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裝飾你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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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誰裝飾你的窗外


  初春。小山上,林間樹木的影子越縮越短,幾乎看不見了。

  山丘被一片蒼鬱的林木遮閉。太陽升到天頂,日光漏入林中,把一夜凝結的水氣蒸發殆盡。

  滿眼蒲草柳葉中,遠遠看見一朵初綻的紫杜鵑,正想過去看清楚,不料有人橫裡伸手摘去。原來是他!

  花枝在他手中晃了晃,他湊近鼻端聞一下,蠻陶醉的樣子。

  天,明明是我首先發現的,誰都看見我飛身撲上,竟被他搶先奪去,可惡啊!


  很早就留意他了,他常在學校背後這個小山丘吃午間的便當。

  目送他的背影漸漸遠去,我壓下怒火,難道揍他嗎?我可沒這個本事!

  餘怒未息,之後有好幾天沒理會他,自個兒在林間漫遊,可是沒多久又偷偷去瞧他一眼。

  一天,他跑上山來,臉上微笑,輕快得像一隻快樂的鳥兒,他跑到樹旁坐下,取出一件東西蠻有興味的看著。我緩緩移近,瞥見他手上捧著一張紙,全神貫注的看,偶然抬頭望向遠方,嘴角勾起,打從心底裡笑出來的樣子。好奇怪,我被他的喜悅感染了,心情也愉快起來。

  他離開時,我好奇心起,悄悄跟他回課室,在窗外徘徊,直至他目光投向我的位置,才匆匆離開。

  不明白怎會這麼留意他,或許他是唯一中午跑上山來的男生吧。

  短髮、深紅領帶、白襯衣和灰長褲配合高挑身材,穿帶這身校服,讓他看起來挺拔得像一束春日的萬年草。他常踏著遍灑陽光的草地,跳躍玩耍在高樹矮叢間,伸手踢腳,自得其樂。

  我喜歡看他耍戲,他的笑容。

  隔了幾天,又是懶洋洋的午後。我在林間亂闖,不小心撞上一張天大的蜘蛛網,一隻足有橘子般大的黑蜘蛛爬近,面目猙獰。我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一根枯枝把黑蜘蛛挑開。沒想到他竟會注意我,他離去時丟下枯枝,順手摘一朵杜鵑花,留下一抹笑容,這笑容令我一個下午心神恍惚,神思飛馳……


  迷迷糊糊,時光在流,景物在動……

  一晃眼已是放學時分,我溜到校門外,大群學生哇哇啦啦的跑出校園,我險些給一個冒失鬼撞倒,幾個不懷好意的男生瞅著我,躍躍欲動,我連忙躲開,繞到樹後。

  靜靜等候,不久人潮散盡,卻沒看見他出來,難道剛才漏了眼?那班可惡的男生!

  正欲離去,卻見兩道身影由學校步出。斜揹著背包,泛起溫柔笑容的他,目光不離身旁身形纖細的少女。少女白衣素裙,灰色毛外衣,抿嘴不說話,低頭唸數腳步,卻不時用眼角瞄他一眼,靦靦腆腆的。她頭上別一朵杜鵑花,綻放紫紅的麗色,襯起她稚嫩的臉孔,彷彿一株初夏的小百合。

  他們身影漸遠,在朗朗日光下宛如一套愛情動畫:場景是校園外,人物是一對少男少女,畫面是二人肩並肩,走在往公車的淺徑上……

  沒來由的一陣酸楚襲來,我別過臉……不想當觀眾!


※  ※  ※


  光陰一晃一浪的流逝,多少個白天,多少個夏日的午後,地上浮起一層氤氳,夢幻的舖在草面。白雲宛如綿花糖般黏在天空上,林間清幽闇靜。他和她牽手踏上小山丘來。我在疏枝密葉間窺看,她的頭偎在他的肩上,一邊撩撥腳下的含羞草,含羞草一碰即縮,她笑,他痴,他凝視著她,講了些話,二人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團,女孩子笑得彎著腰倒地,男孩子大字橫躺,身子逗皮的打起旋兒,一波一浪的笑聲像漣漪擴散,有若把把利刀割裂著我。

  不明白怎會對他念念不忘,努力把他從我腦海中排除,結果卻是徒然。每次他和她跑上後山,我禁不住遠遠的跟隨在後,靜靜地看他們的笑聲細語。他隨手摘取路邊一花一葉插在她的鬢上,二人執手相看,男不語,女低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心在淌淚,淚眼問花,花卻不語。


※  ※  ※


  轉眼暑假過了,整整個多月沒看見他,滿山的野杜鵑越開越茂盛,我卻無心理會。

  夢繫魂牽,終於等到回校上課的日子。

  第一天他沒來,山丘上空林寂寂,連蟲鳴鳥叫也寥落起來。心事如磨,自覺是太傻了,他的眼裡只有她,從沒有我的存在,幾次我在他視線觸及的地方出現,他卻視而不見,彷彿看一個透明的花瓶,焦點投在我的身後。

  之後幾天不見他,連她也沒了蹤影,難道暑假後一起轉到別家學校?這樣的了結也好,我可沒能力找他,況且找到了又怎樣,在他心目中我是毫無份量的……

  學校的鈴響驚醒我的思緒,又到中午放飯的時候了。

  我在小丘的草叢中徘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是他!不會錯的。我隔著樹葉窺看,只有他一個人,無人相伴。

  她沒有來。

  他怎樣了?

  整個人瘦了一圍,憔悴的臉孔顯然沒有好睡過,眼神空洞,好像身體給淘空了,只殘留空殼。他手中沒拿便當。腳下虛虛浮浮的,走到一株白楊樹旁,蹲下身子,雙手支頭發愣。過去,他和她最愛在這樹下喁喁細語,肩並肩,彷彿天地間只有他們二人。此刻她不在,我在遠遠相伴,默默的,我不能做什麼,我甚至連一句安慰也做不到,我痛恨自己!

  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呢?

  他們分手了?

  她離開了他?

  沒人回答我的疑問。

  午夜夢迴,夢見自己化身變了她,倘佯在山丘的斜坡上,依偎在他臂彎中,一頭烏黑晶亮的長髮散覆在他的懷裡,我仰起頭凝視他的臉,跟他訴說心底話,沐浴在他溫柔的目光中……

  夢中的我笑了。


※  ※  ※

   
  他三天沒來。

  第四天的中午,厚雲壓住山頭,彷彿黃昏將至,四周一片陰霾。

  忽然傳來兩道急促的腳步聲!

  是他,還有她!

  他一手拉著她,她一跌一碰的,幾乎被拖著走。

  她哭,想甩脫,卻掙不開,他把她拖到白楊樹旁才放開她。

  這時風雨來了,先是樹葉和長草亂搖,繼而豆大的雨箭挾雜厲風從四方八面刮來,我躲身在不遠處,頭頂有繁葉擋雨,仍被吹得渾身搖擺。

  他們沒有走避,任大雨淋身。她哭泣,他垂手不語,氣氛比凝滯的氣壓更沈鬱。

  良久,他攀著她的肩,「妳聽我解釋……」

  「不聽,不聽--」她撥開他的手,掩著耳掉頭走。

  他搶過去抓她的手,她甩開,頭也不回的冒雨奔跑。

  「別走,」他大喝,膝蓋軟軟垂下半跪在地,幾乎是嗚咽著,「沒有妳我不能活下去……」

  她停步,回頭瞅著他,狂雨亂打在她的髮上身上,她渾身濕透,「我們沒可能的了,真的,真的啊,你聽到了嗎?」

  大風把她的話音吹得片片碎裂,肝腸寸斷的。

  他哭,沒見過他哭,一個大男孩哭得那麼無助,那麼撕心裂肺,分不出臉上是淚是雨。

  我的情緒也被牽動,感覺天在旋轉、地在哀慟。

  她咬著下唇不語,半晌,忽然轉身朝我的方向走來,不知怎地,我飛撲過去擋她的路,她一手揮拍在我身上。禁不住這雷霆一擊,我的身體橫掠飛開,摔在路旁的泥地上。

  暈厥前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身邊跑過……


※  ※  ※


  不知過了多久,我緩緩醒轉,身體沒法動彈,抬頭看天,陽光在林葉間初露光華,是晨曦時分。

  雨停了,風止了,我在這裡躺了一天一夜。沒有人發現我,我被世界遺棄了。

  一陣腳步聲,然後是天真爛漫的浪笑,是童稚的笑聲。

  「下了一整天的雨,到處濕漉漉的,討厭喔。」男孩在嘟嚷。

  「咦,你看,這蝴蝶很美麗啊。」女孩驚訝的叫。

  「是啊,掉在地上,看來死透了。」

  「怪可憐的。」

  「妳幹嘛,很髒耶!喂,叫妳別這樣啊,妳好任性!」

  「哼,我才不怕,我會好好保存她,做書籤。」小女孩蹲下來瞧我一會,小心撿起我。

  「別!」男孩怪叫。

  「不要!」我用盡全身力量,仍發不出任何呼喊……

  生命將離我而去,明天之後,我將乾枯敗死,不能在花叢中飛舞採蜜,無法展示我美麗的翅膀,只遺下一串破碎的夢,和夢裡的他……


※  ※  ※


  迷離之際,我記起許多個早上或下午,飛到他課室的窗外,回來晃動,翩翩起舞,裝飾了他的眼底的景致。

  恍惚間,我夢見化作人身,和他漫步在林蔭道上,四周樹葉繁茂,花開處處,他牽我手,呼吸山間吹來的花香……

  夢到許許多多清晨和黃昏,夢中有他和她,沒有我……

  光影流動,彷彿一個一個的片段掠過眼前,我看見小女孩用透明的膠片把我夾起,放在她的小背包裡,世界驟然黑暗……

  耳畔依稀傳來男女小孩的吵鬧……

  …………

  猛然驚醒!

  「妳做什麼,額頭也汗濕了,做了惡夢吧。」偉然的聲音。

  我睜開眼,看見偉然背著陽光的臉,溫柔的笑著。

  原來一切是夢。上午上課太倦了,我竟在偉然懷中睡著了。

  「我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我摔摔腦袋,「夢見自己變了一隻蝴蝶,困在一張大網裡,全身癱瘓,翼翅給縛得緊緊的,腦海裡翻翻滾滾是如幻似真的夢。」

  「剛才我救了一隻幾乎給網困死的蝴蝶,妳夢裡竟然就編起故事來,真是無可藥救啊。」偉然輕蔑的搖搖頭。

  「你救了蝴蝶,卻踏死蜘蛛,你才無可藥救的殘忍!」

  「小姐,妳……妳好蠻不講理!」

  「哼,你才蠻不講理。」我生氣別過臉,看看錶,「喔,時候不早了,上課啦,不理你了。」

  撇下錯愕呆立的偉然,我匆匆走回學校。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瞄他一眼,看他會不會追過來,無意間瞥見一只美麗的蝴蝶停在他身旁的樹幹上,一動不動,陽光射在她亮麗的翅膀上,閃著迷離的彩光。


圖檔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現實與虛幻,有種隱約的糾纏。
直是假做真來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啊!

鮪魚

在這裡再次遇上這文
還是那句,好。
少女、蝶夢,仿真似假交錯人間。

近日香港天氣幻變不定,看這小說又特別有種感覺了

昨天是大雨
今早是大霧
午後是陽光
竟有蝶來舞
想,今夜可有蝶夢來?

謝謝兩位^_^

最近很懶,抄一些過往的回應。

文中一段:翩翩起舞,裝飾了他眼底的景致,題目由此而來。

其實原題目叫:<莊周夢蝶>

典故大家都很清楚了,講莊子夢中化蝶,醒來後不知是自己夢蝶,還是蝴蝶夢中變了他。夢裡夢外,人生不過一場夢而已。

<莊周夢蝶>切題得很,可惜披露了玄機 ,減少讀者 [猜] 的樂趣,故不用。

李商隱有<錦瑟>一詩: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託杜鵑

可以作為此文題詩。


後來網友指出很像卞之琳的《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日裝飾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老實說,寫這小說時腦海裡沒有《斷章》中的意象,《斷章》可能很久很久前看過,也可能在別的文字裡看過,奇怪的是,寫出來竟這樣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