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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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Sianlight星心亞Azure

六歲的月亮

高慈貝貝/文

小浪的床底下堆放著各種各樣動植物的屍骨,是的,小浪就是這樣稱呼他的那些寶貝的。黑碳、野貓他們卻說這是一件件精美的工藝品,愛不釋手,嘖嘖稱奇,搞得小浪不好意思否認他們的溢美之詞。既然如此喜歡,有時候便送他們一些。但誰也不知道這些東西竟然寄託著他內心的秘密。很久以後,小浪還熱衷於那些看起來毫無生命迹象的骨骼收集。

小浪一天到晚在海邊玩耍,黑皮他們每個人都會帶上一隻大竹筐,以便安放在潮痕頭撿拾到的大大小小的木柴,他們時常爲撿拾那些被海水沖上沙灘的木柴爭吵不息,咬牙切齒信誓旦旦地說是誰先見到那一塊大木頭的,實在無法定奪時,便會大打出手,頭破血流是經常性的事情。小浪總是兩手空空,什麽都不帶,儘管那些木頭在小浪看來也是什麽植物的屍骨,但多半不會去撿它們。小浪撿黑碳他們不要的,譬如小樹根以及那些被海水浸泡得不能燃燒的爛木樁。

黑碳他們連漂亮的貝殼都不要,這無疑爲小浪增添了選擇的空間,小浪與他們沒有衝突。他們知道小浪的喜好,在撿拾木柴的同時,便多了一份心眼,時常會告知小浪哪個地方有他想要的東西,叫他過去看看,因此小浪與黑碳他們總能和平相處。漸漸地,小浪便成了黑碳他們傾訴的物件,有什麽爭執不下的事情,他們總會吵到小浪的面前,要小浪做他們的中間人,那一刻,小浪儼然像是一名法官。但記憶中小浪從沒給他們進行過什麽裁決,黑碳他們往往吵著吵著便自己解決了問題。小浪的孤獨也許由此形成,小浪覺得他總是游離於他們之外。而那時的小浪還感覺不到這些問題,他感興趣的是海灘上的魚骨、蟹殼、貝螺之類的東西,是不是大海咀嚼後吐出來的?思考著這樣的問題會使小浪産生一種與衆不同的感覺。

當小浪狂熱地尋找那些動植物屍骨的時候,就隱約覺得海水裏有某種神秘而巨大的力量存在著。正是在這股力量的推動下,大海才會吐出動植物的屍骨,還促使潮水一會兒漲上來一會兒又落下去。海水的一漲一落,使大海與海邊人家的生活産生了密切的聯繫——漲潮時,他們可以出海打魚;潮落時,他們又背上竹簍下小海。。。。。

潮水退去後,望不到邊的海底就會裸露出來,其間不免有許多小生命來不及撤走被遺留下來,成了村裏人豐收的喜悅,也成了維繫村裏人生命的養料。有的小生靈總會因此躲藏起來,千方百計掩飾著自己的行蹤,營造出一個又一個神秘的迷宮,有的棲身之所直通海底,使你只好望洋興歎。不過,縱然它們千般狡猾,也難免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迹,人們就是順著這些蹤迹找到它們的巢穴,把它們從海塗深處挖掘出來,然後投入專門爲之準備好的“監牢”。命中注定,弱肉強食,最終還是劫數難逃。有時這些小生命也會發起軟弱的反抗,但在下小海人的眼裏只不過是可笑的垂死掙扎而已。當然,有時候它們也會以弱勝強或者說是偷襲得手,村裏以下小海爲生的海趴子,在追蹤一隻神秘而巨大的青蟹幾公里遠後,終於找到了那只巨無霸的藏身之所。此刻的海趴子竟然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當他伏下身子的時候,雙腳與雙手一點都不聽大腦的使喚了,這對一個下小海的老手來說是最要不得的錯誤之處。誰也沒有見過海趴子當時死的情形,人們只能依據海趴子身上的傷口及一些遺留物進行猜測——因爲過於激動海趴子的動作變得從沒有過的猶豫不定,他的身子越伏越低,他決定不了到底該從哪里下手,就在他遲疑不決之時,那只青蟹突然揮起碩長的大螯,一把鉗住了海趴子的喉嚨,哢嚓一聲,海趴子當即氣絕身亡——海趴子手掌裏死死握著一把卵子,是青蟹的卵子!這使海趴子的死有了非同尋常的價值,人們由此知道置海趴子於死地的是一隻懷裏堆滿卵子的雌性青蟹,而這樣的雌性青蟹,村子裏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誰都沒有見到過,人們只有在傳說中聽說過。因此海趴子是幸運的,他一定看到了傳說中長滿卵子的雌性青蟹,他的死也便充盈著迷人的傳奇色彩。

不久後,小浪在海邊撿到一隻碩大無比的蟹殼,他懷疑它就是那只卡死海趴子的青蟹屍體,但它僅是一隻殼而已,下身的腹骨與細腳不知去向,兩隻大螯更是不見蹤影,這多少有些遺憾,沒有了那兩隻大螯,使它成爲海趴子兇手屍骨的可能性大打折扣。可小浪還是莫名地興奮了好些日子。對於一些大的活物,人們總不能親眼所見,是不是它們著非常的能力,可以逃離給它們帶去威脅的生命的視線。恐龍的絕迹也是這樣的嗎?它們是不是受到了什麽致命的危險才如此銷聲匿迹,只留屍骨化石展現在人們面前。對於它們曾經的存在,人們衆說紛紜。

大海不僅影響著村裏人的生活,同時塑造著海邊孩子的性格。在他們眼裏,那些所謂的大江大河大湖泊只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已;黑碳他們吹起牛皮來往往以“海水喝幹”這個詞來形容;他們的身體彈性十足又靈活無比,內地小孩與他們玩捉迷藏遊戲時多半玩不過他們,因爲他們深諳隱遁之道。他們同時又聰穎之極,他們知道遊戲的樂趣在於尋找的過程而不是結果,因此他們最後會故意現身讓你找到;當然他們絕對不會給你以致命一擊,現身的那一刻,他們是海洋而不是卡死海趴子的大青蟹。

小浪始終不斷地尋找著那股神秘的力量,想著總有一天自己會與這股力量相遇並且握上手。那時他甚至感覺到自己的身世與這力量有關。

神秘的力量不僅爲村裏人帶來了生活的便利,但有時也會給他們帶去災難。每年的中秋大潮總使村裏人驚慌不安,人們在團圓之夜必須作好分離的準備。這力量稍一過火,就會造成拆家離散的悲劇性後果,在它面前,村裏人沒有多少應付的辦法,往往以加固脆弱不堪的堤岸來安慰自己。海神廟則早已有之。

就算平常日子,海水也會通過海埠頭下面的閘門,如章魚爪子一樣慢慢蠕動著伸向村裏的每一條水溝,同樣也會來到小浪的家門前。它們看起來是如此緩慢而柔軟無力,就像被村裏的癩頭媒婆牽著手去對面的大姑娘一樣,一路上走走停停,如果心理準備不足,便會在半路上跑回來。海水也會在湧蕩了幾個來回後像害羞的大姑娘那樣掉頭往回跑,路上清晰地留下它們離去時的腳印。這樣的情景還讓小浪想起長年臥病在床的母親。小浪的母親睡在外婆家的灰堂間裏,這是間敞開的沒有門的屋子,外面遮著一道藏青色的余姚老布,輕風吹動下,布簾就會鼓起來又癟回去。好幾次小浪的姐姐捧著帆布包去送飯時,他緊緊跟在身邊,到灰堂間時,總是姐姐把飯送進去,而小浪則遠遠地站在外面。有風時,便會看到那幅余姚老布鼓起來又癟回去。

母親的病與你有關,在你三歲的時候,小哥與姐姐一提起母親的病就會用眼睛瞪著小浪。小浪總是一頭霧水,實在想不起什麽所以然來。就算母親的模樣,小浪也是印象模糊。那幅鼓起來又癟回去的余姚老布背後小浪從來就沒有去過。嚴格地說小浪還不認識他的母親。母親對那時的小浪來說只不過是一個敬畏的名稱而已,而不是一個具體的人。小浪最早的記憶來自村裏的一口鹹水井,井臺上那塊桔紅色的圓形洗衣石,這是他最遠也是最近的記憶了:一個小孩坐在圓形的桔紅色的洗衣石上哇哇大哭著,一位鄰居大嬸伸過雙手抱起了他。母親的病與這個情景有關嗎?事實上小浪記不起母親記住的卻是那塊圓圓的桔紅色的洗衣石,還有那時不時光顧家門口的潮水。每當潮水來到家門口時,小浪往往會爲之莫名地激動起來,仿佛那個神秘力量就在暗中鼓動,要牽引著他而去,把他帶往一個不爲人知的所在。

小浪家去海邊,要經過一條長長的鵝卵石路面,路面夾在東西兩個院落青灰色磚牆之間,路盡頭是那個閘門,還有啞巴的家。啞巴頭髮打卷,由於經常出海,他的皮膚被海風吹成了醬紅色,出海回來他老是貓在家門口。啞巴能在閘門的兩個石柱間,抻直手臂上下起落幾十個來回;發出聲音時,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下頜左右擺動起來的時候,像極了一頭獅子。每次見小浪和黑碳他們路過,啞巴會突然跳出來,擋住他們的去路,把他們攔截到到牆跟,然後把手伸進他們的褲子。矮泡(黑碳姝姝)在時,啞巴會把她抱起來放到閘門柱上,扯下她的小褲衩,用一根青草或稻草之類的小草棍撩拔她的下身。矮泡很傻,這時候不哭還嘿嘿地笑。

有個傍晚,天空被夕陽染得通紅,像一條撕碎了的紅紗巾。小浪一個人走向海邊。那條鵝卵石小路和兩邊的灰牆在夕陽的映照下發著亮晃晃的乾淨的色澤,小浪手臂上的汗毛看上去柔和透明。他看到了牆體夾縫上空懸挂著一輪明月,看上去金黃而溫暖,那一刻小浪被深深吸引住了,以致啞巴的出現他渾然無覺。

啞巴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小浪的前方,啞巴的身影與夜的陰影差不多同時到來。月亮一下子蒙上一層黑紗,變得暗弱無光。小浪驚恐地停下了腳步,在毫無防範的情況下完全驚呆啦,不知如何是好,他對啞巴總有種說不清的害怕與討厭。啞巴獰笑著一步一步向他逼了過去。海趴子兒子!情急之下,小浪脫口喊出了啞巴父親的名字,這是小浪所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詛咒了。啞巴臉上的獰笑倏的消失,他的下頜開始快速地左右晃動起來。那一刻小浪極度無望,腦子裏一片混亂,只能張大嘴巴無意識地看著天空,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變成無數個碎片在空中飛動。這時他看見了月亮,那輪金黃的月亮,在危險降臨的一刹那,他清晰地看見月亮裏飄出一個白影。白影一下子就來到啞巴的後背上空,那是一個大人,他穿著米黃色的棉大衣,戴著米黃色的棉帽子。小浪甚至還看清楚他的鞋子也是米黃色的,他的手指指向前方又像是指著他。小浪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小浪想到了海趴子——海趴子一定是聽到了他喊他的名字,趕來懲罰他了,他不許任何人欺侮他的啞巴兒子。小浪感受到了一種有別于來自啞巴身上的那種害怕,它使小浪心驚肉跳甚至絕望。正是這絕望使小浪有了本能地反應,於是他轉身就跑,沒命似地跑,跑過井臺,跑過那塊桔紅色的——在黃昏的月光下那塊像極了天上月亮的——圓形洗衣石。

跑進家裏,小浪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安全,當他偷偷地從樓窗口探出頭張望時,發現啞巴並沒有尾隨追來,而天上的那個人還在,還飄停在天上。這一次,小浪發覺他臉上竟露著慈祥的笑容,笑眯眯地看著他,神情溫和無比,他的手臂晃動了一下,仿佛伸過手掌在小浪的頭上輕輕摸了一把,然後緩緩地倒退著飄進了月亮。

那天以後,小浪好像突然明白自己來自哪里,記憶裏爲什麽會出現那塊桔紅色的洗衣石;也終於明白那股神秘的力量來自哪里,是誰每天把海水喝幹又吐出來?它一定住在海裏的某個地方,那裏肯定有一條秘密通道,它就是順著這條通道進入大海裏的。小浪知道一旦把這些說出來,黑碳他們便會笑話他“海水喝幹”的。因此,他將不會對誰提起。沒有人會相信他來自那裏的。

那年夏天將過,黑碳的母親到上海掙錢去了,聽說是跟一個男人走的,走時只留給他們兄姝半缸大米。黑碳的父親因爲盜竊公家的東西,幾年前就被關進了監獄。

大米很快就被黑碳兄姝吃完了。起先村裏人還對黑碳兄姝抱有同情之心,輪流把他們帶到家裏吃飯,盡力照顧著他們。不久後就紛紛把黑碳兄姝拒之門外,因爲他們發現,黑碳兄姝每每來過之後家裏便會少了什麽。小浪家也不例外。小浪姐姐對黑碳兄姝恨之入骨,因爲有一次黑碳兄姝竟偷吃了姐姐爲母親準備的飯菜;一看見黑碳兄姝,小浪姐姐總是翻著白眼尖著嘴唇咒駡:沒好種的東西!那一段時間黑碳兄姝過得很慘,他們總是低頭順著牆跟走路,看上去像是兩隻擔驚受怕的小狗。姐姐的咒駡沒有阻止小浪與黑碳兄姝來往的腳步,他有時候還想方設法從家裏偷些冷飯給他們送去。好幾次,小浪看到矮泡被餓得捂著小肚皮哇哇大哭。

中秋節就要來到。黑碳對小浪說,婊子精要回家了,我要殺了這個爛婊子。小浪看見黑碳在家門口石條上嚓嚓地磨著一把鏽迹斑斑的菜刀。黑碳把這些話說得很響,好像要讓每一個過路的村裏人都聽見似的。黑碳殺人的動機來自饑餓與恥辱,小浪好幾次碰見村裏人不懷好意地對黑碳說:你媽在外面發大財啦,上海十六鋪碼頭,兩腿一夾,金條銀條就統統掉進你媽的無底洞啦!

小浪感覺到對待生命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他更多的是聽到姐姐與哥哥小聲地談論著昨天深夜母親又獨自一人去了海邊,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以及父親早出晚歸忙碌而焦慮的身影,小浪從來就沒有見到過行走的母親。關於父親,小浪同樣感到陌生,這個曾經風裏來浪裏去的船老大,因爲姐姐的出生沒有出海而逃過一劫。那天出海的船隻碰上了突如期來的海嘯,全軍覆沒屍骨無存,小浪父親那條船也沒能倖免。此後小浪父親再也不敢出海,從一個漁民變成農民,終日出入於田間地頭,一有空閒便用板車拉著小浪的母親四處求醫問藥,一年到頭難得與小浪說上一句話。小浪只能一天到晚在海邊遊蕩。

中秋節那天中午,黑碳的母親果然回來了。小浪見到黑碳時,沒有看到那把生了鏽的菜刀,黑碳手裏拿著的是一隻金色的洋泡泡,正緊步跟在他母親的屁股後面,走在通向他家的石子路上。見到小浪,黑碳晃動著那只金色的洋泡泡,邊走邊對他說:我以後再也不吃你的冷飯團啦!矮泡緊緊拉著她媽媽的手,迫不急待地從小浪身邊走過,看也沒看小浪一眼。

小浪整個下午變得躁動不安,好像有一種不可名狀的聲音在不斷地催動著他。吃晚飯的時候,村裏人沈浸於他們短暫的溫飽之中。小浪一個人來到海邊,解下泊在海埠頭邊上的一隻小舢舨,順著狹長的港灣飄蕩出去。潮水還沒開始漲,那一刻小浪渾身是勁,一股神奇的力量支撐著他,使他順利地把小舢舨駛出了港灣。經過一片寬闊的水面,在前方不相連的兩個山頭之間,也就是村裏人所稱呼的獅子口的地方,潮水從那裏蜂擁而來,月亮也正是從那裏像氣球一樣浮上來的。小浪認定秘密通道就在獅子口附近,他必須趕在大潮來臨之前,爬到飄浮出來的月亮上去,去會見那股神秘的力量。

獅子口就在眼前,月亮在海面露出了頭頂。小浪已能感覺到一股無比巨大的力量在萌動,小舢舨被推動得團團亂轉,他感覺到天空旋轉了起來。小浪有點頭暈目眩,他緊緊地抓著小舢舨的繩索,繩索上沒有鐵錨也沒有石鎖之類的東西,這將意味著小舢舨無法定住自己的身體。這時,小舢舨就像一枚海鳥的羽毛正快速地沖過獅子口,金黃巨大的月亮就在眼前。小浪一次次地把繩索抛向月亮,他相信總有一次繩子將攀住月亮。。。。。。月亮最終還是越升越高,升到了天空上,離開海面的那一刻,還拖帶上去不少海水,那些海水似一層薄膜,被月亮顛一下收了回去。小舢舨沖出了獅子口,在月光的映照下,兩邊的群山不斷往後跑去。小浪擡頭看著月亮越升越高越升越遠。

小浪是三天後被他的父親在一個小島附近找到的,這個多年未曾下海的船老大,向村裏人借了條船,根據自己多年前積累的經驗準確地推斷出小舢舨飄流到達的方位。當他們返回村裏,小浪父親抱起小浪軟綿綿的身子走向家裏時,竟然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對村裏人說:看看呐,我的兒子都這麽大了,還幹出那樣的蠢事!小浪沒有絲毫力氣,他覺得自己此刻就像一片輕盈的羽毛,風一吹就會飛起來。他知道了爲什麽矮泡會在饑餓之下哇哇大哭。

我堅信人是會飛的,我們之所以行走至今,只因爲生活在地球上,小浪對我說,他一點都不懷疑那會是童年時産生的幻覺,天上的那個人他確實見過。

娓娓道來
隱含純純的童稚
彷彿我也回到小浪那樣的年紀了

貝貝的文字裡有鹹澀的海水味道
像溢出淚腺的眼淚穿過鼻腔流岀
也是鹹的也是澀的
感情总是共通相似的,也许我想叙述的正是你们所说的那种情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