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百步蛇的故事,一直講到這裡,我才開始覺得有點真實感。

「烏托」這個人,是我開始寫社論時,第一篇上刊的人物特寫。此人從國中時期,就開始逃家逃學、結黨集社;在未成年時,便已進出少年看護所多次。這也是個台南人;而且,年紀與我相仿。據稱在一次幫派鬥毆事件中,誤殺了一個高中生,由於當時的情況混亂,法官在無法判別下,只判了其中一名殺人罪。

後來,輾轉跑到三重,加入牛屎幫,成了牛屎老大的頭號殺手。在一次與狗糞堂火拼地盤時,聽說雙方火力全開,AK47自動步槍、散彈槍、掌中雷等等全部上相;據說,當時還有人投擲三顆美製手榴彈。

那夜,整條巷弄成了黑幫的模擬城市戰。警方出動了上百名警力,封鎖了方圓百里;中央派遣數十名維安特遣部隊進駐。在隔天早上,開放記者在封鎖線外拍照時,才知死了四五十個幫派份子;牛屎老大跟狗糞堂主,全被打成蜂窩;像一大坨屎,供蒼蠅般的記者們沾食。

後來的每週人物專刊,由於時間的緊促、以及經濟效益的遞減,便不復寫第一篇時的投入與巨細以靡的詳盡了。

「那次被翻了香腸攤後,我足足停了一個禮拜不敢擺。」百步蛇繼續說著。

每個事件,都是很多的象限元素組成。舉個例吧:以前我在電子公司,坐擁高薪高配股,但它的組成象限,便是無盡的工作時數、跟索然無味的工作流程。以前我擺香腸,過著單純的買賣,卻獲利微薄。現在擺在酒店旁,賺的是超額利潤,但隨之而來,卻也是高風險的人身攻擊。

一個禮拜後,我再度回到老地方賣香腸。一來,我選擇了高風險高報酬;二來,我想再看到。

藍凌。

那天復出,生意其差無比。

「喂!你是小豬吧。藍凌託我跟你說趕快走啦!等會那些烏扥幫的人還會出來的。」一個我不認識的舞小姐急忙的跑出來說著。

「幹!賣香腸的還敢來喔,心臟很強嘛!」

透過舞小姐的髮際看過去,酒店門口出來了一堆狀似百鬼夜行的混混,正朝我這裡走來。

「快走啦!」舞小姐緊張小聲的說完後,一把頭髮,已被其中一個混混扯上。

「很屌嘛!蛇蠍姊妹花都很關心你喔!」混混說著。

「大哥,拍謝啦,我混口飯吃而已。我先收攤了。」有股大難臨頭的感覺傳遍全身上下。

「走去哪啊?啊不是很屌?」一團人包圍住我的香腸攤子。

「小蛇啊!你的老相好又來啦!」一個著黑衣的混混,一邊說著,一邊甩了藍凌一個巴掌。

此刻,我竟覺,生命真的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無助;我們這些市井小民,遇見這些混蛋,竟然成了任人宰割的俎上肉。

「波!」眼前一黑,鼻頭一陣酸麻。我踉蹌的倒退了幾步,鼻腔裡好似有股流水冒出。一滴一滴,沾滿了手,濕了上衣;一身的血紅蕴染開來。

「對不起!大哥!我不敢擺了。」我一直重複這句話;腦子卻亂哄哄一片。

我有錯嗎?幹麻一直道歉呢?我能活著回去嗎?難道就這樣死在這群無名混混手裡?

下意識的反身往街上衝,卻撞上一輛停在旁邊的計程車。

「幹!啊不是很行!還敢來擺!」另一個穿花格子衫的混混往我肚子踢了一腳。

「碰!」倒楣的計程車,被敲碎了擋風玻璃。

「大哥阿!別打啦!這是我賺吃的車子啊!」無辜的計程車司機哀嚎的討饒著。

我的頭一直暈眩著,一直盤旋著一句話:「我會死嗎?我不能死啊,我不甘心!」

說時遲那時快,我下意識的搶下敲玻璃混混手上的球棒;然後,猛力一揮。

「喀拉!」

球棒悶實的往花格子衫混混的膝蓋敲下。那是很清脆的放射性骨折爆開的響亮聲音。

「哇!我的腳斷啦!」

一股血脈噴張衝向腦門;那感覺好像突破了懦弱的理性關卡,一股巨大的能量灌了進來。

腦子瞬間閃過一個畫面。

「勇者不懼。」


27.

那是在一個夏日午後,獨行俠循著聲音,反身入林。一根舞得如流水般綿密的棍法,殺得敵人片甲不留。

在拿起球棒反撲的一瞬間;很多記憶、很多人物,就像學生時的那個夏日午後,全都鮮明了起來。

第二棒打下去時,花格子混混已經不再吭聲了。

一個情緒的翻轉,一個臨界點的昇華過後;我開始感覺到,那未知的野性、狂傲的激情,開始在我身上重組,組成一個新的人物。

四周的聲音似乎靜了下來;而我,像在看著一齣慢動作的電影。那種出奇的冷靜,我漸漸清楚的看見每個人的細微動作。以至於,當那個甩了藍凌一巴掌的黑衣男衝過來時,我只當那是時速20的超慢速球。

一揮棒。

他連一聲都來不及喊。

後來,一套又一套的棍法,搶著從武俠記憶裡蹦了出來;我舞的好爽!整個人陷入空前的快感。

「武功這麼好練嗎?」對著百步蛇的故事,我存疑的問著。

「武功?哈哈哈!我倒是沒學過。」點了根菸,百步蛇又開始狂笑。

「這麼說吧!D。」

「你能解釋火災時,人們突然可以背起比他自身重數倍的家當逃生?還有,人們可以輕易的跳遠一公尺;但如果是在20層樓高的地方,要你跳過間隔一公尺的對樓,你是否會猶豫?」

「上舞蹈課時,老師說動作要大開大闔才好看;但眾目睽睽下,幾個能舞出曼妙舞姿?」

「很多人怕、很多人理性的覺得不可能;但是,當你真正豁出去做時,卻發覺:啊!原來只是這樣而已。」

「D!你懂嗎?」

「百步蛇,你繼續說故事吧!」我看著快下山的夕陽,不想再去深思他那似是而非的謬論。

「好,我繼續說。」百步蛇吐了一口菸說道。

隔天醒來後,我是躺在病床上的。

「小豬!你醒啦!」

睜開眼看,眼前是藍凌跟那個舞小姐。

「哇!小豬先生,你好神喔!」舞小姐說著。

「昨晚你一人力戰群魔,你這一身好武藝是在哪練的阿?」

「請問你是?」我不知此女子是誰的問著。

「我是小柔,藍凌的姊妹濤,大家都叫我們是蛇蠍姊妹花,哈哈哈。」小柔笑著翻起上衣,露出肚臍上的一隻毒蠍刺青。

小柔來自香港,來台找姑姑投靠;哪知,在香港被通緝的父親給她的地址不知是哪抄來的,循址一找,竟找到了台北市火車站。

「難不成,姑姑是這裡的遊民之一?」小柔笑著訴說當年往事。

小柔跟藍凌同在一家理容院當洗頭小妹才認識。小柔愛虛榮,先藍凌跳入八大行業,然後才轉拉藍凌進入這業界。

望著藍凌花掉的眼影,看著身上的淤青;我有點很不捨。這是當初認識的豪氣巾幗嗎?還是,人都要學著跟現實低頭?

「小豬,你的無眼蛇好逼真喔!剛幫你換病服,才知你這蛇刺的好神。」小柔興奮的說著。

「無眼蛇?」我起身照著鏡子。天啊!我以為那是夢!消失好久的刺青,居然又出現在我背後。

那陣在醫院的日子裡,我混噩的不知未來。那些日子的晚上,又開始了重複的惡夢,又開始陷入泥沼。

但這次沼邊的可魯說話了:

「醒來吧!百步蛇。」

某次在窮極無聊的病房裡,我看到了一份關於烏托幫主的報導。

我發現了當初殺大毛的兇手。

「D,那篇的撰稿人。」

「就是你!」百步蛇捻熄了香菸。


28.

事情沒有絕對,只有相對。

在百步蛇捻熄手中香菸的餘燼時,我才發現,他也同步捻熄了窗外夕陽的餘光。我依稀記得出門時,那時還是人聲鼎沸的早上10點;而進入百步蛇的時光隧道裡再出來時,卻如乘海龜入龍宮,一回眸,已恍若隔世。

回神後,百步蛇仍舊消失在黑暗裡,好似從未出現過。從廢墟的窗外望下去,離地面至少也有五米高。講話時,百步蛇是站在窗口的;而我,是坐在房間入口的椅子上。他是如何經過入口離去而我卻渾然不覺?或者,他當真從五米高的窗口一躍而下?

何謂「想像」呢?百步蛇想像自己是踏雪無痕的草上飛,然後飛出窗外嗎?還是想像這是一樓,然後走了出去?

不!不可能!望向窗外;理性告訴我:這絕對不可能!

回報社的途中,我轉往A報的小A處拿些兇殺照片。

「D!最近混的兇喔!新聞都不跑啦?每天檢我現成的。」小A開玩笑的說著。

這年頭,理想敵不過現實、內涵戰不勝行銷;既然大眾的胃口是如此,那我們這些蒼蠅就往哪飛吧。想寫些不同的社會版?或許只剩「某家黃金犬生了10胞胎」、「貓在樹上睡著了」這類的瑣事吧。

電視新聞不也如此嗎?開了近百台頻道,只會讓你產生時空錯覺:這新聞不是晚上七點報過了嗎?一直循環到午夜關機,你會一直處在這狀態懷疑著。

現在還是七點嗎?

回到報社時,真的還是晚上七點。

「老編!這是今天收到的照片。」

「嗯。」老編看著報表,無意識的哼著。

老編為何叫「老編」呢?老編不老的,還不到40歲。老編每天早上的口頭禪是:「真的老囉!拼酒都拼輸那些年輕人。」

老編的辦公室後方,掛著一幅當年X大「五辯士」的合照。聽說當年老編在X大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辯王」;常帶著隊友南爭北討。大三就在校外與人合資辦報,當時左批泛藍、右踢泛綠,一陣豪氣萬丈之威風,盡顯於那照片中人的炯炯目光裡。

「我說D啊!這陣子派報率下降很多,大家都登著相同的報導,你也想些別的方式來刺激一下買氣啊。辦報是不賺錢的,我們可是要吸引廠商來登報才有收入啊!」

「老編我變不出新把戲啦!」老編說著,動了動他的老花眼鏡。

厚厚的鏡片下,我看不清老編的目光,只看見一層層的玻璃。那當年的炯炯目光,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老編天天應酬、夜夜笙歌,他是解釋道:「這些政商名流們,酒後會吐真言的;然後啊,才會有意外的獨家新聞的。」

那是在派報率節節下滑時、在老編開始每早抱怨自己變老時、在理想跟現實衝突時,在老編戴上老花眼;而我只能想像他在X大時還沒近視的、目觀千里的。

雄心大志。

「我再給你一個版寫專欄吧!寫那個自稱墨綠男百步蛇的。或許大家喜歡看不經大腦的荒謬故事吧!」滿腦子文學退化卻行銷倍增的老編又突發奇想的說著。

「可是,我沒連絡他的資料啊。」

「D,你真是不長進的白痴。」老編目光縮回老花眼鏡,重新埋首入滿桌報表,無奈的對我說著。


29.

「D,我想你應該一直很納悶我為何要找你。」第三次百步蛇約我出來後,言詞簡駭直接說著。

「我的確是一頭霧水。」我以很快的速度,回答這個令我徹夜難眠的問題。

「你知道吧!這圖騰是條無眼蛇。」百步蛇再次展露出這蛇王的鮮豔刺青。

「而你的黑道人物專欄,就是它的眼睛。」

「天啊!」我突然驚醒,腦筋開始以最快的速度記憶搜尋跟連結;然後,拼圖重現了!

從烏托老大開始,每個我筆下的黑道人物,都在很短的時間裡,離奇的死於非命。

「你…..!」

「嗯,就是我。哈哈哈。」百步蛇狂笑著。

「那天在病房時,我跟藍凌都看見你那篇報導。」百步蛇臉色一沉,又陷入回憶裡。

「原來是烏托!」藍凌緊抓報紙,渾身顫抖,眼淚撲漱的噴出。

「有種來單挑啊!」我依稀記得這句話。藍凌的眼光,霎時浮現出當時以一敵五,豪氣干雲的武林女俠。旁邊躺著的,是他相依為命的哥哥大毛。

「藍凌!妳要冷靜!」我擔心的抓著她的手。

不幸的事還是發生了。

當天凌晨,急診室送來一位重傷的傷患。

是藍凌。

「小豬!快醒醒阿!藍凌出事了!」那天凌晨,小柔匆匆把我搖醒,急忙的跑去急診室。

小柔說,那天晚上,藍凌陪著烏托狂飲;突然,舉起空酒瓶,往烏托老大的腦門砸去。大家都突然愣住,只見藍凌大叫著:「還我哥的命來!」

我看著刀傷滿佈的藍凌,汨汨流出的鮮血,似乎開始無奈的要遠離這身體。我看著早上還活蹦亂跳的俏皮女孩,如今卻陷入昏迷的躺在這裡!我看著開啟我初戀感情的鮮豔玫瑰,就這樣被人放肆狂傲的蹂躪!

「這世界還有正義嗎!我們的生命這麼不值嗎!」百步蛇突然語氣高亢起來。

「那幾天,我在冷靜與激動的攪拌下,望著未來。」

「但未來不見了。藍凌把我帶回了高中時代;但她昏迷了,誰陪我回來?」

「我上網買了槍。我殺了烏托。」

「殺個黑幫老大,其實是很容易的。」百步蛇輕描淡寫的說著。

相對於百步蛇的冷靜,開始換我情緒激動了起來。我只是個現實中的懦夫,只敢在屬於我的報紙版面上發發牢騷。而我的意念,竟延伸到現實中,藉由著百步蛇,執行的淋漓盡致。

我莫名其妙的成了幫兇;或者,我是不知情的主謀?

有種詭異的感覺油然而生。我在某個時間點,以文字的形式放置一顆不定時的詭雷;然後,在另個時間點,在看不見的空間,實現。

望著百步蛇,我大笑起來。

百步蛇也笑了。


30.

「D,怎麼會這樣呢?你就這樣跟百步蛇糾葛在一起?」

在網路上認識D快半年,除了愛搞笑外,我真不知他還有這另外的一面:绝然不同的一面。只是D有個不同處,別人換身分,換新帳號上網,但只要聊過幾次後還是會洩了底;而D,相同的帳號,卻經常出現不同性格的人出來對話。有時我真懷疑,螢幕的那端,是否好幾個人同時跟我對話?

D做的出來的,他這個人,似乎什麼都敢做的。只是,牽扯到殺人犯,還是共犯!這卻真的出乎我意料之外。

「D,你跟百步蛇這樣合作,為何又說對他內疚呢?是因為那篇烏托的報導嗎?」

「不。」

「小白,先幫我點跟菸吧。」

看著D深深的吸了一口菸,緩緩的吐出,很沉重很沉重的吐出。

「妳慢慢聽吧。」

當我開始知道,我的筆銳利如鋒;當我開始了解,隔天的報紙一刊,便如同預告死亡紀事;我就愈發的難以下筆。

「D,怎麼最近的人物專欄開天窗啦?我們報社還要靠你的專欄招攬廣告啊!拜託快點寫吧!」老編一改嗤之以鼻的口氣,拜佛似的對我磕頭如搗蒜。

這陣子,百步蛇也失了蹤跡;似乎了解到我內心的掙扎似的。

「老編,你不知事情的嚴重性啦。」我不知如何跟老編解釋這複雜的事情。

「D,要不在另一版面的墨綠男專欄,你就多著墨一些吧!」老編退而求其次。

「他也失了蹤跡啦!」我不耐煩的說著。

「當真?」老編露出懷疑的眼神問著。

那是在今年的5月吧。天氣,已經開始襖熱的如同站在鐵板燒的鐵板上。

「D,藍凌死了。」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悲憤莫名的聲音。

「今晚,我要血洗烏托幫,拿海漚的人頭,祭拜藍凌!」

「喂!喂!」我在電話這端拼命喊著;那頭,卻只剩兜兜兜的聲音。

那晚,真是一場大火拼。海漚死了、烏托幫一夜之間全被搗毀,馬警官拖著百步蛇的屍體出來,立了今年以來,最轟動社會的一件大功。

「等等!D。百步蛇就這樣死了嗎?海漚怎又扯上關係了?」我發覺故事空白了一段,急忙插嘴問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