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溫警官每天幾乎都從沙發上睡醒,肌肉卻怎麼也無法適應過軟的沙發,今晨又是在翻來覆去中醒來。

「沙發很難睡吧?」小雪已經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說。

因為剛睡醒還沒完全回到現實,溫警官沒有回答,只是起身做著簡單的伸展操。

「我不是說過了嗎?就算晚回來了還是可以回房間睡呀,我沒那麼容易被吵醒的。」小雪說。

「嗯?喔,我知道。」

「嘴巴上說是知道,卻沒做到阿。如果我一定要一個人睡著的話,那麼至少醒來的時候要看見你在旁邊。」

「我知道啦,只是有的時候太累了,就直接睡在沙發上了。」溫警官按著從前海軍陸戰隊標準的熱身操做完一輪後,肌肉的酸痛才漸漸消失。

「哪,我保證從明天起妳不會一個人醒來了,好嗎?而且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早點回來呀。」溫警官繞到沙發後面,雙手環著小雪的頸子,一腦袋埋在她的長髮裡。

「希望你這次說的能算數才好。」對這樣的保證兩人都不太當真的。

溫警官把小雪的長髮梳攏到一邊去,親吻著雪白的頸子和肩窩「我還有一點時間……」

「正常的夫妻都是一起睡覺,在晚上做愛的。」

「我又不是在妳嫁給我後才當警察的。」

「可是你沒說會這麼忙阿,而且你從來不說工作上的事,正常的夫妻也會互相分享或者抱怨關於工作的不是嗎?」

溫警官的行動電話響了起來,只簡單說了幾句後掛上。

「小虎在樓下等我了。」

「你看你,每次都這樣,為什麼每次都要逃避談論這個呢?你知道我要怎麼知道我丈夫的行蹤嗎?只要看電視新聞,看哪裡有兇殺案就知道了。」

「所以妳期待我跟妳說些什麼?哪個巷子裡有人腦袋開花,還是基隆河又撈上了腫得跟汽球一樣的屍體。妳想知道這些嗎?妳不會想知道的。百分之八十的兇殺案不會上新聞,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沒有娛樂效果,像妳這樣善良的人不需要知道這些醜陋的、噁心的事情。」溫警官慢慢地說,他知道太太總是會問起的,至少前一任就問過。

「可是至少我可以為你分擔一些阿,你不需要什麼都藏在心裡,我都不知道你在做些什麼。」

「我知道妳的體貼,不過跟妳說了之後呢?這些令人做噁的事就會消失嗎?不會,只是多拉個人陪嘔,又何必呢?我也想多一些時間陪著妳,但有人死了,我就要把殺人的找出來,而這種事情沒有停下來的時候。」

溫警官已經離開很久了,小雪仍坐在那沙發上怔怔出神著,想不透為什麼他不能了解,那些她都知道,而她想的只是和他一起生活,不論會有多糟。四十坪的公寓裡,維持生活必須的應有盡有,只是清冷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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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展覽的事,不過為什麼你覺得有那機會呢?英國皇家的珠寶,保全方面因該密不通風吧。」衣先生說。

老麥的別墅在陽明山裡,周圍繞上了高深堅厚的圍牆,但無損於二樓空中花園的視野。圍牆外是一片蔥蘢蒼綠,雖然是夏天卻嚐不到一絲暑氣,山嵐鬱鬱蒸蒸,擱淺在山腰上。

「這次皇室珠寶巡迴世界的展覽,亞洲的重點只在北京,是英國對中國的善意演出,過境台灣是政治上的考量,世界民主的啟蒙者如果太明目張膽向共產靠攏的話,別說國際了,國內都搞不定了。台灣展出是一種平衡的手法。」老麥在圈內名聲不壞,沒有人知道老麥的背景,不過對衣先生來說那並不重要,圈子裡的人誰沒有自己的秘密。

「北京結束後到台灣來是大家都知道的,而事實上珠寶在公佈的日期的前一天就會到台灣,整套的保全設施隔一天才到,所以我們有了一個晚上的窗口。」老麥繼續說著。

「台灣這邊呢?總不可能完全沒保全的準備吧。」

「有,而且等級不低。記得上次你處理的人嗎?是負責保全公司的人。」

衣先生皺了眉頭「所以我殺了提供情報的人?」

「不是那樣的,提供情報的人要我們“處理”掉那個人,而事後才向我說到這條情報,也許那被處理的人才是情報來源。我保證我也是事後才知道的。」老麥甚至是有些無辜地說著。

「我不擔心已經死掉的人,我擔心的是我會不會也一樣被“處理”。」衣先生口吻冷靜得像是在談論別人的命運。蒼蒼交疊的密林中捲出一陣山風幾乎把桌巾掀了起來,玻璃杯摔落成粉虀灑在地上。

「我們合作過多少次了?如果不能互相信任就當沒這回事好了,我可以找別人。不過我要告訴你,這是我看過大筆的案子,以後也不會有了,我需要最好的人手,所以才找你。這麼多年來你從沒讓我失望過,我又有讓你失望過嗎?」老麥誠懇地說著。

「有多大?」

「珠寶中有個叫伊利莎白的鑽石,買主出一億美金,按慣例你拿三成。拿這顆伊利莎白就可以了,多拿了也脫不了手,鑽石連同保全的資料都在這裡面。」衣先生打開遞過來的公事箱,翻閱著資料。

「我知道我殺的是什麼樣的人,他不可能知道這些機密。」

「他只是個鑰匙,剩下的就不會是問題了,所以你和我才有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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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獲報貴公司在英國皇室珠寶的保全上可能有了漏洞。」溫警官對保全公司的總經理說。

「不可能。我們對這次的保全措施做得滴水不漏。」

「都已經死了一個人了,你還在嘴硬。」小虎從旁接著說。

「你是說陳德全?他到公司還不到一個月,只是最基層的保全員,能知道些什麼?」總經理語氣充滿了不屑,像是對那死去的保全員﹐也像是對小虎的大驚小怪。

「有沒有可能陳德全會接觸到保全上的機密?」溫警官嚴肅地說。

「不可能,這次的計劃只有包括我不出四個人知道,所有的人員調度要到當日才會公佈,不過就算如此,參與的保全員甚至也不會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什麼。」

「有哪四個人知道?」小虎拿出筆記本。

「董事長、我以及二位主任。聽著,我們不曉得花了多少的氣力爭取這次的保全,如果有什麼負面消息傳出,對公司的形象影響很大……」

「你以為我在這裡幹嘛,找你的麻煩嗎?現在貴公司死了一個保全員,隔天就傳出保全機密洩漏的消息,現在你知道了,要怎麼樣自己看著辦。我根本不鳥你的皇室珠寶,我只要抓到殺人的人。」溫警官要讓別人聽他說話時,不用扯著嗓子,不用激動的情緒,他只需要看著對方,很少有人能逃避他的眼神。

總經理沒有說話,手上把玩著迴紋針,從拇指轉到小指,又從小指轉到拇指。十五坪大的辦公室擺著一張色澤厚沉辦公桌,以及一組淺灰高級沙發。總經理從沙發起身走向桌子說:「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配合你們,關於這次保全的機密是絕對不能洩漏給你們知道的。」

「或許你可以跟我說除了你和董事長,另外兩個人是誰。」溫警官說。

「你從他們那也問不出什麼的,如果真被你們知道了什麼,我就必須開除他們了。」

「這你不用擔心,我也相信他們不會洩漏了你的機密,我只想看看能有什麼其他的線索。辦案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慢慢拼湊出結果,就像拼圖一樣。」

「保安主任張文龍和外事經理黃得明。」總經理大概意識到這是唯一擺脫溫警官的辦法了。

「另外,珠寶是在下個月九號抵台對嗎?」小虎在記上名字時問著。

「嗯……」對這這毫無疑問的問題總經理卻是遲疑了一下,不過溫警官和小虎沒有留意上,畢竟這是新聞都播報的新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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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先生和禿頭中年男子仍是約在仁愛路上的露天咖啡吧。路上的行人不多,夏日午後的陣雨讓空氣涼爽許多,不過沒有泥土獨有的芬芳,因為沒有泥土。

「這次我需要小貓。」衣先生說。

「決定要做了?」

「嗯。」

「我不喜歡這次的安排,你也應該知道了,上次的那個人是情報的來源,老麥處理的不夠好,天知道還會有什麼意外。」

「我懂你的意思,不過值得冒險。這次之後我就退休。」衣先生說。

「你知道我是怎麼教你的,只要聞到一絲絲不對勁的味道,馬上走開,不可以有任何貪念或牽掛。幹這一行的會出事都是因為貪心……」

「我懂你的意思,這麼多年來我有出過什麼紕漏嗎?我活下來了不是嗎?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不過也對我所做的感到厭倦了,我只想辦完這一次就收手。」

「那為什麼不現在就收手呢?你賺的應該夠你過完剩下的人生了不是嗎?」

衣先生拿起咖啡,身高一般的他卻有著修長的手指,指甲修剪地乾淨整齊,很像彈鋼琴的手。

「還不夠。」衣先生搖頭說著,「你呢?為什麼還不退休?」

「我沒退休是要看著你。」

「那我想這次之後你也可以退休了。」

鄰座坐下了兩個套裝女郎,同樣的細眉長髮,黑絲襪神秘誘人。中年禿頭男子欠了欠身,把椅子挪開一些,女郎回以蜜人的微笑,如果有戴圓盤帽,中年禿頭男子一定會拉拉帽沿致意。女郎眼神流過衣先生時打量了一下,衣先生木然以對。

「你別老板著撲克臉,你有女人了嗎?退休後沒了事做,生活怎麼過呢?我看過太多退休後不是又回來幹,就是消失了,然後過一陣子在社會版看到某某人自殺的新聞。」

「我不會回頭,也不會自殺,我認識了一個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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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晚後,筱竹上班時總會有意無意巡著店裡往來的客人,不過都不是盼著的人。筱竹已經一個人太久了,但從沒習慣寂寞,也不甘寂寞。為什麼人世會這麼孤獨?為什麼沒有人了解自己?掛心自己?這疑問筱竹甚至不知要向誰問去。對於人生沒有什麼奢求,只希望能有個人願意聽她娓娓傾訴那些失落的日子。

那晚,她以為遇上了那個人,冷漠掩飾不了他的溫柔,就算是笑著仍透著一絲哀愁的眼神幾乎看穿了她的心。但對他的了解不會多過一張五塊履歷表上的基本資料,為什麼他不再來店裡了?他出差到外地了嗎?那晚為什麼不留給他電話呢?就算是露水情緣也好,還是想再見他一面,想再擁抱一次那漂浮在夜之海的虛幻。

今夜還是沒出現,難道他是個幽靈嗎?那天晚上只是美麗的夢幻?關上店門,夏夜獨有的氣息瀰漫四周,迎面走來情侶般的學生,手握著手盛了滿心的幸福。已經是暑假了,是忘歸的候鳥,筱竹這麼想著。朝餐廳踅去,也許他會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