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2月 25, 2005 12:16 pm
「嫌犯窩藏於鶯歌的廢棄製窯場裡，目標有三名，推測有強大軍火。A隊從正面攻堅，B隊、C隊從側翼掩護……」小小的會議室裡坐滿了荷槍實彈的特勤隊員，隊長正指著投影白幕上的照片做最後的部署。溫警官坐在最後頭嚴肅聽著調度是否恰當。
會議室門被打開時光線瞬時瀉了進來，門闔上的同時又被黑暗吞噬。小虎走到溫警官旁咬著耳朵正要說些什麼時，台上隊長同時說到：「最後請溫警官做些補充。」
燈光驟亮，二十幾對瞳孔同時縮小，而後漸漸放大。溫警官走上台說：「三名嫌犯涉及上月忠孝東路不夜城酒店槍擊案，現場彈痕顯示嫌犯配有了AK47步槍，行動一但開始就符合2-A守則規定，各位擁有武器自由裁量權，不過刑事組希望特勤組知道，三個混混不會主動去槍殺台北市議員，多了三具屍體對案情沒有任何幫助。當然，還是以各位的安危為最大的考量，預計22：00出發。隊長。」溫警官朝隊長點頭。
小虎在特勤隊員魚貫而出後對溫警官說：「阿青剛來電說，那兩個人都問不出什麼，線索斷了。或許也只是虛驚一場，Jack隨便說說敷衍我們的。」
「有可能，明晚跟我去找Jack。今晚我要跟著他們過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多久沒和女友見面了？帶她去吃個晚飯什麼的。」
小虎看著溫警官走出門，沒多說什麼。雖然溫警官很照顧小虎，小虎在他底下也幹了兩年，不過總有段拉不近的距離，溫警官太高、太大了，從不曾露出沮喪或疲倦，脊樑在合身的西裝下永遠挺的那麼直。
＊＊＊＊＊＊
筱竹看見衣先生走進店裡，穿著成套的黑色西裝，沒打上領帶的淺灰襯衫，領子漿得硬挺。櫃檯前客人結完帳轉身離去的同時，衣先生隨便抽了一本書走向櫃檯，走向筱竹。筱竹儘可能斂起多日來的殷殷盼盼，右手疊著左手放在櫃檯上，一天勞累的佝僂不自覺地挺直起來。
「嗨。」
「嗨……」
「幾天來好嗎？」
「沒什麼特別的。你呢？」
「這幾天比較忙，到外地出差。那晚見妳睡得熟，沒吵醒妳，也就沒留到妳的電話。」
「嗯，我也是想打給你的時候才發現沒你的電話。」筱竹謹慎地說。
「妳曾想打電話給我？」
「嗯，不過我也不確定真有的話會不會打。」
「為什麼……」衣先生才要接話下去，一個形似學生的男生拿著書到櫃檯結帳。
等那人離開後衣先生說：「晚上可以一起吃飯嗎？」
筱竹看了牆上的時鐘，剛過八點。「當然，不過店要九點才能關。」
「我可以等一下。」
筱竹看了店內沒有別的客人，知道自己是熬不過這一個鐘頭。「反正現在暑假，也沒太多的客人。幫我把門關起來好嗎？我這邊整理一下就好。」
「當然。」
兩人到設在學校裡的連鎖西餐廳，除了他們，就只有一群約十來人的學生，每個人的腳邊放著直排輪的帶子。
「喜歡吃牛排嗎？」甜點飲料上來之後衣先生問。
「喜歡，還是學生的時候和同學分租公寓，有個廚房，偶爾會自己煎來吃。」
「還有和同學聯絡嗎？」
「多多少少，一年一次同學會。無故接到的電話不是在做保險信用卡的，就是要結婚的。」
「嗯，好像都是這樣。」
「你也是這樣的嗎？」
「我？同學早就沒聯絡了，也記不得有哪些同學。」
甜點是芒果奶酪，筱竹把奶酪和芒果汁搗爛攪和在一起才慢慢吃起來。那一群學生喧嘩著離開了，餐廳頓時安靜下來，像是門被關上了一樣。
「妳吃得很暴力。」衣先生微笑地說。
「我覺得這樣才好吃。你不常笑，也不是說心事重重還是很憂傷什麼的，就只是不常笑，你應該要多笑一些的。」筱竹抬起頭說。
「妳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嗎？我有一些存款，可以讓妳開一間自己的書店，或是做妳想做的事。」衣先生輕輕握住筱竹的手說。
筱竹看著衣先生，知道自己已經將近三十，對女人來說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浪費，但也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到來「今天之前我還以為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然後你突然出現，還問我這種問題，這是一種遊戲嗎？而且你根本還不了解我。」想把手抽出來，卻被穩穩地握著。
「我已經知道我想知道的了。」
「那我呢？我對你一無所知。」
「妳想知道什麼？」
「你結婚了嗎？」
「我？從來沒有。」衣先生嚴肅地回答。
「你是做什麼的？是怎麼樣的人？」
「我和一般人都一樣，只是個普通人。」
「為什麼是我？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和一般人一樣，到現在為止我不知道為了什麼活著，然後遇見了妳。我常常做一個相同夢，夢裡天空藍的很深很深，陽光照著我照著四周，就算瞇著眼也看不清楚身旁的人。我希望夢醒後陽光依然燦爛，妳就在我身邊。」
「讓我考慮一下好嗎？」筱竹看見衣先生流露出情感，她知道這是一種賭注，押上的是自己的未來。
兩人出了學校的側門，衣先生停車的地方和筱竹的住所不同方向。告別後，衣先生轉身離去。看著漸漸隱沒在黑夜裡的衣先生，筱竹突然覺得衣先生就這樣永遠消失在黑暗裡。不再猶豫追了上去，拉住衣先生的手說：「今晚住你那好嗎？」
＊＊＊＊＊＊
溫警官凌晨回到家，只要夜歸小雪都會留著一盞燈，但今晚屋內像灑上一片黑墨的死寂。溫警官輕輕打開房門，棉被平展地攤在床上，床頭上掛著一年前的結婚照，小雪有著擁有全世界幸福的笑容。溫警官看了手錶，一點二十五。
沙發邊桌上的檯燈滅滅明明，溫警官把玩著開關，當切上開關，黑暗鋪天漫地襲來，就要完全吞噬所目視的一切時，燈光陡亮，黑暗又如驚林之鳥四下逃散。周而復始。小雪開門時燈光正好是點亮的時候。
「回來了？」
「嗯。」
小雪穿著溫警官沒見過的洋裝，清雅的淡妝使得她的臉色略顯蒼白。
「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你就這句話要說？」小雪的憤怒顫抖著聲音「你老婆半夜兩點才回家，你就這句話好說？」
「那麼妳去哪了？」
「我和以前的男朋友見面。」小雪像是報復地說著。
「那你們他媽的上床了沒有？」彷彿用盡全身力氣低聲說著。
「你在乎嗎？我他媽有沒有和別人上床對你有什麼差別？你的生活除了工作還有別的嗎？不用說，今晚你一定又是出任務了，難道不是嗎？」小雪失去控制咆哮著。
「嗯。」
「就這樣？沒有別的了嗎？」
「好，妳要知道是不是？今天晚上我帶了三隊人去抓槍擊要犯，兩個嫌犯當場擊斃，最後一個在被補時突然引爆手榴彈把自己炸得碎爛，血和肉和骨頭全黏在牆壁上，我兩個隊員受了重傷，現在還在加護病房，他們剛好擋住了我。妳要知道這些是不是？妳要知道每天我出門不一定能回得來是不是？妳要知道我就全部告訴妳，只是妳能承受得了嗎？」溫警官壓抑住的情緒爆發出來，常常徘徊在生與死的界線，不是麻痺，而是不願去想。
「對於這些嫁給你之前就有覺悟了，可是我沒想到會沒辦法和你一起生活，你每天和你的死人、你的犯人在一起，你關心死人大過於我。」小雪走進房間，用力甩上門。
溫警官敲著門說：「小雪妳不要這樣，妳是我最愛的人，我怎麼可能不關心妳……」
行動電話突然響起，溫警官反射性地接了起來「喂？你等一下。」
「小雪，我……」溫警官隔著門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去吧，說再多也沒用不是嗎？」
「等一下再談好嗎？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溫警官轉身就著行動電話說了起來。
小雪相信溫警官是愛她的，懷疑的是這樣的路還能有多長，自己的愛還能有多久。盈框的淚，氾濫而出。不曾是誰的錯，只是太冷太深的夜，常常讓寂寞從徬徨中宣染開來，染成一片八荒九垓，染出一顆自戕戕人的心。特別是在夜裡。
＊＊＊＊＊＊
「就是他！」Jack從後座手指著從賓館走出的一畏葸男子，溫警官和小虎坐在前座。
「溫警官，昨晚電話上說的就是他。道上都叫他小貓，因為他的膽子就和貓一樣，又有點歇斯底里。昨晚在我店裡多喝了幾杯就五四三地雜唸一堆，最後說不久要幹一票大的，我就想到了上次的事。於是我第一時間就找你們來了，賓館的錢還是我幫他付的呢。」
「我知道他，我還在竊盜科的時候聽說瑞豐銀樓的案子就是他幹的。他也真是厲害，保全趕到時，三、四道大鎖都被打開了，但又笨到沒把保全處理好。那次之後就沒被抓過了。」小虎說。
只見小貓站在賓館門口四處張望一陣後才放棄地抽起菸來。
衣先生較與小貓約定的時間提早二十分鐘到，偵查環境是他的習慣，除了自己，衣先生很難相信別人。剛停好車，前頭第二個空位也停進了一輛車，不過確沒有人下車，隱約見到車有三個人。小貓走出賓館門口時，車內騷動了一下，直覺告訴衣先生，這也許不是巧合，而衣先生的直覺是讓他存活到現在的原因之一。
「小貓，你搭計程車，先攔一輛不要上車，然後再攔第二輛坐，不要問為什麼，去哪裡我再打給你。」衣先生撥了行動電話跟小貓說。
溫警官們見小貓接了通電話，然後招了輛計程車，但又不上車，等了第二輛才上車。小虎發動引擎準備要跟上的時候，Jack忙說道：「溫警官，接下來沒我的事了吧？那我先下車好了，不打擾你辦案了。」
等Jack下車後小虎大腳油門匆匆往前跟上，「不知道剛剛他為什麼不上第一輛計程車？嫌車子太爛？」小虎隨口說著。
溫警官心念一動問道：「你剛剛說那個小貓犯案時，保全的事情沒處理好是什麼意思？」
「那次喔，他觸動警報後自己打電話到保全公司去，說是誤觸警報馬上會去處理，要保全公司不用派人過來。可是保全公司覺得他說話語氣怪怪的，還是派了輛車過來，於是他被逮個正著，夠天才吧。不過他開鎖技術還真沒話說，保全晚到個幾分鐘的話就給他溜了。」小虎說完笑了起來。
「然後他再也沒被抓過？是收山了嗎？他有正常的工作了嗎？」
「這就不清楚了，要問一下以前竊盜科的同事，怎麼了？」
「通常這種笨賊除非洗手不幹，不然總是會一直被抓，除非跟對了人……剛才他第一輛不坐改搭第二輛，可以是一種簡單的反跟蹤，這樣就可以避免上了安排過的車子，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會這麼細心的……」溫警官看著照後鏡自言自語地說著。
「也許他開竅了也說不定。」小虎說。
紅綠燈像水閘一樣攔住了車潮，小貓坐的計程車在最前頭，溫警官們在斜後方，衣先生在溫警官們的正後方。七月的太陽融化了天空，也讓柏油路面蒸騰成一片海市蜃樓，數不清的車輛和櫛比鱗次的大樓的冷氣壓縮機一起怒吼，抗拒著上帝的煉火。
「該死！」衣先生詛咒罵著。只見綠燈一亮，計程車右轉了過去。衣先生撥了小貓的行動電話：「要司機不要再轉彎了，你被跟蹤，我要搞清楚是誰。」
溫警官注意到一輛黑色的BMW也跟著轉彎，而這輛車從溫警官注意後照鏡以來就跟在後面了。有可能是巧合，溫警官決定求證。
「呼叫中心，要別的警車攔下那輛計程車，我們可能被跟蹤了。」溫警官說。
「什麼？！」小虎不敢相信地叫著，不過還是馬上請求支援，他從來不會質疑溫警官。
「……ER0372請求支援，攔阻一輛目前位於忠孝東路與復興南路口朝東行駛的計程車，車牌號碼是……」衣先生車內能接收警方頻率的無線電傳出了小虎的呼叫。
「小貓，你從最近的捷運站下車，搭捷運到台北車站，從那轉乘到新店，然後到交流道附近搭統聯還是什麼的遊覽車離開台北。你要保持冷靜，這樣就沒可能被跟蹤了，我再打電話給你。」
剛掛上電話，衣先生看見跟著的車靠路邊停了下來，遲疑了一下，衣先生也決定停下，如果繼續往前開，立場可能就對調了。過了一會，車上的人下了車朝他過來，衣先生發現從副駕駛座下來的人，眼神像刀一樣銳利，是那種很知道自己要幹什麼的人。衣先生反射性地摸了摸腰際。
溫警官走到駕駛座外，左手背在身後握著他的貝瑞塔，右手敲了敲車窗，車窗降了下來，兩人彼此凝視。溫警官亮出他的警徽說：「可以看一下行照駕照嗎？」
「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只是例行檢查。」
衣先生看到小虎站在車頭的斜對面，雙手背在身後警戒著他，又再看了溫警官，才把證件取出交給溫警官。
「謝謝……衣先生。」溫警官看了駕照後說。
「不客氣，你是……」
「溫警官。」溫警官朝小虎招了手，遞過證件，小虎接過後走回車內。
「介意我問幾個問題嗎？」溫警官說。
衣先生雙手擺了擺，露出無所謂的表情，就算是回答了。
「要去哪裡？」
「回公司。」
「從事哪方面？」
「業務。」
「怎麼停在這裡？」
「剛接了通電話。」
溫警官很知道這樣例行性的詰問是問不出什麼的，不過他想多了解一些眼前的這個人。
「喜歡現在的工作嗎？」
「你呢？喜歡當警察嗎？」衣先生稍微抬頭反問溫警官。陽光讓溫警官擋著，以至於看不清楚他的臉龐。
「我只會這個，不當警察就不知道要幹什麼。」
「我也是。沒得選擇。」
「你對你的工作很行嗎？」
「我盡量減少錯誤。」
「這很重要，不過有時候不管再怎麼謹慎，還是會出錯。」
「我活下來了。」衣先生轉過頭，淡淡地說。
小虎拿著證件走回到溫警官身旁小聲地說：「沒有問題。」
「有問題嗎？」衣先生接回證件說。
「你真的相信剛說的那些嗎？」溫警官問。
「你是指你說的部分還是我說的部分？」衣先生把車窗關上「對不起，如果沒事的話，我趕時間。」
溫警官伸手擋住了玻璃「我希望我們不會再見面。」
衣先生轉頭，兩人視線交會「我想應該不會。」
「不追上去嗎？」小虎在一旁奇怪怎麼不跟蹤上去，或是請求支援。
溫警官搖著頭說：「你知道，我們的工作總是在事後靠著種種蛛絲馬跡，幸運的話才能破案。而他是那種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人。」
溫警官戴上墨鏡看著車子不急不徐駛上車道，被不遠之前的紅綠燈擋了一下後漸漸遠去。
「不過我們已經知道他是誰，我要二十四小時跟蹤他，要知道他都做些什麼，和誰見面。向竊盜科調小貓的資料，和這姓衣的交叉比對，也許能有什麼發現。如果抓不到他的把柄，就挖他的牆角。」溫警官坐回車內，把冷氣開到最強，回想著剛剛，覺得他們是同一類的人，有什麼相同的東西支持著彼此的生活。
＊＊＊＊＊＊
仲夏夜裡吹著斜斜細雨竟也有些許寒意，衣先生站在落地窗前凝視著窗外，就這樣不知道站過了多少夜晚。窗外斜雨暗夜羅織成一片深深黑幕，玻璃反射著燈光，映照著衣先生單支身影，雨水貼著玻璃四處漫溢。
屋子裡沒有音響，電視也只是因應客廳機能的擺飾品，有的只有淅淅瀝瀝的落雨聲。行動電話的音樂突然敲散了空氣的密度也把衣先生敲回現實中。
「喂。」
「那個姓溫的叫溫天琛，三十二歲，海軍陸戰隊退伍後考進警察大學，畢業後竄得很快，沒有背景，憑的是辦案的能力。離過一次婚，和現在的老婆結婚一年多，沒有小孩。」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道：「竹聯的瘋狗就是被他殺的。」
「嗯。」
「這不是嗯阿嗯的就可以帶過的，被這種人盯上，你還是放棄好了。」
衣先生沒有答話，在之前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但現在不同了。
「喂？有在聽嗎？我知道你想退休，但也不急在這時候。姓溫的抓得到抓不到你都無所謂，你呢？想再回去蹲嗎？」
「我們兩個都一樣，這輩子算是完了。我現在有個改變的機會，我不想放棄。」衣先生篤定地說。
「機會？什麼機會？我們這種人沒有機會，能活著就算不錯了。我知道，你是指上次說的那個女人是嗎？值得嗎？她知道你是幹什麼的嗎？」
「她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這次之後我就是平常人了，我會找個工作來做。」
「拜託你冷靜一點，你能找什麼工作？再說如果她知道了你，還會跟你在一起嗎？」
電話那頭不知丟了多少問號出來，衣先生沒有太多的答案，但是他知道他要的是在不久之後看見夢裡的燦爛陽光。
「這一筆足夠讓我們兩個退休了，我出來後，你一直很照顧我，我不會忘記的。」
「欸，說這幹嘛，我是怎麼跟你說的，只要留得青山在，怎麼樣都行。我們掙的是什麼，不就留著一口氣？」
「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老麥那別讓他知道，先這樣。」
掛了電話，衣先生環伺屋內，第一次覺得太空盪了。
會議室門被打開時光線瞬時瀉了進來，門闔上的同時又被黑暗吞噬。小虎走到溫警官旁咬著耳朵正要說些什麼時，台上隊長同時說到：「最後請溫警官做些補充。」
燈光驟亮，二十幾對瞳孔同時縮小，而後漸漸放大。溫警官走上台說：「三名嫌犯涉及上月忠孝東路不夜城酒店槍擊案，現場彈痕顯示嫌犯配有了AK47步槍，行動一但開始就符合2-A守則規定，各位擁有武器自由裁量權，不過刑事組希望特勤組知道，三個混混不會主動去槍殺台北市議員，多了三具屍體對案情沒有任何幫助。當然，還是以各位的安危為最大的考量，預計22：00出發。隊長。」溫警官朝隊長點頭。
小虎在特勤隊員魚貫而出後對溫警官說：「阿青剛來電說，那兩個人都問不出什麼，線索斷了。或許也只是虛驚一場，Jack隨便說說敷衍我們的。」
「有可能，明晚跟我去找Jack。今晚我要跟著他們過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多久沒和女友見面了？帶她去吃個晚飯什麼的。」
小虎看著溫警官走出門，沒多說什麼。雖然溫警官很照顧小虎，小虎在他底下也幹了兩年，不過總有段拉不近的距離，溫警官太高、太大了，從不曾露出沮喪或疲倦，脊樑在合身的西裝下永遠挺的那麼直。
＊＊＊＊＊＊
筱竹看見衣先生走進店裡，穿著成套的黑色西裝，沒打上領帶的淺灰襯衫，領子漿得硬挺。櫃檯前客人結完帳轉身離去的同時，衣先生隨便抽了一本書走向櫃檯，走向筱竹。筱竹儘可能斂起多日來的殷殷盼盼，右手疊著左手放在櫃檯上，一天勞累的佝僂不自覺地挺直起來。
「嗨。」
「嗨……」
「幾天來好嗎？」
「沒什麼特別的。你呢？」
「這幾天比較忙，到外地出差。那晚見妳睡得熟，沒吵醒妳，也就沒留到妳的電話。」
「嗯，我也是想打給你的時候才發現沒你的電話。」筱竹謹慎地說。
「妳曾想打電話給我？」
「嗯，不過我也不確定真有的話會不會打。」
「為什麼……」衣先生才要接話下去，一個形似學生的男生拿著書到櫃檯結帳。
等那人離開後衣先生說：「晚上可以一起吃飯嗎？」
筱竹看了牆上的時鐘，剛過八點。「當然，不過店要九點才能關。」
「我可以等一下。」
筱竹看了店內沒有別的客人，知道自己是熬不過這一個鐘頭。「反正現在暑假，也沒太多的客人。幫我把門關起來好嗎？我這邊整理一下就好。」
「當然。」
兩人到設在學校裡的連鎖西餐廳，除了他們，就只有一群約十來人的學生，每個人的腳邊放著直排輪的帶子。
「喜歡吃牛排嗎？」甜點飲料上來之後衣先生問。
「喜歡，還是學生的時候和同學分租公寓，有個廚房，偶爾會自己煎來吃。」
「還有和同學聯絡嗎？」
「多多少少，一年一次同學會。無故接到的電話不是在做保險信用卡的，就是要結婚的。」
「嗯，好像都是這樣。」
「你也是這樣的嗎？」
「我？同學早就沒聯絡了，也記不得有哪些同學。」
甜點是芒果奶酪，筱竹把奶酪和芒果汁搗爛攪和在一起才慢慢吃起來。那一群學生喧嘩著離開了，餐廳頓時安靜下來，像是門被關上了一樣。
「妳吃得很暴力。」衣先生微笑地說。
「我覺得這樣才好吃。你不常笑，也不是說心事重重還是很憂傷什麼的，就只是不常笑，你應該要多笑一些的。」筱竹抬起頭說。
「妳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嗎？我有一些存款，可以讓妳開一間自己的書店，或是做妳想做的事。」衣先生輕輕握住筱竹的手說。
筱竹看著衣先生，知道自己已經將近三十，對女人來說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浪費，但也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到來「今天之前我還以為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然後你突然出現，還問我這種問題，這是一種遊戲嗎？而且你根本還不了解我。」想把手抽出來，卻被穩穩地握著。
「我已經知道我想知道的了。」
「那我呢？我對你一無所知。」
「妳想知道什麼？」
「你結婚了嗎？」
「我？從來沒有。」衣先生嚴肅地回答。
「你是做什麼的？是怎麼樣的人？」
「我和一般人都一樣，只是個普通人。」
「為什麼是我？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和一般人一樣，到現在為止我不知道為了什麼活著，然後遇見了妳。我常常做一個相同夢，夢裡天空藍的很深很深，陽光照著我照著四周，就算瞇著眼也看不清楚身旁的人。我希望夢醒後陽光依然燦爛，妳就在我身邊。」
「讓我考慮一下好嗎？」筱竹看見衣先生流露出情感，她知道這是一種賭注，押上的是自己的未來。
兩人出了學校的側門，衣先生停車的地方和筱竹的住所不同方向。告別後，衣先生轉身離去。看著漸漸隱沒在黑夜裡的衣先生，筱竹突然覺得衣先生就這樣永遠消失在黑暗裡。不再猶豫追了上去，拉住衣先生的手說：「今晚住你那好嗎？」
＊＊＊＊＊＊
溫警官凌晨回到家，只要夜歸小雪都會留著一盞燈，但今晚屋內像灑上一片黑墨的死寂。溫警官輕輕打開房門，棉被平展地攤在床上，床頭上掛著一年前的結婚照，小雪有著擁有全世界幸福的笑容。溫警官看了手錶，一點二十五。
沙發邊桌上的檯燈滅滅明明，溫警官把玩著開關，當切上開關，黑暗鋪天漫地襲來，就要完全吞噬所目視的一切時，燈光陡亮，黑暗又如驚林之鳥四下逃散。周而復始。小雪開門時燈光正好是點亮的時候。
「回來了？」
「嗯。」
小雪穿著溫警官沒見過的洋裝，清雅的淡妝使得她的臉色略顯蒼白。
「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你就這句話要說？」小雪的憤怒顫抖著聲音「你老婆半夜兩點才回家，你就這句話好說？」
「那麼妳去哪了？」
「我和以前的男朋友見面。」小雪像是報復地說著。
「那你們他媽的上床了沒有？」彷彿用盡全身力氣低聲說著。
「你在乎嗎？我他媽有沒有和別人上床對你有什麼差別？你的生活除了工作還有別的嗎？不用說，今晚你一定又是出任務了，難道不是嗎？」小雪失去控制咆哮著。
「嗯。」
「就這樣？沒有別的了嗎？」
「好，妳要知道是不是？今天晚上我帶了三隊人去抓槍擊要犯，兩個嫌犯當場擊斃，最後一個在被補時突然引爆手榴彈把自己炸得碎爛，血和肉和骨頭全黏在牆壁上，我兩個隊員受了重傷，現在還在加護病房，他們剛好擋住了我。妳要知道這些是不是？妳要知道每天我出門不一定能回得來是不是？妳要知道我就全部告訴妳，只是妳能承受得了嗎？」溫警官壓抑住的情緒爆發出來，常常徘徊在生與死的界線，不是麻痺，而是不願去想。
「對於這些嫁給你之前就有覺悟了，可是我沒想到會沒辦法和你一起生活，你每天和你的死人、你的犯人在一起，你關心死人大過於我。」小雪走進房間，用力甩上門。
溫警官敲著門說：「小雪妳不要這樣，妳是我最愛的人，我怎麼可能不關心妳……」
行動電話突然響起，溫警官反射性地接了起來「喂？你等一下。」
「小雪，我……」溫警官隔著門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去吧，說再多也沒用不是嗎？」
「等一下再談好嗎？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溫警官轉身就著行動電話說了起來。
小雪相信溫警官是愛她的，懷疑的是這樣的路還能有多長，自己的愛還能有多久。盈框的淚，氾濫而出。不曾是誰的錯，只是太冷太深的夜，常常讓寂寞從徬徨中宣染開來，染成一片八荒九垓，染出一顆自戕戕人的心。特別是在夜裡。
＊＊＊＊＊＊
「就是他！」Jack從後座手指著從賓館走出的一畏葸男子，溫警官和小虎坐在前座。
「溫警官，昨晚電話上說的就是他。道上都叫他小貓，因為他的膽子就和貓一樣，又有點歇斯底里。昨晚在我店裡多喝了幾杯就五四三地雜唸一堆，最後說不久要幹一票大的，我就想到了上次的事。於是我第一時間就找你們來了，賓館的錢還是我幫他付的呢。」
「我知道他，我還在竊盜科的時候聽說瑞豐銀樓的案子就是他幹的。他也真是厲害，保全趕到時，三、四道大鎖都被打開了，但又笨到沒把保全處理好。那次之後就沒被抓過了。」小虎說。
只見小貓站在賓館門口四處張望一陣後才放棄地抽起菸來。
衣先生較與小貓約定的時間提早二十分鐘到，偵查環境是他的習慣，除了自己，衣先生很難相信別人。剛停好車，前頭第二個空位也停進了一輛車，不過確沒有人下車，隱約見到車有三個人。小貓走出賓館門口時，車內騷動了一下，直覺告訴衣先生，這也許不是巧合，而衣先生的直覺是讓他存活到現在的原因之一。
「小貓，你搭計程車，先攔一輛不要上車，然後再攔第二輛坐，不要問為什麼，去哪裡我再打給你。」衣先生撥了行動電話跟小貓說。
溫警官們見小貓接了通電話，然後招了輛計程車，但又不上車，等了第二輛才上車。小虎發動引擎準備要跟上的時候，Jack忙說道：「溫警官，接下來沒我的事了吧？那我先下車好了，不打擾你辦案了。」
等Jack下車後小虎大腳油門匆匆往前跟上，「不知道剛剛他為什麼不上第一輛計程車？嫌車子太爛？」小虎隨口說著。
溫警官心念一動問道：「你剛剛說那個小貓犯案時，保全的事情沒處理好是什麼意思？」
「那次喔，他觸動警報後自己打電話到保全公司去，說是誤觸警報馬上會去處理，要保全公司不用派人過來。可是保全公司覺得他說話語氣怪怪的，還是派了輛車過來，於是他被逮個正著，夠天才吧。不過他開鎖技術還真沒話說，保全晚到個幾分鐘的話就給他溜了。」小虎說完笑了起來。
「然後他再也沒被抓過？是收山了嗎？他有正常的工作了嗎？」
「這就不清楚了，要問一下以前竊盜科的同事，怎麼了？」
「通常這種笨賊除非洗手不幹，不然總是會一直被抓，除非跟對了人……剛才他第一輛不坐改搭第二輛，可以是一種簡單的反跟蹤，這樣就可以避免上了安排過的車子，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會這麼細心的……」溫警官看著照後鏡自言自語地說著。
「也許他開竅了也說不定。」小虎說。
紅綠燈像水閘一樣攔住了車潮，小貓坐的計程車在最前頭，溫警官們在斜後方，衣先生在溫警官們的正後方。七月的太陽融化了天空，也讓柏油路面蒸騰成一片海市蜃樓，數不清的車輛和櫛比鱗次的大樓的冷氣壓縮機一起怒吼，抗拒著上帝的煉火。
「該死！」衣先生詛咒罵著。只見綠燈一亮，計程車右轉了過去。衣先生撥了小貓的行動電話：「要司機不要再轉彎了，你被跟蹤，我要搞清楚是誰。」
溫警官注意到一輛黑色的BMW也跟著轉彎，而這輛車從溫警官注意後照鏡以來就跟在後面了。有可能是巧合，溫警官決定求證。
「呼叫中心，要別的警車攔下那輛計程車，我們可能被跟蹤了。」溫警官說。
「什麼？！」小虎不敢相信地叫著，不過還是馬上請求支援，他從來不會質疑溫警官。
「……ER0372請求支援，攔阻一輛目前位於忠孝東路與復興南路口朝東行駛的計程車，車牌號碼是……」衣先生車內能接收警方頻率的無線電傳出了小虎的呼叫。
「小貓，你從最近的捷運站下車，搭捷運到台北車站，從那轉乘到新店，然後到交流道附近搭統聯還是什麼的遊覽車離開台北。你要保持冷靜，這樣就沒可能被跟蹤了，我再打電話給你。」
剛掛上電話，衣先生看見跟著的車靠路邊停了下來，遲疑了一下，衣先生也決定停下，如果繼續往前開，立場可能就對調了。過了一會，車上的人下了車朝他過來，衣先生發現從副駕駛座下來的人，眼神像刀一樣銳利，是那種很知道自己要幹什麼的人。衣先生反射性地摸了摸腰際。
溫警官走到駕駛座外，左手背在身後握著他的貝瑞塔，右手敲了敲車窗，車窗降了下來，兩人彼此凝視。溫警官亮出他的警徽說：「可以看一下行照駕照嗎？」
「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只是例行檢查。」
衣先生看到小虎站在車頭的斜對面，雙手背在身後警戒著他，又再看了溫警官，才把證件取出交給溫警官。
「謝謝……衣先生。」溫警官看了駕照後說。
「不客氣，你是……」
「溫警官。」溫警官朝小虎招了手，遞過證件，小虎接過後走回車內。
「介意我問幾個問題嗎？」溫警官說。
衣先生雙手擺了擺，露出無所謂的表情，就算是回答了。
「要去哪裡？」
「回公司。」
「從事哪方面？」
「業務。」
「怎麼停在這裡？」
「剛接了通電話。」
溫警官很知道這樣例行性的詰問是問不出什麼的，不過他想多了解一些眼前的這個人。
「喜歡現在的工作嗎？」
「你呢？喜歡當警察嗎？」衣先生稍微抬頭反問溫警官。陽光讓溫警官擋著，以至於看不清楚他的臉龐。
「我只會這個，不當警察就不知道要幹什麼。」
「我也是。沒得選擇。」
「你對你的工作很行嗎？」
「我盡量減少錯誤。」
「這很重要，不過有時候不管再怎麼謹慎，還是會出錯。」
「我活下來了。」衣先生轉過頭，淡淡地說。
小虎拿著證件走回到溫警官身旁小聲地說：「沒有問題。」
「有問題嗎？」衣先生接回證件說。
「你真的相信剛說的那些嗎？」溫警官問。
「你是指你說的部分還是我說的部分？」衣先生把車窗關上「對不起，如果沒事的話，我趕時間。」
溫警官伸手擋住了玻璃「我希望我們不會再見面。」
衣先生轉頭，兩人視線交會「我想應該不會。」
「不追上去嗎？」小虎在一旁奇怪怎麼不跟蹤上去，或是請求支援。
溫警官搖著頭說：「你知道，我們的工作總是在事後靠著種種蛛絲馬跡，幸運的話才能破案。而他是那種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人。」
溫警官戴上墨鏡看著車子不急不徐駛上車道，被不遠之前的紅綠燈擋了一下後漸漸遠去。
「不過我們已經知道他是誰，我要二十四小時跟蹤他，要知道他都做些什麼，和誰見面。向竊盜科調小貓的資料，和這姓衣的交叉比對，也許能有什麼發現。如果抓不到他的把柄，就挖他的牆角。」溫警官坐回車內，把冷氣開到最強，回想著剛剛，覺得他們是同一類的人，有什麼相同的東西支持著彼此的生活。
＊＊＊＊＊＊
仲夏夜裡吹著斜斜細雨竟也有些許寒意，衣先生站在落地窗前凝視著窗外，就這樣不知道站過了多少夜晚。窗外斜雨暗夜羅織成一片深深黑幕，玻璃反射著燈光，映照著衣先生單支身影，雨水貼著玻璃四處漫溢。
屋子裡沒有音響，電視也只是因應客廳機能的擺飾品，有的只有淅淅瀝瀝的落雨聲。行動電話的音樂突然敲散了空氣的密度也把衣先生敲回現實中。
「喂。」
「那個姓溫的叫溫天琛，三十二歲，海軍陸戰隊退伍後考進警察大學，畢業後竄得很快，沒有背景，憑的是辦案的能力。離過一次婚，和現在的老婆結婚一年多，沒有小孩。」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道：「竹聯的瘋狗就是被他殺的。」
「嗯。」
「這不是嗯阿嗯的就可以帶過的，被這種人盯上，你還是放棄好了。」
衣先生沒有答話，在之前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但現在不同了。
「喂？有在聽嗎？我知道你想退休，但也不急在這時候。姓溫的抓得到抓不到你都無所謂，你呢？想再回去蹲嗎？」
「我們兩個都一樣，這輩子算是完了。我現在有個改變的機會，我不想放棄。」衣先生篤定地說。
「機會？什麼機會？我們這種人沒有機會，能活著就算不錯了。我知道，你是指上次說的那個女人是嗎？值得嗎？她知道你是幹什麼的嗎？」
「她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這次之後我就是平常人了，我會找個工作來做。」
「拜託你冷靜一點，你能找什麼工作？再說如果她知道了你，還會跟你在一起嗎？」
電話那頭不知丟了多少問號出來，衣先生沒有太多的答案，但是他知道他要的是在不久之後看見夢裡的燦爛陽光。
「這一筆足夠讓我們兩個退休了，我出來後，你一直很照顧我，我不會忘記的。」
「欸，說這幹嘛，我是怎麼跟你說的，只要留得青山在，怎麼樣都行。我們掙的是什麼，不就留著一口氣？」
「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老麥那別讓他知道，先這樣。」
掛了電話，衣先生環伺屋內，第一次覺得太空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