年紀），便會稍稍放慢讓女孩的手能順利拍上他的肩，一臉好幸福的樣子啊！就好似一種求偶儀式，雄性以這種方式來吸引雌性的注意。
我不記得之前有沒有參予那些小公狗的求偶儀式，但是每當那些儀式在陳瑋瑋身上進行時，看著她喘著氣追打著男生而過度興奮泛紅的雙頰，我會想：她很喜歡這樣？於是為了討好她，或是一種出自於雄性動物的本能，我在某一個決定性的下課十分鐘，越過了她身邊的那群小公狗，然後走到她背後抓住她的辮子狠狠下拉……
這件事可以說是我人生當中第一次戀愛的失敗經驗，相較於往後漫長人生的的失敗戀愛，這次的失敗可以說是徹底的，沒有那種求求妳別離開我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改的妳看這條項鍊美嗎便被原諒了的情形（當然也許是因為我並沒有大力拉扯她們的頭髮），雖然最後還是將我像用過的衛生紙般遺棄。
這也可以說是第一次明顯意識到自己愛上一個人。不過經過這次的失敗，我對於感情的敏銳度就只能以魯鈍來形容。
時間過渡到上國中時，曾經有一段時間，有一個女孩（原諒我忘記了她的姓名）每天在我上學必經的途中等我，然後一起往學校的方向走去。那段路程大概有十分鐘吧。後來我知道她家到學校的路徑，根本與我家到學校的路徑完全沒重疊，也就是說她要跟我一起走那一段路，必須調整她的行進路線。她家在甲地，學校在乙地，我家在丙地，而這三點恰是一直線，也就是說她必須越過最終目的地，才能在學校往我家的路途中攔截我，才有可能跟我走一段路。這使她必須提早半小時出門。
這個女孩不是我班級的同學，是社團活動中別班的同學。國中時有所謂的社團活動課程，一個星期一天，通常是週六最後兩堂課，把同班級的人拆散，然後依照個人興趣選組，再組成新的班級。那時候我是新詩社的，每次上課就是唱唱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或是寫一些把露水形容成小花的眼淚之類的浮濫詩句，不過卻也催眠似的感到自己變得比較有氣質。
可能就是變有氣質了，所以那個女孩（還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多年後的今天，竟宿命的佐證了當初的悲劇結局是這麼的不可避免）也許因為這漂浮在整體（新詩社）那許許多多的氣質腦袋中的氣味，那樣的蕩人心魂，而催眠似的愛上了我（當然我是這許多年後，才知道我當初在她心裡激起的漣漪，其實是可以用驚濤駭浪來形容）。
像是你腦子裡所繪的生活路線圖：出了門下一段小坡道，看到馬路後右轉，經過了一家麵包店(你想著怎麼不早點開呢？這樣子不是少賺很多學生的錢嗎？)，然後在穿越了兩個斑馬線後，那個貼著天國近了的，或是協尋愛犬賞金優渥售價一百四十八萬起生活機能佳的廣告海報的第一個電線桿下方，你會看到她揹著書包的纖細身影，也許提袋早餐（油飯或是炒麵之類的你在無意間跟她說過所愛吃的）站在那裡。一切都變得跟呼吸一樣自然，你沒有發現她站在那裡的突兀，也沒有發現為什麼早餐剛好是你愛吃的類點。
……一切都是這樣自然……
直到有一天，你們經過學校一位全國女子四百公尺跨欄紀錄保持人的女老師宿舍家門前，老師穿著運動服很有朝氣的向你打招呼：某某某，交女朋友啦？而身旁那個臉面自開始到如今都僅是依稀淡淡的像盆水般的模糊女孩，輕聲的笑了一下（你彷彿看見她點點頭？）。
……你知道一切將不會再如此自然……
我想到陳瑋瑋一直到二年級結束重新分班前，都沒再跟我說過話。明明兩個認識的人卻不打招呼，在學校走廊上遇見也裝沒看見對方。啊他走過來了，我不能被他發現我知道他走過來，所以我必須用不知道他走過來的態度去面對他走過來的事實，不，事實上是我即將走過的路上他根本不存在。於是兩個人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因為眼神的刻意飄離而不小心碰撞了彼此，碰撞成為一個想像中的動作：其實是沒有碰撞到的，因為事實上根本沒有這個人啊！
這是個什麼樣的共生形式？表面上彼此漠視，卻因為處處避免與對方動向接觸，反而特別留心彼此的一切。
而在許多年後的那個某某紀錄保持人的女老師家門前……我是如此的漠視一個人！我是如此狠心的再下一瞬間，就將這一幕給忘了，徹底的忘了，我甚至是毫不在乎的將注意力放在油飯上淋裹著的甜辣醬所帶來舌尖上的些微刺麻……
我想到了我叔叔告訴我的他那些念念不忘的往年韻事，是不是真如他自己所說的那般美好？那樣無瑕疵的，每個細節像是精心設計好的（或是在事後有個什麼後製小組，將一個一個不完美的瑕疵片段剪掉，而將美好的部份接起，再修飾那被撕裂的裂縫），那樣的高水準畫質呈現在我叔叔的記憶裡，且成功的讓我叔叔多年後又一頭沉迷進去，甚至不願再回到這個不那麼完美的世界。
就像世界上大部分的初戀一樣（我是她的初戀），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注定有個殘破的結局記憶（也許這就是未經剪接的真相？）。
有一天上數學課前，我發現忘了帶課本，雖然數學老師是個在課堂上公然抽菸，且一根接著一根，完全無視於台下同學健康的一個名字叫邱垂雄（我們都叫他ㄉㄨㄧˇㄉㄩㄥˊ）的傢伙，但是他對學生的嚴厲是出了名的。因為怕被處罰，於是我便跑去那個女孩的班級跟她借課本。
後來某一天我會在腦中閃過一句話，是一句完全不用理會，即使理會也已於事無補的，卻經不起好奇，而將這句話逐字逐句的聽明白了的一句話：如果那天沒有跟她借課本就好了。
我訝異這句話的突兀，卻像是被引導般的開始琢磨這句話的意思，以及這句話所擁有的可能性。
如果那天沒有跟她借課本就好了。那麼許許多多的事將會以另一種形勢來發展，而不會造成她的遺憾，以及許多年後的我現在，會不由自主的去試著體會她當時的心境，這樣不停的揣摩著以致終於明瞭了一些事情，而將自己弄得像是一個懺悔者。
我到了她的教室，她的座位就在窗邊，我問她借數學課本，她起先說好隨即又搖頭拒絕。我進了她教室搶過她的書包，翻出了數學課本就往外跑，她在後頭大叫。
如果當初我被這叫聲喚回，那麼是不是往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就好像手上有著一個神祕的遙控器，那銀幕裡不停播放著的時間進程，在最最關鍵的一點上，你按下了遙控器的STOP，於是一切都靜止了。或是你有著一把神奇的螺絲起子，這把起子能夠將時間大鐘裡的關鍵螺絲卸下，你抓住了巧妙的時機，將那持續向不祥方向轉動著的秒針律動停止，就是這麼的簡單啊！你將有充裕的喘息機會，換卷不同結局的片子或是將秒針換個方向轉動。
可是……你並沒有因此停下腳步，而放任時間繼續流淌……
我在課堂上無聊的翻著課本，純粹是無意識的，沒想到竟給翻出了問題，就好像某個正在翻閱生死簿的判官，百無聊賴的翻著，翻出了誰誰誰幾時幾刻陽壽終結，那個牛頭馬面今晚把這個誰誰誰牽了來吧！沒想到下一頁竟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哎呀這可怎麼得了原來本官陽壽未終啊的這種滑稽諷刺且無奈的寓言。
我看見課本裡寫著許多我的名字。不是單純的寫著，而是將我的名字坎在許多的圖案中：有在一顆心型圖案裡的、有在一個由簡單線條勾勒出的房子裡的（旁邊併列著她的名字）、有被許許多多的小花圍著的（我直覺像是躺在佈滿鮮花的棺材裡）、有畫了兩個小人的，用一個尾端俏皮轉個圈的箭頭標示著我的姓，另一個小人則標著她的姓（那我早已忘了的，也許是美麗的姓）……
老實說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天為什麼要將那寫著我名字的課本拿給我身旁的同學看（也許是炫耀？炫耀自己的愚蠢，好和週遭同樣愚蠢的人形成一個完美的契合），而那個同學在看完後，又傳給他另一邊的同學看。
就這樣在下課前，女孩的課本已經在班上傳了一圈。
在當時，我並不會知道在兩天後，我將會狼狽的站在訓導處，讓班導甩了兩巴掌，再被訓導主任提報兩小過，甚至差點在放學時，被女孩班上的同學毒打。然後我會變成現代陳世美之類的渾帳，雖然我並沒有作官。
甩在我臉上的課本，像是慢動作般脫離我的臉頰，落地前因為氣流的衝擊而像一隻多翼蝴蝶振翅，我看到每張翅膀都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不要臉……蕩婦……婊子……花癡……妳是妓女……我班上的同學恣意地發揮他們的想像力……
那一刻我感到了深沉的悲傷……
女孩一星期後休學了，我再也沒看見過她那淡淡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