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旅館房間寬敞的浴室，癱在沙發上，將身子陷進深處。

　　海德菈，也該上臺了吧。

　　幾個小時前大雨傾盆，敞開睫毛的蒼穹澆熄了怒火；與快步避雨的路人擦身，我漫步在派瑞斯市街上。短時間內，我甚至認為這場雨沖去了我數不清的罪孽，手中敵友的血都一乾二淨。離開人間前的遺言或是呼號，炸彈或是子彈，全順著雨水流入排水溝中，金屬的敲擊聲清脆好聽。

　　硝煙散去，清晰的並非疼痛的黑影，而是萬里無雲的藍天，一片遼闊的草原。我看見珮兒跪坐在叢間採花，臉蛋上有明亮的眼眸與可愛的雀斑。

　　這是數個月來，第一次成功的回想。

　　這次回想，卻也來了「不速之客」──是的，海德菈。

　　她身穿霙雪般的裝束，配搭白色大陽帽，雙手搭在珮兒肩上，於耳邊密語，然後兩人笑在一起。

　　雖然我聽不見，但單單看見她們眉開眼笑的神情，就已構成了一副美麗圖畫。如果可以，我希望時光就靜止於此。

　　我的微笑，直到看見遠方的陰雲為止。

　　那不是雲，是來自北方，成群的蝗蟲。

　　深知眼前的是錯覺，卻避免不了大聲嘶喊要她們快去防空洞避難。這時候，我才真正想重返戰場，重返那片被染成赭色的無聲空間，卻手無寸鐵可以防禦。等到敵機湊近，我被機槍瞄準，夢也醒了。

　　人仍在沙發，手中的高腳杯早已掉落地面。

　　或許是紅酒喝多了。我從不瞭解酒的美味，無非是想探索除了海德菈，人們為何光臨天使酒吧。

　　午夜，遠郊的鐘塔宏亮地響了十二聲。

　　「要去……那裡嗎？」

　　即使我的出身來自鄉野，穢言也與我毫無交集，問候他人的雙親從不是我的嗜好。在海德菈房內說出有失體面的話，就連我自己也很難原諒自己，抗壓力太差或軍營環境使然，也絕非藉口。

　　即使是臨死前，也該死得乾乾淨淨的。

　　如今下塌在對面旅館，用了海德菈偷藏在皮夾中的鑰匙，我實在沒有臉回去。

　　是應該回去鄭重道歉的，但十二萬分不想走進他人的眼光中。

　　雨，再度光臨人間，下得很大。（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