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愴中篇小說】-『礦工的故事』
一.楔 子
廿世紀八O年代,能源的要角之一的煤礦地位逐漸降落。正當大家為它的前途發愁之際,台灣的煤坑却災變連連。一軀軀從災變現場抬出的屍體,焦黑屈捲,望之令人毛骨悚然。而一些倖存者,也都留下了永難抹平的烙印。因此許多人多說:「台灣的煤業已經走入歷史。」往日在坑口見到煤工們,坐著台車進出煤坑的勝景,只能留在照片上回憶了。想當年一手擎起台灣經濟發展的事業,到如今只落個冷清的下場,還真讓人為它感到忿忿不平哩。
就在台灣光復後不久,煤礦曾被譽為「黑金」,是當時的風光事業之一。而在那段流金的歲月裡,東北角車水馬龍,賴以維生的礦工何只千萬。那些礦工們每天都入地底坑內挖礦,不分晝夜與大自然爭利。工作辛苦之外,隨時都有丟命的可能。因此,他們常自嘲說是:「已經入土但未掩埋的屍體。」由這句就可知道,當時礦工生涯的辛酸啦。
那時的礦場設備簡陋,通風情況不良,加上挖礦人因坑底空氣不足,將戴口罩視為工作障礙而棄之一旁。就在這種惡劣的情況下,「塵肺症」如影隨形找上每一個礦工。有如夢魘壓身,十有八九患者皆未能安享天年。
塵肺症乃絕症無藥可治,初期症狀較輕,患者只感覺呼吸稍微緊促罷了。中期開始咳嗽不停,有時痰中會帶血絲。患者即便是不咳,也會感覺呼吸不順。到了末期呼吸更為困難,工作能力喪失而逐漸步向死亡。
飽受塵肺症騷擾的阿添伯,回憶當年在礦坑的工作情形時說:「那時候的礦工,每個人只算計著,一台車煤礦可獲多少錢?為能多賺些錢,口罩也懶得戴就下坑工作。長期吸入煤粉的結果,沒有一人能逃出塵肺病的毒手。」
他的同伴天生哥的病症已是第二期,談話稍稍牽動肺經,立即咳得他死去活來。有時候咳得血塊落地,家屬也只能乾瞪眼,在一旁看著他咳毫無辦法。昔日豪情消逝無蹤,如今就如癩狗一條,一天到晚只奔波於家和醫院之間。碰到了老友前來,大家只有互相拍拍肩膀算是安慰了。
天生哥和阿天伯等,每每回想為了家庭而下坑的付出,不知是對是錯?而現在所獲得的回報,卻是天天在和老天博命的日子,不禁老淚縱橫,不勝唏噓。
同年玩伴阿芬她家,在九份日子原本過得好好的,只因母親一句多餘的話,迫使她老爸投入挖煤行列。一次坑內的意外落磐,使得這個美滿家庭,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遇。之後為了家計,這家人只好遷回江子翠投靠娘家。
秀芬這人非常頑皮,她常說起在九份的故事給大家聽。她常和玩伴進入廢坑內玩耍,有次尿急,她就在坑內就地小便。當她完事穿她的褲子之時,轟隆一聲!離她不遠的支柱因腐朽折塌下來。她慌如驚弓之鳥迅速竄出廢坑,驚魂甫定,這才想起同伴還在洞內。正在她想入內找人之際,同伴在背後喚她她才止步。
事發三天後她把事情告訴母親,結果換來一陣毒打。隔不久坑洞落磐,她爸被落磐壓斃。此事雖與她無關,可是她卻自責,要不是她在坑內隨地亂小便,就不會有這次的意外發生了。
三年前台灣的最後一家煤礦,三峽「利豐煤礦」關場,自此台灣煤礦挖掘史進入文獻。而那往日的記憶,一個個亮著頭燈的礦工,坐著台車進出礦坑的場景逐漸淡出,今後只能在影片或照片上看到他們了。
二.海山一坑(1984年12月5日)。
當日的天色陰灰塵重異常,位於三峽山中的「海山一坑」煤場,一如平日台車進出礦坑採收煤礦。中午十二點五十分左右,正是員工進行交接班的時候。這時已有部份交完班的工人坐台車出坑,他們嘻嘻哈哈的笑鬧著趕往浴池洗澡,想藉清水洗淨在坑內累積的煤塵和疲勞。
坑內還有六十多名礦工準備出坑,而第二班的卅二名礦工乘坐著台車,由領班阿祥帶著入坑。坑內坑外一片忙碌,台車進出坑道一如平常。每位員工的臉上掛滿笑容,談天說地都後著台車的順序進出。有人還會捉狹說些黃色笑話,引來同伴嘻哈笑個不停。
突然地一陣燜爆生自坑內傳出,緊接著地皮一陣劇烈的撼動。随後坑內煙塵瀰漫,空氣中夾雜著濃濃的瓦斯味道,和嗆鼻的物體焦燒味讓人聞之窒息難過。爆炸點約在五百公尺深處,此刻恰好有部台車自八片道要出坑。這一爆炸纜索被震引起落磐,擊中車子並將它壓住而無法動彈。此時停留坑底的六十一人,還有下坑交換第二班的卅二人,陷入絕地與地面的通訊全斷。
三.災變後第一時間。
災變發生後的第一時間裡,廠方迅速報案並啟動救生系統。不久,相關單位的人員與救生設備紛紛進駐現場。馬上就地成立一個「救災前進指揮中心」,投入大量的人力與設備,希望能在最短時間內,搶救出坑內被困之生者。
搶救小組根據經驗判斷,第二組下坑礦工的大約位置,應該已經到達或停留在八片工地附近。然而,因為纜車的纜索已被落磐壓住無法動彈,權宜之計應將它砍斷,另接一條新索下坑救人。
砍斷舊纜索接上新索,首批救難人員搭著台車沿著新索下坑。台車滑至第五片道附近,因被落磐阻路無法通行。領班下車查看狀況,發現有一小可容人過的小通口,可以繞倒落磐後方。於是他們依次爬過通口,前行約六十餘公尺,遇到了一個更大的落磐阻擋去路。全班人馬無功而返,折回第一落磐處,忙著先修理通風設備,好將新鮮空氣打入坑底。
下午第五片受損的風門俢復,空氣壓縮機也順利的運轉,一聲令下開始送風將坑內的污氣抽排出坑。同時,救難人員還在落磐附近架設一部電話機,以便隨時將就難的進度像坑外的救援中心報告。
災變當晚八時左右,第三組救難人員下坑替換前兩組人員。兩個半小時後,救難小組救出第一個幸運的生還者。人剛被抬送出坑外,等候的新聞記者和家屬們蜂擁上前,頓時造成一片混亂。要不是警察與守衛們迅速築起一道人牆,保護著他通過人潮送上救護車,生還者說不定就失去了搶救的先機呢。
第三組救護人員,循著風道進入第二個落磐處背後。他們看見了,中午十二點五十分下坑的那部台車,它已脫離軌道側倒一旁。車上的卅二名礦工,零落散佈於軌道兩旁,每個人都受到嚴重的灼傷。救難人員立即展開救人動作,可惜這些人都已氣絕身亡。
救難人員的元氣受挫,頓時個個臉佈憂色,精神幾乎癱瘓。他們只好將那些不幸者的遺體抬放一起集中放置,清點人數後並立冊作成紀錄備查。就在他們點到第十九具屍體之時,發現一名礦工還有微弱的呼吸,趕緊用接力方式將他抬出坑外施救。
四.搶救的過程。
坑內塵爆過後,現場囤積著濃厚的一氧化碳,導致救難小組的成員一人昏倒。為此救難小組又是一片忙亂,不得不先行撤離現場等候清除一氧化碳。搶救工作一直默默的在進行,在第二落磐後救起的礦工是生是死猶未定數。不過按照他的狀況來看,其他上未找到者可能凶多吉少了。
晚上十時,坑內的搶救仍然繼續不停。坑外的人儘管等候得心焦如焚,可是坑裏的搶救成績並不理想。這時前進人員傳來令人沮喪的消息,就在距離坑口八百來公尺處,又發現了坑爆後的第三個落磐。這道落磐又深又厚,想要通過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排除阻礙。如果在此耗費時間越多,那麼深陷在兩千公尺下的六十一名礦工,生還機會就更渺茫矣。
自災變發生至目前為止,救難中心始終還沒公開過災變原因,以及災變的引爆地點。因此,當第一組人員出坑時引起極大的騷動。第二組人員出坑又是消息不明確,迨至第三組人員又有新的說法,人云亦云莫衷一是。
據第三組的領班表示:這次的災變主因可能是與交般的台車有關,因為中午十二點五十分入坑的礦工,他們是在第二個落磐的後方遇難。而在遇難者的身上,全都有嚴重的灼傷痕跡,死者屍體也有嚴重燒焦現象。有此可証,他們遇難當時一定發生過爆炸和起火。
按照礦坑災變的經驗判斷:煤礦爆炸災變原因,不外乎煤塵引爆或瓦斯引爆。煤塵的燃點約在攝氏八百度上下,以現場狀況衡量,現場的設備似乎製造不出那麼高的溫度。因此這次的爆炸,該是瓦斯氣爆所引起的。何況災變現場,很長時間裡充滿著濃濃的瓦斯味。依此推理,很可能是第二班礦工搭車入坑,車輪與鐵軌摩擦出火所致,要不就是其他的機械或人為的因素啦。
為求徹底瞭解災變原因,國礦局特別花錢禮聘,兩位南非礦業專家來台進行鑑定。魯斯與塞芬特二人抵台,馬不停蹄即刻進駐災變現場。他們使用精密儀器和豐富的經驗,進行勘查過礦坑的基礎設備與通風口之後搖搖頭表示:「坑內瀰漫著瓦斯,不容易深入了解,但依情況判斷,坑內的情況相當嚴重。」對於二位專家的看法,救難隊士氣深受打擊。
五.災變後廿四小時。
災變發生已過廿四小時,第一階段中搶救出來的第一位生還者,在醫院裏的搶救狀況似乎不很樂觀。醫生說:類似這種嚴重的狀況者,縱使能夠救活,變成植物人的機會頗高。因為,他曝露在一氧化碳的環境中很久,加上爆炸的震盪已經使他的腦細胞受到嚴重的傷害。醫生很不樂觀的又說:若要他完全的康復,看樣子只有寄望老天爺幫忙了。
至於滯留在坑底兩千公尺下的六十一名礦工,現在的情況變得如何了呢?國礦局的專家抱著樂觀態度。他們認為只要瓦斯不溢漫於坑內,滯留者獲救的機會很大。出坑的救難小組成員說:在八百公尺處,仍可感到坑口灌進來的強風。而此處通往底層的風門完整無損,可以判斷底層的空氣不至於太差,這也就是國礦局專家抱著樂觀的理由。
三組救難人員輪流下坑搶救,不捨晝夜不分彼此的投入。事發至今他們都在坑內坑外忙碌著,就連喝杯茶的時間也非常珍貴。他們將工作重點擺在落磐的搶通,期盼再最短時間內,可將滯留於坑底的礦工救出地面。
巨災發生全台震動,各地的救援物質源源而至。不論救生器材還是需用物品,全部堆置在坑口不遠處的廣場上待命。慈善團體的義工也迅速集中,他們搭著帳棚協助礦場安撫人心。所有的人包括礦工家屬、親朋好友、無不翹首守候著親人的出現。
昨晚,當搶救工作中的落磐清理告一段落之時,大家以為可以喘口氣了,怎知第四個落磐接踵而至。原以為明天就可搶通的希望,頓時被這落磐出現而擊得粉碎。這也為滯留坑底兩千公尺的待援者,獲救出坑之希望蒙上一層陰影。
六.災變後卅六小時。
今天,已是海山一坑發生在變後的第三天。眼見第四個落磐阻擋著去路,搶救的先鋒人員試圖自排風管進入又卸片,然後從又卸片直入坑底救人。可是排風管內的一氧化碳不穩定,時濃時薄讓人無法掌握。因事之故,先鋒人員只好留在八片區附近清理落石。
他們不斷的將新鮮空氣打入風門內,時刻供應新鮮的空氣進入坑底。這時候搶救人員在八片區附近,挖掘出一具罹難者的屍體。死者臉上佈滿著驚駭的表情,手指曲起指頭有扒地擦破手指皮的痕跡,指尖留著烏黑結塊,很像是人血與泥土混合的硬塊,形狀極為恐怖。
第四落磐的清除工作進行不順,截至目前僅清出一條讓單人通過的窄縫路。坑口雖有新鮮空氣灌入,但坑內的濁氣一時無法排出,所以,搶救人員又留在坑口待命無法下坑。時間一分分的消逝,坑底的礦工生還機會也一分分的消失。
這批坑底待救礦工們,留在坑底已經超過了十多小時。奈何落磐阻道,遲遲至今仍無法救他們離開死地。而此刻最為心焦者,可能就是那些搶救先鋒,以及在坑口等待的家屬吧?他們夜以繼日翹首等待,三天對他們而言可能比三年還長呢。但見他們個個蓬頭垢面,個個臉上都寫滿著愁容心急如焚。
災變現場附近自第二天起,從坑口沿著鐵軌兩側,綿延至礦場大門口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座座的帳篷給家屬們使用。義工來往穿梭服務著,受難家屬群集在棚內,痴痴的守候奇蹟出現。然而自坑內出來的台車上,所運的不是石頭便是死屍。
一具具屍體包著塑膠布便於扛抬,屍體形狀扭曲怪狀,打開一看都被大火燒得焦黑難辨。家屬東一群西一堆的忙著認屍,法醫和工作人員隨候一旁幫忙家屬。大家焦急熱切,汗水溼透了衣裳。儘管大家忙碌得一塌糊塗,但都堅守崗位不具艱難。
時間過得迅速,四周溢滿著屍臭。人聲喧嘩,這家呼天搶地那家哀切淒淒。一整天面對著屍體的法醫人員,口罩紗布根本無法擋住屍味的侵襲。家屬發現屍體的剎那,哀痛心情令人動容。他們擁抱著屍體喃喃哀怨,卻也永遠無法喚回他們。張張木訥的臉上淚水不斷,肝腸寸斷哀生動天,將人類的生離死別詮釋得分外的哀淒。人間所有的哀痛愁殤,似乎在一夜之間全都聚集於此。
罹難礦工的妻子,雙手烏黑握著被淚水雨水溼透的冰冷屍體。嗚咽哽嚥的說:「我剛為他買套冬衣,他也答應穿他帶孩子們去玩,怎麼不試穿看就這樣走了!」各家屬領回屍體,親自為他們清洗屍體,給他們穿上最體面的衣服和鞋子,嚴肅而隆重的送他們走上最後一程。有些嚴重燒灼過的皮膚,邊洗血水邊流,與盆中的污水混合一起紅黑難辨。家屬看著不禁悲從中來,哀號衝口而出,路過者聞之同情淚水潸潸而下。
礦工彭氏家屬領回屍體後,整家人不信白布掩蓋下的人就是這戶家長。就讀於高工的長子強忍著悲痛,帶走弟妹好讓母親可以好好的與丈夫道別。臨走時他鎮定的對母親說:「屍體嘴內有三顆補牙,位置與阿爸的一樣,這是阿爸沒錯。」稍頓他繼續對母親說:「阿姆不要哭,阿嬤聽到了會更難過啊。」彭家兩兄弟雙雙罹難,弟弟屍體直到深夜才被找著抬出坑外。家人為怕老祖母見屍哀傷,因此,決定暫時隱瞞消息不讓老人知道。
十二月五日當天,提早兩小時上班的副礦長也殉職了。打從他進入礦場服務迄今,就以兢業勤勞負責認真受到尊敬。他對待員工有如家人,可惜天不壽永。其妻撫著屍體哀痛的說:「沒想到他一生以場做家,竟連生命也交給礦坑了。」
七.災變四十八小時-奇蹟的出現。
冬日灰黯的天空,如同悲哀心情竟也下起細雨,毛茸茸的細雨随風飛舞,像似在鼓舞著人們的心情。奈何大家心如沉鉛,只有哀傷沒有笑容。而那煙嵐籠罩的山巔,坑前潺潺流動的溪水,掩不住大家悲戚的心境。漫山遍也的芉蓁殘芒迎風啜泣,好似告知人類:「你們的生命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擊。」
正值大家情緒蕩至谷底之際,十二月九日上午十時十五分,奇蹟出現了!一位姓周的礦工,深陷坑底九十四小時後被救生還。這位幸運者,是此次災變後的第二位生還者。由於他的生還,無疑替搶救小組打了一劑強心針,更加激起他們搶救坑內礦工的信心。
周氏被發現的地點,是在再斜坑五片區的鐵軌旁。當時他已瀕臨崩潰邊緣,口發譫語跡近瘋狂。他的潛意識告訴他靜下心來等待,結果這一等待為他的生還找到契機。救難人員甫一出現,他立即以殘存的氣力撥亮頭燈,拼命的搖晃打出忽明忽暗的訊息求救。
他的微弱訊息,終於引起救難人員的注意。不一會兒,便有數人朝著他躺臥的地方衝過來。七手八腳為他解除束縛,送水診視同時進行。當救難人員將他抬上擔架時,他已有精神和救難人員打招呼了。救出坑外經過醫護人員的處理,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周氏奇蹟式的生還,引來成群的媒體爭相採訪。雖然他將求生過程說了百遍,仍有許多媒體拼命的挖掘底細。他對媒體說:「災變當天,我人在再斜坑七本東工地作業。此工地距地面坑口約兩千四百公尺,災變發生後頃間,我立即爬至五片三中西區。緊接著是連續的爆炸聲...。」
他接著說:「爆炸過後,我躲到通風口旁等候兩天。肚子餓了吃一些剩飯,沒飯的日子則是割同伴屍體的腿肉充飢。渴了用頭盔接山水喝,因為水自岩縫溢出,必須等上半天才有幾口水喝。」他的說法晴天霹靂震撼了社會,各種說法紛沓而至。有人說這行為是無可奈何,但有一些衛道者則說過份。其實,這種行為正當與否看法見仁見智。總之,幸運的撿回性命該謝天謝地了,社會良心自有公評何須苛責。
八.生還者的敘述。
周氏的食人肉生還引起嘲嚷,社會的關注行成一股強大壓力,從四方八面洶湧而來。幸好搶救小組的妥善安排,他才順利躲開媒體的追蹤。這天他的精神已稍恢復,有關單位派人前來詢問他的脫難經過。周氏語氣平緩的將其經過娓娓道來,他說:由於在坑內待得太久,營養的失衡讓他體力迅速的消逝。
為了活命,他不只一次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他一步步的往上爬離原地,即便是雙手十隻手指已經摩擦潰爛,雙膝也已血肉摸糊,身體神經全都痲痺毫無知覺,他都不敢放鬆絲毫,當時靠著潛意識在支撐著他繼續往前爬。爬著爬著爬爬爬...一線曙光出現眼前,他知道自己已然脫離了死神的掌握。最後他奮力一博,得到的報酬就是現在的「重見天日」。
奇蹟生還的周氏,與其說他求生意志堅強,倒不如說是老天的厚待。當他喘過一口氣喝夠了清水之後,他對救難人員說坑內還有四個活人。得此消息大家為之雀躍不已,於是招來三位醫師和一位護士,組成了緊急小組下坑救人。
是日中午十二時廿分,緊急小組跟隨搶救組下坑救人。他們行進至再又斜三本東區與五本西附近,落磐情形十分嚴重,坑內充滿著甲烷氣與高溫度阻住去路。這群人改道轉入再管卸進入,結果還是徒勞無功。到了晚上統計一下:死亡的罹難者增至五十名,還有四十三人仍困地底生死不明。
幸運兒周氏之所以能夠撿回一命,除了老天厚待之外,冷靜與堅強的求生意志才是他的本錢。有了冷靜,他才能做出合理的逃生計劃。有計劃的思考,這才讓他從暗不見天日的地底爬出生天。
周氏自己說:依常理推測,坑內災變後自然醞積毒氣,以及產生缺氧現象。所以,當他聽到附近有爆炸聲時,馬上找到通風管作為先策。找到了通風口就將鼻子對著通風口,盡量的吸收外來的新鮮空氣。
當時他就是採用這種策略,在通風口呆半天之後,他想到隨身的電池只能供電八至十小時。如果電力沒有,在這深黑的坑道內將寸步難行。因此省電念頭在他腦海閃過,他立即將頭燈的電源切掉,非到極為必要關頭絕對不開燈。這招果真管用,他在地底摸索九十個小時之後,就是依靠著這盞燈光才獲救生還。
九.決定性的一招。
礦坑災變中,逃生的要件是空氣、清水和食物。周某被困於坑底的第一天吃剩飯,第二日撿拾附近棄置的食物。第三天開始,附近可以吃的東西都沒有了,這時他才動腦筋吃人肉維生。衛道人士認為此舉太不應該,他們認為,縱然不吃人肉也可維持四五天不死。
然而按照常理推測是沒問題,但當時周某怎可預知自己何時可以獲救?倘若絕食了四五天,身體衰弱不堪而無法行動,他又如何能夠爬過險阻逃生呢?設若經過四五天仍未獲救,此時人肉已腐又怎能靠腐肉維生呢?顯然周氏的當機立斷,才是他獲救的決定性的一招。因此,衛道人士的說法,只稍說說就再也無人敢再提起了。
關於飲用水的問題:周氏在漆黑的坑底,早已因為落磐阻礙,無法取得飲用之清水。然而,他的戰場經驗救了他的命。剎那間的反應,他先不喝自己水壺內的水。他趁著摸索逃生之際,將別人丟棄的水壺一起帶走。爬至有水滲出的石壁處,他就用硬物將石壁畫出水溝引水,一點一滴的將岩壁之水接入空壺內,水壺接滿他就用頭盔接水現用。
最妙一招是獲救前一天,山窮水盡之時,他竟利用頭盔接尿,以盔內的海綿當做過濾器過濾後飲用。而那過濾用的海綿布,在他通過甲烷地段時又成了他的防毒面具。媒體與有關人員對他訪問時,對他所說出的救生方法,認為簡直像是天方夜譚。可是野外求生專家的看法却認為合情合理。專家還說:就是再慢個三五天才找到他,相信他還是會活得好好的。
十.尾 聲。
1984年自六月至十二月止,短短半年不到,台灣已有三次煤礦災變發生。先有「海山煤礦」的爆炸,其次是「煤山煤礦」的落磐,再來就是「海山一坑」的坑爆事件。每次的災變死傷驚人,而海山一坑的人數最為恐怖。災變三天裏已有屍體六十三具出坑,坑底的那些人恐怕也已凶多吉少。
災變發生之後,相關單位總是吱吱唔唔未有明確的交待。專家對此做法深深不以為然,層峰應該勇於面對才是當然。事發當初消息的封鎖最為失策,導致民心渙散恐慌,逐漸擴散幾演成不可收拾之局。此事攸關政府顏面與緊急處裡的能力,駝鳥方法石不足取。
災變之後連日毛毛雨臨,現場人員進出雜沓以致泥濘不堪。罹難家屬雙眼哭紅嘶聲力竭,抹不盡的淚水乾了又濕濕了又乾,就是喚不回親人的魂魄和靈性。礦區大門口的小石橋上,隨時可以看見體力無法支持的家屬,軟癱無法步行被人攙扶過橋的情境。他們個個臉部表情呆滯,雙眼空洞無力的瞪著遠方,令人看了辛酸不已!
2003年7月10日,「煤山、海山與海山一坑」災變同滿十五週年。又有電視媒體前去訪問幸運生還的周氏。其中有位新進的採訪人員,他以犀利言詞追問周某,有關他在坑底吃人肉活命的往事。被訪者神情落寞,憂心忡忡的回答說:「當時我要是知道,喝水就可維持五七天活命,打死我也不會去吃人肉。」
歷經將近廿年的陳年舊事,周氏記憶猶新。他一人娓娓道出當時的情境,數度哽嚥中斷泣不成聲。他很後悔當時的魯莽,這段時間裡他幾乎都是活在懺悔之中。最後他以沉重的口吻對來訪者說:「天命各是,災變發生之時任誰都會慌了手腳。奈何人命難抵天意,如果歷史重演,個人相信就沒如此的幸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