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那是在百步蛇死後的一個禮拜後,在老編領到內政部頒發的一大筆密告獎金,我才知道整件事的完整性;還有,人性醜陋的一面。」D繼續說著。

在烏托被殺後的幾天,新任幫主出現。

海漚。

事情回溯到百步蛇的高中時期;當時,大毛一直很維護百步蛇,連藍凌,也一直黏著百步蛇。這看在海漚眼裡,很不是滋味;尤其,百步蛇有著人人羨煞的鮮豔刺青,而他背上叼著魚的小鳥,更讓他自卑橫生。

後來,在遇見烏托後,在烏托跟大毛曾因爭奪撞球場而結下的樑子。海漚設了一個局,讓大毛因此落單,被烏托一行人亂刀砍死。烏托輾轉跑到三重、後又自立烏托幫。海漚也因事情鬧的太大,悄悄的溜上台北。而後,又加入烏托幫下。

烏托死後,幫內人察覺應該跟藍凌有關,但卻遍尋不到她,於是開始對小柔嚴刑拷打。小柔受不了,就洩漏了藍凌療傷的醫院。

海漚一群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手持刀槍闖入醫院,殺了仍昏迷不醒的藍凌。

百步蛇打電話給我的那個下午,我急忙的跑到烏托幫的總部外,希望能提早阻止百步蛇的飛蛾撲火。

但仍是無用的。那晚霓虹閃爍、街道車水馬龍,一大堆的人沉浸在週末狂熱,我根本無法看清百步蛇會從哪裡出現。

突然,一個人影衝入烏托幫堂口。緊接著,裡頭傳來一陣陣哀嚎聲、槍彈聲。整條熱鬧的街道,路人開始尖叫失控的狂奔。堂口內打鬥哀嚎的聲音一直不絕於耳;然後,海漚衝了出來。後頭一人拿著武士刀,緊跟其後,是百步蛇。然後又是一群黑衣人,像被搗了蜂窩的虎頭蜂似的,蜂擁而出,一個個沒入旁邊黑暗的巷弄。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跟著衝進對街的巷子裡。隨後,一大陣警笛聲、更像蝗蟲過境般,覆蓋了整個鬧區。

黑暗中,海漚跑上了一間未完工的商業大樓。他應該是海漚;除了他之外,剛剛的那些人都身穿黑衣。

「百步蛇,別再殺下去了!」我看到尾隨而至的百步蛇,脫口而出。

「D,或許我們想法不同吧!你不再寫稿了,我也開始找到自己的眼睛。」百步蛇撕下滿是血跡的上衣。

天啊!我驚見最不可思議的一幕:百步蛇的刺青,居然緩緩的從背後游移到胸前。這怎麼可能呢?!而且,在瞬間,蛇眼打開了,爆射出一陣邪惡的綠光。

「百步蛇你…..。」我當真嚇呆了。這是不可能的事!

百步蛇給了我第二個驚嚇:轉身,屈膝一躍,直接躍上了三樓。

沒多久,蝗蟲似的警察湧入。戴面具的維安部隊,丟了幾顆震撼彈入內;然後衝入大樓。

又是一陣哀嚎聲。

馬警官衝進去了。人稱瘋馬的資深刑警,空手道十段、合氣、柔道也已臻巔峰造極,是個身懷十八般武藝的現代練家子。在進入大樓一段時間後,終於,一手拖著無頭屍身,一手,拖著百步蛇的屍體出來。

百步蛇最後開了眼,找到自己的方向。

百步蛇最後的刺青,最後那縱身一躍,打破了我對不可能的界線。

只是,我沒機會再問他那些關於「突破想像」的心理障礙問題了。


32.

「D,別這樣嘛!你可是個很有潛力的記者喔。」

我冷冷的將離職信放在老編的桌上,懶的跟他多講一句。

「我不是故意要在你電話上裝竊聽器的。你也知嘛!我是關心你的安危啊;況且,百步蛇殺了這麼多人,造成社會如此的動盪不安。你看,連種稻的、扛瓦斯的,大家都開始有樣學樣。」

「要不,我分你20萬如何?」老編重重的眼鏡玻璃,映出扭曲猥褻的微笑。

「聽說你一通電話賺了1000萬嘛。」我嗤之以鼻的說著。

「你知道百步蛇殺的都是十惡不赦的渾蛋嗎?你的那通電話真的是爲了社會安危嗎?」

「是!我是貪這1000萬又如何?我拿的光明正大,誰奈我何!」

「你去死啦!」我抓起桌上厚厚的千元鈔,使勁往老編臉上砸去。

「幹!」

真爽!我把積了好幾年不敢說的一個字,用盡丹田的力氣,狠狠的罵了出來。

「回台南吧!」出了大樓門口,望著台北灰霾的天空;此地,給了我太多不愉快的記憶。

「請問D先生在這棟大樓上班嗎?」

「妳是?」我轉頭,望著這鼻青臉腫的時髦女孩。

女孩說:「我是小柔。」

小柔自從藍凌被殺後,一直生活在愧疚與恐懼中。

「好可怕喔!海漚被殺以後,酒店沒人圍事,許多三教九流的混混,爭先來看看這受關聯的地點。大家找不到藍凌了,便搶著點我檯;可是,他們的恩恩怨怨,我又怎會知道呢?」

「每天的爭執打殺,比起以前還更多。有來聽八卦的、有來看看我長怎樣的,聽不到他們滿意的答案,或是點不到我的檯的,就開始翻桌鬧場。」

「D先生,我認識的只有你了。雖然你是我在藍凌跟小豬的對話裡聽到的人名;但我想,你應該是個好人。」

「我是好人嗎?好人長怎樣呢?」我在心裡苦笑著。

「我要回台南了,可能幫不上妳什麼忙,抱歉!」

「我跟你回去!台北我也混不下了!」

搭上通往台南的火車,我終於要告別在學四年、工作四年的台北城。這個我跑遍大街小巷、採訪無數小人物的辛酸血淚史,讓我體驗到許多被人們遺忘角落的故事的城市。

如今,再見了。

好人壞人?對事錯事?黑道白道?現實想像?隨著陰霾的台北城再見吧!

帶著這初識的小柔,我回到故鄉。

台南。


33.

「D,你留下來好嗎?我怕孤單。」在幫小柔找了一個棲身地後,小柔提出了這樣一個請求。

「可是….。」

「你知道嗎?在香港,我的雙親從我很小就離異了。父親,除了酒、就是賭,每次回家就是打我,外出就等於失蹤一樣。考試一百分,沒人給我鼓勵;曠課超時,也沒人問我何去何從。好幾年的生日,我都是自己一個人過。」

「爲什麼其他的同學會全家去旅遊?爲什麼除夕夜,她們都忙著趕回家團聚圍爐?爲什麼我只能對著自己問著:『爲什麼?』」

某個除夕夜裡,我被父親急促的聲音催醒。

「小柔,這是你在台灣姑姑的地址,爸爸發生了一些事要外出一陣子,妳趕快到台灣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而且,來台灣後,我根本沒見過姑姑。

「請問司機,台北市北平西路3號怎麼走?」下飛機後,我問了排班的計程車司機。

「喔!這是台北火車站。你到台北後一問,就知道啦。」

「D,我來台灣好幾年了;除了藍凌,我認識的都只是生張熟魏的酒客罷了。我不知能依靠誰,我一直都很孤單。你不要以為我在酒店做久了,好像招蜂引蝶的蜘蛛女,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人,誰不知內心在想些什麼?」

「D~~~~~~~。」

小柔這一喊,如孟姜女哭倒萬里長城;也哭垮了我內心的防線。

「好吧。」我也不想這樣就回家。畢竟;這陣子發生這麼多事,我也想找個沒人擾的環境,好好的休息一下。

「D,你愛我嗎?」那晚,小柔著了件透明撩人的薄紗,似水柔情默默的望著我。

「我。」

不待我回答,那濕潤化水的雙唇,便已經著實密合的貼住我欲言又止的嘴。滑溜的舌,恣意的在我齒間跳著曼妙舞姿。

「D,你愛我嗎?」小柔勾魂似的再度呢喃。

「我,我需要妳。」

那夜,在慾望之海覆蓋我全身之際,我仍存在著一絲理性,應了這句話。我知道,愛不是這麼容易形成的;或許該經過很多的儀式,也或許,它永遠不會來。

來台南的一個月裡,我幾乎是過著足不出戶的穴居生活。百步蛇事件,打碎了我之前所有的價值觀念、想像空間。誰說「眼見為憑」?當然,若不是百步蛇那一躍、若不是那圖騰突然從背後游移到胸前,我當真不可能相信他講的荒謬故事。

也正如此,是否很多未曾見過的事,我們就這樣把它輕易忽略。人太自大了,自以為可以看見每件發生在地球、在宇宙空間所產生的事件。

這一個月,除了每天不停接受三台反覆新聞的洗腦外;便一直跟小柔沉溺在這潮起潮落的慾望之海。

腦子一直下意識的浮現著一個問句:「百步蛇曾經以為,要把一生埋在香腸堆裡;而我呢?就這樣溺斃在小柔的溫柔鄉嗎?」這渾渾噩噩的想法反覆的出現,出現在我節節敗退的意志空間。

「D,我們外出吧!」小柔突來的一句話,把我從這一個月夢的泥沼裡拖起。我無神的望著鏡子,滿臉的鬍鬚,居然如荒煙漫草間。

「去哪?」

「去看電影吧!有齣院線片很好看喔!」小柔興奮的說著。

「再見了!可魯。」小柔說著片名。


34.

狗有什麼好看的呢?或許只有愛狗人士可以體會吧。

小柔在戲院裡哭掉了一包衛生紙;而且,周邊不時傳來唏唏噓噓的哭泣聲。

「小柔,我上個廁所去。」我急欲擺脫低沉的氣氛,隨便找個理由呼噥一下。

出了劇廳,關了門;突然覺得,所有的聲音都關在廳裡面了。好像在錄音間,音樂突然收了聲一樣。廳外的迴廊,空無一人,只有壁上的小燈,像風燭老人,欲墬搖搖的亮著餘火。

相對性的靜,相對性的沉;我點燃一根香菸,遊魂似的在廊上來回踱步。

有人說電影的連續動作,是來自人們的視覺暫留。電影布幕,以每秒30格的獨立畫面,快速的貼在我們來不及反應的錯覺記憶裡。這連續動作是真的嗎?如果眼睛眨的夠快,是否就能看到一格格獨立畫面的真相。

這一個月離群索居的遺世生活,幾乎與現實節奏嚴重的脫了掛勾;這時間的相對腳步,居然開始以超慢速度前進、後退;甚至,停止。

這是因此百步蛇會飛簷走壁的原因嗎?我一直在苦思著,如何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嚇!」回神之際,我被一個老人的身影嚇的差點尿失禁。

「你看的見我?」站在廁所門前,牆上微弱的「廁所」顯示燈罩餘光,落在暗色衣服的老人身上,讓詭異的身軀,在黑暗中只露出個老人頭。

「你是人是鬼?」憑藉著門內就是一大群看狗片的旺盛人氣,我逞強的問了一句。

「你說我是人,就是人;你說我是鬼,那就算鬼吧。你相信,那我就存在;你不信,那就忘了眼前這一幕。」老人講話的時候,臉色是僵硬的;連嘴,似乎也不曾開過。

「你是狗老人?」我有點語無倫次。

「你見過我?聽過我?」老人稍微揚起眼皮。

「我聽百步蛇說過。」

「真的是你嗎?刺青的事,是真的嗎?」突來的驚恐已然消失;換之而來的,是我百思不解,卻又因百步蛇死亡而中斷的強烈好奇。

「進來吧,如果你想知道一切。」

老人把門一開。

天啊!這是戲院廁所還是刺青房?!

35.

坐定下來,滿室燭火,似乎隨著我的呼吸搖擺。

一切景象,竟如百步蛇描繪他看見刺青老人時的情境一模一樣。牆上掛滿了圖畫;有鬼神、有夜叉、有饕餮、有魍魎。室內飄著裊裊檀香,從一個造型奇特的五爪青龍檀器口中吐出。

此龍看似沉甸甸,該是類似商周時期盛行的青銅器。龍身紋著粗曠黝黑的飛天條纹;細膩的鱗片,如同京劇武將,狼煙四起、待命出征身穿的鋼甲戰袍。雙目怒視,恍若紅孩兒腳踏風火車輪,欲吞吐出兩道火球;龍嘴大開,龍延四溢,欲吞盡人間煙火。

但此刻它是靜止的。

像被點了死穴一樣。

「婆羅密宗,從始祖婆羅干達以降,皆以『千轉輪迴、百世不滅』傳世。」狗老人自言自語的說了起來。

話說當年,婆羅干達以出世出,卻以入世滅寂。其武功出神入化,力戰千軍卻原力不竭。無奈當時五胡亂華、妖虐叢生;烏狗吞月、道消魔長。其下兩名弟子:聆沁上人與葛雷斯,卻因所執意念迥異,雙雙耗盡畢身功力,終於被埋藏於拉不拉多萬年雪下。

兩顆延命珠,分別由聆沁上人的大弟子與我分別服下,永世不衰。靜待緣起時,再創密宗盛世。

「那另顆延命珠呢?」我急著想知道答案。

群龍無首,樹倒猢猻。師父與師伯那場戰役,激起了一陣大雪崩;埋了兩人,也盡數埋盡密宗歷史。我因身懷重責,從此隱匿中原,靜待有緣人出現。隨後,毛匪興亂,我隨著蔣中正播遷來台。

「另顆延命珠,鷹該還在吧。」

本門武功,在始祖時代已練就天人合一;據師父葛雷斯言,師祖武公蓋世,已達見神殺神、見鬼弒鬼無法想像的境界了。

師父說我資質太淺,畢竟只是雜狗演化,故只傳我一套「萬象形拳」。此拳法之妙,已令我駑鈍之質,受用無窮。

師父說道:「可魯,你是狗。傳你此拳,傳你心法;日後若見有緣人,必當傳授之,發揚之。所謂『相由心生,心生萬相』。此拳將會當成引子,將人之潛力盡數逼出;然後續之福禍,亦自行納之。」

「你是說,這刺青圖騰刺在身上,會引導出這人內在的原力,進而倍數演化?」我有點不敢置信。

「不錯!這非一般刺青。對於有緣人,我會依照他們自選的圖騰,依照圖騰的特質刺在不同的人體大穴,藉由穴道刺激,達到速成的效果。」

「現代的奧運選手,除了天生的體質外,不也是求助於現代醫療的改進?諸如調氣、如飲食、如步伐姿勢矯正;但是,這極限何時能突破呢?你跑的贏非洲黑豹嗎?終其一生,人類跑的贏嗎?」

「可是。」我很想辯倒老人。但突然想到;百步蛇,就是在我眼前,一躍而至三樓。

「選個圖騰吧。」老人回頭拿著器具。

我眼睛一轉,映入眼簾的是。

青銅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