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6月 30, 2005 1:55 pm
（二）
走出芒草叢，我看見蕾秋正挨著破爛屋探頭探腦。蕾秋沿著破爛屋的石牆周圍繞圈，挨到破窗邊，踮起腳尖，把整個臉貼近窗玻璃。我遠遠的瞧著她，瞧著這一整棟破爛屋——紅瓦屋頂，灰泥石牆，斑駁門板，破落窗稜。黃昏的太陽落在破爛屋的正後方，屋後的天空襯岀一大片昏黃，昏黃之後，是漫天的灰藍。不知道是我的神經過敏，還是我的視力產生幻覺：破爛屋的煙囪吐出一口黑煙，整棟破爛屋像是呼吸換氣似的，顫了顫，呼的一聲，嘆了一口氣。我眨了眨眼睛，煙囪上的黑煙幻化成烏雲，是烏雲？是黑煙？我無法分辨，只覺得一陣陰冷的晚風從屋後的竹林吹來，冷得全身的毛細孔都緊閉成一個個突起的雞皮疙瘩，我突然感覺到電撃麻痺似的渾身不自在，我忍不住叫了一聲：「蕾秋！」
「幹嘛？」蕾秋的臉還貼在窗戶的破洞上，頭也不回的應著。
「我們走了吧？」我試探性的問了一聲，我不敢跟蕾秋說實話。要是跟她說我聽見破爛屋嘆氣、看見破爛屋的煙囪冒煙之類根本不可能會發生的事，肯定會惹起她一陣訕笑，而且會足足讓她笑上一千年。在我有生之日的每一天，只要她看見我，她肯定會提醒我所有做過的糗事，就像我上回玩尋寶遊戲的時候迷路一樣。
「我們走了吧？天黑了。」我耐著性子又問了一次。
「好啦，來啦，我再多看一下下就好了。」蕾秋不耐煩的答應著。
我遠遠的站定在芒草叢邊，不敢靠近那棟破爛屋，實在等得無聊，只好抬頭看天。黃昏的天色越來越暗，暗灰的雲越來越黑，黑影漸攏的暮色裡，視線越來越模糊不清。但是，我的心裡卻清清楚楚的覺得害怕，怕得直打哆嗦。為了不讓蕾秋察覺我怕得兩腿發顫的糗樣，我用力的頓了頓兩條腿，猛猛的往地上踹，又蹦又跳的像隻袋鼠一樣，在粉土碎石地上揚起一片灰塵，嗆得我自己都忍不住咳了起來。
「你搞什麼？噼噼啵啵跳，跳得灰塵滿天飛。」蕾秋終於心不甘情不願的往回走，嘴巴還是不留情的說。
我沒有心情回嘴，只好隨便應付著說：「因為太冷了，跳一跳比較不會冷。」
「冷？還早吧？現在還是秋天耶？」
「我就是覺得冷嘛！而且，我想回家，我的肚子又餓了。」我胡亂唬弄些理由，只想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說來說去還是吃，你真是飯桶一個，浪費國家糧食。」蕾秋邊說邊搖頭。
我們迴身穿過芒草叢，踩著崎嶇不平的粉土碎石地，顛顛簸簸的撥草前行。每一次撥開面前的芒草叢，身後的芒草叢都在我們的身後聚攏。這一次，我不敢離蕾秋太遠，我的視線緊緊抓住她的背影不敢放開。坦白說來，我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如此渴望成為蕾秋的影子。我們穿過芒草叢疾行，每跨出一步，就代表我們離破爛屋越遠，但是，我仍然可以感覺到怦怦響跳的心臟在我的胸口蹦動。雖然兩條腿不停的快步向前走，我還是不放心的一再回頭張望，每一次回頭，等待映入眼簾的都是一片漆黑的墨色。夜，彷彿有腳似的，早已經在我們的身後降臨。
我們循著原路走回百姓廟，天已經全黑了。秋天晚涼的風徐徐流動，掠過汗濕的頸項胸背，微微有些涼意。當我和蕾秋踏上柏油路的時候，早已經是氣喘噓噓，累得連走路都沒勁了。
「呵，累死我了。」蕾秋邊走邊說。
「我還以為你是無敵女超人，永遠不會累呢！」離開破爛屋，我好像又活過來一樣，覺得有力氣多了，又開始和蕾秋拌嘴。
「嘿嘿！我雖然不是無敵女超人，但是，我絕對會比無敵女超人還厲害。」蕾秋又瞇小了眼，露出滿肚子餿主意的壞模樣。
呵，饒了我吧！我想起去年聖誕節，蕾秋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她說，她才不屑用文具店賣的塑膠聖誕樹做裝飾，假裡假氣的，一點也不討人喜歡。為了她口中的那一棵真正的聖誕樹，我們扛著斧頭，翻過後山，用萬達小腿上的一個傷疤，換來一棵拇指粗的小樹。嚇得萬達他媽把萬達關在家裡，足足關了十天，等到萬達可以出門的時候，聖誕節已經過了，連新年的派對，他都沒趕上。至於那棵用萬達的血淚換來的聖誕樹，的確就像是蕾秋所說的：那是全天底下最正點的聖誕樹了。可惜，這一棵天底下最正點的聖誕樹，活不過十天就一命嗚呼去見閻羅王了。早知道，買一棵塑膠樹不就結了，也不用讓萬達損失一塊小腿肉，去換一棵只能看十天的聖誕樹呀！
雖然上回那塊肉不是從我的身上掉下來的，我還是覺得害怕。如今，我親眼目睹那一間怪裡怪氣的破爛屋，給我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輕舉妄動。喔！親愛的蕾秋，親愛的老姐，別再動什麼歪腦筋了吧！
「呵呵！我要做出連無敵女超人都做不到的事。」
蕾秋繼續說，我不敢接話，我只能在心裡暗自祈求：天啊！地啊！我祈求蕾秋可以聽見我心裏的話。
「我決定要把那一棟破爛屋弄成一座鬼屋！」
蕾秋的眼睛晶晶閃亮，像一架蓄勢待發的噴射火箭，火力十足，噢！我要怎麼可以告訴她，別打這個餿主意？
「你幹嘛？怎麼不說話？餓得說不出話來了嗎？」
「對！我肚子餓了，我要回家吃飯，我才不管你有什麼偉大計畫，別把我扯進去，我只想吃飽、睡飽、做一隻比豬還懶的懶豬。」
「呵呵！我可愛的小妹妹，可愛的小懶豬，可愛的傻千秋，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你，我一個人活著，又有什麼樂趣呢？」走著走著，我們已經回到社區大門，門柱的燈光特別亮，蕾秋站在燈光下，像在舞臺上演話劇一樣，開始沒完沒了的說一些噁心叭啦的台詞。我是唯一的觀眾，我覺得噁心的不忍心再多看一眼，只好留她一個人獨白，先回家吃飯了。經過中庭的時候，我特意瞄了一眼手抱嬰兒的女人雕像，心裡還是想著，抱了一整天的嬰兒，不知道她累不累？
我和蕾秋一前一後的回到家，瑪琍亞已經準備好晚餐了。瑪琍亞不會煮中國菜，所以，我們多半都是拿刀叉吃西餐，像今天餐桌上的奶油培根義大利麵和奶油蘑菇湯就是瑪琍亞的拿手好菜。只可惜培根煎得太乾太硬，咬得我的牙齦發酸；奶油加上起士粉，膩得我沒法吃完。
「你不是肚子餓嗎？」蕾秋瞅著我說。
「我吃飽了。」我胡亂應了一句，我不想讓蕾秋知道我真正的感覺，而且，我也不想再去接近那一棟陰森鬼氣的破爛屋了。
可是，蕾秋卻依然興趣盎然的編織她的鬼屋夢：「我告訴你，西洋人的萬聖節就像中國人的鬼月一樣，到了這一天，所有在陰間的鬼都會跑到人間來找替死鬼。為了不要成為替死鬼，以前的人都會打扮成嚇人的妖魔鬼怪把真的鬼嚇跑。」
「真的？假的？」我半信半疑的問。
「什麼真的假的？」
「假的鬼為什麼可以嚇走真的鬼？真的鬼不是應該比較可怕嗎？怎麼會變成假的鬼比真的鬼還嚇人哪？」這是什麼邏輯？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聽見的話。
「哈哈！你不覺得很好笑嗎？大家都怕真鬼，卻沒想到假鬼比真鬼還可怕。所以囉，鬼並不可怕，有時候，不安好心的壞人比鬼還可怕咧！」蕾秋手拿叉子捲著義大利麵，說話像個小大人似的老氣橫秋。
「這和你的鬼屋有什麼關係？」我還是滿頭霧水，不解的問。
「當然有關係囉，到了萬聖節的時候，大家都要去敲人家的門，跟人家要糖果吃，如果能把那一棟破爛屋弄成鬼屋，讓每一個來敲門的小鬼都嚇壞，那一定很過癮，不是嗎？」蕾秋邊吃邊說，沾了奶油的嘴唇油油的泛著光，和她的眼睛一樣亮。
我知道這一次又毀了，蕾秋是不聽人勸的，她從來不會放棄任何一件她想做的事，不管結果如何，就算是跌跌撞撞的搞得滿頭瘡疱，只要她曾經做過，她就會覺得高興。但是，我可不會覺得高興，因為，這些爛差事通常都是她想做的，而不是我自己心甘情願要做的，我只不過是被拖下水的那一個倒楣鬼而已。唉！誰叫我是她妹妹呢！
「我要去洗澡睡覺了。」
我推開椅子站起來，懶懶的拉長身子，大大的打了一個呵欠。呵！這個呵欠又長又無奈。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樣再和蕾秋說下去，我不能告訴她那棟破爛屋有問題，她一定不會相信我的，而且一定還會咧著嘴大聲笑，笑得滿地打滾到處找牙齒，就像她平常所說的：真是笑掉我的大牙。喔！沒有人比我更瞭解蕾秋，我幾乎連想都不用想，就可以知道蕾秋下一步會怎麼做，但是，知道又怎麼樣，我根本無法阻止她，不如去睡吧。也許明天一覺醒來，破爛屋就會憑空不見也說不定。
我站在蓮蓬頭底下沖澡，讓千萬水滴連結成的水線沖掉一身疲憊，然後，帶著一絲微弱的希望鑽進被窩裡準備睡覺。白天走一趟破爛屋，幾乎耗掉我全部的體力，我累得連動口咀嚼晚餐的力氣都沒有，沈重的眼皮彷彿吊上一公斤重的砝碼，睜都睜不開。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累過頭，等到真正上床鑽進被窩的時候，意識反而清楚的難以入眠。
以前，我最怕的是從那一座灰撲撲的百姓廟前面經過，從現在開始，我更怕靠近那一棟會呼吸喘氣還會吐黑煙的破爛屋。是黑煙？是烏雲？我絕對不相信我是看花眼，更難以相信眼前看到的離奇景象，是黑煙？是烏雲？是烏雲？是黑煙？黑煙烏雲的景象一直在我的眼前交替浮現，到了後來，我已經搞不清楚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的了。
我把頭埋進棉被裡，像以前一樣開始數羊：「一隻綿羊跳過欄杆、兩隻綿羊跳過欄杆、三隻綿羊跳過欄杆……一百零二隻綿羊跳過欄杆、一百零三隻綿羊跳過欄杆……」當我數到一百零九隻綿羊的時候，我發現我的綿羊沒有跳過欄杆，牠……竟然跑了！
牠跳過書桌旁的窗戶，跳進中庭裡。我跟著牠在中庭裡踢躂踢躂的跑，透過眼角斜視，我看見中庭裡懷抱嬰兒的女人雕像，在清冷的月光中，只剩下淡薄的白色透明光影，那個女人雕像去了哪裡？疑問像一塊吸水的海綿塞滿我的腦袋，但是，我忙著追我的小綿羊，沒有時間多想。
「啊，回來呀，我的羊！」我跟著牠奔出社區大門，忘了身上還穿著單薄的睡衣睡褲，腳上只套上一雙夾腳的地板鞋，慌慌張張的跟著牠在黑夜中奔馳。「回來呀，我的羊！」我啞著嗓子嘶吼，心裡茫茫亂亂的，不知道為什麼睡前的數羊，數著數著，會數出一場「羊兒脫逃記」。
夜晚的天空像一襲鑲鑽的寶藍色軟緞，飽滿閃亮；綿羊雪白的毛色在朦朧的夜色中，分外醒眼。牠踩著四隻細細的腳蹄在前面踢躂踢躂的跑；我踩著兩隻夾腳拖鞋在後面啪咑啪咑的追，跑著跑著，跑得沒力的時候，我只好慢慢走。我後來發現：我跑的時候，牠也跑；我走的時候，牠也走，偶爾還會停下來吃草，或者回頭偷偷瞄我。我突然恍然大悟：牠它並不是真心想要脫逃，牠好像想要帶我去什麼地方……。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就後悔了，後悔太晚發覺這隻綿羊的企圖，一路上傻里傻氣的呼喚跟隨，沒想到卻被牠帶到最令我害怕的地方——破爛屋。
我幾乎沒有辦法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揉揉眼睛再重新確認一次：我正站在黃昏時站過的粉土碎石地上，身後是窸窸窣窣隨風起舞的芒草叢，眼前是黃昏時候見過的破爛屋——紅瓦屋頂，灰泥石牆，斑駁門板，破落窗稜……啊……髒汙的窗玻璃透出模糊的光影……。
「有……鬼……。」一絲念頭觸電般的閃過腦際，我像一尊被下了定身咒的石像，呆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陰冷的晚風從屋後的竹林跑出來，像頑皮的小孩緊貼在我的臉龐，熨涼我溫潤的前額，輕撫我汗濕的髮際，然後像一條冰冷的小蛇，纏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腦袋轟轟亂響，我的胸口怦怦亂跳，我害怕的直打哆嗦，兩條腿像水泥灌漿一樣重的擡不起來，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逃離破爛屋。奈何沈重的雙腿像深入土中生根一樣不聽使喚，一步也挪不動，心裡越急越發汗，我覺得汗濕的睡衣已經貼在發顫的背脊上，瞬時，我又掉入黃昏時的恐懼記憶……。（待續）
走出芒草叢，我看見蕾秋正挨著破爛屋探頭探腦。蕾秋沿著破爛屋的石牆周圍繞圈，挨到破窗邊，踮起腳尖，把整個臉貼近窗玻璃。我遠遠的瞧著她，瞧著這一整棟破爛屋——紅瓦屋頂，灰泥石牆，斑駁門板，破落窗稜。黃昏的太陽落在破爛屋的正後方，屋後的天空襯岀一大片昏黃，昏黃之後，是漫天的灰藍。不知道是我的神經過敏，還是我的視力產生幻覺：破爛屋的煙囪吐出一口黑煙，整棟破爛屋像是呼吸換氣似的，顫了顫，呼的一聲，嘆了一口氣。我眨了眨眼睛，煙囪上的黑煙幻化成烏雲，是烏雲？是黑煙？我無法分辨，只覺得一陣陰冷的晚風從屋後的竹林吹來，冷得全身的毛細孔都緊閉成一個個突起的雞皮疙瘩，我突然感覺到電撃麻痺似的渾身不自在，我忍不住叫了一聲：「蕾秋！」
「幹嘛？」蕾秋的臉還貼在窗戶的破洞上，頭也不回的應著。
「我們走了吧？」我試探性的問了一聲，我不敢跟蕾秋說實話。要是跟她說我聽見破爛屋嘆氣、看見破爛屋的煙囪冒煙之類根本不可能會發生的事，肯定會惹起她一陣訕笑，而且會足足讓她笑上一千年。在我有生之日的每一天，只要她看見我，她肯定會提醒我所有做過的糗事，就像我上回玩尋寶遊戲的時候迷路一樣。
「我們走了吧？天黑了。」我耐著性子又問了一次。
「好啦，來啦，我再多看一下下就好了。」蕾秋不耐煩的答應著。
我遠遠的站定在芒草叢邊，不敢靠近那棟破爛屋，實在等得無聊，只好抬頭看天。黃昏的天色越來越暗，暗灰的雲越來越黑，黑影漸攏的暮色裡，視線越來越模糊不清。但是，我的心裡卻清清楚楚的覺得害怕，怕得直打哆嗦。為了不讓蕾秋察覺我怕得兩腿發顫的糗樣，我用力的頓了頓兩條腿，猛猛的往地上踹，又蹦又跳的像隻袋鼠一樣，在粉土碎石地上揚起一片灰塵，嗆得我自己都忍不住咳了起來。
「你搞什麼？噼噼啵啵跳，跳得灰塵滿天飛。」蕾秋終於心不甘情不願的往回走，嘴巴還是不留情的說。
我沒有心情回嘴，只好隨便應付著說：「因為太冷了，跳一跳比較不會冷。」
「冷？還早吧？現在還是秋天耶？」
「我就是覺得冷嘛！而且，我想回家，我的肚子又餓了。」我胡亂唬弄些理由，只想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說來說去還是吃，你真是飯桶一個，浪費國家糧食。」蕾秋邊說邊搖頭。
我們迴身穿過芒草叢，踩著崎嶇不平的粉土碎石地，顛顛簸簸的撥草前行。每一次撥開面前的芒草叢，身後的芒草叢都在我們的身後聚攏。這一次，我不敢離蕾秋太遠，我的視線緊緊抓住她的背影不敢放開。坦白說來，我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如此渴望成為蕾秋的影子。我們穿過芒草叢疾行，每跨出一步，就代表我們離破爛屋越遠，但是，我仍然可以感覺到怦怦響跳的心臟在我的胸口蹦動。雖然兩條腿不停的快步向前走，我還是不放心的一再回頭張望，每一次回頭，等待映入眼簾的都是一片漆黑的墨色。夜，彷彿有腳似的，早已經在我們的身後降臨。
我們循著原路走回百姓廟，天已經全黑了。秋天晚涼的風徐徐流動，掠過汗濕的頸項胸背，微微有些涼意。當我和蕾秋踏上柏油路的時候，早已經是氣喘噓噓，累得連走路都沒勁了。
「呵，累死我了。」蕾秋邊走邊說。
「我還以為你是無敵女超人，永遠不會累呢！」離開破爛屋，我好像又活過來一樣，覺得有力氣多了，又開始和蕾秋拌嘴。
「嘿嘿！我雖然不是無敵女超人，但是，我絕對會比無敵女超人還厲害。」蕾秋又瞇小了眼，露出滿肚子餿主意的壞模樣。
呵，饒了我吧！我想起去年聖誕節，蕾秋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她說，她才不屑用文具店賣的塑膠聖誕樹做裝飾，假裡假氣的，一點也不討人喜歡。為了她口中的那一棵真正的聖誕樹，我們扛著斧頭，翻過後山，用萬達小腿上的一個傷疤，換來一棵拇指粗的小樹。嚇得萬達他媽把萬達關在家裡，足足關了十天，等到萬達可以出門的時候，聖誕節已經過了，連新年的派對，他都沒趕上。至於那棵用萬達的血淚換來的聖誕樹，的確就像是蕾秋所說的：那是全天底下最正點的聖誕樹了。可惜，這一棵天底下最正點的聖誕樹，活不過十天就一命嗚呼去見閻羅王了。早知道，買一棵塑膠樹不就結了，也不用讓萬達損失一塊小腿肉，去換一棵只能看十天的聖誕樹呀！
雖然上回那塊肉不是從我的身上掉下來的，我還是覺得害怕。如今，我親眼目睹那一間怪裡怪氣的破爛屋，給我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輕舉妄動。喔！親愛的蕾秋，親愛的老姐，別再動什麼歪腦筋了吧！
「呵呵！我要做出連無敵女超人都做不到的事。」
蕾秋繼續說，我不敢接話，我只能在心裡暗自祈求：天啊！地啊！我祈求蕾秋可以聽見我心裏的話。
「我決定要把那一棟破爛屋弄成一座鬼屋！」
蕾秋的眼睛晶晶閃亮，像一架蓄勢待發的噴射火箭，火力十足，噢！我要怎麼可以告訴她，別打這個餿主意？
「你幹嘛？怎麼不說話？餓得說不出話來了嗎？」
「對！我肚子餓了，我要回家吃飯，我才不管你有什麼偉大計畫，別把我扯進去，我只想吃飽、睡飽、做一隻比豬還懶的懶豬。」
「呵呵！我可愛的小妹妹，可愛的小懶豬，可愛的傻千秋，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你，我一個人活著，又有什麼樂趣呢？」走著走著，我們已經回到社區大門，門柱的燈光特別亮，蕾秋站在燈光下，像在舞臺上演話劇一樣，開始沒完沒了的說一些噁心叭啦的台詞。我是唯一的觀眾，我覺得噁心的不忍心再多看一眼，只好留她一個人獨白，先回家吃飯了。經過中庭的時候，我特意瞄了一眼手抱嬰兒的女人雕像，心裡還是想著，抱了一整天的嬰兒，不知道她累不累？
我和蕾秋一前一後的回到家，瑪琍亞已經準備好晚餐了。瑪琍亞不會煮中國菜，所以，我們多半都是拿刀叉吃西餐，像今天餐桌上的奶油培根義大利麵和奶油蘑菇湯就是瑪琍亞的拿手好菜。只可惜培根煎得太乾太硬，咬得我的牙齦發酸；奶油加上起士粉，膩得我沒法吃完。
「你不是肚子餓嗎？」蕾秋瞅著我說。
「我吃飽了。」我胡亂應了一句，我不想讓蕾秋知道我真正的感覺，而且，我也不想再去接近那一棟陰森鬼氣的破爛屋了。
可是，蕾秋卻依然興趣盎然的編織她的鬼屋夢：「我告訴你，西洋人的萬聖節就像中國人的鬼月一樣，到了這一天，所有在陰間的鬼都會跑到人間來找替死鬼。為了不要成為替死鬼，以前的人都會打扮成嚇人的妖魔鬼怪把真的鬼嚇跑。」
「真的？假的？」我半信半疑的問。
「什麼真的假的？」
「假的鬼為什麼可以嚇走真的鬼？真的鬼不是應該比較可怕嗎？怎麼會變成假的鬼比真的鬼還嚇人哪？」這是什麼邏輯？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聽見的話。
「哈哈！你不覺得很好笑嗎？大家都怕真鬼，卻沒想到假鬼比真鬼還可怕。所以囉，鬼並不可怕，有時候，不安好心的壞人比鬼還可怕咧！」蕾秋手拿叉子捲著義大利麵，說話像個小大人似的老氣橫秋。
「這和你的鬼屋有什麼關係？」我還是滿頭霧水，不解的問。
「當然有關係囉，到了萬聖節的時候，大家都要去敲人家的門，跟人家要糖果吃，如果能把那一棟破爛屋弄成鬼屋，讓每一個來敲門的小鬼都嚇壞，那一定很過癮，不是嗎？」蕾秋邊吃邊說，沾了奶油的嘴唇油油的泛著光，和她的眼睛一樣亮。
我知道這一次又毀了，蕾秋是不聽人勸的，她從來不會放棄任何一件她想做的事，不管結果如何，就算是跌跌撞撞的搞得滿頭瘡疱，只要她曾經做過，她就會覺得高興。但是，我可不會覺得高興，因為，這些爛差事通常都是她想做的，而不是我自己心甘情願要做的，我只不過是被拖下水的那一個倒楣鬼而已。唉！誰叫我是她妹妹呢！
「我要去洗澡睡覺了。」
我推開椅子站起來，懶懶的拉長身子，大大的打了一個呵欠。呵！這個呵欠又長又無奈。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樣再和蕾秋說下去，我不能告訴她那棟破爛屋有問題，她一定不會相信我的，而且一定還會咧著嘴大聲笑，笑得滿地打滾到處找牙齒，就像她平常所說的：真是笑掉我的大牙。喔！沒有人比我更瞭解蕾秋，我幾乎連想都不用想，就可以知道蕾秋下一步會怎麼做，但是，知道又怎麼樣，我根本無法阻止她，不如去睡吧。也許明天一覺醒來，破爛屋就會憑空不見也說不定。
我站在蓮蓬頭底下沖澡，讓千萬水滴連結成的水線沖掉一身疲憊，然後，帶著一絲微弱的希望鑽進被窩裡準備睡覺。白天走一趟破爛屋，幾乎耗掉我全部的體力，我累得連動口咀嚼晚餐的力氣都沒有，沈重的眼皮彷彿吊上一公斤重的砝碼，睜都睜不開。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累過頭，等到真正上床鑽進被窩的時候，意識反而清楚的難以入眠。
以前，我最怕的是從那一座灰撲撲的百姓廟前面經過，從現在開始，我更怕靠近那一棟會呼吸喘氣還會吐黑煙的破爛屋。是黑煙？是烏雲？我絕對不相信我是看花眼，更難以相信眼前看到的離奇景象，是黑煙？是烏雲？是烏雲？是黑煙？黑煙烏雲的景象一直在我的眼前交替浮現，到了後來，我已經搞不清楚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的了。
我把頭埋進棉被裡，像以前一樣開始數羊：「一隻綿羊跳過欄杆、兩隻綿羊跳過欄杆、三隻綿羊跳過欄杆……一百零二隻綿羊跳過欄杆、一百零三隻綿羊跳過欄杆……」當我數到一百零九隻綿羊的時候，我發現我的綿羊沒有跳過欄杆，牠……竟然跑了！
牠跳過書桌旁的窗戶，跳進中庭裡。我跟著牠在中庭裡踢躂踢躂的跑，透過眼角斜視，我看見中庭裡懷抱嬰兒的女人雕像，在清冷的月光中，只剩下淡薄的白色透明光影，那個女人雕像去了哪裡？疑問像一塊吸水的海綿塞滿我的腦袋，但是，我忙著追我的小綿羊，沒有時間多想。
「啊，回來呀，我的羊！」我跟著牠奔出社區大門，忘了身上還穿著單薄的睡衣睡褲，腳上只套上一雙夾腳的地板鞋，慌慌張張的跟著牠在黑夜中奔馳。「回來呀，我的羊！」我啞著嗓子嘶吼，心裡茫茫亂亂的，不知道為什麼睡前的數羊，數著數著，會數出一場「羊兒脫逃記」。
夜晚的天空像一襲鑲鑽的寶藍色軟緞，飽滿閃亮；綿羊雪白的毛色在朦朧的夜色中，分外醒眼。牠踩著四隻細細的腳蹄在前面踢躂踢躂的跑；我踩著兩隻夾腳拖鞋在後面啪咑啪咑的追，跑著跑著，跑得沒力的時候，我只好慢慢走。我後來發現：我跑的時候，牠也跑；我走的時候，牠也走，偶爾還會停下來吃草，或者回頭偷偷瞄我。我突然恍然大悟：牠它並不是真心想要脫逃，牠好像想要帶我去什麼地方……。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就後悔了，後悔太晚發覺這隻綿羊的企圖，一路上傻里傻氣的呼喚跟隨，沒想到卻被牠帶到最令我害怕的地方——破爛屋。
我幾乎沒有辦法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揉揉眼睛再重新確認一次：我正站在黃昏時站過的粉土碎石地上，身後是窸窸窣窣隨風起舞的芒草叢，眼前是黃昏時候見過的破爛屋——紅瓦屋頂，灰泥石牆，斑駁門板，破落窗稜……啊……髒汙的窗玻璃透出模糊的光影……。
「有……鬼……。」一絲念頭觸電般的閃過腦際，我像一尊被下了定身咒的石像，呆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陰冷的晚風從屋後的竹林跑出來，像頑皮的小孩緊貼在我的臉龐，熨涼我溫潤的前額，輕撫我汗濕的髮際，然後像一條冰冷的小蛇，纏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腦袋轟轟亂響，我的胸口怦怦亂跳，我害怕的直打哆嗦，兩條腿像水泥灌漿一樣重的擡不起來，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逃離破爛屋。奈何沈重的雙腿像深入土中生根一樣不聽使喚，一步也挪不動，心裡越急越發汗，我覺得汗濕的睡衣已經貼在發顫的背脊上，瞬時，我又掉入黃昏時的恐懼記憶……。（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