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京 物 語』
上野,風和日麗的早晨,睡蟲被鳥兒的聒噪趕得四向逸散。窗外清風飄來,陣陣收音機體操的口令聲盈盈入耳。公園內人群匯聚,東一堆西一撮,男女老少,跟隨著體操的韻律擺手踢腿,個個汗流如雨但卻沒人去加以理會。草場上有人在慢跑,有人在跳繩,還有紅男綠女在一旁跳著土風舞。整個城市活了起來,而所有的活力似乎全部集中在此。
我不經意的拉開窗簾,一陣涼風迎面吹來,使我的精神抖擻起來。儘管現在才只八月天,可是空氣裡卻已蘊涵著寒意。一眼望見公園裡的躍動,我心怦然,不自覺的也想跟著他們活動。要不是時間太過緊促,我真想換上休閒服裝,加入他們的運動行列。
東京我常來,上野更是老爸退休旅行的第一站。每次我來日本商旅,商友青木君總會替我案內一切。因此,在東京不論是人頭或地頭我都熟得不得了。意外的是這次剛到上野地鐵車站,就在車站地下道遇見青木君的公子健一君。他穿著一身帥氣的學生服,滿臉興奮的和一位女生在談天。
看著他們談興正濃,我不想干擾他們,所以打算從他身後閃過。誰知他眼尖一眼看出是我,立即離開女友朝我方向高喊:「歐吉桑!怎麼是您啊,甚麼時候到東京的?」我被叫得渾身發熱,為避開別人眼光我只好輕聲回答:「剛到,你下課啦?」
「是啊是啊,我和同學正在討論功課。」話說到這兒,他轉身將那位女同學介紹與我認識。
「歐吉桑,她叫純子,是我商學系的同學。」女孩禮貌的鞠個躬然後開口說:「歐吉桑您好!很高興認識您,請多指教。」
「啊純子小姐妳好,幸會幸會!」
與純子小姐打過招呼,我迫不及待的問健一君:「健一君,令尊和令堂可好?」
「託福,他們早上還在說您不知何時會到呢。」
「是嗎?我不是在這裡了嗎。」
此時健一君對純子低聲交代一些話,於是她便開口向我道別。健一送她到月台口,然後才回來與我一起離開。在路上我以玩笑口吻說:「健一君不錯嘛,開始交女朋友了。」他臉紅過耳,期期哎哎的回口:「嗯,不過還沒向家父報告。歐吉桑,在我父親面前可以幫我掩飾一下嗎?」我回答:「這是好事幹嘛要遮遮掩掩的。依我看,還是及早對令尊稟告才好。」
「是是,不過...。」
「不過甚麼?不敢開口是嗎?」我看他難以啟齒,於是就以安慰的口吻對他說:「別怕!歐吉桑會幫你敲邊鼓的。」
「可是...」他的心仍難下決定,一付欲言又止的態度,嘴裡連說可是而無法接續說下去。於是我拍胸脯向他保證說:「別再甚麼可是啦,今晚我一定會對令尊提起這事。」
「呵!謝謝歐吉桑。」健一誠意的向我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我看了看腕錶覺得還有時間磨蹭,所以請健一帶我到附近蹓躂蹓躂,順便看看上野在這些日子裡有啥變化。然而,一路上都是健一說話,而且話題總離不開他與純子之事。他想讓我能夠充分瞭解純子的一切,凡是她的家世和個人的作為,點滴不漏的向我提述。他說:
「純子和我同科同系,我們讀的是國際貿易,不過副科她選電腦我選外語。」
「好啊!搭配得真好,將來夫妻共力就不必再僱用外人啦。」
誠然如此,青木君與他老婆就是這樣的組合。在早稻田大學時代,他們夫妻是同系不同科的高材生。這些年來由於夫妻的合作無間,才為這個夫妻公司在商界掙得一席之地。特別在功利現實的日本商圈裡,如非財氣人氣超人一等,哪怕你的名氣再大也難以出人頭地,青木夫婦擁有今日席位,實是最佳夫唱婦隨的最好案例。
健一說:「純子的父親也是商界聞人,但他的脾味與家父好像不太對盤。所以,我和純子的前景很難預料。」他憂心忡忡的把重點說出來,我才憬悟自己承諾得太毛躁了些。不幸中的大幸,其實,我早就認識純子的父親,剛才我在健一面前只是故做伏筆而已。不過為了安撫健一之心,我擺出一付老神在在的神情對他說:「別擔心這些細節,反正死結必須解開,否則萬事免談。」
我與健一走到上野公園附近,他停步問我今晚泊宿何處?是否與往常一樣投宿於「上野別莊?」我正全神貫注在他們的雙親之事中,沒聽清楚他說甚麼,只是習慣性的點頭說「是!」。於是健一君便帶著我,走向附近經常投宿的民宿「上野別莊」。
* * * * * *
「上野別莊」,座落毗鄰上野公園的櫻花大道左近深處。其先主人是明治時代的建築名士,故其房舍的構築格局和庭園設計自成一格。在附近密集的建物裡,真的找不出一家與它雷同者。
別莊的西側,有片濃綠的櫻木林是我最欣賞之地。棵棵人抱粗的櫻樹幹,婷婷華蓋秩序井然。想那春意濃濃的花季裡,必然是花海成片遊人如織。莊主人常形容那盛況說:「株株繁花盛盛,奼紫嫣紅令人雙眼應接不暇。」可惜每回旅抵此地,不是花季未至就是花期已過,多次泊宿於此竟無一回碰著。不過,無花可賞看看綠意也還不錯。櫻葉綠綠分明層次,濃淡交錯盎然成趣。回回照面景緻各異,百看不厭興味雋永。
我和健一前腳剛剛踏上莊前的石階,服務人員成排站立迎接,彎腰鞠躬口說「歡迎光臨!」。其中一位出列接過行李,嘴裡還連生對住客說:「辛苦啦!」。服務人員引導走至玄關,立即拿出莊內為客準備好的拖鞋給個人換上。
主人中澤夫婦在玄關前迎客,口中下令那為服務員,將我的行李送至西廂的「桐室」安頓。「桐室」是座和式的特別房間,專供親戚摯友泊宿之用。我與中澤交情匪淺,故爾每回投宿於此,必定被安頓居住這間和室。
記得十年前初次投宿於這家民宿時,是日恰逢客滿,我已預訂房間但卻無房可住。主人為守信用,明言要我在這房間委屈一夜。當日「桐室」的牆壁掛著兩幅,大詩人松尾芭蕉吟詠「奧之細道」的俳句。我便佇足流覽一下,然後越看越是入迷而不自覺。
在我來日本之前,日本友人松本曾為我惡補一些,日本人的社交禮節與癖好。尤其一些附庸風雅的支節,若不懂些必定結交無門。因此,我對芭蕉的俳句稍曾下過功夫。萬沒料到,別莊的主人竟是個風雅之士,滿屋吊掛著俳句和和畫讓我大吃一驚,沒房間之事,早就被我拋於九霄雲外去了。
主人不敢怠慢,安置好他客立馬過來我房間致意。他見我正沉迷於芭蕉大師的俳詩裡,甚麼沒說便反身離去。當晚他抽空前來掂我的斤兩,問東問西離不開這位古人,於是我便將我所知傾囊而出。或許他當我是知音客,破例留我住「桐室」直到返台為止。嗣後,我每商旅東京必泊宿於「上野別莊」,而主人亦必讓我住於「桐室」。
松尾芭蕉是日本著名的雲遊詩人,殊有「俳聖」之尊稱。日本俳句傳自中國唐代,沒想到卻在日本發揚光大。這種詩體在中國發展成詩詞歌賦,在日本則化為五七字長短不一的俳句詩格。再經一批附庸風雅之士的推廣,遂爾成為日本的文學大項。上野別莊的「桐室」牆上,並不是固定掛一幅而已。每換新客立即換新,故爾每回所見皆是新句。
第一次泊宿於此,我清楚記得牆掛的兩幅之一是:「四周寂靜,連蟬聲也婉如滲入岩石之中。」另外一幅為:「野薊花,彷彿塗上了胭脂。」這兩句都出自芭蕉著名的「奧之細道」專輯。這次他不知會換上甚麼句子,真是令人期待哪!
當服務員打開「桐室」的紙門,我的雙眼飢渴的搜索牆壁。眼前出現的詩句是:「在皎潔的月光下,漫步再沙石小山丘。」以及:「秋風的清涼,可比美石山上之白石。」果然是芭蕉迷,又是他的奧之細道選句。
行李放好健一告辭,一路辛勞滿身大汗,我迫不及待的寬衣解帶準備入浴。走近浴池用腳試過水溫,找到台階慢慢泡入水中。一陣熱氣循著血脈熱遍整身,通體舒泰如似神仙。我在水中泡了廿來分鐘,旅途疲勞一掃清光。浴罷穿上寬鬆的浴袍走出浴室,渾身有著一股解脫之感。就在我神馳逍遙之際,室內電話聲打斷了我的遐思。懶洋洋的起身前去接聽,對方傳來青木的聲音:
「劉桑!我是青木。健一回來告訴我說您已來,我還以為他在開我玩笑呢。」
「怎麼這樣,難道自己的兒子的話信不過?」
「哈哈,信不過,我還打電話來嗎?」
「哦!多蒙抬愛哪,看樣子不多待幾天就太對不起你囉。」
* * * * * *
青木年紀小我一輪,兩人之交非比尋常。在電話中雖語氣有點沒大沒小,其實他一家人都對我蠻尊敬的。每次我來日本,不論投宿在哪,我都會以電話與他聯絡。他到台灣,勿管住在哪裡,他也一定和我通電話。這種成規不知起於何時?但雙方似乎都有著這份默契。當我尚再回憶之中,青木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劉桑,我和內人馬上過來,今晚就在別莊附近用餐可好?」青木誠懇詢問我的意見,本來不該拂逆他的意見才是,但礙在白天自已答應幫健一當說客,所以,我不得不打破習慣來個不情之請。於是我回青木說:「別費心,請轉告亞希子,今晚就在貴府打擾,吃她親做的料裡吧。」
「啊!那不就太失禮啦嗎?」
「哪兒的話,總之今晚是叨擾定了。」
「是是是,我馬上叫亞希子去準備。」
亞希子是青木的老婆,九州一個偏僻的鄉下人。她自短大畢業來東京找工作,因愛情的激促再入早稻田大學進修。她家雖富但勤儉持家,和青木結婚後便努力於自家事業。即使是一家小貿易公司,在夫婦共力下業務欣欣向榮。
她的燒烤一級棒,不論是魚或肉類都很在行。尤其鰻魚和秋刀魚,經她巧手一烤無不變成美味。每當我到東京居停,她的燒烤總讓我回味無窮。有一回碰上秋刀魚大降價,亞希子一口氣買三箱回家。是日恰巧我自秋田過來,本想邀他們一家共進晚餐,但青木告訴我,今晚亞希子將考秋刀魚,因此,我就取消請客直截上青木家叨擾一頓。
那晚我與青木回到他家,亞希子早已烤好數條秋刀魚等我。她將白瓷盤舖上翠綠生菜,然後將於擺好端上桌來。兩個大男人罔顧形像,各抓一雙割筷「啪!」一聲分開,埋頭就是一陣苦幹。魚肉一口接一口吞肚,啤酒咕嘟直往嘴裡灌,不知不覺已將八條大魚吃光。這個記錄十分壯觀,所以,我經常把它掛在嘴邊逢人便吹,得意洋洋。
晚餐結束移座和室奉茶,青木一家人都到齊。這時我想起禮物還在車上,於是麻煩健一代跑取來。亞希子接過禮物,她笑吟吟的對我說:「劉桑,這可太麻煩您啦。」我一時找不到接語,只好捉狹的回答她:「這可是交換晚餐的伴手呦!」一家人都知道我喜歡開玩笑,聽我這麼一說大家哈哈大笑以應。
日本人多禮,每回見面都有互贈禮物的習慣。所謂「禮多人不怪」。禮物內容不是重點,但若空手容易被對方冷淡對待。亞希子打開禮物瞧瞧,一看茶葉米粉和筍乾正是她的最愛,所以高興得嘴都合不攏。
青木的么女兒良子,今年剛好滿五歲。明天是她的生日,因此,今晚我提早送她一對,用紙瓷土塑成的洋娃娃。小妮子接過禮物即手撕去包裝,笑臉盈盈的瓷娃娃讓她高興一整晚。她故裝甜聲說道:「謝謝歐吉桑」,回頭還衝著我扮個鬼臉。啊!那模樣兒可愛極了。
當我沉醉於往事的回憶之中,室內電話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青木說他和健一在大廳等候,我趕忙穿著衣服,拿起房間鑰匙走到大廳去和他們會合。健一擔任司機,一行三人往青木家直奔。話都還沒聊開,僅於眨眼之間,車子已經開到他家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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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希子站在門口迎接,她接過我的禮物並拿雙拖鞋給我,接著她就反身進廚房忙碌去啦。青木帶著良子,躬身引導我去他的新書房參觀。這座書房佔地十餘坪,三面採光十分明亮。去年我送的樟木桌橫擺正面,桌上插滿世界各地的青商會、獅子會與扶輪社的旗子。由此可以看出,主人的公關人氣如何了。
樟木桌後的牆上掛一幅橫匾,匾上拳大書法寫著字句:「不動如山,沉潛如林。進退如風,威力如火。」猛一照眼讓人誤認為,日本戰國英豪武田信玄的治軍行則。但深入分辨,才發現它的內涵已稍作修改。我對日本史興趣不濃,故只淡淡的帶過話題而已。這時亞希子前來通知晚餐已好,我便趁機隨她走向餐室。
到達餐室,亞希子將我與青木的西裝接過,分別掛在入口處的衣架上。我們放鬆領帶,彎腿盤坐於小方桌前,拿筷迫不及待就開動起來。今晚的生魚片非常新鮮,刀工細緻肉紋鮮明,望眼令人垂涎三尺。我夾起一塊白肉沾點山葵醬,輕往口內一送,細細品嘗其美味。山葵的辛辣直嗆鼻管,差點就把眼淚給嗆出來。
記得高中時代,第一次與同學上日本料理店開洋葷。這家店開在羅斯福路,每天高朋滿座生意特好。帶頭那位同學叫來數人份的「沙希米」,洋洋海盤讓我大開眼界。其中一位同學曾經吃過,所以,大家都按他的指示取用。誰知這傢伙使壞,告訴大家魚片沾上山葵醬,入口後須將口鼻緊閉否則失禮。我們這群阿木楞都是頭遭,聽著他話照做不誤,結果都被山葵嗆得涕泗縱橫,難過極了。這傢伙在一旁偷笑被發現,大夥兒忍無可忍,於是圍上前去將他海扁一頓。
生魚片在我口中咀嚼數下,清甜適口讓我不禁連口叫好。亞希子聽我叫好,跪伏一旁行禮致謝,口中並還連說:「不用客氣請多用!」。這就是日本人「吃」的禮貌。不管料理好壞,座客頭最重要的第一件事就是稱讚對方。尤其吃麵時,一定用力吸麵調條讓它發出嗦嗦之聲,那才表示好吃。
某次,我帶著朋友謝君到日本訪友。謝君初次到日本事事生疏,更遑論及清楚一些桌上的禮節。這天那友人請我們吃拉麵,待麵上桌我一望是豚骨拉麵不是我愛,但為主人面子,拿起筷子挑麵直往嘴裡送。麵燙只好呼嚕猛吸,三兩下碗公見底湯汁不剩。反觀吾友斯文慢吃,老半天僅吃半碗而已。那位友人坐立不安,暗為自己的失禮請吃拉麵而自責。
事後回到旅館,我偷偷的用電話問那日友,為何面色那麼沉重?他告訴我因自己孟浪請吃拉麵,可能謝君不合味而吃不出勁。我聽完立即向他說明,謝君乃富家子弟,吃起東西絕不准出聲。日友聽完解釋就在電話裡向我致謝,他說如果沒有我的解說,可能他會愧疚一輩子。
自從這次的出糗之後,謝君在日本吃麵也呼嚕有聲。回到台灣他沒改正過來,反又遭到老婆數落不是,逢人便說他的餐桌禮節有夠差。啊哈!禮節之役人還真叫人受不了哪。
在清木家進餐氣氛和諧,夫婦倆殷勤勸酒並努力勸吃。不善於飲的我,為了禮節不得不陪喝幾杯。幸好清酒的酒精成分不高,喝幾杯尚不致於醉倒。禮尚往來,我也借花獻佛回敬夫婦幾杯。今晚的菜色甚豐,明蝦天婦羅及牛蒡和魚漿混炸品,炸得金黃脆酥口感奇佳。水煮章魚沾點橘醋味道不錯,壓軸的烤魚更不用說,條條肥腴多卵清甜新鮮,吃起來非常過癮。飯後的甜點是我從台灣帶來送給他們的芒果青,冰過之後入口直涼透心。
晚餐結束亞希子泡上綠茶待客,她在杯內加顆酸梅添水,自然又是另番風味。她知道我喜歡吃甜,特地在我杯內多給兩個方糖。她就是那麼善體人意,難怪青木視她為鎮家之寶,半點也不敢虧待她。酒醉飯飽之餘,我合什雙手向主人道謝。之後,我就邀請他們回到別莊談事。亞希子自動留守看家,但我想與他們一道談健一委託之事,所以開口邀請亞希子務必一起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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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別莊,莊主人在櫃檯上恭候。我知他有話想聊,但因今晚有事商談必須費時,故爾請他晚些再說。一行人走進「桐室」景象一新,牆上的俳句都已換新。作者名字「天人坊主」,此人我不熟悉,青木夫婦這一擋還真擋得正是時候。
此時別莊主人送開水過來,道聲「請慢用。」反身關好紙門離去。趁著亞希子泡茶之際,我趕緊走進浴室洗把臉。
從浴室走出來,我拿個坐墊給青木,然後一臉嚴肅的問青木:「青木兄,大宮的澤渡要先生您可認識?」
「稍識其人但無深交。」
「您和他在商場上有沒有過節?」
「這是甚麼話?他做他的生意,我走我的路子,誰也沒礙著誰呀。」聽青木的口氣不太自然,語詞期期哎哎,彷彿其中存有甚麼隔閡似的?
亞希子關心正事,將茶杯放好便開口問:「劉桑,是不是有甚麼事?」我忙回道:「沒事沒事,我和澤渡要先生是好友,有機會想介紹他與您們認識。」就在青木夫婦愣愕之時,我已將自己和澤渡要的交往狀況,一五一十的向他們說清楚。
日本人交友十分謹慎,即使同樣日本人也都戒懼戒慎。之間若無熟人引介,想要建立友誼非常困難。和他們交往首重坦誠身世清白,否則寧缺勿濫絕不亂交。為促使健一與純子的交往正常化,當務之急必須先將雙方家長安排見面,這是常理也是最有效的辦法。
居間穿針引線的我,坦白更為重要,因此我不得不先把話題撂開。可能我的技巧不夠純熟,這才讓青木夫婦聽得滿頭霧水。他們不曉得,我為甚麼要對他們提起澤渡要先生?容不得他們產生疑問,我立即開口說:「我提澤渡要先生,這是關係著健一與他女兒的交往。」
「健一的交往?」夫婦幾乎異口同聲的問。
「唔!健一君和純子已經開始交往,今天我在上野地鐵站遇見他們才知道。健一不敢對您提起,所以,我答應幫他將此事向您告白。」我不敢對青木說我曾拍胸脯保証之事,以免到時事談不成而面子掛不住。
青木夫婦聽了我的陳述,兩人互望一眼遂陷入沉思之中。良久過後,他們又低語互相討論一回並交換意見。然後亞希子開口說:「劉桑!您如我們的兄長,有關健一與純子的交往,我們想聽聽您的意見。」亞希子嘴上像是讓步,其實,內心仍未放心而有此問。
我為讓他們更進一步瞭解對方,便將我與澤渡要先生之相遇經過,以及陪他遊熊本的故事,還有澤渡與我生意上的來往狀況,點滴不漏毫無保留的合盤托出。夫婦倆見我誠意十足,總算答應讓她倆可以公開交往。唯一要求:在我離開日本之前,一定設法使雙方家長見一次面,藉以拉攏兩家之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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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兩家會面之前,青木邀我與他家人同遊滿願寺。這個景點我未去過,所以滿口答應了這個邀請。
是日晨起濃霧鎖天,上野別莊圍浸在濃霧裡忽隱忽現。空氣中飽和的霧水滴落櫻樹葉片上,滴答聲敲破早晨的寧靜。我拉開紙門站在玄關上,聆聽霧水的滴答,靜靜享受早起的新鮮空氣。
此時從櫻林小道的方向,傳出喀啦喀啦的木屐聲自遠而近。由於霧濃影響視線,一時之間也不知來人是誰?一會兒影像漸漸明晰,中澤夫婦扶傘出現於小道上。他們依偎而行十分安詳,我真羨慕他們的那份清悠。
夫婦倆漫步走近玄關,中澤先生先開口說早安,夫人則鞠躬遞個包裹給我。我打開一看,內裡一只漆器食盒裝滿各色的壽司。我莫名所以,因此不敢貿然接受。中澤夫人笑笑對我說:「昨晚青木夫婦告知,今天您們要遊滿願寺,這些壽司路上餓了可以吃。」
「啊!啊!勞心之至,那我就不客氣啦。」中澤夫婦見我高興的收下,臉上帶著笑容祝我玩得愉快。
當他們告辭回屋時,我突然想起朋友說過日本人寡情,但我所遇的都是那麼的善體人意,是不是我的運氣不錯,所遇到的都是好人哪?
九點稍稍過頭,青木一家人浩浩蕩蕩的來別莊接我。他們都穿著休閒服,一付輕鬆令人羨慕。日本人可愛地方就是這點,要他們扮演甚麼角色他就能扮得如此貼切。我被他們的氣氛所感染,急忙脫去西裝和襯衫,改穿一件套頭毛衣加件外套就走。沒西裝領帶的束縛,那種輕鬆自再還是第一次嚐到哩。
一行人登上豪華遊覽車出發,我和健一及純子坐於同排。健一拉開一罐可樂要純子交給我,我道謝接過手之時,純子盯我一眼問道:「歐吉桑,我們似乎在哪兒見過?」
「哦!」我故意的哦了一聲,純子打蛇隨棍又問:「您可曾去過琦玉縣的大宮?」
「啊!啊!」我誇張的將嘴掙得大大的。純子又接著說:「有家叫『梅屋』的旅館您有印象嗎?」
這小妮子一路緊迫逼人,並還故一提些地名與旅館名字,企圖讓我表白身分。然而,我不想這麼快揭開底牌,索性裝蒜到底看她玩啥子把戲?
她見我遲遲不掀底牌,這可把她急壞了,但她仍不死心的再問:「歐吉桑,您認識一家姓澤渡的人嗎?」我看玩笑已夠,於是收斂笑容嚴肅的問:「純子,妳到底想說甚麼請直說好嗎?」
純子見我態度突然轉變,愣眼直瞪著我遲遲不再開口。我心過意不去,這才緩緩開口問候:「令尊令堂一向可好?」有頃,純子才會過意來,不禁嬌嗔的說:「歐吉桑,您壞該打!」說著果真就揚起小手,在我的手背上狠拍數下。
「純子,不得無禮!」在一旁不明裡就的健一起聲喝阻,純子非但沒有停手,反而打得更急更快,鬧得健一不知怎辦才好?
「健一沒關係,純子她爸爸是我的熟朋友。我們早就認識,只是一時沒認出來罷啦。」
「啊!原來如此。」健一明白真相鬆了一口氣,他的反應甚快:「歐吉桑,那我和純子的事…..。」
「哈哈,放心吧就交給我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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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一路順暢,將近中午已經來至滿願寺的山道入口。車子沿著蜿蜒山道爬行,路旁處處可看到,許多早年遺留下來的石彫神像。由於年代久遠,尊尊古樸斑駁,有些表面已被氣候剝蝕得面目難辨。
遊覽車馳過古杉木林道,古木行行矗立,筆直參天氣勢攝人。隨車服務員介紹說:滿願寺是日本國寶級的古蹟,文化遺產。當中國的元朝派兵渡海,企圖攻擊日本之時,日本天皇曾在此寺祈求神助。或許其誠感動天神,突然颳起一陣颱風,將入侵的元兵與船隻摧毀殆盡。
半山腰有座塔屋,服務員說它叫「耳塔」,塔底埋葬著抵抗元兵犧牲者的耳朵而得名。是否真如此說?那只好留給歷史去考證吧。
車子停在寺前的廣場上,乘客魚貫下車自由活動。我輩眼前奇景所迷,一人靜立於鳥居之下,遠眺著山嵐雲霧的變化,時而蒼狗時而飆兔,變幻瞬息難以捉摸。近處蓊鬱的山林清翠醒眼,秀麗景色風光令人著迷。
未幾,青木前來召喚,提議到附近的「溫泉山所」進用午餐。客隨主便,一大票人收拾手提物件直殺溫泉鄉而去。
「溫泉山所」,它是一排毗建於溫泉區的木造旅館。旅館古老,老闆夫婦更老。走廊上的木板,由於長年浸曝於硫黃氣中,塊塊含水鬆動,人走其上便吱吱作響。我擔心人走過會踩破木板,步步小心不敢造次。但見別人都昂首闊步的來往,我只好裝做大膽,若無其事的走了過去。
旅館的後嶺有個泉眼,溫泉湧出形成一道山溝。主人利用涵管引水進入館內浴池,水氣氤氳硫味撲鼻。人泡水中熱氣騰騰,霎時汗如雨下渾身舒暢,再多疲勞也一掃而光。
青木夫婦殷勤款待,料理點滿一桌不知從何下筷?清淡的菜肴加上心情舒暢,所有俗慮與煩惱拋到九霄之外。
亞希子特別點來一大盤山草魚的生魚片,光看那雪白瓷盤擺上翠綠黃瓜絲,還有雪白的蘿蔔絲,搭以粉紅的魚肉,紅白綠三色構成佳作,引人垂涎巴不得立即開動。主人美意難拂,我就不客氣的開動啦。女主人跪坐一旁頻頻敬酒,年輕人靜靜一邊作陪。酒足飯飽,神仙之逍遙也不過如此而已。
滿願寺之遊歸來,當晚我就以電話與澤渡先生約定見面。澤渡接我電話大吃一驚,問我何時來到東京?我簡單將來意敘述一遍,他豪爽的答應了我的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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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完電話,靜坐在窗前細想,明天該如何來向澤渡先生開口?如何協調雙方的意見?萬一觸礁又該如何去排解?正在神遊之際,中澤先生於紙門外出聲告進。我以為他要邀我談俳句,所以直口說聲:「馬上來!」真糟糕!我竟會錯來意,原來他是前來邀我到屋後共賞菊花。
在別莊主人居屋旁側,有塊六七坪大的畸零地,中澤夫婦將它開闢為盆栽區。區內除數棵楓樹外,其餘全是大大小小的盆栽花木。去年來時巧遇他們阡插黃菊,一句玩笑說今年定來賞菊,沒想到來得恰是時候,菊花竟然大放。主人沒忘去年之約,就在我遊完滿願寺便來過邀。
賞菊是雅士閒情,我是俗客沒資格談賞。然因主人拳拳殷邀,故爾不得不附庸風雅一番。我對菊科稍有見識,但對主人特備的馬肉火鍋卻是首嚐。這種馬肉火鍋,以清水為底,水中放入菊瓣提香。馬肉薄切輕涮,待肉變色即可離鍋。食用沾些橘汁醬入口清香,橘菊合奏滋味獨特。
中澤夫人不知何時上火?此刻鍋內的清水正起伏冒泡。數十片菊瓣在水上漂浮,隨著水滾忽上忽下煞是好看。
火鍋旁邊早已放好幾盤馬肉片,整齊花排紅白相間,雖無綠葉襯底亦不會有血腥的感覺。主人舉筷讓客先用,我也跟著舉筷學著他們動作,將馬肉薄片捲起汆入滾水中。來回涮了幾下就離鍋,未沾醬汁趁熱入口。棒極了!一股清甜帶著菊香直入喉底。再涮沾點橘汁醬送入口中,滾燙淺熟的馬肉香配這橘醬菊花香,清爽甘潤堪稱人間美味。
就在馬肉與清酒的提味下,主人詩興大發率先吟詠起來。夫人賢淑在旁伴誦,於是:「八月菊香,馬肉,伴著清酒下喉。」的佳句出籠。在主人夫婦的慫恿下,我也草草組句:「矇矓嚐鮮,幾疑人間絕味。」以附合。吟畢,中澤夫婦拍手稱讚:「劉君的句子最寫實!」被他們這麼一讚,我倒變得手足無措,渾身燥熱起來。
三人盡興的吟哦,馬肉不停的端上,這頓別開生面的菊花馬肉火鍋,直到月華西斜才意興滿懷的收場。
翌日絕早,我從被窩中被人吵醒。匆匆盥洗後趕至玄關,青木一家人齊聲向我道早,場面浩大讓我很不自在,幸虧青木出來圓場,這才將我的尷尬掩飾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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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一刻,一部豪華的轎車停在別莊門前。一位年輕司機從車內出來,我一眼認出他是澤渡先生的貼身真平君。於是開口先向他打招呼:「真平君早!近來可好?」青年回頭看我,驚訝的說:「啊!劉桑是您啊,託福託福啦!」
幾年沒見他已長得這般體面,要不是它的習慣動作沒變,我還真無法辨出是他哩。真平君一邊和我講話,一邊行動迅速的繞道後座,打開車門讓澤渡要、純子和鈴木部長下車。
我與青木迎上前去,他們一行人趕緊回禮寒喧。白髮皤皤的澤渡先生,滿臉依舊紅光鑠燦。大家互相招呼,年輕人倒都成為閒人楞立一旁。這時別莊主人權充招待,他與一位服務員一起導引眾人進入「桐室」。
雙方落座停當,我位雙方做個簡單的介紹。雙方很給面子,洽談順利並即進入正題。最終結論准許他們公開交往,前提是畢業後才結婚。這是日本的近代婚姻對談術,儘管限制重重,健一與純子已相當滿意。
正事談妥,青木拍手催服務員上菜。中澤夫婦趨前向雙方道賀,並送雙酒申賀敬意,隨即擺開嬿席奉客。雙方家長藉席向我道謝,我坦然的接受他們的謝酒。席上妳來我往談笑風聲,酒酣耳熱喜氣洋洋,直到黃昏降臨這才結束。
送走澤渡一家人之後,青木激動的握住我的雙手。酒語連珠而出,說些甚麼根本聽不清楚。亞希子牽著良子在一旁,她們都偏起頭來看著青木在表演大舌頭鬧劇。這次的撮合是個三贏之局,二強結合力量更大,我也與他們做了更多的生意。
第二天又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健一與純子送我去機場,二小一路頻頻致謝不已。在出境口二小殷殷向我道別,我帶著愉快心情走進海關。經過一番折騰後,下午兩點左右我又回到了可愛的台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