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能活到七十幾歲,應該沒什麼好遺憾了吧?一大把年紀了,儘管還可以在眷村後頭小山走走,但是,一路搖搖晃晃的,感覺很不踏實。很遺憾!這是個遺憾,歲月催人老!但是有這種遺憾,是和自己過不去吧!

有些人遺憾不能名流青史,寫的文章不能藏諸名山。就像我的一些老鄰居。像唐大哥,唐守治。年紀一大把了,最近老是看他整天戴著一幅老花眼鏡,在家裡剪剪貼貼,抄抄寫寫,當文抄工。到他家時,我看皺著眉頭,從眼鏡上方看我。有點滑稽!

三天兩頭就接到唐大哥的電話,
「金雄非,陳誠派衛聿民部隊到東北接收偽滿軍,是在哪兒登陸。還是搭火車出關的?」
「金雄非,林彪接收偽滿裝甲部隊,戰車型號是什麼?」

我通常是很耐心的回答,「老哥,這是天寶年間舊事了?我這個白頭宮女,早就忘了。」

其實我手邊有一本,王鐵漢的「東北回憶錄」,裡面就多有記載。我就是不想講。要寫書,也不用功點。

有些人寫書,就是這樣東問西問,莫名其妙的,也寫了一本書。事成了,也花了白花花的銀兩印了。前言裡頭,連一句都沒提到我。

牛老大,皮大隊長也都寫了回憶錄。張良凱不也寫了本回憶錄,還出了一本詩文集!看他成天沒事閒晃,到處找人打麻將。竟然也出詩集,寫了一堆歪詩,和雜文。從李白寫到拜倫,從李登輝罵到許信良,從美國罵到台獨。整體看來,不免有拾人牙慧的感覺。我連中央日報都看不完,哪有時間看他的歪詩。

我小兒子那天從部隊回來,看到唐老哥送我的那本回憶錄,看的挺起勁的。

「唐大叔被綁架過啊!」

「聽他胡扯!」我有點不屑。

「他家是院子現在蓋了一座中學。前清皇上祭祖墳,打獵,都會駐蹕在他家大宅院。」

「聽他瞎掰!」

「老爸,你看過唐大叔的書沒?」

「一個字也沒看,他很多東北往事還來問我,我看那種書幹嘛?」我很誠實,也很不以為然。

唐守治從小就一副跩哩八機的樣子,也不怕部隊長官修理。原來被土匪綁架過!算算他這條老命是從土匪窩裡檢來的,怪不得一個人屌哩啷當的樣子。想當初,我們幾個新一軍同學都想當將軍,東山島,大陳撤退,我們都搶著要去。只有他老兄,悠哉悠哉,事不關己,一副國家興亡與我何干的樣子?

他公子哥,成天閒晃。不是下棋,就是去看電影。到鳳山戲院看了「梁山泊祝英台」七遍,還迷上了凌波,家裡掛了好幾張凌波的玉照。「維也納合唱團」來台灣,他也湊一腳,買了金馬號車票,要去台北聽演唱會。這干他哪門子屁事?他英文ABC大字不識幾個,簡直是附庸風雅。

我們眷村裡,一戶連院子就20坪,一家挨著一家,住著中級校尉軍官。過了隔壁巷子,有另外一排眷舍,是日據時代糖廠的眷舍,那就大了。一戶有40坪吧!裡面都是住著黃埔軍校的老長官,幾個老上校。算是我們的老師輩的吧!他們年紀又大我們一輪了。馬春才,馬長官是東北講武堂出身的,高大俊挺,是我們東北老鄉長,他在軍校裡寫操典。其他幾個老長官,也都是黃埔十幾期的。

我過年才會去拜訪那些老長官,畢竟他們是長官。中國人嘛!沒做壞事,也怕長官,怕老師,怕警察!

幾個老長官在大年初一,會結伴到各各眷村拜年。陳上校,我們老長官,北平人。他老婆也是老北平。過年聽聽老北平人拜年,感覺特別隆重。陳家幾個兒子被調教的賓賓有禮。過年,少了這家子人拜年,好像就像少了放鞭炮一樣。

「金叔,恭喜新年好。」陳家小孩真有禮貌。說「恭喜新年好」的時候,還鞠躬哈腰,北平不虧是百年古都。

陸大楷,陸上校也住在那排眷舍。陸大嫂,也就是留大姊,一年前剛死。留大姊去世沒多久,陸上校也馬上跟著去天堂報到了。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夫妻,從此就從眷村消失。他們幾個兒子女兒都在國外,只有在美國當教授的兒子回來料理後事。他兒子想當年是被情報局派到美國當職業學生,沒想到還一帆風順,在美國落地生根。

養兒防老,軍人不信這套。軍人有國家養,兒子女兒能走就走,能飛就飛,離開台灣這個是非之地越遠越好。這是陸上校成天掛在嘴上的歪論。我想也沒人能夠反駁。

我也是這樣想,偏偏我兩個兒子都當軍人。不太爭氣,都在台灣。我這一對寶貝兒子,每次從部隊回來,都說不想幹了,我總是勸他們,就當這是一個鐵飯碗,熬到退役,也不遲。我是晚婚,兒子都不到四十。這個年代,當軍人很累,要我,我也搞不懂為誰而戰?

留大姊人緣很好,不像陸上校有點孤僻。留大姊沒事會來我們村子串門子。她是山東人,很會做包子饅頭大餅。兒子女兒都不在身邊,她時常烙了一些大餅,拿到我家給兒子吃。我老婆,小我十八歲,是台灣人,不會做麵食。

我老婆嘴甜,每次都誇獎留大姊,留大姊也有點把我少婆當女兒一樣看到。沒事就來我家串門子。我家也多了一個奶奶。有大餅吃,有奶奶幫忙照顧兒子。

留大姊和我老婆淑華兩人無話不說。從淑華的轉述,我也稍微知道留大姊過去種種。

留大姊不姓留,姓馬。來到台灣改了姓,姓母姓,原因至今不明。留大姊是山東人,家裡在縣城是做大買賣的。她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一天苦。留大姊有個叔叔是軍閥。也因為她叔叔是個軍閥,所以留大姊的爸爸生意也越做越大。

這些陳年往事,淑華聽的津津有味,我呢?聽太多了。哪個大陸人沒有一籮筐。

我爹也不就是個大地主。我上小學,有天,我欺負一個頭高大,看起來,大我五六歲的二楞子,最後反而被他揍著一頓。隔天那個傻大個就被他爸爸拎著,到我面前磕頭道歉。我爹是地主,他爹租我家地種莊稼。我也弄不清楚我家放租給多少人。他們也不知道我是地主兒子。好漢不提當年勇。「解放」後,我爹被下放勞改,能保住老命,安享晚年,算是阿彌陀佛!這是兩岸開放後我才知道的事。

留大姊和我一樣,童年過得安逸平和,無憂無慮。中日戰爭爆發,他軍閥叔叔也自身難保。到頭來,留大姊一家人落得帶著細軟逃難。她的爸爸、媽媽、兩個弟弟,還有家裡總管,和幾個長工,一路上互相照料。

她爹本來寄望能逃到大後方,然後一家人能找個地方落腳,兒子女兒們能讀點書。畢竟,留大姊家人在縣城也是個大戶人家,不管怎樣,要守住門風。讀完書,男的當工程師,或是軍人。留大姊呢!最好能當個護士,老師,然後找個門當戶對的有緣人,嫁了。

事與願違,逃難路上遇到一窩土匪。土匪是不管國難當頭的。一家人大大小小,主人僕役被打散了,身上貼身財物也被收刮一空。留大姊,一個大閨女被土匪帶到野地。應該是被糟蹋了吧!女人家講這種事應該很直接,但是是經過轉述,我也不知道留大姐是怎樣被糟蹋。

最後,留大姊衣不蔽體,被丟棄在山溝。當時天寒地凍,叫天天不靈,呼地地不理。

我想當時兵荒馬亂,土匪成天欺負路過的女眷,所以也沒留哪個大閨女當壓寨夫人。何況當時時局動盪,一窩土匪也不想有女眷拖累。

留大姊對陸上校是百般曲從,體貼照料,不是沒有原因的。不是因為她出自大戶人家,特別有教養。不是因為她性格溫順。留大姊身高比我還高,有一百七十五吧。在眷村的媽媽裡裡是高個子。

留大姊一絲不掛,渾身是傷的被丟在山溝的時候,她以為她這條命就此不保了。她也沒臉走爬上山溝求救,荒山野地,幾十里不見人,要到哪裡求救。她想著她的爹、娘、她的弟弟們,禁不住就放聲大哭了。

不巧有一隊國軍騎兵經過,帶隊官就是陸上校,陸上校當時是個上尉。現在台灣上尉滿街都是,在大陸,上尉還是個不小的官。

陸上尉路過山溝時,聽到下頭有女子哭泣聲。遠遠看到有一年輕女子,赤身裸體,趴在野地。他猜想八成是被土匪欺凌的女子,荒山野地的一個人,他當然不能見死不救。他是個軍人,要保鄉衛民。何況眼前是孤苦無依的弱女子。

當下陸上校騎馬下了山溝,脫下軍大衣披在留大姊身上,也臨時找了套軍服,叫留大姊穿上。從此,留大姊就是陸上校的人了。對他百依百順的。一路上,留大姊跟著陸上校的部隊,在成都生了個兒子,來到台灣,在鳳山落地生根,又生了一男一女。

說陸上校和留大姊是對神仙伴侶,大概村裡沒人會反對。留大姊雖然不置於對陸上校完完全全畢恭畢敬,但至少把陸上校伺候的服服貼貼的。誰家太太會像留大姊那樣認命,連麻將桌都沒上過。她天天在廚房裡,烙大餅,蒸包子。

陸上校退役後,被安置在水利會。他哪懂水利,他和水有點關係的職務是守黃河吧!守黃河的軍官都有些油水,從黃河對岸日軍佔領地運鴉片過江的走私販子,每次都會送守軍一個大禮。陸上校應該收了不少。但是話說回來,他大概也沒帶出來多少錢,他日子過的和大夥一樣。

眷村裡,日子過的小康,每一戶人家飯桌上都大同小異,留大姊就是能搞出一些新鮮花樣。難怪他一對兒子長的高頭大馬,拿獎學金出國留學。

聽淑華說,陸家全家大小吃完飯,收拾了碗筷,小孩離桌。留大姊還會再幫陸上校擺上兩道小菜。再擺上一個小酒杯,旁邊放一瓶金門高梁。陸上校一人就在那兒,抽著煙,喝一杯酒。數十年如一日。

有些不可思議。淑華當然辦不到。淑華是高中畢業,算高學歷了。相當年,我老丈人生意失敗,宣告破產。輾轉有人找上我,幫我說了這個媒。當然我起初不願意。我畢竟大了他十八歲。經過再三的考慮,我給了老丈人30萬當聘金,那可是一大筆錢,讓他還債。我和淑華結了婚。我知道,淑華對我,是恩情,而不是愛情。他幫我生了兩個兒子,延續我們金家香火,我對她心存感激。

兩岸開放後,陸上校馬上辦了手續,帶了一些錢回到她河北老家。沒多久又回去幾次,每次都從帳戶提了幾十萬。

哪個老兵不是這樣,其實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不也給了我弟弟妹妹幾千塊美金。還好我妹妹嫁給了個解放軍大校,日子過的不錯。弟弟也在小學教書,知書達禮。也叫我不要拿錢回去。

陸上校假如沈得住氣,事情的演變也就不會這樣了。他編個理由,不就好了。不過,他一次又一次提錢。每次吃完飯,喝老酒時,連連嘆氣,留大姊心裡就有數。事情不那麼簡單!

留大姊看著兒子女兒匯來給他們倆老養老的錢,一筆又一筆的被提領。沒事陸上校又要會去大陸,而且不准他跟。天下哪有這種道理。她要問個明白。

陸上校終於鬆口,留大姊不到幾天就病倒了,而且很快就離開人世。留大姊是有糖尿病,但是一直過的好好的。但是陸上校說清楚原由後,留大姊說什麼都不想活了,糖尿病的藥也不按時吃了。就這樣,死了!

原來陸上校軍校畢業不久就結了婚,太太幫他生了兩個兒子。不久他在縣城買了棟房子安置他的妻小。留大姊應當算是他的婚外情人了!但是造化弄人,國軍轉進來台,他沒帶元配,反而是帶了這個小情人。在家裡有妻小這件事,陸上校也沒向留大姊提過。就這樣瞞了四五十年年。

想想留大姊每天幫陸上校斟酒,炒小菜。為了什麼?為了四十年多前,救命之恩。陸上校是他的愛人,恩人,是他的一切。

陸上校每天飯後,抽著煙,喝著高梁,想著是什麼呢?

他不像我們一樣瀟灑。我們一吃晚飯,就一群人在外頭擺龍門陣,天南地北的聊。

他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餐廳,抽著煙,喝著酒。

我是猜想,他每一杯酒都很苦。沒有酒,他可能一夜無法安眠。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四五十年。

留大姊這麼些年,大概也搞不懂陸上校,在憂什麼,在愁什麼?兒女都事業有成,按月寄錢孝順父母。

陸上校跟著留大姊也走了。陸上校不會照顧自己。留大姊死後,他連買個便當都不會。他的葬禮很簡單,除了眷村鄰居,沒有什麼親朋好友來參加。他的軍校同期同學,一兩位在台北,年事以大,不克下來南部,其餘早已先他作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