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4月 17, 2005 11:48 pm
★淚眼該是相襯的調味，可是我僅有一只噙著笑意的紅唇相對。
Dear JL：
雨聲滴滴答答纏綿好些天，滿街的泥濘濺花我一件件衣裙。精神委靡的我，渴望見到陽光，見到你。
難得的假日，我把自己藏在屋裡，濁重的濕意，連牆角的報紙都抵擋不住，沾了滿身潮意。
嘿，在你心裡，我是否仍是那朵浴著春光的日葵？還是容顏盡展後霉味四散的野薑？
此刻，夜已深，我推開窗，四下寂靜無聲，不能置信，雨終於歇息。我雀躍不已，將屋裡的窗一扇扇悉數開啟，閉上眼睛深呼吸──
沈醉於德布西的《月光》，感受冷冽微風撩撥滲刺我的髮膚，凍裂的痛楚，騷動著……
心緒隨旋律擺盪，弦音抑揚頓挫輾轉迂迴，朦朧中緩緩爬升，忽而沈靜、時而跋扈，翻騰跌宕，悄悄攏聚冷冽空氣，羅織成一片片淒迷、憂怨、哀楚氛圍，環環將我包圍。
此刻，淚眼該是相襯的調味，可是我僅有一只噙著笑意的紅唇相對。
★我的玫瑰，是不會冬眠的……
恍惚中忽然聽見……
「這是妳的花園嗎？」那是一把甜脆稚嫩的聲音。
我一驚，發現，月亮不知何時悄悄露臉，而窗外的天台上，有一個小小人兒，坐在我的鞦韆上，柔淨的月光，淡淡地灑了他一身……好面熟……
「這是妳的花園嗎？」他輕晃起鞦韆，微偏著頭，又問了聲。
「是呀，這是我的花園，而你正盪著我的鞦韆呢。」
熟稔的情感作祟，我輕俏地說道，而腦袋還在運作思考──想著：究竟在哪見過他?!
他沒有說話，靈巧地離開鞦韆來到我的窗前，抬起頭對著我說：「我喜歡妳的花園，可是，為什麼沒有玫瑰呢？」
他困惑的眉眼那麼無邪，教我忍不住愛憐，伸手輕撫他的頭，柔細的髮絲摩挲指尖，瞬間溫柔滿溢。
「當然有玫瑰啊，」我說：「只是它們冬眠了。等春天來的時候，你就會看見滿園的玫瑰花了。」
「這樣啊！」他失望地垂低了頭，「可是，我不要滿園的玫瑰，我只要一朵不冬眠的玫瑰，一朵隨時開著的、只屬於我、只為我盛開的玫瑰。」
我怔了征，忽又聽見，他彷彿嘟著嘴說：「我的玫瑰是不會冬眠的。」
玫瑰 ?! 難道……我想起這小人兒是誰了，可是，怎麼可能？
張唇正準備開口，卻發現手上一空，他，不見了！
我倉惶地奔出門外，不畏寒風的冷冽，彎身在我的天台來回尋找，想喊：是你嗎？小王子，真的是你！
可是，嘴巴像是封了膠，怎麼也出不了聲。
★你想，羊又能到哪兒去？
我悵惘地在我的鞦韆入了座，學小王子一般輕輕晃搖……
思緒悄悄回到那年冬夜，在電暖爐邊，熱氣呼呼地吹拂著，怕冷的我，裹著厚厚的大毛毯，蜷縮在你懷裡，你說要為我讀本書。
「讀本書？」我的眼睛倏忽一亮，「就像幼時的床邊故事！」
「有點像，不過，我可不是說來讓妳入睡的，妳要用心聽。」
「嗯，」我點著頭，囈語：『好像作夢一樣。」
「是嗎？」你笑了笑，而後開始喃喃低訴：「六歲那一年……」
我閉上眼睛，靠著你厚實的胸膛，鼻間瀰漫著你的氣息，耳畔是你低沈的嗓音，「小王子」就這麼入了心坎，我有落淚的衝動，因為過於幸福的緣故。
你用你獨特的方式帶我認識小王子、綿羊、蛇、狐狸和……玫瑰。
當你讀到，「『如果不拴住羊，它就會到處亂跑，甚至弄丟了。』而小王子大笑後問：『但你想牠又能到哪兒去？』」
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問：「妳想牠會逃到哪裡？」
「有青翠綠草、甘冽清泉、有陽光、藍天、白雲還有其他綿羊聚集的地方。」
「還有別的答案嗎？」
「你想要什麼樣的答案？」
你伸手撫觸我的面頰，沒有回答，然後繼續小王子的旅程。
思及此，我的思緒忽而清明，突然通曉你想要的答案是什麼？
★不懂得守候一隻羊的心情……
「你想看我的羊嗎？」忽然，我又聽見那把甜脆的聲音。
我循向聲音的來處，發現他就坐在我的窗台，在他剛剛消失不見的地方，手中還捧著一只方形盒。
「我的綿羊想和妳說話。」他又說。
是的，我終於懂了，在這麼多年之後。積累的淚在眼眶成形滴轉，我抑壓著不讓它氾濫，哽咽地問道：「牠想跟我說什麼？」
「妳沒聽見嗎？」他又困惑地皺起他小小的眉。「那麼，我讓牠再說一次。」他低頭對著盒子細聲嘟噥。
終於，我克制不住淚流滿面，奮力地搖著頭，泣不成聲地嚷：「我聽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我，聽不見你心裡的聲音……在那個時候……
如果你是我的綿羊，毋需鼻籠、不用柵欄，你跑不了多遠，終究還是會回家，而我卻拴住你，不給你自由、不懂得守候一隻羊的心情，給你的不是一個家只是個牢籠………
可是，當時，我聽不見，為什麼我聽不見?!
「妳別哭啊！」小王子擔憂地躍下窗台，捧著他的綿羊，來到我的身邊。
「這樣妳會把我的羊嚇壞的，牠很脆弱，需要小心呵護、細心照料。」
我抬起頭，小王子遞給我一條手絹，「別哭了，不然我的朋友狐狸便不好意思出來見妳了。」他說。
★狐狸說：「妳知道，我不是馴良的動物。」
這時，我才發現，在他身後，有一雙銳利的眼瞳正滴溜溜地轉著。
「你瞧，她不哭了，你快點出來，你不是一直想見她的嗎？」小王子轉頭婉言哄道。
狐狸仍在小王子身後探頭探腦地猶疑著。好一會，牠終於下定決心，從他身後步出。
牠清了清嗓子，說道：「妳知道，我不是馴良的動物。」
然後牠轉頭看了小王子一眼，小王子摸摸牠的頭，給牠一個甜蜜的笑臉，然後抬頭對我說：「馴良，指的是建立一種關係。狐狸想跟妳建立關係，牠想成為妳的狐狸。」
「可是，牠是你的狐狸，你不是已經馴服牠了嗎？」
你的聲音還在我腦袋裡盤旋，那晚你告訴我狐狸要求小王子訓練牠聽話。
我看見狐狸難過的面容，牠身子輕俏一閃，又躲回小王子身後，而後再度探出那雙骨碌碌流轉的雙眼，直盯著我瞧。
在牠眼中我瞥見深沈的哀傷，我的心一慟……
「妳傷了牠的心。妳知道牠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敢開口請妳馴服牠。」小王子的聲音聽得出來是動了氣，小小的面頰已微微脹著紅暈。
「可是，牠已經是你的狐狸了。」我還是狠著心腸，看得出來，狐狸眼中的憂傷，還摻雜著一些什麼？
我不確定，可是卻印象深刻，我往記憶深處搜尋，企圖喚起些什麼……
★他烏沈的眼眸對牢我，那是……狐狸的眼!!!
然後我聽見小王子的聲音。
他說：「可是，我要離開了，沒辦法帶著牠走，牠已經被我馴服，沒法再回到過去，再也不是眾多狐狸裡的一隻……」
說著說著，小王子突然彎身低下，將狐狸摟在懷中，忍不住傷心地哭了起來。他啜泣低語：「是，它是我的狐狸，只屬於我而我也屬於牠，就像我的玫瑰花一樣，可是，我不能帶牠走，我沒辦法……」
他哭得如此傷心，教我頓時慌亂起來，完全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可是突然間，我看見PJ的臉，他就站在窗邊。
PJ，一個二十五歲的大男孩，在你離開之後出現。
他靜靜地注視著我，仍是那張我熟悉的、輪廓深刻的面容。
我還記得他笑時左邊面頰閃現的深深的窩洞，可是，現下他臉上只是肅穆一片。
PJ面無表情，沈聲地開口：「如果妳不認識我，我不過是眾多二十五歲的男人之一，可是，我們談得如此深刻、相處的如此舒適、沒有距離、沒有潘界，妳卻拿年紀的牆將我拒於心門之外………」
兩人相對而立，他烏沈的眼眸對牢我，凝重的氣氛，僵化了身旁流動的空氣……
那是……狐狸的眼!!!
忽然，PJ大跨步向前，將我逼至牆緣，銳利的眼眸直探我靈魂深處，傾身向前，他忿聲喊道：「妳知道嗎？其實二十五歲的人是妳，是妳的心還留在二十五歲，留在那個人的記憶裡。」
說完，他奮力往牆上捶了一拳，匡啷一聲，牆上的掛畫，墜了地，玻璃框碎裂，散成一片，那是PJ送我的梵谷的畫作《星空下的咖啡館》。
★那天，我穿著PJ的衣服離開。
和PJ相遇於咖啡館。
那是一個滂沱大雨的天候，典型的熱帶夏季午後雷陣雨，又狂又急。
倉惶雨中，我渾身濕透，忙避進鄰近的廊簷，雖是酷夏，仍忍不住哆嗦。
心中不住懊惱自己的粗心，這樣的乍變的天候已經持續一個星期，臨出門我竟還是沒能記得將傘帶上。
眼見雨愈下愈大，我人在屋簷下，還是噴灑了一身污泥，正盤算招輛計程車回家，作勢奔出，卻結結實實與人撞個正著，兩人都俯首揚手擋雨，怎料想得到會有人迎面而來。
一陣哀嚎聲，兩人已摔跌在地，我掙扎著起身，卻聽見迭聲的抱歉話語，待看清身邊的人，她竟還躺在地上，我心下一驚，忙彎身問：「妳還好吧？」
「我站不起來。扶我一下，好嗎？」
我趕緊傾身向前，抬手拉她，「唷，輕一點，輕一點。」她痛苦地嚷道。
「怎麼了？」突然身後竄出一把低沈的男聲。
我還來不及反應，那男人已彎身抱起癱在地上的女子，「怎會摔成這個樣子？」
「該死的，輕一點，你輕一點。」那女子忍不住低聲咒罵。
看著兩人走入廊簷下的木門，直到此刻，我才察覺胸口隱隱發燙，而額頭似乎也腫了一大塊，疼痛的感覺瞬間甦醒般貫穿全身，幾乎站不住腳的我，忙靠往身後的牆壁。
唉，還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瞧自己身上這一片污泥，我想著：這下，連計程車也搭不成了！
「小姐，妳沒事吧。」我抬頭看見剛剛的男子從門後探出身問道。
「還好，她……沒怎樣吧。」我擔憂地反問。
「沒事，她從小就怕疼，打個針，也能喊得呼天搶地，不嚴重的。」他說，「倒是妳，如果不介意，請進屋來躲躲雨，這雨看來還得下好一陣子，妳全身濕透，再不弄乾，鐵定要傷風感冒了。」
我還在猶疑是否該貿然進入陌生人家中，卻聽見屋內人喊道：「小姐，妳快進來吧。我們今天休息，不做生意，進來喝杯熱咖啡吧。」
這時，我才發現這是一家咖啡館。
「我們的咖啡可是遠近馳名，還有香濃的Cheese Cake。」他漾起笑臉，語帶誘惑地說道。
想著自己一身狼狽，手腳也已冷得直打顫，還是先喝杯熱咖啡暖暖身子再說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笑著隨他進了屋。
那天，我穿著PJ的衣服離開。
和我撞個滿懷的是PJ的姊姊，身型嬌小的她，拿了PJ的衣服對我說：「Sorry！我的衣服太小了。穿他的吧！這小子最大的優點是愛洗衣服。」說時，還不望對我調皮地眨眨眼。
生平第二次穿男人的襯衫，我站在的氤氳的盥洗室，捲起寬大的袖管，綰濕髮時，卻想起你的棕欖洗髮乳、象頭肥皂絲……
朦朧中似乎還聽見你耳畔的低語，感覺得到你撫弄指尖的溫度，「棕欖的髮總是特別柔軟……」，還有低頭嗅聞的氣息，呼呼拂過藏躲在寬大衣領間的頸項，「而象頭肥皂絲的清香總有陽光的味道……」
當時的震顫彷彿才剛發生，而時日卻早已遠去。
耽溺在與你的舊日回憶裡，浴間喚醒的震顫未息，我穿著PJ的襯衫，自浴門後步出，不意卻教乍見的PJ怔住。
「那一瞬間，我就知道，PJ中箭了！」
我在收拾滿地《星空下的咖啡館》玻璃碎片的三個月後，來到咖啡館，PJ的姊姊語帶笑意地對我說道。
「只是沒想得妳早已箭傷纏身……」她無限感慨地低語。
我沒有說話，默默地喝著咖啡。當時，距離第一次在這個位子喝下第一杯咖啡已逾一千多個日子。
而PJ躲著不見我已近百日。莫非，這回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微笑同PJ的姊姊告別，一顆心卻恍恍惚惚。
從沒釐清自己對PJ的情感意圖，究竟將他定位何處？是不是我已然失卻辨識戀人界線的能力，才會失察你我之間逐日深掘的鴻溝，還有PJ的呵護體貼以及細心溫柔背後的愛情?!
★總有一天，我會對妳的眼淚，無動於衷的
「妳知道嗎？我們永遠要對自己馴服的東西負責。」
恍然中我又聽見小王子的聲音。這才發現自己仍坐在鞦韆上，眼前，望著我的小王子，紅潤臉龐上的淚痕依稀可見。我抬眼望窗，沒有PJ的身影，卻又聽見小王子的聲音。
他伸手擦拭頰上的淚，低聲說：「是，牠的確是我馴服的狐狸，所以我負責，帶牠來見妳，因為牠想被妳馴服，可是妳不問狐狸為什麼希望妳馴服牠，就一口拒絕，為什麼要這麼殘忍？」
「為什麼要這麼殘忍？」PJ的臉忽而浮現腦海，他抓緊我的手往我胸口上貼，耳畔的喘息同心跳齊鳴，俯身逼近我的臉厲聲問：「告訴我，妳感受不到，告訴我，我們只是朋友……」
我別開臉，渾身發抖，想著，事情怎會變成這樣？
我拚命地掉著淚。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然後我聽見PJ沈沈的嘆息。
他雙手一彎，將我緊擁入懷，「別哭了，妳不能每次都用眼淚回答我的問題。總有一天，我會無動於衷的。難道真要我等到那一天。」
我甩甩頭，企圖將PJ的聲音甩去。
半年了，他還是不肯現身見我。
然後我又聽見狐狸的聲音，牠表情堅決，胸有成竹的口吻：「不用了。語言是誤解的根源。我們走吧！」
「可是……」小王子還想說些什麼，卻教狐狸打住，牠說：「記得我同你提過你的玫瑰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你在她身上浪費許多時間。」
「而她，」狐狸大聲地說著：「是朵玫瑰；一朵還在等著逝去的春天的玫瑰，花枝早已被新春馴服，卻渾然不覺，我後悔了，不願意被這樣的人訓養，我們走吧！」
我聽得一臉茫然，玫瑰、春天、馴服……狐狸在說些什麼？
想開口追問，頭一抬，眼前空無一片，沈寂的天台上，只獨我一人。
人呢？小王子在哪？狐狸、綿羊統統到哪兒去了？
是場夢？可是，為什麼我感覺如此真實？
我閉上眼，真的好累好累。
突然身子一輕，我嚇得睜開眼，闊別半年的臉，滄桑地立於眼前，我怔怔地無法出聲，只感覺兩頰滑落一股暖意。
「這麼冷的天，妳待在天台上做什麼？」
話聲未斷，他已抱起我緩步走入屋中，我直盯著他的眼，臉頰上的熱燙持續著，他將我安置床上，說著：「拜託，別再哭了。我投降了！」
他舉手拭去我的淚，心疼地說道：「是，我還沒法對妳的眼淚無動於衷。」
這話卻宛如催化劑，讓我的淚全然潰隄，肆無忌憚地崩落，釋放了六個月來胸中無以名狀的鬱悶。
我拉住他鬆離的手，用力一扯，他跌身癱在床上，我趁勢躲入他的胸懷，緊緊攀住，放聲嚎啕大哭。
我明白了，明白狐狸臨別的話語，那些春天、玫瑰與馴服。
可是……怎麼辦？我做不到。
凡夫俗子的我，不適合作牧羊人、不夠嬌柔作玫瑰，也沒有狐狸的智慧，只想在適當的時候遇見蛇，讓牠狠狠地咬我一口，帶我的肉身離去。
這樣執意情戀早已遠逝的JL的我，該拿PJ怎麼辦？
難道真要如他所言，直到他再對我的淚水無動於衷?!
「妳不是做不到，只是妳還沒打開心，只有用心靈才能看到事物的真相。」恍惚之際，我似乎又聽見狐狸悠悠的聲音。
朦朧中，我在PJ懷中沈沈睡去。
Dear JL：
雨聲滴滴答答纏綿好些天，滿街的泥濘濺花我一件件衣裙。精神委靡的我，渴望見到陽光，見到你。
難得的假日，我把自己藏在屋裡，濁重的濕意，連牆角的報紙都抵擋不住，沾了滿身潮意。
嘿，在你心裡，我是否仍是那朵浴著春光的日葵？還是容顏盡展後霉味四散的野薑？
此刻，夜已深，我推開窗，四下寂靜無聲，不能置信，雨終於歇息。我雀躍不已，將屋裡的窗一扇扇悉數開啟，閉上眼睛深呼吸──
沈醉於德布西的《月光》，感受冷冽微風撩撥滲刺我的髮膚，凍裂的痛楚，騷動著……
心緒隨旋律擺盪，弦音抑揚頓挫輾轉迂迴，朦朧中緩緩爬升，忽而沈靜、時而跋扈，翻騰跌宕，悄悄攏聚冷冽空氣，羅織成一片片淒迷、憂怨、哀楚氛圍，環環將我包圍。
此刻，淚眼該是相襯的調味，可是我僅有一只噙著笑意的紅唇相對。
★我的玫瑰，是不會冬眠的……
恍惚中忽然聽見……
「這是妳的花園嗎？」那是一把甜脆稚嫩的聲音。
我一驚，發現，月亮不知何時悄悄露臉，而窗外的天台上，有一個小小人兒，坐在我的鞦韆上，柔淨的月光，淡淡地灑了他一身……好面熟……
「這是妳的花園嗎？」他輕晃起鞦韆，微偏著頭，又問了聲。
「是呀，這是我的花園，而你正盪著我的鞦韆呢。」
熟稔的情感作祟，我輕俏地說道，而腦袋還在運作思考──想著：究竟在哪見過他?!
他沒有說話，靈巧地離開鞦韆來到我的窗前，抬起頭對著我說：「我喜歡妳的花園，可是，為什麼沒有玫瑰呢？」
他困惑的眉眼那麼無邪，教我忍不住愛憐，伸手輕撫他的頭，柔細的髮絲摩挲指尖，瞬間溫柔滿溢。
「當然有玫瑰啊，」我說：「只是它們冬眠了。等春天來的時候，你就會看見滿園的玫瑰花了。」
「這樣啊！」他失望地垂低了頭，「可是，我不要滿園的玫瑰，我只要一朵不冬眠的玫瑰，一朵隨時開著的、只屬於我、只為我盛開的玫瑰。」
我怔了征，忽又聽見，他彷彿嘟著嘴說：「我的玫瑰是不會冬眠的。」
玫瑰 ?! 難道……我想起這小人兒是誰了，可是，怎麼可能？
張唇正準備開口，卻發現手上一空，他，不見了！
我倉惶地奔出門外，不畏寒風的冷冽，彎身在我的天台來回尋找，想喊：是你嗎？小王子，真的是你！
可是，嘴巴像是封了膠，怎麼也出不了聲。
★你想，羊又能到哪兒去？
我悵惘地在我的鞦韆入了座，學小王子一般輕輕晃搖……
思緒悄悄回到那年冬夜，在電暖爐邊，熱氣呼呼地吹拂著，怕冷的我，裹著厚厚的大毛毯，蜷縮在你懷裡，你說要為我讀本書。
「讀本書？」我的眼睛倏忽一亮，「就像幼時的床邊故事！」
「有點像，不過，我可不是說來讓妳入睡的，妳要用心聽。」
「嗯，」我點著頭，囈語：『好像作夢一樣。」
「是嗎？」你笑了笑，而後開始喃喃低訴：「六歲那一年……」
我閉上眼睛，靠著你厚實的胸膛，鼻間瀰漫著你的氣息，耳畔是你低沈的嗓音，「小王子」就這麼入了心坎，我有落淚的衝動，因為過於幸福的緣故。
你用你獨特的方式帶我認識小王子、綿羊、蛇、狐狸和……玫瑰。
當你讀到，「『如果不拴住羊，它就會到處亂跑，甚至弄丟了。』而小王子大笑後問：『但你想牠又能到哪兒去？』」
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問：「妳想牠會逃到哪裡？」
「有青翠綠草、甘冽清泉、有陽光、藍天、白雲還有其他綿羊聚集的地方。」
「還有別的答案嗎？」
「你想要什麼樣的答案？」
你伸手撫觸我的面頰，沒有回答，然後繼續小王子的旅程。
思及此，我的思緒忽而清明，突然通曉你想要的答案是什麼？
★不懂得守候一隻羊的心情……
「你想看我的羊嗎？」忽然，我又聽見那把甜脆的聲音。
我循向聲音的來處，發現他就坐在我的窗台，在他剛剛消失不見的地方，手中還捧著一只方形盒。
「我的綿羊想和妳說話。」他又說。
是的，我終於懂了，在這麼多年之後。積累的淚在眼眶成形滴轉，我抑壓著不讓它氾濫，哽咽地問道：「牠想跟我說什麼？」
「妳沒聽見嗎？」他又困惑地皺起他小小的眉。「那麼，我讓牠再說一次。」他低頭對著盒子細聲嘟噥。
終於，我克制不住淚流滿面，奮力地搖著頭，泣不成聲地嚷：「我聽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我，聽不見你心裡的聲音……在那個時候……
如果你是我的綿羊，毋需鼻籠、不用柵欄，你跑不了多遠，終究還是會回家，而我卻拴住你，不給你自由、不懂得守候一隻羊的心情，給你的不是一個家只是個牢籠………
可是，當時，我聽不見，為什麼我聽不見?!
「妳別哭啊！」小王子擔憂地躍下窗台，捧著他的綿羊，來到我的身邊。
「這樣妳會把我的羊嚇壞的，牠很脆弱，需要小心呵護、細心照料。」
我抬起頭，小王子遞給我一條手絹，「別哭了，不然我的朋友狐狸便不好意思出來見妳了。」他說。
★狐狸說：「妳知道，我不是馴良的動物。」
這時，我才發現，在他身後，有一雙銳利的眼瞳正滴溜溜地轉著。
「你瞧，她不哭了，你快點出來，你不是一直想見她的嗎？」小王子轉頭婉言哄道。
狐狸仍在小王子身後探頭探腦地猶疑著。好一會，牠終於下定決心，從他身後步出。
牠清了清嗓子，說道：「妳知道，我不是馴良的動物。」
然後牠轉頭看了小王子一眼，小王子摸摸牠的頭，給牠一個甜蜜的笑臉，然後抬頭對我說：「馴良，指的是建立一種關係。狐狸想跟妳建立關係，牠想成為妳的狐狸。」
「可是，牠是你的狐狸，你不是已經馴服牠了嗎？」
你的聲音還在我腦袋裡盤旋，那晚你告訴我狐狸要求小王子訓練牠聽話。
我看見狐狸難過的面容，牠身子輕俏一閃，又躲回小王子身後，而後再度探出那雙骨碌碌流轉的雙眼，直盯著我瞧。
在牠眼中我瞥見深沈的哀傷，我的心一慟……
「妳傷了牠的心。妳知道牠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敢開口請妳馴服牠。」小王子的聲音聽得出來是動了氣，小小的面頰已微微脹著紅暈。
「可是，牠已經是你的狐狸了。」我還是狠著心腸，看得出來，狐狸眼中的憂傷，還摻雜著一些什麼？
我不確定，可是卻印象深刻，我往記憶深處搜尋，企圖喚起些什麼……
★他烏沈的眼眸對牢我，那是……狐狸的眼!!!
然後我聽見小王子的聲音。
他說：「可是，我要離開了，沒辦法帶著牠走，牠已經被我馴服，沒法再回到過去，再也不是眾多狐狸裡的一隻……」
說著說著，小王子突然彎身低下，將狐狸摟在懷中，忍不住傷心地哭了起來。他啜泣低語：「是，它是我的狐狸，只屬於我而我也屬於牠，就像我的玫瑰花一樣，可是，我不能帶牠走，我沒辦法……」
他哭得如此傷心，教我頓時慌亂起來，完全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可是突然間，我看見PJ的臉，他就站在窗邊。
PJ，一個二十五歲的大男孩，在你離開之後出現。
他靜靜地注視著我，仍是那張我熟悉的、輪廓深刻的面容。
我還記得他笑時左邊面頰閃現的深深的窩洞，可是，現下他臉上只是肅穆一片。
PJ面無表情，沈聲地開口：「如果妳不認識我，我不過是眾多二十五歲的男人之一，可是，我們談得如此深刻、相處的如此舒適、沒有距離、沒有潘界，妳卻拿年紀的牆將我拒於心門之外………」
兩人相對而立，他烏沈的眼眸對牢我，凝重的氣氛，僵化了身旁流動的空氣……
那是……狐狸的眼!!!
忽然，PJ大跨步向前，將我逼至牆緣，銳利的眼眸直探我靈魂深處，傾身向前，他忿聲喊道：「妳知道嗎？其實二十五歲的人是妳，是妳的心還留在二十五歲，留在那個人的記憶裡。」
說完，他奮力往牆上捶了一拳，匡啷一聲，牆上的掛畫，墜了地，玻璃框碎裂，散成一片，那是PJ送我的梵谷的畫作《星空下的咖啡館》。
★那天，我穿著PJ的衣服離開。
和PJ相遇於咖啡館。
那是一個滂沱大雨的天候，典型的熱帶夏季午後雷陣雨，又狂又急。
倉惶雨中，我渾身濕透，忙避進鄰近的廊簷，雖是酷夏，仍忍不住哆嗦。
心中不住懊惱自己的粗心，這樣的乍變的天候已經持續一個星期，臨出門我竟還是沒能記得將傘帶上。
眼見雨愈下愈大，我人在屋簷下，還是噴灑了一身污泥，正盤算招輛計程車回家，作勢奔出，卻結結實實與人撞個正著，兩人都俯首揚手擋雨，怎料想得到會有人迎面而來。
一陣哀嚎聲，兩人已摔跌在地，我掙扎著起身，卻聽見迭聲的抱歉話語，待看清身邊的人，她竟還躺在地上，我心下一驚，忙彎身問：「妳還好吧？」
「我站不起來。扶我一下，好嗎？」
我趕緊傾身向前，抬手拉她，「唷，輕一點，輕一點。」她痛苦地嚷道。
「怎麼了？」突然身後竄出一把低沈的男聲。
我還來不及反應，那男人已彎身抱起癱在地上的女子，「怎會摔成這個樣子？」
「該死的，輕一點，你輕一點。」那女子忍不住低聲咒罵。
看著兩人走入廊簷下的木門，直到此刻，我才察覺胸口隱隱發燙，而額頭似乎也腫了一大塊，疼痛的感覺瞬間甦醒般貫穿全身，幾乎站不住腳的我，忙靠往身後的牆壁。
唉，還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瞧自己身上這一片污泥，我想著：這下，連計程車也搭不成了！
「小姐，妳沒事吧。」我抬頭看見剛剛的男子從門後探出身問道。
「還好，她……沒怎樣吧。」我擔憂地反問。
「沒事，她從小就怕疼，打個針，也能喊得呼天搶地，不嚴重的。」他說，「倒是妳，如果不介意，請進屋來躲躲雨，這雨看來還得下好一陣子，妳全身濕透，再不弄乾，鐵定要傷風感冒了。」
我還在猶疑是否該貿然進入陌生人家中，卻聽見屋內人喊道：「小姐，妳快進來吧。我們今天休息，不做生意，進來喝杯熱咖啡吧。」
這時，我才發現這是一家咖啡館。
「我們的咖啡可是遠近馳名，還有香濃的Cheese Cake。」他漾起笑臉，語帶誘惑地說道。
想著自己一身狼狽，手腳也已冷得直打顫，還是先喝杯熱咖啡暖暖身子再說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笑著隨他進了屋。
那天，我穿著PJ的衣服離開。
和我撞個滿懷的是PJ的姊姊，身型嬌小的她，拿了PJ的衣服對我說：「Sorry！我的衣服太小了。穿他的吧！這小子最大的優點是愛洗衣服。」說時，還不望對我調皮地眨眨眼。
生平第二次穿男人的襯衫，我站在的氤氳的盥洗室，捲起寬大的袖管，綰濕髮時，卻想起你的棕欖洗髮乳、象頭肥皂絲……
朦朧中似乎還聽見你耳畔的低語，感覺得到你撫弄指尖的溫度，「棕欖的髮總是特別柔軟……」，還有低頭嗅聞的氣息，呼呼拂過藏躲在寬大衣領間的頸項，「而象頭肥皂絲的清香總有陽光的味道……」
當時的震顫彷彿才剛發生，而時日卻早已遠去。
耽溺在與你的舊日回憶裡，浴間喚醒的震顫未息，我穿著PJ的襯衫，自浴門後步出，不意卻教乍見的PJ怔住。
「那一瞬間，我就知道，PJ中箭了！」
我在收拾滿地《星空下的咖啡館》玻璃碎片的三個月後，來到咖啡館，PJ的姊姊語帶笑意地對我說道。
「只是沒想得妳早已箭傷纏身……」她無限感慨地低語。
我沒有說話，默默地喝著咖啡。當時，距離第一次在這個位子喝下第一杯咖啡已逾一千多個日子。
而PJ躲著不見我已近百日。莫非，這回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微笑同PJ的姊姊告別，一顆心卻恍恍惚惚。
從沒釐清自己對PJ的情感意圖，究竟將他定位何處？是不是我已然失卻辨識戀人界線的能力，才會失察你我之間逐日深掘的鴻溝，還有PJ的呵護體貼以及細心溫柔背後的愛情?!
★總有一天，我會對妳的眼淚，無動於衷的
「妳知道嗎？我們永遠要對自己馴服的東西負責。」
恍然中我又聽見小王子的聲音。這才發現自己仍坐在鞦韆上，眼前，望著我的小王子，紅潤臉龐上的淚痕依稀可見。我抬眼望窗，沒有PJ的身影，卻又聽見小王子的聲音。
他伸手擦拭頰上的淚，低聲說：「是，牠的確是我馴服的狐狸，所以我負責，帶牠來見妳，因為牠想被妳馴服，可是妳不問狐狸為什麼希望妳馴服牠，就一口拒絕，為什麼要這麼殘忍？」
「為什麼要這麼殘忍？」PJ的臉忽而浮現腦海，他抓緊我的手往我胸口上貼，耳畔的喘息同心跳齊鳴，俯身逼近我的臉厲聲問：「告訴我，妳感受不到，告訴我，我們只是朋友……」
我別開臉，渾身發抖，想著，事情怎會變成這樣？
我拚命地掉著淚。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然後我聽見PJ沈沈的嘆息。
他雙手一彎，將我緊擁入懷，「別哭了，妳不能每次都用眼淚回答我的問題。總有一天，我會無動於衷的。難道真要我等到那一天。」
我甩甩頭，企圖將PJ的聲音甩去。
半年了，他還是不肯現身見我。
然後我又聽見狐狸的聲音，牠表情堅決，胸有成竹的口吻：「不用了。語言是誤解的根源。我們走吧！」
「可是……」小王子還想說些什麼，卻教狐狸打住，牠說：「記得我同你提過你的玫瑰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你在她身上浪費許多時間。」
「而她，」狐狸大聲地說著：「是朵玫瑰；一朵還在等著逝去的春天的玫瑰，花枝早已被新春馴服，卻渾然不覺，我後悔了，不願意被這樣的人訓養，我們走吧！」
我聽得一臉茫然，玫瑰、春天、馴服……狐狸在說些什麼？
想開口追問，頭一抬，眼前空無一片，沈寂的天台上，只獨我一人。
人呢？小王子在哪？狐狸、綿羊統統到哪兒去了？
是場夢？可是，為什麼我感覺如此真實？
我閉上眼，真的好累好累。
突然身子一輕，我嚇得睜開眼，闊別半年的臉，滄桑地立於眼前，我怔怔地無法出聲，只感覺兩頰滑落一股暖意。
「這麼冷的天，妳待在天台上做什麼？」
話聲未斷，他已抱起我緩步走入屋中，我直盯著他的眼，臉頰上的熱燙持續著，他將我安置床上，說著：「拜託，別再哭了。我投降了！」
他舉手拭去我的淚，心疼地說道：「是，我還沒法對妳的眼淚無動於衷。」
這話卻宛如催化劑，讓我的淚全然潰隄，肆無忌憚地崩落，釋放了六個月來胸中無以名狀的鬱悶。
我拉住他鬆離的手，用力一扯，他跌身癱在床上，我趁勢躲入他的胸懷，緊緊攀住，放聲嚎啕大哭。
我明白了，明白狐狸臨別的話語，那些春天、玫瑰與馴服。
可是……怎麼辦？我做不到。
凡夫俗子的我，不適合作牧羊人、不夠嬌柔作玫瑰，也沒有狐狸的智慧，只想在適當的時候遇見蛇，讓牠狠狠地咬我一口，帶我的肉身離去。
這樣執意情戀早已遠逝的JL的我，該拿PJ怎麼辦？
難道真要如他所言，直到他再對我的淚水無動於衷?!
「妳不是做不到，只是妳還沒打開心，只有用心靈才能看到事物的真相。」恍惚之際，我似乎又聽見狐狸悠悠的聲音。
朦朧中，我在PJ懷中沈沈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