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1月 05, 2005 9:35 pm
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髮如雲，不屑鬄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揚且之皙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縐絺，是紲袢也。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君子偕老．詩經國風．鄘風篇》
步出室外，薰風襲面而來，過剩的陽光四處滿溢，發送著源源不絕的熱情，蒸得連雲朵都杳了蹤影，徒留一片長空澄澈蔚藍。我大大地伸個腰，舒張一下改完兩百餘份考卷而僵硬的筋骨，感覺異常的暢快。
一想到明天就會搭上往巴里島的飛機，去度個五天的假期，心情變得格外愉悅，早早地把上午校務會議的齟齬和滿是紅字的學生成績擱置到腦後去了。這算是我第二年教學生涯的結束。從退伍以後，考上學校以來，還沒有像現在這麼自在過的。
這兩年忙著準備教材、忙著處理學生事務、忙著進修……，總之就是讓自己忙著，忙著讓肉體持續地運轉，使精神連帶的疲憊到無法思考某些我不願再度回憶起的事情。
終於，近來，當一切事務都駕輕就熟之後，那樣的念頭不曾在空閒時再次主動佔據我的思緒，彷彿地，我放下了一個包袱；因此就在暗裡喘口氣的同時，我答應阿信的邀約，參加人生中第一次的國外旅遊。
當夜，提著行囊搭上往台北的列車。我準備先到阿信家中過夜，明早再和他一同前往機場與旅行團會合。敢情是白日裡的勞頓發作了，隨身帶來的小說讀不上幾頁，就不自覺地陷入渾沌迷離之中，隨著列車的擺動盪入無意識的疆域裡。
驀地，我被手機鈴聲驚醒，連忙慌亂地從口袋中拿出按下通話鍵。
「喂！」
意外地，耳邊竟然只聽見自己粗重的鼻息，以及列車搖晃的聲音。
「你好！我是李人傑，請問你是哪位？」我再次問道。
許久，耳邊仍是沉默，然而我知道電話是接通的，並非因收訊不良斷訊所導致的無聲，相反地就在我報上姓名後，我已聽見一名女子欲言又止的聲音。
因此，我決定：「請問妳是哪位？找我嗎？如果妳再不說話，我要斷話了。」
顯然是我的話達到功效了，語剛畢，耳裡便鑽進一個細微怯生的「我」。
「好熟悉的聲音……。」我心頭凜然，彷彿被人出奇不意地揪了一下。我認識這個聲音的主人，我曾經和她十分熟稔，熟稔到一度以為可以執手相看春花秋月。
「……小傑……」
是的，她總是這樣喚著我，但那已是過去的塵積，而且還是她親手埋藏的。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打算讓一切就此結束，為此，我還換了門號。
雖然說若她認真詢問，想得知我的新號碼也不是難事，但我從不認為她會主動捎來音息，所以當發現是她來的通話時，我不想追究她是從誰那裡獲得手機號碼的，只是我感到疑惑，為什麼她要打電話給我？為什麼她還敢打電話給我？我真的不懂？為何她會在今天、在這個時候，要帶來一陣風揚起落定的埃塵。
「小傑……」她又喚了一次；聲音極輕、極彆扭的，似乎就不曾用這種方式喚過我一般。
「是妳？」
「嗯，是我，雅芳。」
「……」
「你……，好不好？」
「我現在過得很好，請問妳有什麼事？」我努力克制著自己，把聲音壓沉了些，免得她察覺到我的波動；下意識地，語氣逐漸冷冽了起來。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她吞吐著，音調像極犯錯的小孩。
「……」
「我要結婚了，你可以來嗎？」
我默然以對。
真是諷刺，甩了自己的舊情人還會打電話給自己，告訴自己她要結婚了，雖然明知道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然而想像中的情節不應該是這樣的直接殘忍。
「……傑……，對不起……但是……」她又開口說道，但是聲音很小，很斷續。
「對不起？」我懷疑自己是否聽錯，話始終沒有出口。「那時候也是這樣說……。」
剎那間我明白了，為什麼她要打電話給我！我終於明白了。她想求得我的原諒，寬恕她的背叛，讓她可以安心的步上紅毯的那一端。
「真是殘酷的純真，這通電話，讓我付出的感情成了什麼？」我不禁在心中苦笑，這種上演在肥皂劇裡的戲碼發生在自己身上時，竟然是如此酸澀。
於是乎，那以來抑制的情緒宛若擋不住的洪流，四處奔溢出來，沖毀不少建構的工事；我才發現原來這些年我並沒有真正遺忘，只是這些思念、這些回憶被酸苦的情緒淹沒後發酵腐敗了，如今有了媒介真正地變成毒液，四處腐蝕橫流。
「妳是想說希望我去參加妳的婚禮吧？妳期待我說好，就像過去一樣對妳百依百順？夠了，不再會有了…。」我心理極想這樣對她說，但話出了口就變樣：「妳要結婚了？那麼恭禧妳了！我大概沒空不方便去！」
我知道我已經站在危崖之上，再一步就會難以收拾。強忍一股湧上的情緒，我平緩的回答，語調已經不是冷淡可以形容，而是近乎霜冷鋒銳。
我不讓她答話，接著道：「如果沒有其他事情，那麼再聯絡吧！不，不聯絡比較好吧！」
「小傑，你別這樣，我是真的希……。」聽見我這麼說，她急了，聲調一改方才輕細畏怯，透露著緊張難過。
沒等雅芳說完，我就按下結束鍵，然後關上手機。我怕再對話下去，所有難聽的話便會蜂湧而出，到時候情況就不是我的理性可以控制，因為我還清楚我人在車廂裡，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的內心還有某個地方阻止我，還沒有被這股酸澀、腐臭之氣所蝕滅。
我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嘆上了飛機、嘆過了洋。
巴里島有什麼景色、有什麼有趣好玩的地方？我通通沒有印象。幾天來，我只記得我跟著人群上車、下車、吃飯、睡覺，聽到別人笑，就陪著笑；見到人家玩，就學著穿上裝備。心緒像是一艘漂浮的扁舟，失序地找不到靠岸的地方。
回國的前一天傍晚，我坐在飯店旁的沙灘上，傍著殷紅的落日和寥落的椰影，睜睜地出神，渾然不覺風已捎來星子的信息。忽地，肩上受人一拍，心頭揪了揪，我驚然地回頭；只見阿信笑盈盈地蹲在我的身後，雙手各拎著一瓶啤酒。
「來一瓶吧！」他信手遞來啤酒，我接過手，稍微側身讓他在自己的身旁坐下。
「謝謝……」我道過謝，便打開拉環，張口就喝。一陣涼意伴隨著些微的苦味直入心脾。
「你……，有心事？」阿信待我放下瓶子後，注視著我說道。
「看得出來？」
「嗯，太明顯了，這些天來你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點點頭道。
「的確有些事……」我欲言又止地。
「是雅芳……？」阿信試探地問道。
「你知道？」我有些訝異。
他又點點頭。「我知道，我很早就知道他們要結婚……」
「為什麼不跟我說？」
「我不曉得怎麼開口……」
「……」
「更何況你、她和他都是我的老同學，怎麼做都不討好，乾脆就留給你們自己處理。」阿信攤了攤手。
「嗯，你什麼時候知道她們要結婚的事情？」
「上個月……」阿信又喝了口啤酒，接續說道：「其實，雅芳第一次打電話跟我講她們要結婚的事情時，就曾經拜託我……」
「拜託你轉告我這件事？」我接口說道。
他又點點頭。於是我又問：「那，有沒有要你說服我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阿信沉默著，顯然是默認了。
「唉……，你怎麼跟雅芳說的？」
「我沒有多說什麼，我只告訴她，這忙我沒辦法幫、也不曉得怎麼幫；請她自己想辦法。」阿信的語氣裡也透露著無奈。「她打給你了？」
「嗯，就在我們出發的前天晚上，我在火車上接到她的電話；那時候我很生氣，真的很生氣，所以我拒絕了她。但是我也真的不知所措，理智上想祝福她，可是情感上卻又無法認同……」
「原來是這樣……」阿信若有所思地。
望著阿信的神情，我覺得他似乎好像還有些事情沒有坦白。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這……，唉……這實在不知從何說起！」阿信搔了搔頭，將一頭被晚風拂亂的髮絲，弄得更凌亂了。「其實……，其實那天晚上你掛掉她的電話後，她就打電話來了……」
我沒有答腔，默然地讓阿信說下去。
「她不停地拜託我，叫我一定要說服你去……」阿信苦笑著。
「所以，你就答應了？」我感到一股怒氣升湧而上。
「我真的沒辦法，起先我也是拒絕她，但她就是不放棄。她那近似哀求的請託，讓我不知如何說不……」
「夠了，我知道了！」我打斷阿信的話。「讓我一個人靜靜吧！回台灣後，你就告訴她你把話帶到了，這樣就好。」
阿信似乎知道我心情上的變化，識趣地離開。
我知道，我知道阿信是沒有辦法說不的。雅芳天生有那個本領，只要她開口，很少有男性會拒絕，因為她總是散發著一股小女孩般的氣息，惹人憐惜地。
「對不起！」
剛進大學，在系裡的迎新烤肉大會上，因為雅芳不經意的疏忽，炙破了我的T恤。她第一次跟我道歉；那般的神情是吸引人的，尤其是那微蹙的眉、澄澈的眼神、以及那副為你擔心的專注，讓我沒有辦法對這樣的女孩發怒，所以我並沒有放在心上；而她放心地微笑之後，我因此深深地著迷於她那種近乎於透明的誠摯。從那時候起，我找了各樣的藉口約會她。
第二次道歉，是在大二那年學期末，我把電腦借給她使用，卻染上了病毒，毀了我所有的報告，她在電話那頭哭著跟我說，我只是笑笑地要她別在意。
第三次道歉、第四次道歉…...。其實，她跟我說過太多的「對不起」，有我記得的，也有我遺忘的；但是，每次不變的是，我都告訴她沒關係，我不在意的。
就連最後一次也是這樣；雖然那時候，難過得直想把心給掏了，就連吐出的氣也是酸的、苦的。
她在電話裡說著她如何愛上了我們共同的好友，丸子；然後又花了一個晚上解釋因為丸子不用當兵，可以在她無聊的時候陪她、在她難過孤單的時候支持她……等種種為什麼，所以她愛上了他；而我只是默默地聽著，因為那時候我天真的認為愛她就得要愛她的選擇、愛她的決定，只要她幸福就好。更何況，她的語氣像往常一樣讓我找不到恨她的理由，彷彿她說的一切都是那麼的合理，所有的錯誤和不幸都必須由我幫她承擔。因此那天晚上我只說了一句話：「我明白了，我尊重妳的決定，祝你們幸福！」
可是，不等雅芳回話，我就馬上把電話掛了，然後再拔掉電話插頭。因為我發現當我聽不見她的聲音時，那些魑魅魍魎般的脾氣情緒，從各個隱藏的角落，逐漸地蔓延開來；而且我更害怕，害怕她再度來電，使我陷入那種進退兩難的窘迫與羞辱。
隔天，回到部隊的路上，很奇怪地，我並不恨我的死黨。相反的，我對於雅芳和她的話始終耿耿於懷。
「……我在最難過的時候，是他陪伴著我，而你卻不在我的身邊……。」
在車廂門的階梯上，淌落的淚水隨著風景的流逝和疾風的刮掃而乾涸，就連想要反駁怒罵的意願也都被消磨了。那時候，只想離開，走的遠遠地。
於是，退伍後，不管家裡的反對，我刻意專挑南部的學校應試，而且除了阿信以外，也和同學們疏了聯絡。
機上的廣播傳來要降落的訊息，我睜開眼睛，將思緒從往事裡拉回。我轉頭看了看阿信，只見他打個哈欠，一派睡眼惺忪的模樣，想必是睡上一覺了。
「是為難了阿信。」我心想。
這不是場遊戲，沒有誰輸、誰贏；只是把它當場遊戲來看，我承認我輸了，或許這樣一來我會比較釋懷。
但，我不是個肚量大的人。從我決定離開以後，我就認為對於雅芳、對於這段感情，我已經仁至義盡，甚至棄城拋池，遠赴他地。
「那麼，又為什麼非得要對我趕盡殺絕？」
出了機場，搭上巴士，我和阿信很有默契的保持著沉默，直到我們在台北車站道別。天空始終鋪排著一層灰色薄紗，陽光若有似無地疲軟無力，但空氣中佈滿著鬱熱的黏滯，我不得不小心呼吸，深怕一個不注意就被這高溫的鬱悶加以窒息。
因為隻身離家在外，又難得返家，父母總會掛念，我不是木石，這樣的道理是懂的；因此趁著旅行回來，距暑期輔導還有幾天空閒，我決定先回中部的家裡。
踏進家門，母親聞聲而來，見到我，臉上看得出是欣喜的，向我問道：「晚飯吃過沒？」
我一邊點點頭、一邊換上拖鞋，答道：「在車上吃過了……。」
「那要不要先去洗個澡？」
「好！我先上樓去把行李放下；對了，老爸呢？怎麼沒看到人？」
「你爸這兩天出差，後天才回來，等會兒洗完澡，我泡杯蜜茶給你降降火氣！」
「喔。」
「對了，你有同學寄了張喜帖給你，我放在你房間的桌上。」
「什麼時候寄來的？」
「嗯，我記不清了，大概是前天或是大前天吧！」
「沒關係，我去看一下……」不待話說完，我已經走上樓梯。我想去確認一下，是不是我所猜想的那樣？
「前天或大前天？不就和我通完電話的隔天就寄來了？料準我回國後，會先回家嗎？」我暗忖著。
進了房間，打開燈、放下行李，我的確看見桌上有張紅色的帖子；走進一看，我便證實了我的懷疑，那樣的字跡是我熟悉且難忘的。
「果然是雅芳！」
我打開帖子，一面貼著他們的婚紗照，一面載著喜宴的日期、地點和她們兩人的姓名，其中雅芳還多寫了一句話：「傑！我們真的希望你來……。」
「真的希望你來……，真的希望你來……」我重複地喃語。
我沒有辦法把這句話當成是種恭維，對我而言這並不代表我對他們是重要的；相反地，我感受到一種近似被凌辱的憤恨，因為我不是這麼寬宏大量的人，也無法做到放下一切的嗔癡。
「也許真的到極限了！」
我坐在書桌前，凝視著那張紅帖睜睜地發呆。須臾，我笑了。
「哈哈……，這麼希望我去？連續請了三次！好吧，看來我不去，反而是種不敬了……」
我小心的收起紅帖，然後拿起換洗衣物走下樓去洗澡。
沐浴後，我喝著蜜茶和母親坐在客廳裡閒聊，母親問起紅帖的事情。
「帖子是不是你同學寄來的？」
「是，是大學同學，兩個人是班對……」我感到些微的奇怪，因為我竟然彷彿在談論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你要去嗎？」
「要，之前有打電話給我，現在又寄帖子來，不去怎麼好意思！」我對母親微笑著，隨即，我便轉移話題。
雖然當時在國外心不在焉，但是對一些事情還是有些隱約的印象，因此便和母親聊起巴里島的種種。就這樣，我和母親聊到午夜，我才回房。
回房後，我並不立即就寢，反而是從衣櫥裡和書架上找出相簿，撿出有雅芳合影的照片，然後攜著厚厚的一疊照片、打火機與一桶清水，躡足地走到頂樓；一張一張地用火洗去所有關於她的記憶。
沒有月光的夜裡，燃燒時所發出的焰芒，是如此的淒迷、那般的妖艷。幽暗中，有風輕輕地扯著衣角、拉著髮梢，彷彿間，我不感到熱，而有種涼意。
兩個禮拜後的週末，我搭車再度來到台北，按喜帖所載，找到宴客的飯店。
我站在飯店的門口，手裡拿著一束百合、一份包裝好莫約三十公分見方的禮盒和一把收折好的雨傘，掌心微微滲著汗。
我，仍在躊躇。喜帖上入席的時間是六點，我手上的錶還差五分。
天空一邊被陰翳濃密的烏雲遮掩，另一邊則抹上白日的最後一點餘光，紅色的晚霞逐漸被化不開的墨黑包圍，偶而閃過疾光，傳來隱隱的隆隆聲。街道上，仍然充盈著太陽烘烤後的溫度。
上午出門時，電視的氣象預報說：今天全台受西南氣流的影響，午後均有雷陣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預習似地掛起笑容，大步地走進飯店門口。我向櫃檯問清宴客餐廳的樓層，並寄放好雨傘，搭著電梯上樓。
電梯門一開，只見雅芳她們的婚紗照擺在餐廳的入口，大大的；雅芳的笑容仍然像剛認識她的時候那樣。
我走到設在入口附近的招待處。雅芳請了兩個同學幫忙收禮金，她們見到我，臉上掩不住的驚訝，我對她們笑了笑，將禮金交給她們，並問明休息室的方向。
走進餐廳，同先前預想的一樣，我遇到不少大學同學，她們的表情都是同一個樣--驚訝！然後才在我的招呼下，被動而不協調的回笑著，而阿信見到我時，那幅神情更是充滿戲劇性，我並沒有停留下來同他們談天，一個勁兒地往休息室方向走去。
我先敲了敲休息室的門，然後才打開門，探了頭並走進去。
同樣地，整個休息室裡的人似乎都沒有意料到我的出現，包含新郎、新娘、和兩三位舊友。
「嗨！」我笑著向她們打招呼。「不歡迎我嗎？」
須臾，雅芳才率先打破她們間的沉默：「不……，歡迎，當然歡迎！」。
我看著雅芳，她穿著一身純白的禮服，並將頭髮向上盤起梳成髮髻，露出頸肩部的曲線，妝色不濃但將雅芳襯出一些成熟的味道；從雅芳看我的神情，我明白她很高興我的到來。
可是，我僅僅直視著她，而試著迴避含丸子在內其他人的視線。
「有些話，想跟妳和新郎官說說，方便請其他人到外面稍等一下嗎？」這話我在來的路上，不知已被我演練多少遍了。
雅芳點點頭，開口請其他人出去。終於，房間裡只剩下我、雅芳和丸子，丸子似乎比我還手足無措，而我仍沒有正視著他。
「祝妳們新婚快樂……」我邊說邊將手中的百合遞給雅芳。「我還記得這是妳最喜歡的花，今天我用它來祝福妳！」
「謝謝！」雅芳的眼框裡閃爍著不自然的光芒。
「還有，這個是我要送妳們兩個的結婚禮物。」我亦順手將禮盒遞給雅芳。
「可以拆開嗎？」
「當然可以，我就是希望妳拆開來!」我仍然保持著笑容。
雅芳將百合交給丸子，仔細地拆開包裝。盒子裡裝著一對金鍊，一較粗、一較細；為了這一對金飾，我逛了不少家銀樓，才找到我想要的款式，然後請銀樓的師傅幫我在上面刻字。
「喜歡嗎？」我問道。
雅芳抿著嘴，只是點點頭，不發一語地。
我接著說道：「最後一次……，可以讓我為妳帶上鍊子嗎？」
雅芳看了一下丸子，然後才又點頭同意。
於是，我拿起細的那條手鍊，小心地將它套在雅芳的左手腕上、扣緊；純金的光彩襯在純白的手套上，顯得格外的耀眼。那一瞬間，我的心理彷彿沒有意識到丸子就在身旁。
「君子偕老？」雅芳發現了手鍊上所刻的字，喃語道。
「嗯，這是我要祝福妳們的，詩經說君子偕老，副笄六珈……，用來稱讚新嫁娘或是一國之母；認識妳那麼久，雖然我們沒有那緣分，但是我認為妳也有那個資格，所以等一下請妳將另外一條手鍊帶在丸子的手上，以後好好照顧丸子，我希望你們可以一起攜手，相伴到老……」我的聲音很平靜，絲毫不顯顫斗。
「君子偕老……，謝……謝…...，謝謝你，傑！」雅芳話沒說完，聲音就哽咽起來，眼淚撲簌地滑落臉龐。
「不能哭，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妳不能哭喔！再哭會把妝糊了！」見到雅芳哭了，我連忙說道。但是心理的感受是不一樣的。
丸子無語地遞來幾張面紙，我看也不看他便接了過來，主動地幫雅芳拭去眼淚，然後才把剩下的面紙全給了她。
「妝還是糊了些，等會兒找人幫妳補補妝吧，要不怎麼出去見客人呢？」我輕輕地笑道。
語畢，我終於轉過頭來正式地注視著丸子，說道：「恭禧你！娶到好老婆。」
「我……」丸子面對我的突然其來，似乎有些措手不及，欲言又止地。最後只說了句：「謝謝你！」
「不，幹麻謝我？我只是做了該做的……」我報以一個微笑。「雅芳就拜託你了，以後希望你們攜手到老，要幸福喔！」
「我會的……。」丸子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仍然想笑。
「好了，喜宴快開始了，不能老霸佔著你們，我先出去了。」我朝他們兩個說道。
「傑，要留下來吃喜酒，先去外面找個位置坐吧！等一下我們要跟你敬酒……」雅芳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道。頰上殘留著淚痕和妝化開的痕跡。
丸子也附和道：「是啊！等一下我要和你對乾才行！」
我朝他們笑了笑，點點頭，然後轉身打開休息室的門，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但是這一走，並不是走到席間，而是走出餐廳、走進電梯。
我從櫃檯領回我的雨傘，來到飯店門口，剛出了門，不遠處一道電光閃過，轟隆巨響拔地而起，我怔了一下。
「會不會知道？雅芳會知道嗎？君子偕老！詩序云君子偕老，刺衛夫人也，夫人淫亂……，不，她不會知道的！可知道了也無所謂，不是嗎？因為他們只會相信我所說的話，永遠記得我、永遠感到歉疚……」我在心裡這麼想著。
天空中已見不到晚霞的餘暉，濃密的烏雲低掩著，豆大的雨滴轉眼間便急密的落了一地，激起一片霧水迷濛。
我歛起了臉上的笑，撐起傘，邁步走進滂沱的大雨和人車繁忙的街道中。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髮如雲，不屑鬄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揚且之皙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縐絺，是紲袢也。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君子偕老．詩經國風．鄘風篇》
步出室外，薰風襲面而來，過剩的陽光四處滿溢，發送著源源不絕的熱情，蒸得連雲朵都杳了蹤影，徒留一片長空澄澈蔚藍。我大大地伸個腰，舒張一下改完兩百餘份考卷而僵硬的筋骨，感覺異常的暢快。
一想到明天就會搭上往巴里島的飛機，去度個五天的假期，心情變得格外愉悅，早早地把上午校務會議的齟齬和滿是紅字的學生成績擱置到腦後去了。這算是我第二年教學生涯的結束。從退伍以後，考上學校以來，還沒有像現在這麼自在過的。
這兩年忙著準備教材、忙著處理學生事務、忙著進修……，總之就是讓自己忙著，忙著讓肉體持續地運轉，使精神連帶的疲憊到無法思考某些我不願再度回憶起的事情。
終於，近來，當一切事務都駕輕就熟之後，那樣的念頭不曾在空閒時再次主動佔據我的思緒，彷彿地，我放下了一個包袱；因此就在暗裡喘口氣的同時，我答應阿信的邀約，參加人生中第一次的國外旅遊。
當夜，提著行囊搭上往台北的列車。我準備先到阿信家中過夜，明早再和他一同前往機場與旅行團會合。敢情是白日裡的勞頓發作了，隨身帶來的小說讀不上幾頁，就不自覺地陷入渾沌迷離之中，隨著列車的擺動盪入無意識的疆域裡。
驀地，我被手機鈴聲驚醒，連忙慌亂地從口袋中拿出按下通話鍵。
「喂！」
意外地，耳邊竟然只聽見自己粗重的鼻息，以及列車搖晃的聲音。
「你好！我是李人傑，請問你是哪位？」我再次問道。
許久，耳邊仍是沉默，然而我知道電話是接通的，並非因收訊不良斷訊所導致的無聲，相反地就在我報上姓名後，我已聽見一名女子欲言又止的聲音。
因此，我決定：「請問妳是哪位？找我嗎？如果妳再不說話，我要斷話了。」
顯然是我的話達到功效了，語剛畢，耳裡便鑽進一個細微怯生的「我」。
「好熟悉的聲音……。」我心頭凜然，彷彿被人出奇不意地揪了一下。我認識這個聲音的主人，我曾經和她十分熟稔，熟稔到一度以為可以執手相看春花秋月。
「……小傑……」
是的，她總是這樣喚著我，但那已是過去的塵積，而且還是她親手埋藏的。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打算讓一切就此結束，為此，我還換了門號。
雖然說若她認真詢問，想得知我的新號碼也不是難事，但我從不認為她會主動捎來音息，所以當發現是她來的通話時，我不想追究她是從誰那裡獲得手機號碼的，只是我感到疑惑，為什麼她要打電話給我？為什麼她還敢打電話給我？我真的不懂？為何她會在今天、在這個時候，要帶來一陣風揚起落定的埃塵。
「小傑……」她又喚了一次；聲音極輕、極彆扭的，似乎就不曾用這種方式喚過我一般。
「是妳？」
「嗯，是我，雅芳。」
「……」
「你……，好不好？」
「我現在過得很好，請問妳有什麼事？」我努力克制著自己，把聲音壓沉了些，免得她察覺到我的波動；下意識地，語氣逐漸冷冽了起來。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她吞吐著，音調像極犯錯的小孩。
「……」
「我要結婚了，你可以來嗎？」
我默然以對。
真是諷刺，甩了自己的舊情人還會打電話給自己，告訴自己她要結婚了，雖然明知道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然而想像中的情節不應該是這樣的直接殘忍。
「……傑……，對不起……但是……」她又開口說道，但是聲音很小，很斷續。
「對不起？」我懷疑自己是否聽錯，話始終沒有出口。「那時候也是這樣說……。」
剎那間我明白了，為什麼她要打電話給我！我終於明白了。她想求得我的原諒，寬恕她的背叛，讓她可以安心的步上紅毯的那一端。
「真是殘酷的純真，這通電話，讓我付出的感情成了什麼？」我不禁在心中苦笑，這種上演在肥皂劇裡的戲碼發生在自己身上時，竟然是如此酸澀。
於是乎，那以來抑制的情緒宛若擋不住的洪流，四處奔溢出來，沖毀不少建構的工事；我才發現原來這些年我並沒有真正遺忘，只是這些思念、這些回憶被酸苦的情緒淹沒後發酵腐敗了，如今有了媒介真正地變成毒液，四處腐蝕橫流。
「妳是想說希望我去參加妳的婚禮吧？妳期待我說好，就像過去一樣對妳百依百順？夠了，不再會有了…。」我心理極想這樣對她說，但話出了口就變樣：「妳要結婚了？那麼恭禧妳了！我大概沒空不方便去！」
我知道我已經站在危崖之上，再一步就會難以收拾。強忍一股湧上的情緒，我平緩的回答，語調已經不是冷淡可以形容，而是近乎霜冷鋒銳。
我不讓她答話，接著道：「如果沒有其他事情，那麼再聯絡吧！不，不聯絡比較好吧！」
「小傑，你別這樣，我是真的希……。」聽見我這麼說，她急了，聲調一改方才輕細畏怯，透露著緊張難過。
沒等雅芳說完，我就按下結束鍵，然後關上手機。我怕再對話下去，所有難聽的話便會蜂湧而出，到時候情況就不是我的理性可以控制，因為我還清楚我人在車廂裡，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的內心還有某個地方阻止我，還沒有被這股酸澀、腐臭之氣所蝕滅。
我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嘆上了飛機、嘆過了洋。
巴里島有什麼景色、有什麼有趣好玩的地方？我通通沒有印象。幾天來，我只記得我跟著人群上車、下車、吃飯、睡覺，聽到別人笑，就陪著笑；見到人家玩，就學著穿上裝備。心緒像是一艘漂浮的扁舟，失序地找不到靠岸的地方。
回國的前一天傍晚，我坐在飯店旁的沙灘上，傍著殷紅的落日和寥落的椰影，睜睜地出神，渾然不覺風已捎來星子的信息。忽地，肩上受人一拍，心頭揪了揪，我驚然地回頭；只見阿信笑盈盈地蹲在我的身後，雙手各拎著一瓶啤酒。
「來一瓶吧！」他信手遞來啤酒，我接過手，稍微側身讓他在自己的身旁坐下。
「謝謝……」我道過謝，便打開拉環，張口就喝。一陣涼意伴隨著些微的苦味直入心脾。
「你……，有心事？」阿信待我放下瓶子後，注視著我說道。
「看得出來？」
「嗯，太明顯了，這些天來你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點點頭道。
「的確有些事……」我欲言又止地。
「是雅芳……？」阿信試探地問道。
「你知道？」我有些訝異。
他又點點頭。「我知道，我很早就知道他們要結婚……」
「為什麼不跟我說？」
「我不曉得怎麼開口……」
「……」
「更何況你、她和他都是我的老同學，怎麼做都不討好，乾脆就留給你們自己處理。」阿信攤了攤手。
「嗯，你什麼時候知道她們要結婚的事情？」
「上個月……」阿信又喝了口啤酒，接續說道：「其實，雅芳第一次打電話跟我講她們要結婚的事情時，就曾經拜託我……」
「拜託你轉告我這件事？」我接口說道。
他又點點頭。於是我又問：「那，有沒有要你說服我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阿信沉默著，顯然是默認了。
「唉……，你怎麼跟雅芳說的？」
「我沒有多說什麼，我只告訴她，這忙我沒辦法幫、也不曉得怎麼幫；請她自己想辦法。」阿信的語氣裡也透露著無奈。「她打給你了？」
「嗯，就在我們出發的前天晚上，我在火車上接到她的電話；那時候我很生氣，真的很生氣，所以我拒絕了她。但是我也真的不知所措，理智上想祝福她，可是情感上卻又無法認同……」
「原來是這樣……」阿信若有所思地。
望著阿信的神情，我覺得他似乎好像還有些事情沒有坦白。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這……，唉……這實在不知從何說起！」阿信搔了搔頭，將一頭被晚風拂亂的髮絲，弄得更凌亂了。「其實……，其實那天晚上你掛掉她的電話後，她就打電話來了……」
我沒有答腔，默然地讓阿信說下去。
「她不停地拜託我，叫我一定要說服你去……」阿信苦笑著。
「所以，你就答應了？」我感到一股怒氣升湧而上。
「我真的沒辦法，起先我也是拒絕她，但她就是不放棄。她那近似哀求的請託，讓我不知如何說不……」
「夠了，我知道了！」我打斷阿信的話。「讓我一個人靜靜吧！回台灣後，你就告訴她你把話帶到了，這樣就好。」
阿信似乎知道我心情上的變化，識趣地離開。
我知道，我知道阿信是沒有辦法說不的。雅芳天生有那個本領，只要她開口，很少有男性會拒絕，因為她總是散發著一股小女孩般的氣息，惹人憐惜地。
「對不起！」
剛進大學，在系裡的迎新烤肉大會上，因為雅芳不經意的疏忽，炙破了我的T恤。她第一次跟我道歉；那般的神情是吸引人的，尤其是那微蹙的眉、澄澈的眼神、以及那副為你擔心的專注，讓我沒有辦法對這樣的女孩發怒，所以我並沒有放在心上；而她放心地微笑之後，我因此深深地著迷於她那種近乎於透明的誠摯。從那時候起，我找了各樣的藉口約會她。
第二次道歉，是在大二那年學期末，我把電腦借給她使用，卻染上了病毒，毀了我所有的報告，她在電話那頭哭著跟我說，我只是笑笑地要她別在意。
第三次道歉、第四次道歉…...。其實，她跟我說過太多的「對不起」，有我記得的，也有我遺忘的；但是，每次不變的是，我都告訴她沒關係，我不在意的。
就連最後一次也是這樣；雖然那時候，難過得直想把心給掏了，就連吐出的氣也是酸的、苦的。
她在電話裡說著她如何愛上了我們共同的好友，丸子；然後又花了一個晚上解釋因為丸子不用當兵，可以在她無聊的時候陪她、在她難過孤單的時候支持她……等種種為什麼，所以她愛上了他；而我只是默默地聽著，因為那時候我天真的認為愛她就得要愛她的選擇、愛她的決定，只要她幸福就好。更何況，她的語氣像往常一樣讓我找不到恨她的理由，彷彿她說的一切都是那麼的合理，所有的錯誤和不幸都必須由我幫她承擔。因此那天晚上我只說了一句話：「我明白了，我尊重妳的決定，祝你們幸福！」
可是，不等雅芳回話，我就馬上把電話掛了，然後再拔掉電話插頭。因為我發現當我聽不見她的聲音時，那些魑魅魍魎般的脾氣情緒，從各個隱藏的角落，逐漸地蔓延開來；而且我更害怕，害怕她再度來電，使我陷入那種進退兩難的窘迫與羞辱。
隔天，回到部隊的路上，很奇怪地，我並不恨我的死黨。相反的，我對於雅芳和她的話始終耿耿於懷。
「……我在最難過的時候，是他陪伴著我，而你卻不在我的身邊……。」
在車廂門的階梯上，淌落的淚水隨著風景的流逝和疾風的刮掃而乾涸，就連想要反駁怒罵的意願也都被消磨了。那時候，只想離開，走的遠遠地。
於是，退伍後，不管家裡的反對，我刻意專挑南部的學校應試，而且除了阿信以外，也和同學們疏了聯絡。
機上的廣播傳來要降落的訊息，我睜開眼睛，將思緒從往事裡拉回。我轉頭看了看阿信，只見他打個哈欠，一派睡眼惺忪的模樣，想必是睡上一覺了。
「是為難了阿信。」我心想。
這不是場遊戲，沒有誰輸、誰贏；只是把它當場遊戲來看，我承認我輸了，或許這樣一來我會比較釋懷。
但，我不是個肚量大的人。從我決定離開以後，我就認為對於雅芳、對於這段感情，我已經仁至義盡，甚至棄城拋池，遠赴他地。
「那麼，又為什麼非得要對我趕盡殺絕？」
出了機場，搭上巴士，我和阿信很有默契的保持著沉默，直到我們在台北車站道別。天空始終鋪排著一層灰色薄紗，陽光若有似無地疲軟無力，但空氣中佈滿著鬱熱的黏滯，我不得不小心呼吸，深怕一個不注意就被這高溫的鬱悶加以窒息。
因為隻身離家在外，又難得返家，父母總會掛念，我不是木石，這樣的道理是懂的；因此趁著旅行回來，距暑期輔導還有幾天空閒，我決定先回中部的家裡。
踏進家門，母親聞聲而來，見到我，臉上看得出是欣喜的，向我問道：「晚飯吃過沒？」
我一邊點點頭、一邊換上拖鞋，答道：「在車上吃過了……。」
「那要不要先去洗個澡？」
「好！我先上樓去把行李放下；對了，老爸呢？怎麼沒看到人？」
「你爸這兩天出差，後天才回來，等會兒洗完澡，我泡杯蜜茶給你降降火氣！」
「喔。」
「對了，你有同學寄了張喜帖給你，我放在你房間的桌上。」
「什麼時候寄來的？」
「嗯，我記不清了，大概是前天或是大前天吧！」
「沒關係，我去看一下……」不待話說完，我已經走上樓梯。我想去確認一下，是不是我所猜想的那樣？
「前天或大前天？不就和我通完電話的隔天就寄來了？料準我回國後，會先回家嗎？」我暗忖著。
進了房間，打開燈、放下行李，我的確看見桌上有張紅色的帖子；走進一看，我便證實了我的懷疑，那樣的字跡是我熟悉且難忘的。
「果然是雅芳！」
我打開帖子，一面貼著他們的婚紗照，一面載著喜宴的日期、地點和她們兩人的姓名，其中雅芳還多寫了一句話：「傑！我們真的希望你來……。」
「真的希望你來……，真的希望你來……」我重複地喃語。
我沒有辦法把這句話當成是種恭維，對我而言這並不代表我對他們是重要的；相反地，我感受到一種近似被凌辱的憤恨，因為我不是這麼寬宏大量的人，也無法做到放下一切的嗔癡。
「也許真的到極限了！」
我坐在書桌前，凝視著那張紅帖睜睜地發呆。須臾，我笑了。
「哈哈……，這麼希望我去？連續請了三次！好吧，看來我不去，反而是種不敬了……」
我小心的收起紅帖，然後拿起換洗衣物走下樓去洗澡。
沐浴後，我喝著蜜茶和母親坐在客廳裡閒聊，母親問起紅帖的事情。
「帖子是不是你同學寄來的？」
「是，是大學同學，兩個人是班對……」我感到些微的奇怪，因為我竟然彷彿在談論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你要去嗎？」
「要，之前有打電話給我，現在又寄帖子來，不去怎麼好意思！」我對母親微笑著，隨即，我便轉移話題。
雖然當時在國外心不在焉，但是對一些事情還是有些隱約的印象，因此便和母親聊起巴里島的種種。就這樣，我和母親聊到午夜，我才回房。
回房後，我並不立即就寢，反而是從衣櫥裡和書架上找出相簿，撿出有雅芳合影的照片，然後攜著厚厚的一疊照片、打火機與一桶清水，躡足地走到頂樓；一張一張地用火洗去所有關於她的記憶。
沒有月光的夜裡，燃燒時所發出的焰芒，是如此的淒迷、那般的妖艷。幽暗中，有風輕輕地扯著衣角、拉著髮梢，彷彿間，我不感到熱，而有種涼意。
兩個禮拜後的週末，我搭車再度來到台北，按喜帖所載，找到宴客的飯店。
我站在飯店的門口，手裡拿著一束百合、一份包裝好莫約三十公分見方的禮盒和一把收折好的雨傘，掌心微微滲著汗。
我，仍在躊躇。喜帖上入席的時間是六點，我手上的錶還差五分。
天空一邊被陰翳濃密的烏雲遮掩，另一邊則抹上白日的最後一點餘光，紅色的晚霞逐漸被化不開的墨黑包圍，偶而閃過疾光，傳來隱隱的隆隆聲。街道上，仍然充盈著太陽烘烤後的溫度。
上午出門時，電視的氣象預報說：今天全台受西南氣流的影響，午後均有雷陣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預習似地掛起笑容，大步地走進飯店門口。我向櫃檯問清宴客餐廳的樓層，並寄放好雨傘，搭著電梯上樓。
電梯門一開，只見雅芳她們的婚紗照擺在餐廳的入口，大大的；雅芳的笑容仍然像剛認識她的時候那樣。
我走到設在入口附近的招待處。雅芳請了兩個同學幫忙收禮金，她們見到我，臉上掩不住的驚訝，我對她們笑了笑，將禮金交給她們，並問明休息室的方向。
走進餐廳，同先前預想的一樣，我遇到不少大學同學，她們的表情都是同一個樣--驚訝！然後才在我的招呼下，被動而不協調的回笑著，而阿信見到我時，那幅神情更是充滿戲劇性，我並沒有停留下來同他們談天，一個勁兒地往休息室方向走去。
我先敲了敲休息室的門，然後才打開門，探了頭並走進去。
同樣地，整個休息室裡的人似乎都沒有意料到我的出現，包含新郎、新娘、和兩三位舊友。
「嗨！」我笑著向她們打招呼。「不歡迎我嗎？」
須臾，雅芳才率先打破她們間的沉默：「不……，歡迎，當然歡迎！」。
我看著雅芳，她穿著一身純白的禮服，並將頭髮向上盤起梳成髮髻，露出頸肩部的曲線，妝色不濃但將雅芳襯出一些成熟的味道；從雅芳看我的神情，我明白她很高興我的到來。
可是，我僅僅直視著她，而試著迴避含丸子在內其他人的視線。
「有些話，想跟妳和新郎官說說，方便請其他人到外面稍等一下嗎？」這話我在來的路上，不知已被我演練多少遍了。
雅芳點點頭，開口請其他人出去。終於，房間裡只剩下我、雅芳和丸子，丸子似乎比我還手足無措，而我仍沒有正視著他。
「祝妳們新婚快樂……」我邊說邊將手中的百合遞給雅芳。「我還記得這是妳最喜歡的花，今天我用它來祝福妳！」
「謝謝！」雅芳的眼框裡閃爍著不自然的光芒。
「還有，這個是我要送妳們兩個的結婚禮物。」我亦順手將禮盒遞給雅芳。
「可以拆開嗎？」
「當然可以，我就是希望妳拆開來!」我仍然保持著笑容。
雅芳將百合交給丸子，仔細地拆開包裝。盒子裡裝著一對金鍊，一較粗、一較細；為了這一對金飾，我逛了不少家銀樓，才找到我想要的款式，然後請銀樓的師傅幫我在上面刻字。
「喜歡嗎？」我問道。
雅芳抿著嘴，只是點點頭，不發一語地。
我接著說道：「最後一次……，可以讓我為妳帶上鍊子嗎？」
雅芳看了一下丸子，然後才又點頭同意。
於是，我拿起細的那條手鍊，小心地將它套在雅芳的左手腕上、扣緊；純金的光彩襯在純白的手套上，顯得格外的耀眼。那一瞬間，我的心理彷彿沒有意識到丸子就在身旁。
「君子偕老？」雅芳發現了手鍊上所刻的字，喃語道。
「嗯，這是我要祝福妳們的，詩經說君子偕老，副笄六珈……，用來稱讚新嫁娘或是一國之母；認識妳那麼久，雖然我們沒有那緣分，但是我認為妳也有那個資格，所以等一下請妳將另外一條手鍊帶在丸子的手上，以後好好照顧丸子，我希望你們可以一起攜手，相伴到老……」我的聲音很平靜，絲毫不顯顫斗。
「君子偕老……，謝……謝…...，謝謝你，傑！」雅芳話沒說完，聲音就哽咽起來，眼淚撲簌地滑落臉龐。
「不能哭，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妳不能哭喔！再哭會把妝糊了！」見到雅芳哭了，我連忙說道。但是心理的感受是不一樣的。
丸子無語地遞來幾張面紙，我看也不看他便接了過來，主動地幫雅芳拭去眼淚，然後才把剩下的面紙全給了她。
「妝還是糊了些，等會兒找人幫妳補補妝吧，要不怎麼出去見客人呢？」我輕輕地笑道。
語畢，我終於轉過頭來正式地注視著丸子，說道：「恭禧你！娶到好老婆。」
「我……」丸子面對我的突然其來，似乎有些措手不及，欲言又止地。最後只說了句：「謝謝你！」
「不，幹麻謝我？我只是做了該做的……」我報以一個微笑。「雅芳就拜託你了，以後希望你們攜手到老，要幸福喔！」
「我會的……。」丸子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仍然想笑。
「好了，喜宴快開始了，不能老霸佔著你們，我先出去了。」我朝他們兩個說道。
「傑，要留下來吃喜酒，先去外面找個位置坐吧！等一下我們要跟你敬酒……」雅芳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道。頰上殘留著淚痕和妝化開的痕跡。
丸子也附和道：「是啊！等一下我要和你對乾才行！」
我朝他們笑了笑，點點頭，然後轉身打開休息室的門，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但是這一走，並不是走到席間，而是走出餐廳、走進電梯。
我從櫃檯領回我的雨傘，來到飯店門口，剛出了門，不遠處一道電光閃過，轟隆巨響拔地而起，我怔了一下。
「會不會知道？雅芳會知道嗎？君子偕老！詩序云君子偕老，刺衛夫人也，夫人淫亂……，不，她不會知道的！可知道了也無所謂，不是嗎？因為他們只會相信我所說的話，永遠記得我、永遠感到歉疚……」我在心裡這麼想著。
天空中已見不到晚霞的餘暉，濃密的烏雲低掩著，豆大的雨滴轉眼間便急密的落了一地，激起一片霧水迷濛。
我歛起了臉上的笑，撐起傘，邁步走進滂沱的大雨和人車繁忙的街道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