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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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 霹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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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江─


罗桐中学没毕业就烫起了头。那时“少年队”发型在城市大街小巷流行,男孩子烫头是一种时髦。罗桐烫的发型叫“奔”式,就是往前奔的意思。罗桐顶着他的“奔式”出现在张亮面前时,张亮正在家里听齐秦的歌曲《北方的狼》。张亮立刻对这种新潮发型做出了反应,他抬起眼睛仔细看了看罗桐说,有点意思,他妈的,改天我也烫头。

罗桐有两个好朋友,张亮和李环宇。电影《霹雳舞》第一次在机关礼堂放映,罗桐喊了张亮一起去。电影实在是太精彩,罗桐忍不住又约李环宇去看第二遍。后来觉得还没看过瘾,趁电影没换片前罗桐又去看了一遍。电影院里面黑漆漆的,只有银幕上那一块变幻着明亮动感的色彩,罗桐仔细地盯着银幕,黑人弟兄奇妙又怪诞的舞姿使罗桐感觉两只眼睛都不够用。假若你当时恰好坐在电影院的前排,假若你不经意得向后面望了一眼,你就能看到一双像狼一样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贪婪而敏感,捕获或者被捕获的眼睛。不错,那就是罗桐的眼睛。那天夜里回到家罗桐彻夜难眠,心里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一幅幅精彩电影画面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于是罗桐一次次的起床,在回忆和想象中模仿手腕和滑步的动作。后来罗桐选择了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正式开始霹雳舞的练习。他似乎相信这样阴霾的天气有助于他对舞蹈的感觉。罗桐从此开始了对霹雳舞星们漫长而狂热地追踪。

就在那些初秋的夜晚,罗桐在各个录像厅里留连忘返。他几乎把所有与霹雳舞有关的录像片都看了个遍,还从新华书店买来各种版本的图文幷茂的《BREAKING  DANCE》。霹雳舞真是一种令人欢欣鼓舞的舞蹈。天下的舞蹈有那么多种类,那么多跳法,只要你是年轻人,你没法不对霹雳舞感兴趣的。就说它那些传递的动作,两只手臂放松张开,从左到右或从右往左轻微的抖动关节,象流水般滑过的曲线让人觉得好看又新颖。还有那些模仿机器人的动作,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罗桐终日沉醉在这些眼花缭乱的动作中。有天下午罗桐本来想去什么地方,正要出门的时候,好朋友张亮已经站在门洞里了。张亮手里拿着两盒TDK磁带。 我都录下来了。张亮兴奋地说,霹雳舞原声音乐,送给你。音乐能激发情绪。有些动作只试几下就可以判定它好看不好看,到位不到位。那些日子里,罗桐不厌其烦地练习,每天跳得满头大汗内心却充满着狂喜。

百货商店里新来了一批霹雳舞鞋,去晚了就买不上了。星期天的中午,邻居家的猴子带来了这个消息。那种半边红色半边蓝色的霹雳舞鞋的确很好看。罗桐于是抢在脱销之前去买了一双。罗桐就是那个身穿宽松奔裤,脚蹬红蓝双色霹雳舞鞋的小伙子。那天我恰好路过罗桐家的宿舍楼,我看见罗桐手把手的在楼前空地上给猴子做示范。我晓得罗桐是在现学现卖,但他教得很认真,猴子学得很专心。事实上像霹雳舞这样的东西不必苛求它有什么固定的章法,本身就是随心所欲。从少年时代起,我们都陆续迷恋过很多东西,比如连环画、比如弹玻璃球、再比如武侠小说,比如邓丽君的流行歌曲,现在院机关的青少年都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霹雳舞。好看又好玩的霹雳舞。

说起霹雳舞高手,院机关里是有一位。我们大伙都没见过,可他的名字却早已如雷灌耳。他和他的一帮哥们还成立了一个什么“雷震队”。罗桐后来有机会见到这位“雷震队”的高手纯粹是个巧合。那次是机关俱乐部二楼的青年舞厅开张,经理把院机关里几个霹雳舞好手请去暖场。那个外号“电摇滚”的领队浑身上下果然充溢着一种非凡的艺术气息和领袖气质,尤其是他的一头瀑布般的长发,长发的尾部精心烫过,边说话边甩来甩去,胳膊和双腿走起路来似乎都在震动,自得又潇洒,这一切给罗桐一种天外有天的感觉。陪同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女孩,穿著石磨蓝牛仔短夹克和牛仔裤,有着一头柔软的喷过定型发胶的秀发。也许因为女友在身边,当“电摇滚”开始在众人面前表演时,他摇摆的动作幅度很大,扭曲又夸张,他的表情在舞厅迷离的光线中显得倨傲而满足,透露出一股不可一世的气息。他的表情对罗桐等人是一个强烈的刺激。罗桐超越他的念头就在这瞬间突发而起了。

那天我也在场,当“电摇滚”连续摆出几个他自以为高明的动作时,我看见罗桐的黑眸亮了一下,他对身旁的张亮笑了笑,他说,这样的动作我们也能练出来。


在青年舞厅发生的短暂的不快幷没有打击罗桐的好心情。人就是这样,你只要对自己迷恋喜欢的东西毫不动摇,就什么事情也影响不了你。罗桐又站在舞厅门口的台阶上了,罗桐第一次公开展示他的舞姿是在共青团路上一家私人承包的舞厅。那天罗桐喊上张亮猴子等人去玩,跳自由步的时候,音响大作,旋转彩灯光怪陆离。罗桐就在迪斯科音乐声中开始了他自娱自乐的表演。曲指,勾手,动臂,摆胯。但是当罗桐尝试在地上玩几个动作时,被管理人员制止了。管理人员说,这里是公共舞厅,不要跳这些危险的动作。好吗?

罗桐有晨跑的习惯。那一个早晨罗桐手提单卡录音机,跑过院机关百货商店门前的空地时,跳了起来。这时,过来另外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学生,也跟着音乐加入了舞蹈的行列,几个人比划着,各自施展自己的拿手好戏。罗桐渐渐的情绪融入起来,在台阶上下滑动舞步,从广场的边上及远处有人听到这里的音乐声了。罗桐觉得霹雳舞就应该这样在街头随心所欲地展示。罗桐将录音机的音量调大了一些,听起来似乎更带劲。正巧就碰见了李环宇。李环宇家就住在百货楼附近,李环宇开玩笑的说他是在家里听到有霹雳舞的音乐声才过来的。李环宇说,以后每个星期天到我们家来练习吧。罗桐知道李环宇家刚买了一套进口组合音响。李环宇当时说的也许是一句客套话,但他记得罗桐对他的这句话很认真。罗桐甩着手腕想了想说,星期天,星期天好。后来星期天就成了几个好朋友共同练舞切磋舞技的日子。我们大多数人都具备这样的优点,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怕付出,因为有盼头。那一年,罗桐和朋友们就是这样头扎一条红色布巾,脚蹬霹雳舞鞋勤奋地苦练。大衣镜听见过他们兴奋的尖叫声,也照出了他们狂喜的表情。

  
  浓眉大眼、细长个头的中年男人是罗桐的父亲。有一天,他躺在床上午睡,听见罗桐的房间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录音机声,父亲起初硬着头皮听了一阵子,觉得是一种很有劲的音乐。但听着听着父亲受不了了,他冲着罗桐的房间喊:你小子搞什么名堂?吵得我睡不着觉。
 
父亲推开罗桐房间的门,罗桐正对着镜子练一个摆胯的动作,身体扭曲得夸张,罗桐对父亲的闯入浑然不觉,直到父亲一个大步窜到罗桐面前挡住大衣镜,罗桐才被吓了一跳的叫起来,干什么你?
你整天迷恋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名堂来。父亲说。跳霹雳舞怎么了?我都十八岁了。跳霹雳舞怎么了?

这阵子你的学习成绩下降了很多,我要和你好好谈谈。父亲说。谈?当然要谈,罗桐说。罗桐脑子里瞬间有些思想的气泡翻滚了几下,紧接着又消失了。我会把学习搞上去的。学习是重要的事情,但霹雳舞对我来说也重要。罗桐说。到底哪个重要?你给我说清楚。

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有劲的舞蹈,我说了你也不会理解的。

  扯淡。父亲说。
 
母亲闻声也跑了过来,她用一种谴责的目光盯着罗桐,还有他手中裸露出五根手指的黑色霹雳舞手套。她说,我们是怕影响你的学习。

  你不用管他。他什么时候有过出息!父亲生气地重重地关了一下门。

罗桐后来走进曙光中学苟老师的办公室完全是因为母亲找到了学校。但你知道苟主任那个人的,他是个治学严谨又能和学生打成一片的好老师,作为高中级部的主任,他对霹雳舞风行曙光校园这事就很开明,他对别的任课老师说,学生们青春蓬勃,这种舞就是青春的象征。

事实上罗桐第二次去俱乐部青年舞厅时就把“电摇滚”给震住了。那是和父亲吵架后的第二天傍晚,罗桐离开了家,微风吹在罗桐的脸上,感觉很舒畅。张亮和李环宇早已在那里相约等候。罗桐走进去一眼就看见“电摇滚”正和他的朋友在练滑步。罗桐中学时代最有纪念性的日子大概就是那次霹雳对战了。当音乐重新开始时,张亮和李环宇的滑步好象在水面上飘似的。美丽的太空步。而罗桐连续的几个传电动作像洪水般流畅动情。他的舞姿象一条无形的传送带把电流传给那个“电摇滚”高手,他却没有来得及接招。他被震住了。后来罗桐越跳越兴奋,他的眼睛在舞厅昏暗的光线里明亮如灯,某种街头青年的不良习惯使他的动作近乎疯狂,他边跳边朝着长发披肩的“电摇滚”扮着鬼脸,还做了一个下流挑衅的手势。往舞蹈里加入暗示性的东西,你就是明白你也不能说出什么,你只有干生气。“电摇滚”后来把双臂抱在半空中,他的目光无力地看着罗桐把最后一个动作练完。罗桐感到身体里有股热烘烘的东西直往外冒,兴奋得浑身哆嗦。

外面仍然刮着风。现在罗桐的心情轻松极了,他带着这种美好的感觉一路回家。

罗桐站在前厅门口换鞋,两只脚相互踏了一下,那双鲜艶夺目的霹雳舞鞋就轻轻飞了出去,一只朝南,一只朝北。罗桐看见姐姐正端坐在客厅的饭桌上聚精会神地看书,嘴里好象含着什么零食竟然忘了嚼咽。罗桐走过去挑起姐姐书的封面,那是一本琼瑶的书《昨夜之灯》。罗桐一把将姐姐的书抢了过来说,这些东西在台湾早就过时了,大陆却流行,真没劲,哪有霹雳舞有劲。姐姐说,你就知道霹雳舞霹雳舞。罗桐得意地说,我把他们给震了。你震住谁了你震住?姐姐说,快把我的书拿过来,讨厌。

震住了就震住了。罗桐是把那个一直狂妄感觉良好的“电摇滚”给震了一次。可是在我们诺大的院机关里到处都有好胜斗勇的年轻人,在心理上谁又真正服谁呢?当然你现在叫我一下说清楚霹雳舞比拼有什么含义,我也说不清楚。用大人的话说,孩子们是在瞎折腾、不安分,我想我们院机关的青年人都有不安分的症状,否则不会又有新崛起的一帮来向罗桐挑战了。

我记得那是十月里的一天,罗桐张亮和猴子手提录音机走上了街头,他们旁若无人的在院机关空荡荡的广场前跳了起来,正值国庆节日刚过,广场上鲜花彩灯依旧。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伙人开始往这边靠拢过来。

这帮名曰“横扫队”的小伙子们出现在罗桐等人的面前,什么话也不说,开始曲指。动臂。勾手。伸指。摆胯。滑步。抖肩。一个比一个玩得地道。其中有个小家伙蓦地弯腰抵肩,就势在地上打起飞脚来了个肩肘旋转,又“倍”儿的一下跳起来,古怪的做了个笑脸,走了。还有更惊心动魄的活,几个小伙子跑上来翻开了筋斗拿开了大顶,像京剧里武生的动作一样,其中一个竟然还做起了托马斯旋转。罗桐在号称“横扫队”的一帮比他更年轻的孩子面前楞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我操。罗桐突然觉得世界变得莫名其妙。“横扫队”的小头目临走前掏出一只“良友”牌外烟递给罗桐,他盯着罗桐凝望了一会,突然露出一种古怪的微笑,还想玩什么?不服咱再练。

一九八八年无疑是个跳动、颤栗的年份。我这么说其实多半是一种文学演绎。除了霹雳舞热,这一年歌坛忽然冒出一种叫“西北风”的流行趋势,有一盒叫“八八旋风”的磁带在各商场里卖得最红。我不厌其烦的回顾这些有意思的事情,只是为了让你相信,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院机关霹雳舞精英聚会在十月里自发形成。院机关广场上新添了几座青铜雕塑,孤独的立在那里,泛着清冷的光辉,它们与广场上的热闹景象似乎格格不入。音乐从放在地上架在自行车上挂在栏杆上的五花八门的收录机里喷薄而出。强烈的节奏充满骚动情绪的摇滚乐响遍整个广场。我们又看到了“横扫队”的小伙子们表演的令人心醉的舞姿。有一些女孩们发出狂喜尖叫的声音。许多围观的人情绪受到了感染,他们把手臂伸向天空,旁若无人地学着跳。整个广场上人声鼎沸,到处是一片舞动的海洋。好象一段伟大的历史正悄悄地来临。全场观众为他们击掌打拍,他们像中了魔一样,疯狂地随着摇滚乐左右摇摆。完全是即兴的起舞,观众们歇斯底里的一边用脚打拍子一边欢呼。猛吹口哨,场内的空气似乎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燃。

苟老师也加入到参观霹雳舞的人群里,苟老师已经五十多岁了,他的脸上放出兴奋的光芒,他甚至情不自禁的模仿着滑了两下太空步,手轻轻的抖来抖去。

路边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紧靠在栏杆上朝广场的方向上看。他们看上去漫不经心的,似乎不为现场的情绪所动,但同时眼光却不停地盯着那些晃动着身体的舞蹈者们。

你看那个动作像什么?男孩指着一个穿宽大运动服的说,那肯定是拔河,但他拔得挺难看的。
 
胡说八道,女孩拧了一把男孩说,人家那是两个人练习太空人牵引。是慢动作。快看那边。

那边罗桐在广场上又遇到了“雷震队”的领袖人物,“电摇滚”今天的表现再度令人刮目相看。“电摇滚”一身黑色霹雳舞装和五指裸露的霹雳舞手套依旧显示着曾有的力量和自信。我们看到在一片乱哄哄的场面中,“横扫队”和“雷震队”的主将干上了,全场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他们身上。看来高手就是高手。最后竟然是“电摇滚”用了最具高难度的动作把那帮“横扫队”的小伙子们给震了。弯曲。颤抖的手臂。向后成A 字型的脖颈。痉挛的小腿。冲浪一般的滑步。五官错位、扭曲。触电的感觉。幻影。最精彩的是肩肘着地,风一般的旋转。最后他竟然头朝地屁股朝天的旋转起来了。他好象完全被音乐主宰而进入一个忘我的境界。曾经是对手的罗桐在一旁忍不住拍手欢叫起来。谁都能看出来罗桐那是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激动和兴奋。这很自然,要是别人的舞蹈跳得确实那么好那么绝,你也会心悦诚服拍手叫好的。
  
年轻的“横扫队”被“震动队”的“前辈”给横扫了。但你敢保证“横扫队”下一次不会卷土重来?就象那次罗桐在青年舞厅受挫,后来却把“电摇滚”给震了一回那样。

什么是青年人旺盛的活力和拼搏精神?这大概就是了。

霹雳舞不过是众多舞蹈里的一种,可在这个急速变革的年代,你如果是年轻人你不跳霹雳舞还有什么更好玩更刺激的呢?换句话问一问:你还能找出比霹雳舞更有个性的舞蹈吗?

罗桐再次跳起霹雳舞是十年后的事情了。自由职业者、舞蹈明星罗桐现在经常赶场,有时候一天晚上接连在三家迪厅里领舞。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迪厅或酒吧之类的地方总少不了要去的,我们都是喜欢看劲歌劲舞的人。罗桐时常在表演时搀进一些霹雳舞的动作,那些惟妙惟肖的花样,令少男少女们如痴如醉。还有,你现在打开电视机,就会看到不少人在跳一种叫街舞的东西,你会发现里面有很多当年流行的霹雳舞成分。作为一种青少年喜爱的文体活动,街舞已经在全国各地广泛传播开来。等于霹雳舞变成另外一种更丰富的形式进入我们的视野了。

潮间带他们去哪里了?
还在这里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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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桐中學沒畢業就燙起了頭。那時“少年隊”髮型在城市大街小巷流行,男孩子燙頭是一種時髦。羅桐燙的髮型叫“奔”式,就是往前奔的意思。羅桐頂著他的“奔式”出現在張亮面前時,張亮正在家裏聽齊秦的歌曲《北方的狼》。張亮立刻對這種新潮髮型做出了反應,他擡起眼睛仔細看了看羅桐說,有點意思,他媽的,改天我也燙頭。

羅桐有兩個好朋友,張亮和李環宇。電影《霹靂舞》第一次在機關禮堂放映,羅桐喊了張亮一起去。電影實在是太精彩,羅桐忍不住又約李環宇去看第二遍。後來覺得還沒看過癮,趁電影沒換片前羅桐又去看了一遍。電影院裏面黑漆漆的,只有銀幕上那一塊變幻著明亮動感的色彩,羅桐仔細地盯著銀幕,黑人弟兄奇妙又怪誕的舞姿使羅桐感覺兩隻眼睛都不夠用。假若你當時恰好坐在電影院的前排,假若你不經意得向後面望了一眼,你就能看到一雙像狼一樣在黑暗中閃爍的眼睛,貪婪而敏感,捕獲或者被捕獲的眼睛。不錯,那就是羅桐的眼睛。那天夜裏回到家羅桐徹夜難眠,心裏滋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一幅幅精彩電影畫面回蕩在他的腦海裏。於是羅桐一次次的起床,在回憶和想象中模仿手腕和滑步的動作。後來羅桐選擇了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正式開始霹靂舞的練習。他似乎相信這樣陰霾的天氣有助於他對舞蹈的感覺。羅桐從此開始了對霹靂舞星們漫長而狂熱地追蹤。

就在那些初秋的夜晚,羅桐在各個錄影廳裏留連忘返。他幾乎把所有與霹靂舞有關的錄影片都看了個遍,還從新華書店買來各種版本的圖文幷茂的《BREAKING  DANCE》。霹靂舞真是一種令人歡欣鼓舞的舞蹈。天下的舞蹈有那麽多種類,那麽多跳法,只要你是年輕人,你沒法不對霹靂舞感興趣的。就說它那些傳遞的動作,兩隻手臂放鬆張開,從左到右或從右往左輕微的抖動關節,象流水般滑過的曲線讓人覺得好看又新穎。還有那些模仿機器人的動作,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羅桐終日沈醉在這些眼花繚亂的動作中。有天下午羅桐本來想去什麽地方,正要出門的時候,好朋友張亮已經站在門洞裏了。張亮手裏拿著兩盒TDK磁帶。 我都錄下來了。張亮興奮地說,霹靂舞原聲音樂,送給你。音樂能激發情緒。有些動作只試幾下就可以判定它好看不好看,到位不到位。那些日子裏,羅桐不厭其煩地練習,每天跳得滿頭大汗內心卻充滿著狂喜。

百貨商店裏新來了一批霹靂舞鞋,去晚了就買不上了。星期天的中午,鄰居家的猴子帶來了這個消息。那種半邊紅色半邊藍色的霹靂舞鞋的確很好看。羅桐於是搶在脫銷之前去買了一雙。羅桐就是那個身穿寬鬆奔褲,腳蹬紅藍雙色霹靂舞鞋的小夥子。那天我恰好路過羅桐家的宿舍樓,我看見羅桐手把手的在樓前空地上給猴子做示範。我曉得羅桐是在現學現賣,但他教得很認真,猴子學得很專心。事實上像霹靂舞這樣的東西不必苛求它有什麽固定的章法,本身就是隨心所欲。從少年時代起,我們都陸續迷戀過很多東西,比如連環畫、比如彈玻璃球、再比如武俠小說,比如鄧麗君的流行歌曲,現在院機關的青少年都不約而同地喜歡上了霹靂舞。好看又好玩的霹靂舞。

說起霹靂舞高手,院機關裏是有一位。我們大夥都沒見過,可他的名字卻早已如雷灌耳。他和他的一幫哥們還成立了一個什麽“雷震隊”。羅桐後來有機會見到這位“雷震隊”的高手純粹是個巧合。那次是機關俱樂部二樓的青年舞廳開張,經理把院機關裏幾個霹靂舞好手請去暖場。那個外號“電搖滾”的領隊渾身上下果然充溢著一種非凡的藝術氣息和領袖氣質,尤其是他的一頭瀑布般的長髮,長髮的尾部精心燙過,邊說話邊甩來甩去,胳膊和雙腿走起路來似乎都在震動,自得又瀟灑,這一切給羅桐一種天外有天的感覺。陪同在他身邊的還有一個女孩,穿著石磨藍牛仔短夾克和牛仔褲,有著一頭柔軟的噴過定型發膠的秀髮。也許因爲女友在身邊,當“電搖滾”開始在衆人面前表演時,他搖擺的動作幅度很大,扭曲又誇張,他的表情在舞廳迷離的光線中顯得倨傲而滿足,透露出一股不可一世的氣息。他的表情對羅桐等人是一個強烈的刺激。羅桐超越他的念頭就在這瞬間突發而起了。

那天我也在場,當“電搖滾”連續擺出幾個他自以爲高明的動作時,我看見羅桐的黑眸亮了一下,他對身旁的張亮笑了笑,他說,這樣的動作我們也能練出來。


在青年舞廳發生的短暫的不快幷沒有打擊羅桐的好心情。人就是這樣,你只要對自己迷戀喜歡的東西毫不動搖,就什麽事情也影響不了你。羅桐又站在舞廳門口的臺階上了,羅桐第一次公開展示他的舞姿是在共青團路上一家私人承包的舞廳。那天羅桐喊上張亮猴子等人去玩,跳自由步的時候,音響大作,旋轉彩燈光怪陸離。羅桐就在迪斯可音樂聲中開始了他自娛自樂的表演。曲指,勾手,動臂,擺胯。但是當羅桐嘗試在地上玩幾個動作時,被管理人員制止了。管理人員說,這裏是公共舞廳,不要跳這些危險的動作。好嗎?

羅桐有晨跑的習慣。那一個早晨羅桐手提單卡答錄機,跑過院機關百貨商店門前的空地時,跳了起來。這時,過來另外兩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學生,也跟著音樂加入了舞蹈的行列,幾個人比劃著,各自施展自己的拿手好戲。羅桐漸漸的情緒融入起來,在臺階上下滑動舞步,從廣場的邊上及遠處有人聽到這裏的音樂聲了。羅桐覺得霹靂舞就應該這樣在街頭隨心所欲地展示。羅桐將答錄機的音量調大了一些,聽起來似乎更帶勁。正巧就碰見了李環宇。李環宇家就住在百貨樓附近,李環宇開玩笑的說他是在家裏聽到有霹靂舞的音樂聲才過來的。李環宇說,以後每個星期天到我們家來練習吧。羅桐知道李環宇家剛買了一套進口組合音響。李環宇當時說的也許是一句客套話,但他記得羅桐對他的這句話很認真。羅桐甩著手腕想了想說,星期天,星期天好。後來星期天就成了幾個好朋友共同練舞切磋舞技的日子。我們大多數人都具備這樣的優點,爲了自己喜歡的東西不怕付出,因爲有盼頭。那一年,羅桐和朋友們就是這樣頭紮一條紅色布巾,腳蹬霹靂舞鞋勤奮地苦練。大衣鏡聽見過他們興奮的尖叫聲,也照出了他們狂喜的表情。

  
  濃眉大眼、細長個頭的中年男人是羅桐的父親。有一天,他躺在床上午睡,聽見羅桐的房間裏傳來震耳欲聾的答錄機聲,父親起初硬著頭皮聽了一陣子,覺得是一種很有勁的音樂。但聽著聽著父親受不了了,他沖著羅桐的房間喊:你小子搞什麽名堂?吵得我睡不著覺。
 
父親推開羅桐房間的門,羅桐正對著鏡子練一個擺胯的動作,身體扭曲得誇張,羅桐對父親的闖入渾然不覺,直到父親一個大步竄到羅桐面前擋住大衣鏡,羅桐才被嚇了一跳的叫起來,幹什麽你?
你整天迷戀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麽名堂來。父親說。跳霹靂舞怎麽了?我都十八歲了。跳霹靂舞怎麽了?

這陣子你的學習成績下降了很多,我要和你好好談談。父親說。談?當然要談,羅桐說。羅桐腦子裏瞬間有些思想的氣泡翻滾了幾下,緊接著又消失了。我會把學習搞上去的。學習是重要的事情,但霹靂舞對我來說也重要。羅桐說。到底哪個重要?你給我說清楚。

我從沒見過這麽漂亮有勁的舞蹈,我說了你也不會理解的。

  扯淡。父親說。
 
母親聞聲也跑了過來,她用一種譴責的目光盯著羅桐,還有他手中裸露出五根手指的黑色霹靂舞手套。她說,我們是怕影響你的學習。

  你不用管他。他什麽時候有過出息!父親生氣地重重地關了一下門。

羅桐後來走進曙光中學苟老師的辦公室完全是因爲母親找到了學校。但你知道苟主任那個人的,他是個治學嚴謹又能和學生打成一片的好老師,作爲高中級部的主任,他對霹靂舞風行曙光校園這事就很開明,他對別的任課老師說,學生們青春蓬勃,這種舞就是青春的象徵。

事實上羅桐第二次去俱樂部青年舞廳時就把“電搖滾”給震住了。那是和父親吵架後的第二天傍晚,羅桐離開了家,微風吹在羅桐的臉上,感覺很舒暢。張亮和李環宇早已在那裏相約等候。羅桐走進去一眼就看見“電搖滾”正和他的朋友在練滑步。羅桐中學時代最有紀念性的日子大概就是那次霹靂對戰了。當音樂重新開始時,張亮和李環宇的滑步好象在水面上飄似的。美麗的太空步。而羅桐連續的幾個傳電動作像洪水般流暢動情。他的舞姿象一條無形的傳送帶把電流傳給那個“電搖滾”高手,他卻沒有來得及接招。他被震住了。後來羅桐越跳越興奮,他的眼睛在舞廳昏暗的光線裏明亮如燈,某種街頭青年的不良習慣使他的動作近乎瘋狂,他邊跳邊朝著長髮披肩的“電搖滾”扮著鬼臉,還做了一個下流挑釁的手勢。往舞蹈裏加入暗示性的東西,你就是明白你也不能說出什麽,你只有幹生氣。“電搖滾”後來把雙臂抱在半空中,他的目光無力地看著羅桐把最後一個動作練完。羅桐感到身體裏有股熱烘烘的東西直往外冒,興奮得渾身哆嗦。

外面仍然刮著風。現在羅桐的心情輕鬆極了,他帶著這種美好的感覺一路回家。

羅桐站在前廳門口換鞋,兩隻腳相互踏了一下,那雙鮮艶奪目的霹靂舞鞋就輕輕飛了出去,一隻朝南,一隻朝北。羅桐看見姐姐正端坐在客廳的飯桌上聚精會神地看書,嘴裏好象含著什麽零食竟然忘了嚼咽。羅桐走過去挑起姐姐書的封面,那是一本瓊瑤的書《昨夜之燈》。羅桐一把將姐姐的書搶了過來說,這些東西在臺灣早就過時了,大陸卻流行,真沒勁,哪有霹靂舞有勁。姐姐說,你就知道霹靂舞霹靂舞。羅桐得意地說,我把他們給震了。你震住誰了你震住?姐姐說,快把我的書拿過來,討厭。

震住了就震住了。羅桐是把那個一直狂妄感覺良好的“電搖滾”給震了一次。可是在我們諾大的院機關裏到處都有好勝鬥勇的年輕人,在心理上誰又真正服誰呢?當然你現在叫我一下說清楚霹靂舞比拼有什麽含義,我也說不清楚。用大人的話說,孩子們是在瞎折騰、不安分,我想我們院機關的青年人都有不安分的症狀,否則不會又有新崛起的一幫來向羅桐挑戰了。

我記得那是十月裏的一天,羅桐張亮和猴子手提答錄機走上了街頭,他們旁若無人的在院機關空蕩蕩的廣場前跳了起來,正值國慶節日剛過,廣場上鮮花彩燈依舊。過了一會兒,就有一夥人開始往這邊靠攏過來。

這幫名曰“橫掃隊”的小夥子們出現在羅桐等人的面前,什麽話也不說,開始曲指。動臂。勾手。伸指。擺胯。滑步。抖肩。一個比一個玩得地道。其中有個小傢夥驀地彎腰抵肩,就勢在地上打起飛腳來了個肩肘旋轉,又“倍”兒的一下跳起來,古怪的做了個笑臉,走了。還有更驚心動魄的活,幾個小夥子跑上來翻開了筋斗拿開了大頂,像京劇裏武生的動作一樣,其中一個竟然還做起了托馬斯旋轉。羅桐在號稱“橫掃隊”的一幫比他更年輕的孩子面前楞了半天,最後說了一句,我操。羅桐突然覺得世界變得莫名其妙。“橫掃隊”的小頭目臨走前掏出一隻“良友”牌外煙遞給羅桐,他盯著羅桐凝望了一會,突然露出一種古怪的微笑,還想玩什麽?不服咱再練。

一九八八年無疑是個跳動、顫慄的年份。我這麽說其實多半是一種文學演繹。除了霹靂舞熱,這一年歌壇忽然冒出一種叫“西北風”的流行趨勢,有一盒叫“八八旋風”的磁帶在各商場裏賣得最紅。我不厭其煩的回顧這些有意思的事情,只是爲了讓你相信,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院機關霹靂舞精英聚會在十月裏自發形成。院機關廣場上新添了幾座青銅雕塑,孤獨的立在那裏,泛著清冷的光輝,它們與廣場上的熱鬧景象似乎格格不入。音樂從放在地上架在自行車上挂在欄杆上的五花八門的收錄機裏噴薄而出。強烈的節奏充滿騷動情緒的搖滾樂響遍整個廣場。我們又看到了“橫掃隊”的小夥子們表演的令人心醉的舞姿。有一些女孩們發出狂喜尖叫的聲音。許多圍觀的人情緒受到了感染,他們把手臂伸向天空,旁若無人地學著跳。整個廣場上人聲鼎沸,到處是一片舞動的海洋。好象一段偉大的歷史正悄悄地來臨。全場觀衆爲他們擊掌打拍,他們像中了魔一樣,瘋狂地隨著搖滾樂左右搖擺。完全是即興的起舞,觀衆們歇斯底里的一邊用腳打拍子一邊歡呼。猛吹口哨,場內的空氣似乎劃一根火柴就能點燃。

苟老師也加入到參觀霹靂舞的人群裏,苟老師已經五十多歲了,他的臉上放出興奮的光芒,他甚至情不自禁的模仿著滑了兩下太空步,手輕輕的抖來抖去。

路邊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緊靠在欄杆上朝廣場的方向上看。他們看上去漫不經心的,似乎不爲現場的情緒所動,但同時眼光卻不停地盯著那些晃動著身體的舞蹈者們。

你看那個動作像什麽?男孩指著一個穿寬大運動服的說,那肯定是拔河,但他拔得挺難看的。
 
胡說八道,女孩擰了一把男孩說,人家那是兩個人練習太空人牽引。是慢動作。快看那邊。

那邊羅桐在廣場上又遇到了“雷震隊”的領袖人物,“電搖滾”今天的表現再度令人刮目相看。“電搖滾”一身黑色霹靂舞裝和五指裸露的霹靂舞手套依舊顯示著曾有的力量和自信。我們看到在一片亂哄哄的場面中,“橫掃隊”和“雷震隊”的主將幹上了,全場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他們身上。看來高手就是高手。最後竟然是“電搖滾”用了最具高難度的動作把那幫“橫掃隊”的小夥子們給震了。彎曲。顫抖的手臂。向後成A 字型的脖頸。痙攣的小腿。衝浪一般的滑步。五官錯位、扭曲。觸電的感覺。幻影。最精彩的是肩肘著地,風一般的旋轉。最後他竟然頭朝地屁股朝天的旋轉起來了。他好象完全被音樂主宰而進入一個忘我的境界。曾經是對手的羅桐在一旁忍不住拍手歡叫起來。誰都能看出來羅桐那是一種真正發自內心的激動和興奮。這很自然,要是別人的舞蹈跳得確實那麽好那麽絕,你也會心悅誠服拍手叫好的。
  
年輕的“橫掃隊”被“震動隊”的“前輩”給橫掃了。但你敢保證“橫掃隊”下一次不會捲土重來?就象那次羅桐在青年舞廳受挫,後來卻把“電搖滾”給震了一回那樣。

什麽是青年人旺盛的活力和拼搏精神?這大概就是了。

霹靂舞不過是衆多舞蹈裏的一種,可在這個急速變革的年代,你如果是年輕人你不跳霹靂舞還有什麽更好玩更刺激的呢?換句話問一問:你還能找出比霹靂舞更有個性的舞蹈嗎?

羅桐再次跳起霹靂舞是十年後的事情了。自由職業者、舞蹈明星羅桐現在經常趕場,有時候一天晚上接連在三家迪廳裏領舞。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迪廳或酒吧之類的地方總少不了要去的,我們都是喜歡看勁歌勁舞的人。羅桐時常在表演時攙進一些霹靂舞的動作,那些惟妙惟肖的花樣,令少男少女們如癡如醉。還有,你現在打開電視機,就會看到不少人在跳一種叫街舞的東西,你會發現裏面有很多當年流行的霹靂舞成分。作爲一種青少年喜愛的文體活動,街舞已經在全國各地廣泛傳播開來。等於霹靂舞變成另外一種更豐富的形式進入我們的視野了。

這個故事帶著時代的軌跡,讀來饒富興味。尤其對於霹靂舞盛行時年輕人趨之若鶩的狂熱,描寫得十分精采。霹靂舞的炫麗,除了動作而外,我覺得燈光也是大功臣,在明滅之間,製造不同於陽光下的分割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