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2月 19, 2005 9:10 pm
這個家剩了我一個人。還有隻不易發現的貓。很清楚其他人都出門了，還沒有回家。
打開音響。音樂流出了，腳很習慣的跟著節奏打拍子。陽光透進來，注視著地板上短小的影子，竟然有股想陷進去的衝動。這是個一如往常的早晨。一樣的陽光、影子，與念頭。天天做一樣的事真是可笑。可是每天一再重複倒也麻木了。「當本身的思想也麻木的時候，除了生理的老化外，幾乎已經沒有變化。就是等死而已。」這是某天突然想的，這讓我覺得自己還沒頹廢到那種程度。「只是慢慢向死亡逼近。」任誰都是這樣吧，很高興下了個不壞的結論。
世界相稱卻又不相稱的好完美。仍覺得倦，睡得越多醒來要掙脫睡意的時間也越長。我抬起頭，看見桌上擺的相框裡，比著奇怪手勢的姊姊正對我快樂的咧嘴笑著。姊姊是最晚出門的一個。我也要出門。今天不是那樣令人生厭的天氣。悶了許多天也實在夠了。
我就只披了件外套，在貓的碗裡倒滿飼料（那隻貓除了姊姊以外很少理人，而且不喜歡在人面前吃東西），門也沒鎖的，出了門去。
一月的台北或許寒冷。寒流一陣一陣來，氣象台的預測也不能完全採信，所有事情都真他媽的不像話。然而真正的怪事才多，一個城市先進到一種程度就成了種病態，當然病的不是城市，人才有病。一群貴婦搽著濃妝（那是和過於黏稠的濃湯差不多程度），無法預測先生何時出軌，只得整天南征北討藉由物質慾望來彌補一點精神上的。台北人不是憂鬱症就是瘋子。我想起姊姊，姊姊是那麼單純沒有心機，一點沒有憂慮的樣子。姊姊說要出門去，只是一趟旅行，她不會騙人。
姊姊一九八０年出世。母親的體質容易流產，可能是子宮下垂之類的問題，總要千辛萬苦才能保住孩子。三年後又有了我。今年都已經二００五年了。母親是每天最早出門的一個，餐桌上留有兩份早餐（有時是三份）。姊姊說小時候她把我們扔給保母，但總會替我們做份早餐。母親每天早出晚歸，大概是嫌錢和男人不夠多。有一天母親竟然沒有回家，那是姊姊國一的時候。隔天姊姊去了醫院。回來時帶著很沉重的表情。
「媽媽呢？」
「她說她要出遠門。」
「去哪裡？」
「蘇州。」
「蘇州是什麼地方？」
「我怎麼知道。」
「那她去那裡幹嘛？」
「就說不知道了呀。」姊姊哭了，並且啜泣起來。我完全不懂姊姊話中的意思，只好給她一個吻，在臉頰上。那是我們彼此安慰的方式。我想母親在不在根本沒什麼分別，何況我們的戶頭各有兩千萬，夠我們活很久。
幾年後我才明白母親是賣鴨蛋去了。而那時我給姊姊的吻已經不只是在臉頰，而是脣上。很冰冷卻充滿熱情的脣。在我面前的姊姊模樣最真實，而越過親情的愛最是真切。我們的生命裡沒有父親，母親的男人一個換過一個，也不曉得我們是誰的種，一律都以「叔叔」稱呼之。叔叔們在母親離開後偶爾會來看我和姊姊，帶些糖果玩具，卻不和我們討錢（大概是因為我們是小孩的緣故）。叔叔們接近母親一開始是受金錢誘惑，但後來卻深深為母親著迷──母親不曉得是下了什麼迷藥，她就只是，把他們當男妓耍。
姊姊身邊也有許多男人──一樣都是追求者，但她從不交男朋友。「照顧弟弟」是她唯一的理由。我的身邊自然也圍繞著不少女人，我總是說：「等我姊找到男友再說。」這不知道該稱做什麼循環。兩個無情母親的種唯有彼此摩擦才能爆出火花。
母親其實並不無情。有一夜姊姊突然和我說：「其實母親也曾有個弟弟。」我恍然大悟，卻不清楚悟到了什麼。那天起經常做這樣一個夢：母親坐上了一個男人的車，可男人的身體是飄著的，車子快速前進無人駕駛，後來不知撞到了什麼，只看到整個車子爆炸的畫面便醒過來。
今天同樣是做了這樣一個夢，帶著燒焦的氣味醒來。出門漫無目的的四處遊走，實在沒什麼意思。台北沒有自己的特色，台北最大的特色叫做「模仿」。我走進常和姊姊去的Starbucks，點了任何城市都找得到的拿鐵和bagel麵包。姊姊是在這裡和我說她要出遠門的，可能在台北，或者在倫敦、紐約，都一樣。姊姊是什麼時候開始養貓的呢？從母親死了以後嗎？或者母親從前就有貓了，牠一直躲在角落窺伺我們，不被任何人發覺，自母親死後才現身。貓應該是母的，我感覺得出來牠身上那股腥味，那是和姊姊與母親一樣的，定時湧起的一片血紅潮間帶氣味。
回到家裡有叔叔來過的痕跡。家裡已經堆了很多封情書，他們到現在還一直在寫，而且很奇怪的，他們從沒發現有貓。他們像是一群出走的迷途羔羊。我又萌生睡意，於是躺到床上，又做了個夢。夢裡又出現那輛車子，姊姊成了駕駛，抱著一隻與家裡這隻相同的貓，可那隻貓竟然是公的！我於是驚醒過來。
這時母貓遞來了一面鏡子，訕訕的跑開。我的手卻沒有接好鏡子，鏡子掉到地上摔成碎片，刺入眼睛──有那麼一瞬間我和貓仿彿作一種出走，我們雙雙陷進了鏡子裡而鏡裡的我們便成了姊姊和公貓，成為一對永不分開的連體嬰。
打開音響。音樂流出了，腳很習慣的跟著節奏打拍子。陽光透進來，注視著地板上短小的影子，竟然有股想陷進去的衝動。這是個一如往常的早晨。一樣的陽光、影子，與念頭。天天做一樣的事真是可笑。可是每天一再重複倒也麻木了。「當本身的思想也麻木的時候，除了生理的老化外，幾乎已經沒有變化。就是等死而已。」這是某天突然想的，這讓我覺得自己還沒頹廢到那種程度。「只是慢慢向死亡逼近。」任誰都是這樣吧，很高興下了個不壞的結論。
世界相稱卻又不相稱的好完美。仍覺得倦，睡得越多醒來要掙脫睡意的時間也越長。我抬起頭，看見桌上擺的相框裡，比著奇怪手勢的姊姊正對我快樂的咧嘴笑著。姊姊是最晚出門的一個。我也要出門。今天不是那樣令人生厭的天氣。悶了許多天也實在夠了。
我就只披了件外套，在貓的碗裡倒滿飼料（那隻貓除了姊姊以外很少理人，而且不喜歡在人面前吃東西），門也沒鎖的，出了門去。
一月的台北或許寒冷。寒流一陣一陣來，氣象台的預測也不能完全採信，所有事情都真他媽的不像話。然而真正的怪事才多，一個城市先進到一種程度就成了種病態，當然病的不是城市，人才有病。一群貴婦搽著濃妝（那是和過於黏稠的濃湯差不多程度），無法預測先生何時出軌，只得整天南征北討藉由物質慾望來彌補一點精神上的。台北人不是憂鬱症就是瘋子。我想起姊姊，姊姊是那麼單純沒有心機，一點沒有憂慮的樣子。姊姊說要出門去，只是一趟旅行，她不會騙人。
姊姊一九八０年出世。母親的體質容易流產，可能是子宮下垂之類的問題，總要千辛萬苦才能保住孩子。三年後又有了我。今年都已經二００五年了。母親是每天最早出門的一個，餐桌上留有兩份早餐（有時是三份）。姊姊說小時候她把我們扔給保母，但總會替我們做份早餐。母親每天早出晚歸，大概是嫌錢和男人不夠多。有一天母親竟然沒有回家，那是姊姊國一的時候。隔天姊姊去了醫院。回來時帶著很沉重的表情。
「媽媽呢？」
「她說她要出遠門。」
「去哪裡？」
「蘇州。」
「蘇州是什麼地方？」
「我怎麼知道。」
「那她去那裡幹嘛？」
「就說不知道了呀。」姊姊哭了，並且啜泣起來。我完全不懂姊姊話中的意思，只好給她一個吻，在臉頰上。那是我們彼此安慰的方式。我想母親在不在根本沒什麼分別，何況我們的戶頭各有兩千萬，夠我們活很久。
幾年後我才明白母親是賣鴨蛋去了。而那時我給姊姊的吻已經不只是在臉頰，而是脣上。很冰冷卻充滿熱情的脣。在我面前的姊姊模樣最真實，而越過親情的愛最是真切。我們的生命裡沒有父親，母親的男人一個換過一個，也不曉得我們是誰的種，一律都以「叔叔」稱呼之。叔叔們在母親離開後偶爾會來看我和姊姊，帶些糖果玩具，卻不和我們討錢（大概是因為我們是小孩的緣故）。叔叔們接近母親一開始是受金錢誘惑，但後來卻深深為母親著迷──母親不曉得是下了什麼迷藥，她就只是，把他們當男妓耍。
姊姊身邊也有許多男人──一樣都是追求者，但她從不交男朋友。「照顧弟弟」是她唯一的理由。我的身邊自然也圍繞著不少女人，我總是說：「等我姊找到男友再說。」這不知道該稱做什麼循環。兩個無情母親的種唯有彼此摩擦才能爆出火花。
母親其實並不無情。有一夜姊姊突然和我說：「其實母親也曾有個弟弟。」我恍然大悟，卻不清楚悟到了什麼。那天起經常做這樣一個夢：母親坐上了一個男人的車，可男人的身體是飄著的，車子快速前進無人駕駛，後來不知撞到了什麼，只看到整個車子爆炸的畫面便醒過來。
今天同樣是做了這樣一個夢，帶著燒焦的氣味醒來。出門漫無目的的四處遊走，實在沒什麼意思。台北沒有自己的特色，台北最大的特色叫做「模仿」。我走進常和姊姊去的Starbucks，點了任何城市都找得到的拿鐵和bagel麵包。姊姊是在這裡和我說她要出遠門的，可能在台北，或者在倫敦、紐約，都一樣。姊姊是什麼時候開始養貓的呢？從母親死了以後嗎？或者母親從前就有貓了，牠一直躲在角落窺伺我們，不被任何人發覺，自母親死後才現身。貓應該是母的，我感覺得出來牠身上那股腥味，那是和姊姊與母親一樣的，定時湧起的一片血紅潮間帶氣味。
回到家裡有叔叔來過的痕跡。家裡已經堆了很多封情書，他們到現在還一直在寫，而且很奇怪的，他們從沒發現有貓。他們像是一群出走的迷途羔羊。我又萌生睡意，於是躺到床上，又做了個夢。夢裡又出現那輛車子，姊姊成了駕駛，抱著一隻與家裡這隻相同的貓，可那隻貓竟然是公的！我於是驚醒過來。
這時母貓遞來了一面鏡子，訕訕的跑開。我的手卻沒有接好鏡子，鏡子掉到地上摔成碎片，刺入眼睛──有那麼一瞬間我和貓仿彿作一種出走，我們雙雙陷進了鏡子裡而鏡裡的我們便成了姊姊和公貓，成為一對永不分開的連體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