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5月 29, 2005 1:57 am
41.
那次事件後，馬警官像被拔光毛的雄鷹，再也無意氣風發的光芒。
整個事件隨後進入司法程式。這期間，馬警官被無限期停職。
隨後的娶妻生子，更讓他有不如歸去的感受。背負著十幾條弟兄的性命，讓他沈淪在內疚低潮有好一段時間。
後來在馬警官的長官求情下，法官考慮到當初的全盤計畫，馬警官只是個不知情的棋子，非蓄意導致如此結果，且在之前的許多豐功偉績，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終於讓馬警官復職了。
但復職後，馬警官變了很多，變得非常寡言、非常內斂。
「胡小姐，你知道為什麼馬警官被稱做『瘋馬警官』嗎？」王警官突然拉回現實。
「是因為他姓『馬』吧！」我說。
「嗯，對了一半。」王警官繼續說著。
「因為他，『瘋了』！」
王警官說，在馬警官復職後的第一個月裡，白虎堂主從大陸潛逃入境，送了馬警官一個大禮。
白虎殺了馬警官的妻兒；然後，留下一捲妻兒被殺過程的錄影帶給他。說：「背叛跟被殺，是如此同樣的令人難過。」
「小馬！這次『獵虎行動』，你不可參加；而且，這段期間，你的警徽跟配槍先繳出。」主管A知道馬警官陷入瘋狂的邊緣，也知道白虎冒險返台，就是只為了對馬警官復仇；因此，怕馬警官失去理智的加入槍戰，導致無法收拾的後果。
只見那次「獵虎行動」中，當雙方僵恃在北市某街的一棟公寓槍戰時。突然見馬警官出現，未帶任何的武器衝入公寓內。一陣槍響跟哀嚎聲後，馬警官面無表情的走了出來。
大隊警察入內後，才發現，裡頭數十人白虎與其黨羽，都是被硬生生的劈死的：被馬警官的手刀劈死。
白虎最慘，肝、脾、胃等內臟，全部破裂大量內出血；致命的一擊，應該是一刀劈斷了頸部脊椎。總之，就是像被轟了百拳而慘死。
從此，黑道忌憚他那似人間兇器般的身手、同事則訝異於他置死生於度外的瘋狂行徑；「瘋馬」之名，不逕而走。
往後的一些緝捕行動，對上級而言，都陷入很難的抉擇。瘋馬參加的行動，必定破了該緝捕對象；瘋馬緝捕的對象，必定全死無一倖免。
瘋馬曾說：「對人渣，我不會給他們上訴的機會。」
瘋馬不變，忌惡如仇。
瘋馬變了，一股英雄豪情，變成殺手般的冷酷無情。
因此，那次擒殺百步蛇，瘋馬豁出去的闖入廢棄大樓。以及後來聽聞九紋龍現身台南，局裡亦專程請他南下，緝捕此龍。
而緝龍行動，更是一場令人驚心動魄的慘烈戰役。但奇怪的是，這次居然九紋龍沒被殺死。
「後來的一切，就是我們找妳來的情形了。」王警官啜了口茶說著。
我聽了再度語塞。半響才問出一句：「所以，D，就是九紋龍？」
「不！D不是九紋龍。」王警官說著。
「D說他不是九紋龍。」
「好了。胡小姐，已經晚上11點多了，我幫妳安排飯店住宿吧。其餘的疑問，妳再慢慢問那些當事人吧。」
王警官拿起帳單，起身離去。
42.
回飯店，盥洗完已是淩晨一點。原先晝伏夜出的習性，在這兩次聆聽D講故事時，又回復正常作息而使得生理時鐘錯亂。
一天裡聽了太多的故事；有時太稠、有時太硬，常常腦子攪動的很吃力，也或許如此，頭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我依稀記得，跟D是相識於一個文學網。一首信手拈來的「來時路」，網住了夜晚急奔的網路忍者。
「這詩，如結界般的散成一處空山靈雨；我就這樣循著足音，來到縹緲峰，狐仙藏身處。」
這是首次，D在留言版，現出忍者般的蹤影。
「何來俗子，擾我清夢？」我俏皮的回言。
居然，從版上的一句留言，開始化成相對應的詞句；由彼此的交談，相互交織成綿密的思想平面。D的言談、想法，藉由電腦上的文字，時而寂廖、時而亢奮，時而低吟呢喃、時而暢懷大笑。
在多次交談下，我開始發現，這螢幕上的文字，有股欲掙脫束縛的強烈慾望。我開始慢慢發覺，這些浮動的文字，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似乎隨時，就要破窗而出，像火山噴出的溶岩。
「D！冷靜。」這句話，在後期跟D聊天時，出現的頻率特多。
常常，他像個無助的孤單小孩；這錯覺，就如同逛街時，在人來人往的角落裡，發現一個落單的小孩；他在啜泣著、抽畜著。身邊來來去去的路人，視而不見的行色匆匆。
「小朋友，你怎麼哭了呢？」我不忍的走向前去，拍拍他的肩膀說。
小孩一回頭，卻嚇了我一大跳。他的臉是模糊的、深邃的；這一拍，像拍在空氣中，整個人不見了。
一回神，才見螢光幕對話的字句，一直停留在那裡。
有時，像提著柳葉雙刀的東瀛忍者；此刻，他會撫著劍身，在縹緲峰前，爲被殺的亡魂默念往生咒語。他說他是魑魅，在商場上不停的殺戮，殺著廠商的利潤空間、殺著彼此間的道德信任；甚至，誅殺著自己僅存的一絲良知。
此刻，我僅能靜坐不語，求神保佑D，早日脫離這現實的輪迴。
有時，他又會附身於我筆下的人物，成了因果不滅的前世女子。
在後來的幾次交談，他的個性轉變，變得如霓虹跑馬燈的快速。
這是不安全感的因素嗎？導致必須藉由多重人格來掩飾。還是他的慾望太過強烈？不停的吞噬著一個又一個靈魂。他說有一股能量驅使著他，逼著他一直跑、不停的跑。
「何時該停呢？」我問著D。
「當終點到時，我會蛻化完成。」
這是最後D在MSN的留言；此後，我就不曾在網上見過他了。
這些事，才發生在兩個月前，在2004年的10月。
D怎會殺人呢？
此時，房間裡的電話響了起來。突然，電視螢光幕亮了起來；畫面，呈現出MSN的格式；然後，裡頭的文字，浮動、再浮動，扭曲，集結。形成了一個人形，一團黑影。手拖著鐮刀，搖搖、擺擺，似乎要從螢光幕爬出來。
天啊！是「七夜怪譚」的台灣版嗎？
鈴鈴鈴!!!!
「哇！」我驚嚇的大叫出來。
扣扣扣！
「小姐，妳還好吧。」
我一臉癡呆，滿身冷汗，看著急忙而來開門的飯店服務生。
「小姐，妳還好吧？妳是作噩夢了嗎？」
鈴鈴鈴!!!!
我仍慌恐的看著床頭邊的電話。
「現在幾點了？」我心有餘悸的問著。
「小姐，早上10點了。」
「有一位瘋馬警官在樓下等妳，這通電話，是他在樓下櫃檯打的，妳要接嗎？」服務生小心翼翼的說著，似乎怕再度驚嚇到我。
43.
早餐，吃的是飯店裡的歐式自助餐。餐點琳瑯滿目，我卻吃的不是滋味；因為餐前菜，居然是場惡夢。
這天瘋馬警官話特別多，不像王警官說的沈默內斂。尤其在講到我跟D相識於網路的種種事情、和D超戲劇化的個性轉變；瘋馬警官更是巨細靡遺、滴水不漏的問個仔細。
「胡小姐，這些是很重要的資料，對於警方。我想，這案子很快就可以終結。今天妳跟D的會面結束時，我會介紹一個人讓你認識；也大概，妳會更清楚知道D到底是怎樣的人。」
「馬警官，D是怎樣的人我不是很在乎；我只希望，這些資料有助於警方辦案；而且，希望對D有幫助。」
的確，我並不好奇D在現實中是怎樣一個角色。我只知道，透過網路的接觸，我們求的只是一種精神上的交流；下了線後，每個人還是會回歸現實中的角色吧。
這點，我跟D或許截然不同。
我是無求的。
他卻是欲望無窮。
所以，我是依然如故；而他，卻如潑猴的刁鑽善變。
在瘋馬警官載我往警局的路上，這問題，我不停的思索著。
XXXXXXXXXX
一天不見，D的臉色越發慘白；嘴唇，則泛著一點紫黑色。
「D，你怎麼了？馬警官他們對你刑求嗎？」看著D非常虛弱的臉色，我很擔心的問著。
「小白，我中了百步蛇的『萬蛇攻心』，我怕會撐不了多久。」
「D，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叫他們快找醫生來！」我開始有點恐慌。
「小白，那是沒用的，我只希望快把故事說完；然後，請妳幫我做一件事。」
「妳要仔細聽，然後相信它；故事，真實的意義，才會顯現。」
百步蛇死後，我一直在想；最後蛇眼睜開，他是看到什麼？他是為何而戰？他找到怎樣的前途？只是，百步蛇死了，一切盡歸塵土。狗老人在我背上刺青、狗老人說我有一場硬戰、狗老人說百步蛇的存在，存在於我當時的選擇。狗老人說只能幫我畫龍，我必須自己點睛。
在我回家洗澡時，還請小柔仔細看看我的背。
「呵呵呵！小D啊，五爪金龍是沒有，我昨晚抓的五線譜卻還在啊。呵呵呵。」小柔邊笑著，舌頭遊移在五線譜上。
我太久沒見日頭了吧；也難怪，一中暑就夢見可魯。我宛然一笑，當真是狗言狗語。連我這麼理智的人都會晃神遇見狗說人話，也難怪，電影院裡，一堆女人會哭的淅瀝嘩啦的。
可是，百步蛇怎樣一躍至三樓？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隔天，我跟著舅舅到他工作的紡織廠應徵，應徵一個小小採購員。
畢竟，人在怎麼會逃避，終舊要停在一個「錢」字上打轉。
44.
事情除了「相對」，還是會有「絕對」。
朝九晚五的辦公室生活，像頭巨鱷；突然從辦公室的牆壁冒出來，然後一口，咬下了我的右腦。這是我來這家紡織廠一個禮拜以來，產生的感覺。
這是個夕陽產業。在牆上的同仁合照裡，似乎還留著當時大家的意氣風發，以及當時產業的蓬勃發展。但此刻，辦公桌前的這些人，頭髮白得像染了灰塵的老古董；細細的皺紋，活脫是千年神木的魚尾紋；然後，很安靜的坐在位子上，一動也不動，像漸凍人。
這裡頭似乎真藏著一隻巨鱷。每個人，都被咬去右腦般，呆滯的坐在桌前。每天我一踏入辦公室後，「叮」的一聲，時鐘似乎就停止了。每個人，似乎也都停止了。一直到下午鐘響，同事才又像通了電流般的木偶，從椅子上爬了起來。
我一直想著這似曾相識的情景；但我的右腦好像也不見了，想不起來我到底要想什麼。
對了！百步蛇當初在電子業時，說他做過一連串的惡夢。他說他陷在時間的泥沼，他說旁邊很多人一動也不動。
就是我眼前這情景一樣嗎？
相對於之前跑社會新聞；這環境，果真成了沒有時間的空間。
還是有絕對的。
舅舅在現場待了20年；不論如何加班，薪水絕對不會超過3萬。舅舅有3個小孩唸私立高中跟大學，學費也是絕對有增無減。這些學歷不高的中年人，絕對無法離開此地另覓新工作，只能拖著老命，像牛認命的拖著這搖搖欲墬的上市夕陽工業。
老闆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奔波在東南亞及海峽對岸。台灣的公司，我想，絕對也只是一隻殼。
這不是他的根。
蟬飛走了。
這絕對只是一隻殼！
45.
這樣說老闆，或許太不厚道了。
這是一個趨勢潮流；台灣也是從農業起家的。隨著區域文明的提昇，台灣進入輕工業、重工業、電子時代、網路時代；那些被趨勢淘汰的產業，並不會消失掉，它們只是遠渡重洋，尋覓另一個生命的棲息地。
台灣新一代的人類，則開始追求所謂的歐美潮流；台灣的夕陽產業，也開始往海外紮根。
老闆是被迫的。他只是在尋覓更適當的棲息地，來安置他的本業。
「小D，紡織業在台灣，已沒了競爭力了。你看看，菜市場或是夜市，一件100元的衣服比比皆是；大陸市場不只內需多，人工又便宜。在台南，我真的撐的很辛苦的。若不是我是在此發跡，早就棄守台灣轉進大陸了。」
「小D，你還年輕、有衝勁，我倒希望你來大陸幫我發展新市場。這是時勢潮流了；潮流來了，你要會順勢而行，不要逆勢而為。」
第一個月的月底聚餐，老闆酒酣耳熱之際，吐了不少心裡話。
順勢而行嗎？商人無祖國的；利之所趨，心之所至。逆勢而為？政府呼籲戒急用忍，人民急什麼？政府又在忍什麼？說穿了，不也是民族主義作祟。
何謂世界大同呢？
算了，下次全世界統一時，不是經濟封鎖，就是武力制裁。
來這紡織廠，正事做的不多，故事卻聽了不少。
「小D，正常的殺價你會吧？」老闆有次問我。
「嗯，就貨比三家不吃虧囉！」我心虛的答著。這是一句連菜市場阿婆都朗朗上口的名言；我以前是當記者的，又不是殺豬的，怎會殺價啊。
老闆搖搖頭說著：「如果這是一個寡占市場，這些人又聯合壟斷，或統一報價；你如何從中去得知價差？」
「你要會真正瞭解物品的成本結構，每一個製程環節，需要多少費用成本；每一個外包流程，上游會轉嫁多少利潤空間。你很清楚的瞭解這些結構後，才知道哪裡是廠商的死穴，哪裡又無關痛癢。殺得對方心服口服、殺得對方無怨無悔。」
「那麼，殺到底限了；面對國外市場的衝擊，你又該如何應對呢？」
「這，我真不知了。」我不好意思的搔搔頭說。
「人到了生死邊緣時，才會知道潛力無窮；企業面臨倒閉風險，整個成本結構也會大幅改變。這是台灣中小企業強韌生命力的原因。」
「有時你會錯覺；這價格已經到了底限了，砍不下去了。但你就錯了，你可以再腰斬一次的。」
「真的假的？」我有些懷疑。
「嗯，處在太平盛世，協力廠或許利潤都抓個50%。拼到了，好吧！賺少一點，賺個基本人事費用15%。可是，當微利時代來臨時，你只剩5%的毛利了；再扣掉管銷，你覺得還活的下去嗎？」
「活不下吧！」我臆測老闆的語氣回應著。
「錯！活得下！」老闆眼中亮出火花。
「裁員、杜絕浪費、縮短工作流程、降低人工費用，都是後來市場競爭衍生的策略。大陸鄉鎮，可以整條街都做一種產品；它像早期台灣的『客廳卽工廠』，哪來什麼健勞保的，這些家庭成員，能糊口就很好了。」
「腰斬！你就可以測出廠商真正底限了！真正競爭，是殘酷無情的。哈哈哈。」老闆裂開血盆大口哈哈大笑。
「你會說謊嗎？」
「不會。」我說。
「每天訓練自己說十次。說到自己信以為真、說到對方感動落淚，虛擬客戶、虛擬訂單，點石成金、化土成灰。那就有點像採購了。」
「你會談判嗎？」
「也不會。」我再度虛心的說著。
「以虛為實，攻心為上。探敵人之虛實，握乾坤於手中。」
「你會…..。」
「我什麼都不會！」
在進入紡織廠兩個月後，在2004年的8月，在發生一件真實的事件後。
我突然開竅。
什麼都會了。
那次事件後，馬警官像被拔光毛的雄鷹，再也無意氣風發的光芒。
整個事件隨後進入司法程式。這期間，馬警官被無限期停職。
隨後的娶妻生子，更讓他有不如歸去的感受。背負著十幾條弟兄的性命，讓他沈淪在內疚低潮有好一段時間。
後來在馬警官的長官求情下，法官考慮到當初的全盤計畫，馬警官只是個不知情的棋子，非蓄意導致如此結果，且在之前的許多豐功偉績，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終於讓馬警官復職了。
但復職後，馬警官變了很多，變得非常寡言、非常內斂。
「胡小姐，你知道為什麼馬警官被稱做『瘋馬警官』嗎？」王警官突然拉回現實。
「是因為他姓『馬』吧！」我說。
「嗯，對了一半。」王警官繼續說著。
「因為他，『瘋了』！」
王警官說，在馬警官復職後的第一個月裡，白虎堂主從大陸潛逃入境，送了馬警官一個大禮。
白虎殺了馬警官的妻兒；然後，留下一捲妻兒被殺過程的錄影帶給他。說：「背叛跟被殺，是如此同樣的令人難過。」
「小馬！這次『獵虎行動』，你不可參加；而且，這段期間，你的警徽跟配槍先繳出。」主管A知道馬警官陷入瘋狂的邊緣，也知道白虎冒險返台，就是只為了對馬警官復仇；因此，怕馬警官失去理智的加入槍戰，導致無法收拾的後果。
只見那次「獵虎行動」中，當雙方僵恃在北市某街的一棟公寓槍戰時。突然見馬警官出現，未帶任何的武器衝入公寓內。一陣槍響跟哀嚎聲後，馬警官面無表情的走了出來。
大隊警察入內後，才發現，裡頭數十人白虎與其黨羽，都是被硬生生的劈死的：被馬警官的手刀劈死。
白虎最慘，肝、脾、胃等內臟，全部破裂大量內出血；致命的一擊，應該是一刀劈斷了頸部脊椎。總之，就是像被轟了百拳而慘死。
從此，黑道忌憚他那似人間兇器般的身手、同事則訝異於他置死生於度外的瘋狂行徑；「瘋馬」之名，不逕而走。
往後的一些緝捕行動，對上級而言，都陷入很難的抉擇。瘋馬參加的行動，必定破了該緝捕對象；瘋馬緝捕的對象，必定全死無一倖免。
瘋馬曾說：「對人渣，我不會給他們上訴的機會。」
瘋馬不變，忌惡如仇。
瘋馬變了，一股英雄豪情，變成殺手般的冷酷無情。
因此，那次擒殺百步蛇，瘋馬豁出去的闖入廢棄大樓。以及後來聽聞九紋龍現身台南，局裡亦專程請他南下，緝捕此龍。
而緝龍行動，更是一場令人驚心動魄的慘烈戰役。但奇怪的是，這次居然九紋龍沒被殺死。
「後來的一切，就是我們找妳來的情形了。」王警官啜了口茶說著。
我聽了再度語塞。半響才問出一句：「所以，D，就是九紋龍？」
「不！D不是九紋龍。」王警官說著。
「D說他不是九紋龍。」
「好了。胡小姐，已經晚上11點多了，我幫妳安排飯店住宿吧。其餘的疑問，妳再慢慢問那些當事人吧。」
王警官拿起帳單，起身離去。
42.
回飯店，盥洗完已是淩晨一點。原先晝伏夜出的習性，在這兩次聆聽D講故事時，又回復正常作息而使得生理時鐘錯亂。
一天裡聽了太多的故事；有時太稠、有時太硬，常常腦子攪動的很吃力，也或許如此，頭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我依稀記得，跟D是相識於一個文學網。一首信手拈來的「來時路」，網住了夜晚急奔的網路忍者。
「這詩，如結界般的散成一處空山靈雨；我就這樣循著足音，來到縹緲峰，狐仙藏身處。」
這是首次，D在留言版，現出忍者般的蹤影。
「何來俗子，擾我清夢？」我俏皮的回言。
居然，從版上的一句留言，開始化成相對應的詞句；由彼此的交談，相互交織成綿密的思想平面。D的言談、想法，藉由電腦上的文字，時而寂廖、時而亢奮，時而低吟呢喃、時而暢懷大笑。
在多次交談下，我開始發現，這螢幕上的文字，有股欲掙脫束縛的強烈慾望。我開始慢慢發覺，這些浮動的文字，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似乎隨時，就要破窗而出，像火山噴出的溶岩。
「D！冷靜。」這句話，在後期跟D聊天時，出現的頻率特多。
常常，他像個無助的孤單小孩；這錯覺，就如同逛街時，在人來人往的角落裡，發現一個落單的小孩；他在啜泣著、抽畜著。身邊來來去去的路人，視而不見的行色匆匆。
「小朋友，你怎麼哭了呢？」我不忍的走向前去，拍拍他的肩膀說。
小孩一回頭，卻嚇了我一大跳。他的臉是模糊的、深邃的；這一拍，像拍在空氣中，整個人不見了。
一回神，才見螢光幕對話的字句，一直停留在那裡。
有時，像提著柳葉雙刀的東瀛忍者；此刻，他會撫著劍身，在縹緲峰前，爲被殺的亡魂默念往生咒語。他說他是魑魅，在商場上不停的殺戮，殺著廠商的利潤空間、殺著彼此間的道德信任；甚至，誅殺著自己僅存的一絲良知。
此刻，我僅能靜坐不語，求神保佑D，早日脫離這現實的輪迴。
有時，他又會附身於我筆下的人物，成了因果不滅的前世女子。
在後來的幾次交談，他的個性轉變，變得如霓虹跑馬燈的快速。
這是不安全感的因素嗎？導致必須藉由多重人格來掩飾。還是他的慾望太過強烈？不停的吞噬著一個又一個靈魂。他說有一股能量驅使著他，逼著他一直跑、不停的跑。
「何時該停呢？」我問著D。
「當終點到時，我會蛻化完成。」
這是最後D在MSN的留言；此後，我就不曾在網上見過他了。
這些事，才發生在兩個月前，在2004年的10月。
D怎會殺人呢？
此時，房間裡的電話響了起來。突然，電視螢光幕亮了起來；畫面，呈現出MSN的格式；然後，裡頭的文字，浮動、再浮動，扭曲，集結。形成了一個人形，一團黑影。手拖著鐮刀，搖搖、擺擺，似乎要從螢光幕爬出來。
天啊！是「七夜怪譚」的台灣版嗎？
鈴鈴鈴!!!!
「哇！」我驚嚇的大叫出來。
扣扣扣！
「小姐，妳還好吧。」
我一臉癡呆，滿身冷汗，看著急忙而來開門的飯店服務生。
「小姐，妳還好吧？妳是作噩夢了嗎？」
鈴鈴鈴!!!!
我仍慌恐的看著床頭邊的電話。
「現在幾點了？」我心有餘悸的問著。
「小姐，早上10點了。」
「有一位瘋馬警官在樓下等妳，這通電話，是他在樓下櫃檯打的，妳要接嗎？」服務生小心翼翼的說著，似乎怕再度驚嚇到我。
43.
早餐，吃的是飯店裡的歐式自助餐。餐點琳瑯滿目，我卻吃的不是滋味；因為餐前菜，居然是場惡夢。
這天瘋馬警官話特別多，不像王警官說的沈默內斂。尤其在講到我跟D相識於網路的種種事情、和D超戲劇化的個性轉變；瘋馬警官更是巨細靡遺、滴水不漏的問個仔細。
「胡小姐，這些是很重要的資料，對於警方。我想，這案子很快就可以終結。今天妳跟D的會面結束時，我會介紹一個人讓你認識；也大概，妳會更清楚知道D到底是怎樣的人。」
「馬警官，D是怎樣的人我不是很在乎；我只希望，這些資料有助於警方辦案；而且，希望對D有幫助。」
的確，我並不好奇D在現實中是怎樣一個角色。我只知道，透過網路的接觸，我們求的只是一種精神上的交流；下了線後，每個人還是會回歸現實中的角色吧。
這點，我跟D或許截然不同。
我是無求的。
他卻是欲望無窮。
所以，我是依然如故；而他，卻如潑猴的刁鑽善變。
在瘋馬警官載我往警局的路上，這問題，我不停的思索著。
XXXXXXXXXX
一天不見，D的臉色越發慘白；嘴唇，則泛著一點紫黑色。
「D，你怎麼了？馬警官他們對你刑求嗎？」看著D非常虛弱的臉色，我很擔心的問著。
「小白，我中了百步蛇的『萬蛇攻心』，我怕會撐不了多久。」
「D，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叫他們快找醫生來！」我開始有點恐慌。
「小白，那是沒用的，我只希望快把故事說完；然後，請妳幫我做一件事。」
「妳要仔細聽，然後相信它；故事，真實的意義，才會顯現。」
百步蛇死後，我一直在想；最後蛇眼睜開，他是看到什麼？他是為何而戰？他找到怎樣的前途？只是，百步蛇死了，一切盡歸塵土。狗老人在我背上刺青、狗老人說我有一場硬戰、狗老人說百步蛇的存在，存在於我當時的選擇。狗老人說只能幫我畫龍，我必須自己點睛。
在我回家洗澡時，還請小柔仔細看看我的背。
「呵呵呵！小D啊，五爪金龍是沒有，我昨晚抓的五線譜卻還在啊。呵呵呵。」小柔邊笑著，舌頭遊移在五線譜上。
我太久沒見日頭了吧；也難怪，一中暑就夢見可魯。我宛然一笑，當真是狗言狗語。連我這麼理智的人都會晃神遇見狗說人話，也難怪，電影院裡，一堆女人會哭的淅瀝嘩啦的。
可是，百步蛇怎樣一躍至三樓？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隔天，我跟著舅舅到他工作的紡織廠應徵，應徵一個小小採購員。
畢竟，人在怎麼會逃避，終舊要停在一個「錢」字上打轉。
44.
事情除了「相對」，還是會有「絕對」。
朝九晚五的辦公室生活，像頭巨鱷；突然從辦公室的牆壁冒出來，然後一口，咬下了我的右腦。這是我來這家紡織廠一個禮拜以來，產生的感覺。
這是個夕陽產業。在牆上的同仁合照裡，似乎還留著當時大家的意氣風發，以及當時產業的蓬勃發展。但此刻，辦公桌前的這些人，頭髮白得像染了灰塵的老古董；細細的皺紋，活脫是千年神木的魚尾紋；然後，很安靜的坐在位子上，一動也不動，像漸凍人。
這裡頭似乎真藏著一隻巨鱷。每個人，都被咬去右腦般，呆滯的坐在桌前。每天我一踏入辦公室後，「叮」的一聲，時鐘似乎就停止了。每個人，似乎也都停止了。一直到下午鐘響，同事才又像通了電流般的木偶，從椅子上爬了起來。
我一直想著這似曾相識的情景；但我的右腦好像也不見了，想不起來我到底要想什麼。
對了！百步蛇當初在電子業時，說他做過一連串的惡夢。他說他陷在時間的泥沼，他說旁邊很多人一動也不動。
就是我眼前這情景一樣嗎？
相對於之前跑社會新聞；這環境，果真成了沒有時間的空間。
還是有絕對的。
舅舅在現場待了20年；不論如何加班，薪水絕對不會超過3萬。舅舅有3個小孩唸私立高中跟大學，學費也是絕對有增無減。這些學歷不高的中年人，絕對無法離開此地另覓新工作，只能拖著老命，像牛認命的拖著這搖搖欲墬的上市夕陽工業。
老闆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奔波在東南亞及海峽對岸。台灣的公司，我想，絕對也只是一隻殼。
這不是他的根。
蟬飛走了。
這絕對只是一隻殼！
45.
這樣說老闆，或許太不厚道了。
這是一個趨勢潮流；台灣也是從農業起家的。隨著區域文明的提昇，台灣進入輕工業、重工業、電子時代、網路時代；那些被趨勢淘汰的產業，並不會消失掉，它們只是遠渡重洋，尋覓另一個生命的棲息地。
台灣新一代的人類，則開始追求所謂的歐美潮流；台灣的夕陽產業，也開始往海外紮根。
老闆是被迫的。他只是在尋覓更適當的棲息地，來安置他的本業。
「小D，紡織業在台灣，已沒了競爭力了。你看看，菜市場或是夜市，一件100元的衣服比比皆是；大陸市場不只內需多，人工又便宜。在台南，我真的撐的很辛苦的。若不是我是在此發跡，早就棄守台灣轉進大陸了。」
「小D，你還年輕、有衝勁，我倒希望你來大陸幫我發展新市場。這是時勢潮流了；潮流來了，你要會順勢而行，不要逆勢而為。」
第一個月的月底聚餐，老闆酒酣耳熱之際，吐了不少心裡話。
順勢而行嗎？商人無祖國的；利之所趨，心之所至。逆勢而為？政府呼籲戒急用忍，人民急什麼？政府又在忍什麼？說穿了，不也是民族主義作祟。
何謂世界大同呢？
算了，下次全世界統一時，不是經濟封鎖，就是武力制裁。
來這紡織廠，正事做的不多，故事卻聽了不少。
「小D，正常的殺價你會吧？」老闆有次問我。
「嗯，就貨比三家不吃虧囉！」我心虛的答著。這是一句連菜市場阿婆都朗朗上口的名言；我以前是當記者的，又不是殺豬的，怎會殺價啊。
老闆搖搖頭說著：「如果這是一個寡占市場，這些人又聯合壟斷，或統一報價；你如何從中去得知價差？」
「你要會真正瞭解物品的成本結構，每一個製程環節，需要多少費用成本；每一個外包流程，上游會轉嫁多少利潤空間。你很清楚的瞭解這些結構後，才知道哪裡是廠商的死穴，哪裡又無關痛癢。殺得對方心服口服、殺得對方無怨無悔。」
「那麼，殺到底限了；面對國外市場的衝擊，你又該如何應對呢？」
「這，我真不知了。」我不好意思的搔搔頭說。
「人到了生死邊緣時，才會知道潛力無窮；企業面臨倒閉風險，整個成本結構也會大幅改變。這是台灣中小企業強韌生命力的原因。」
「有時你會錯覺；這價格已經到了底限了，砍不下去了。但你就錯了，你可以再腰斬一次的。」
「真的假的？」我有些懷疑。
「嗯，處在太平盛世，協力廠或許利潤都抓個50%。拼到了，好吧！賺少一點，賺個基本人事費用15%。可是，當微利時代來臨時，你只剩5%的毛利了；再扣掉管銷，你覺得還活的下去嗎？」
「活不下吧！」我臆測老闆的語氣回應著。
「錯！活得下！」老闆眼中亮出火花。
「裁員、杜絕浪費、縮短工作流程、降低人工費用，都是後來市場競爭衍生的策略。大陸鄉鎮，可以整條街都做一種產品；它像早期台灣的『客廳卽工廠』，哪來什麼健勞保的，這些家庭成員，能糊口就很好了。」
「腰斬！你就可以測出廠商真正底限了！真正競爭，是殘酷無情的。哈哈哈。」老闆裂開血盆大口哈哈大笑。
「你會說謊嗎？」
「不會。」我說。
「每天訓練自己說十次。說到自己信以為真、說到對方感動落淚，虛擬客戶、虛擬訂單，點石成金、化土成灰。那就有點像採購了。」
「你會談判嗎？」
「也不會。」我再度虛心的說著。
「以虛為實，攻心為上。探敵人之虛實，握乾坤於手中。」
「你會…..。」
「我什麼都不會！」
在進入紡織廠兩個月後，在2004年的8月，在發生一件真實的事件後。
我突然開竅。
什麼都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