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頭巾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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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Sianlight星心亞Azure

《紅頭巾飄揚》

(上)

一九五零年的春天,嬋賣不成了。她被解放軍送到勞動營改造了一年,然後被一家玻璃廠招為工人。按當時的話說,就是自食其力重新做人,為祖國建設貢獻力量。嬋的工作是將熔化的玻璃液體擠壓成墨水瓶子,她手持一把鐵鉤子將玻璃熔液挑進模具,由機器擠壓成型,然後冷卻成為成品。這樣的工作機械而無聊,每天都在重複。嬋對墨水和裝墨水的瓶子沒什麼概念,她覺得莫名其妙,自從共產黨來了之後世界上喝墨水的人好像多了起來,需要每天製造成千上萬的墨水瓶才可以滿足他們。嬋每個月的工資是十四元六角八分,勉強可以維持生計,這讓她非常驚詫,她說,我從來沒有掙過這麼少的錢。會計聽後對嬋的態度非常不滿:是沒有你以前掙的多,可是這錢來得乾淨,用得踏實。「乾淨」兩個字揭了嬋的短,嬋不服氣說,錢有什麼乾淨骯髒的,再乾淨的人也要用錢,再髒的人也要用錢,錢並不噁心人,噁心人的只能是男人。會計很厭惡地瞟了她一眼,惡狠狠地罵道:操不改的臭婊子!
嬋這一年只有二十歲,但顯得過於蒼老。她時常回想自己的過去,昔日的天真和青春隨時光流逝一去不返,它們如此短暫脆弱,就像她加工的墨水瓶子。
嬋保留一張十五歲時的照片,她經常把它翻出來看,細細地端詳。這張照片是嬋十五歲時被父親賣給妓院以後照的。這張照片隨後和其他妓女的照片被妓院的管事掛在大廳裡,以便讓客人挑選。嬋在賣給妓院那一年正值臘月,快過年了,娘說,嬋啊,我實在沒有能力養活你了。嬋含著淚點點頭,嬋並不恨母親,她覺得自己的命就是這樣。
嬋至今還能記得第一次接客時的情景,恐懼使她渾身顫抖,她臉色蒼白,無望地看了看老闆。老闆當時正坐在一邊抽煙,他對嬋說,別怕,一會兒就好了。嬋搖了搖頭,她說,我怕,我真的怕極了。老闆說這有什麼好怕的?當女人都要這樣的。嬋瞪大眼睛傾聽著,整個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然後她被國民黨軍官拉上了炕。衣裳剛脫了一半,她突然從炕上跳起來,雙手掩面衝出門外。老闆追出去,拉住她的手說,你怎麼啦?你跑什麼嘛?嬋哭泣著說,我怕,我不做這個。老闆的臉立刻沉了下來,他說,你是我花三個大洋買來的,由不得你不做。後來想想這話說得重了,就換了一副口氣:你不是想養活你的爹娘嗎?還有你兩個弟弟,你不接客靠什麼養活?嬋抱住妓院門口的一個電線桿子,頭靠那上面哭泣,她說,送我回去,求求你送我回去吧。老闆掰她的手指,他說,你到底怕什麼?嬋說我怕疼,我實在怕極了。等著嫖嬋的軍官不耐煩了,站在閣樓上的窗子口叫罵,要砸掉妓院。老闆急了,只好叫了兩個夥計,粗暴地扯著嬋的頭髮拉回了妓院,嬋聽見他們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臭婊子。嬋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接客的。當時她只有十六歲。她錯誤地幻想只要她接一回客,家裡的情況就會好轉,但幻想只是幻想,嬋的一家仍然吃不飽飯。嬋後來仔細想想,她接客的錢全都跑到妓院老闆那裡去了,她只獲得了一小部分,只夠她買幾盒胭脂香粉。嬋一幹就是兩年,這年春天,共產黨進城,把她從妓院裡「解放」了出來,嬋幹不成了。
一個初夏的早晨,嬋在飽受譏笑中離開了玻璃廠,嫁給了一個農民。農民叫王栓,人稱「燒餅王」,以前在縣衙門口賣燒餅,嬋在妓院干的時候經常買他的燒餅給兩個弟弟。王栓賣了一輩子的燒餅,積了一筆不薄的家業。日本人投降那一年,王栓用他的家業買了五十畝地,想靠租地賺錢,結果他被進城的共產黨劃成了地主。嬋並不嫌棄這種稱呼,她覺得地主比妓女的名聲好聽多了。再說了,除了王栓,也沒有誰願意娶她。
嬋出嫁這天只有娘一個人送她。嬋的爹丟不起人,躲得遠遠的,嬋的兩個弟弟罵她是賤貨。嬋的母親對嬋說,弟弟還小,不懂事,別放在心上。臨上馬車,嬋的母親從懷裡掏出一個紅頭巾,對嬋說,能陪的嫁妝只有這個了。
嬋對賣燒餅的王栓非常冷淡,那是一個醜陋的男人,長得像個豬,而且一看到嬋就喜歡傻笑。嬋覺得自己很可憐,很輕率地就把自己托付給了這個沒出息的男人,而且是個地主,所以就罵他:噁心!王栓倒也不生氣,就對她說,我不嫌你噁心,你倒嫌我噁心了。說完就開始動手動腳。
嬋受到了傷心的一擊,她的眼圈有點紅了。同時嬋的緊張戒備的身體開始鬆弛下來,她突然覺得王栓的攻擊毋須抵抗。也許她已經沒有資格對王栓作這種抵抗。嬋低頭看了看男人的東西,那東西與其他男人的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一樣的醜陋和充滿了情慾,嬋心想,既然男人與男人毫無區別,那就這樣吧。
嬋出嫁的第二年娘就死了,帶著跟著她半輩子的癆病被嬋安葬在亂墳崗。開始的幾天裡嬋不以為然,後來如夢初醒,想想自己從此無依無靠,就放聲地痛哭起來。半年之後,嬋的爹由他熱愛的酒送進了墳墓。嬋的爹是喝完酒不小心掉進茅池裡淹死的,當時正值夏天,屍體第二天被人們發現時已經臭了,腫得像頭大白豬。村裡的人對嬋說,你去收屍吧。嬋臉色蒼白,搖著頭說,不,我不去,隨便他們處理吧。我最怕見死人。村裡的人說,他可是你的親生父親呀。嬋沉默不語,她撫著她隆起的肚皮,最後她自言自語說,我討厭臭男人,這世界上臭男人死一個少一個,有啥好稀罕的。
嬋在出嫁後的第二年生下一個兒子,這個小東西的到來讓嬋對未來第一次感到深深的迷惘和憂慮。她站在窗前凝望田野,追本溯源,覺得自己相當委屈。嬋很小就被賣給妓院,她不知道該怎麼照料這個小東西,更不會做農活,所以經常遭到王栓的打罵。王栓說,你個不要臉的臭婊子,除了會賣B,啥都不會做。孩子經常哭,喂東西也不吃,結果不到滿月就一命嗚呼了。看病的先生說,孩子得了臍帶風。嬋不知道什麼是臍帶風,她覺得孩子就壓根不該來這個世界上。嬋坐月子還沒滿,王栓就要求與嬋同房,嬋不同意,王栓就打她:你個臭婊子就得狠狠的操!不操你不會給我老老實實地過活。
到了秋末風涼的季節,嬋又懷孕了,她盯著自己的肚皮,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已成定局,嬋後來總是回憶起一隻蒼蠅,那只蒼蠅從窗外飛來,叮在她雪白的肚皮上。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嬋的第二個孩子生了下來,仍然是一個男孩。嬋盯著孩子兩腿之間突起的什物,臉上是無可奈何的表情,這一點嬋無法掩飾。嬋的第二個孩子仍然沒有保住小命,他被鍋底灰燒爛了睪丸,當天晚上就死掉了。王栓把嬋剝光吊起來打。嬋說你別打我了,我快死了。王栓說,你燒掉了我兒子的雞巴,讓我斷子絕孫,我不打你打誰?嬋說那不是我的錯,孩子被尿醃了屁股,我用布包著草木灰墊屁股,沒想到草木灰沒熄透,又重新燃著了。王栓的鞭子繼續抽,你媽個臭婊子,你害死我兒子,我非揍死你不可。嬋說別打了,打死我就沒有人給你生兒子了。王栓這才不打。
第二天埋孩子的時候,嬋的心裡突然百感交集。她所緊緊抱住的是不屬於她的東西,那是具才幾個月的孩子屍體。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這哭聲在傍晚的風裡飄滿全村,令人毛骨悚然。
嬋在傷痕纍纍的一九五四年生下了第三個孩子,是個女孩,嬋給她起個名字叫蘭。嬋對養活孩子喪失了信心,她很少哺乳,也很少給嬰兒換尿布,她想這孩子也許活不長,她也可能活不長,沒有必要去履行母親的義務。很多時間嬋在孩子嘶啞的哭聲中安然入睡,視而不見讓嬋更加慵懶。而蘭卻以正常的速度生長著,她從早晨啼哭到深夜,飢餓使她怒氣沖沖。有一天,嬋對蘭的哭聲感到不可思議,她細細地打量了躺在身邊的女兒,發現她的眉眼非常像自己,這使嬋動了惻隱之心,她把乳頭塞進女兒的小嘴裡,拍著孩子說,你為什麼是個女孩呢?你為什麼要來世上呢?女人是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是女人就沒有好下場。王栓在床的別一頭抬起身子:他娘的賠錢貨!我上輩子造的什麼孽啊?讓老子斷子絕孫……
王栓在嬋懷上第三個孩子的這一年遇到了不幸,他從山上摔了下來,造成了半身癱瘓。嬋看不起這個豬一樣的男人,他除了吃飯睡覺就知道性交,性交是他唯一的樂趣。王栓的殘廢讓嬋鬆了一口氣,嬋想,以後再沒有人打她了,身上再也不用爬上一頭豬。
但是隨後嬋就感覺到王栓的殘廢不是一件讓人快意的事。一九五八年的到來讓嬋對吃飯這件事憂心忡忡,這一年嬋聽到一些新詞:大躍進、大煉鋼鐵和人民公社。嬋家的地被收走之後的一天,她跑到了村口,呆呆地看著空空蕩蕩的田野和那些被剝了樹皮的樹木,心裡非常難過。她似乎看見黑暗的未來就埋伏在明天、後天,她以後該怎麼辦?這時候嬋再次清醒起來,冷風吹來使她像埋第二個孩子時那樣蹲了下來,雙手不停地撫摸著膝蓋。嬋哆嗦地蹲在村口,長時間地望著天際邊不斷翻滾的白雲,神情頹唐地小聲嘟囔,往後這日子該咋過啊?
一九五九年春天到來的時候,嬋已經餓得快走不動路了,頭年冬天她偷生產隊磨盤下的幾袋包谷面早就餵給了奄奄一息的王栓和他的女兒。嬋看了一眼皮包骨頭的女兒蘭,決定該想想辦法了。
嬋找到了生產隊隊長,把家裡的情況向隊長說了,讓隊長想想辦法。隊長說,別說你家,全中國都這樣,我有什麼辦法?說完,隊長就用手摸了摸嬋的後背。嬋哆嗦了一下,對隊長說,我求求您了,我的孩子快餓死了。隊長就又用手摸了摸嬋的屁股,辦法是有,但就看你願意不願意了。嬋又哆嗦了一下,對隊長說,只要能讓我孩子吃飽,做什麼我都願意。隊長一聽,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窩頭遞給嬋,然後他摸了摸嬋的奶子比劃著他有多少個這樣的窩頭。嬋又哆嗦了一下,點了點頭。隊長急不可耐地把嬋放倒在一根長條凳子上,急不可耐地掀開嬋的上衣,又急不可耐地爬了上去。嬋很順從,咬第一口窩頭的時候,她覺得很值。隊長在解嬋的腰帶的時候發了火,你媽個臭婊子,褲腰帶咋系這麼結實?嬋狼吞虎嚥地啃了一口窩頭,腮幫鼓鼓的,她漲紅著臉對隊長說,褲腰帶扎不緊就走不動路,我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隊長在一陣嚎叫聲中結束了他全部的慾望,他提上褲子時嬋已經吃完了窩頭,隊長就從口袋裡又掏出窩頭遞給了嬋:再給你兩個。嬋敞著奶子,心滿意足地擦了擦嘴巴,當她看清只有兩個窩頭時大吃一驚:你不是說有很多這樣的窩頭嗎?隊長罵道:臭婊子,老子是說過有很多,但沒說過都給你。
嬋聽後估算起來,現在正是青黃不接,這災荒還得半年,要到春荒過後,地裡的莊稼都長出來災荒才會過去。她想了起村裡已經餓死了不少人,所以嬋哭了起來,她邊哭邊央求隊長:你給我點糧食吧,我的孩子快不行了……我天天來讓你操,行不行?隊長一聽,覺得划算,就給了嬋兩袋糧食。
糧食是夜裡偷偷背回家的,嬋後半夜用它們熬了一些稀粥,喂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王栓問清楚哪來的糧食之後,拒絕食用,邊罵嬋臭婊子邊哭:我那五十畝地啊,我那五十畝地啊,我那五十畝地啊,我那五十畝地啊……然後就死在了床頭。
王栓在餓死的第四個年頭,也就是一九六三年,蘭長大了,她開始上學了。這讓嬋心裡非常欣慰,她覺得無論如何也得供養女兒上大學。嬋每天都用母親送她的紅頭巾圍在蘭的脖子上,然後目送女兒消失在村口。嬋喜歡看紅頭巾在風裡飄揚,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個希望。

(下)

蘭的容貌酷似母親嬋,這是有目共睹的。村裡的人都說,蘭長得太像那個臭婊子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蘭從小就知道「臭婊子」一詞是什麼意思,她能從人們的臉上讀到一種刻毒,所以她從小就對她的母親和所有人充滿憎恨。
蘭的一生不比她母親嬋幸運多少,她一直堅持認為她不該脫成女人,更不該來到這個世上。在蘭遇到她數個男人之後,她更是覺得如此。許多年後,當蘭整理母親的遺物時,她從箱子裡翻出了母親留給她的紅頭巾,這頭巾讓蘭吃驚地發現,那是她全部命運沉浮的具體過程。多少年來,她已經習慣於把命運歸結於自己的出身,但當她再一次看到母親的紅頭巾時,淚水竟流淌了一臉。
蘭對昔日的記憶,沒有一樁是準確的,每次的歷程都不堪回首,所有的回憶都零亂曖昧。歲月被撕碎了,只能撿一點碎片,在記憶裡重新拼湊。
蘭第一個男人是她的繼父。在蘭以往的印象中,繼父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頭,臉上總掛著卑微的微笑,對任何人都點頭哈腰。他對蘭非常好,蘭至今還能回憶他從幾十里之外買散子給她吃的情景。為此蘭的同學們很羨慕蘭,蘭很自豪。在蘭童年的眼裡繼父幾乎就是美好的化身,蘭熱愛他崇敬他如同他是蘭人生道路上的燈塔。那是個夏天,蘭放學回到家裡時夜已經很深了,母親已經睡著,只有繼父在等她。繼父先是衝著她和藹可親地笑,然後站起身開始撫摸蘭。起初蘭以為這完全是父親式的撫愛,這撫愛讓蘭很舒服很愜意很溫暖,但當繼父的手從蘭的頭上落到肩膀上並有繼續下滑的可能時,蘭感覺不對頭了。蘭不太敢懷疑繼父,即使是繼父將手伸到了不該伸到的地方時仍然如此。蘭嚇壞了,繼父的怪異動作使她驚恐萬分。當她試圖拒絕時,繼父堅定有力地低聲說,我是你爹!這句話在蘭聽起來擲地有聲,那意思是說,我是你父親,我是一家之主,我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支配和擺佈一切。蘭後來疼得哭了起來,繼父說,你敢哭我就把這件事告訴你娘,然後再告訴你們學校,然後再告訴你們班的同學,讓你無法做人。蘭就是在這種警告中被佔有並屈服的。此後很多年裡,蘭躺在黑暗的床上總是不敢入睡,昔日的情景使她的恐懼無限延伸。
嬋發現這件事是半年之後,當時嬋半夜起來解手,吃驚地發現了丈夫居然在女兒的被窩裡。嬋把丈夫揪出被窩,然後像瘋了一樣尖叫著追逐赤條條的丈夫,用掃帚抽打他的背部。蘭記得繼父被打得抱著腦袋滿屋子亂竄,他時而怪叫,時而笑嘻嘻地求饒。嬋一直追著丈夫打了一夜,清晨的時候她打累了,再也打不動了,只好坐在地上默默地掉淚。嬋後來向蘭跪了下來,她請求女兒不要把這件事張揚出去,也不要去公安局報案。蘭記得她的目光與母親相遇過一次,她發現母親的眼神裡有一種冰涼的絕望的東西,這使蘭心裡如刀子般剜了一下。蘭對著母親潸然淚下,這是她的第一次哭泣。
緊隨而來的另一個記憶是蘭的繼父被槍決,這記憶無疑是對前一個記憶造成的不安進行撫摸。蘭的繼父在一九七九年被抓了起來,罪名是強姦婦女。抓起來後,其他人的揭發加上他自己的坦白,數十年來他一共強姦和姦淫幼女達幾十個。蘭的繼父被槍決的那天很多同學都跑去看。一大早,他被縣中隊的戰士捆個結結實實,脖子後面插了個像令箭的牌子,上面寫著強姦犯陳鐵山。蘭的同學說,蘭的繼父被押上來時全場都轟動了,群眾亂罵畜生。刑場是在一座破橋邊,公安局的、法院的、檢察院的、縣中隊的還有軍醫院的來了不少人。幾名戰士非常快的把蘭的繼父從車上拖了下來,以跑的速度把他按在河邊,隨後便有一名戰士抱著自動步槍,槍口緊緊地頂在他的後腦勺上。同學說,她幾乎沒看清後面那旗是怎麼擺的,只聽見:預備--放!那槍便響了。子彈使用的是「爆炸彈」,腦殼頂蓋被炸飛了,蘭的繼父像只青蛙般猛地向前一竄,一下子栽倒在地。
蘭第二個男人是蘭的音樂老師。他是個高大漂亮的男人,有一副漂亮動聽能打動人的嗓子,而且能彈一手好聽的風琴。當時音樂教師常在音樂課上邊彈風琴邊教蘭和她的同學唱優美的抒情歌曲。領唱的時候,音樂老師常扭過頭來微笑著看著全班的孩子,那目光充滿迷人的不可名狀的吸引力,深深地吸引了蘭。蘭一向懼怕與人對視,但從來不怕音樂教師的目光,她喜歡音樂教師微笑著注視著她的情景。蘭後來回憶,那目光讓她一生難以忘懷。
音樂教師對蘭說,你有一副好嗓子,比其他孩子的嗓子要好得多,然後就把蘭帶到了他的宿舍。蘭記得那個夏天的午後非常悶熱,蟬一直在窗外叫著。蘭在音樂教師的宿舍裡,腦子發暈,一直在判斷音樂教師會不會和她父親一樣。教師的臉帖得很近,連臉頰上的粉刺和張開的毛孔都看得很清楚。他在蘭的耳邊微笑著喃喃低語,顯得和藹可親。後來蘭發現了他的呼吸聲越來越重,然後就感覺到一隻汗津津的手在自己身上撫摸。蘭有過以前的經歷,她知道這撫摸意味著什麼,但她不敢喊。後來蘭感到一陣疼痛,想掙扎,但看到他父親般慈愛的臉,也就默不做聲了。再後來,他汗津津的臉讓蘭大吃一驚,那張白皙而富有藝術感的臉徹底扭曲了,嘴角里還流著涎水。他顯得好像很難受的樣子,臉皺成一團,發出令人恐懼的呻吟。蘭被音樂教師發出不可控制的低嚎嚇哭了,她難以接受教師有一張這樣的臉和這樣的聲音,感覺自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教師迅速坐了起來,像醫生安慰他的病人那樣拿出手帕為蘭拾掇侍弄,並為蘭穿上了衣裳。
有一天蘭放學了,看到大隊門口很多人,胳膊上都套著個紅袖章,遊行的、刷標語的、貼大字報的,非常熱鬧。大隊的牆上全是大字報,一張一張往上貼,上面寫著很多人的名字,還有很多大紅叉子和感歎號。蘭看到了隊長,以前隊長在村裡神氣活現的,現在他正被人們揪著批鬥。蘭問同學為什麼這樣,同學說,可能這就是文化大革命吧,他們要革隊長的命。蘭說文化大革命不是要喊「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嗎?怎麼還要批鬥?話音未落,同學推了推她,指著牆上一個大字報。蘭抬頭看去,她看到了母親的名字,還有破鞋、爛貨和妓女等這些字眼。
蘭回家的時候,嬋正被一群人往外拖。嬋在破口大罵:你媽才是婊子,你媽才是破鞋,你媽才是爛貨,你媽跟人睡一覺才兩個窩頭。嬋很快被人按在地上,一群人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個剃頭推子給她剃了一個陰陽頭,從腦袋中間分開來,一半有頭髮,一半光溜溜的,很整齊,像收割了一半的莊稼。有人高喊口號:打倒地主婆和妓女王嬋!所有人就一起喊口號:打倒地主婆和妓女王嬋!喊完口號,蘭看到母親的脖子上掛了一大串的破鞋,然後被帶走了。蘭在給母親送飯時意外地發現了她的音樂教師,他同蘭的母親一樣被人刷了一身的糨糊,正在街上遊行。後來他自殺了,從全縣最高的樓上跳了下去,血肉摔得到處都是。
一九七七年恢復了高考,蘭在補習班裡艱苦奮鬥了兩年,第二年考上了大學。蘭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後,母親對蘭說,你不要談戀愛,一定不要談戀愛。這是嬋在蘭考上大學之後常掛在嘴邊的話。住口!你知道什麼叫愛嗎?蘭對母親的聲譽感到厭惡,她對嬋本來就沒什麼感情,更難以忍受她的絮叨。蘭覺得,愛情是聖潔的,一個婊子根本沒有資格跟她談這個。
蘭第三個男人是蘭的大學同學。與這個男人的經歷過於簡單,蘭與他真心相愛,有了越軌行為,後來蘭與他在學校後面的小山上幹事的時候被人告了密,學校立即組織了一班學生科的人當場捉了奸,二人均被學校除名。蘭背著被子離開學校的那天,她想她這輩子恐怕再也無法上大學了。
嬋在得知蘭被學校除名之後開始變得瘋瘋癲癲,她不事修飾,終日蓬頭垢面,像親王一樣在村子裡耀武揚威地走過來或者走過去,逢人便嬉笑著告訴別人,我女兒是個大學生。
蘭對母親的間歇性精神分裂症顯得若無其事和習以為常,對過去的刻意遺忘使她如釋重負,所以蘭常用明天來鞏固對自己的期望。
蘭第四個男人是個有婦之夫,這時候嬋已經很老了。這一天嬋對女兒蘭說,我快死了,我不能活了,我活夠了,我不想活了,還是死算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蘭已經再次遇到了麻煩。蘭的妊娠反應很強烈,她正在嘔吐的時候,嬋就跑過來說: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活夠了。嬋瘋瘋癲癲地跟在蘭的屁股後面,蘭走在哪裡,她就跟在哪裡。蘭擇菜,她跟到院子裡,說,搞的不好是癌症吧?蘭到廚房裡洗菜,她又跟到廚房,神神經經地對蘭說,肯定是癌,我覺得我活不到過年。蘭鑽進臥室,她又跟進了臥室:你怎麼就不相信呢?嬋看到自己的病不被蘭重視,再次下定了決心:我還是死了算了。說完這句話,嬋突然盯著女兒打量起來:你男朋友還在上大學?你怎麼不去上大學?你是不是懷孕了?蘭的心情很煩,就罵:你媽才懷孕了呢。嬋就回罵:你個賤貨!告訴你不要談戀愛,你就是不聽!你快去找他,問他怎麼辦。
產期將近,蘭找到了她第四個男人,對那個男人說,這個孩子我要把他生下來,獨自撫養大。男人有些感動,對蘭說,別這樣,你太苦了。蘭悲壯了一下,忍住不掉淚:你少管,我要生下來,生下來了你永遠別想見他。男人說,你這是何苦呢?蘭歎了一口氣,在幻想破滅之後轉身回家料理母親的喪事。蘭披麻戴孝在一個雨天安葬了母親嬋。嬋的遺像是嬋在妓院裡照的,那是她唯一的一張照片。蘭盯著母親的遺像無比辛酸,她死去抑或活著對這個世界都無足輕重。
冬天的時候,蘭在一片蕭索之中產下了一個女嬰,只有三斤多重,抱在懷裡像一隻小貓。蘭抱著這個孩子去找她第四個男人,第四個男人不認賬,對蘭說,放你娘的臭狗屁,你個賤貨,誰知道這孩子是他媽誰的!蘭說,你個卑鄙無恥的東西!你媽才是賤貨!正在罵,男人的老婆領來了一大幫人,她指著蘭大發雷霆:就是這個騷貨把我男人的黨員弄掉的!給我打!往死裡打,打死了我償命!
蘭在大街上挨揍的軼事被目擊者談論了很長時間,過後也就被漸漸地淡忘了。半年之後,當人們再次聽說蘭的時候,蘭已經自殺了。自殺的那天蘭爬到了縣城裡最高的一棟樓上,把呼呼的風聲踩倒在腳下。她散淡地觀望了一下街市的風景,然後開始慢慢地脫掉自己的衣服,最後一件也不剩。蘭的身體在陽光之下緩緩地開放,是最妖冶詭秘的香水百合,散放著蠱惑人心的味道。蘭從前從沒有認真地打量過自己,即使是在她洗澡的時候。
蘭撫摸著自己的乳房,那是一對她自認為最美麗的乳房;她撫摸著自己的髖骨,那是她自認為最美麗的髖骨。還有腹部、腰部、臀部的曲線,它們組合得無可挑剔。蘭笑了起來,她對自己的軀體非常滿意。
蘭對自己說:來吧,拿出你的勇氣,現在飛翔。
蘭的腳下是縣城中心,那裡已經圍得人山人海。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們都看到了最荒唐最不可思議最開心的一幕,笑得前仰後合。跟她娘一樣,是個瘋子,人們說。她娘以前不瘋,以前是個婊子,有人糾正道。婊子是後來兩個窩頭換來的,解放前是咱這裡有名的妓女,又有人糾正。婊子和妓女有啥區別?有人開始抬槓。
嘿神經病跳啊,跳下來!人們開始起哄。
陽光非常燦爛,它們籠罩在蘭的裸體上,發出光滑而柔軟的光澤。蘭再次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白得刺目。她的陰部像一隻海狸鼠,發出淡金色的光芒。蘭喜歡它,哪怕它曾經是那麼的醜惡或者骯髒。蘭感受到有一陣清風飄來,從她的陰戶,閃爍著金屬的光芒躥上天空。
她輕蔑地看了看腳下,那些無聊的,骯髒的,渾渾噩噩的人們,他們像傻B一樣興奮非常。
隨後,人們都驚呆了,他們看到從樓頂上飄出一塊紅頭巾,它披在赤身裸體的蘭身上,像張出一對高揚的翅膀。人們看到蘭火紅的長髮和她火紅的頭巾,在朝陽中燦爛地燃燒……

全文8821字
風雨夕於2005-5-28第一稿第一次修改
2005-05-29第二次修改

讀後心情有種灰藍色的鬱鬱。還好,那個空間已經遠了。時代因繁榮在某些方面應該是更光明了。

不错。语言很成熟 老到
感觉有苏童的味道
肯定是大陆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