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月 01, 2005 12:09 pm
那是一棵完美的樹，每當我經過，視線總忍不住停留。我無法壓制自己如此對這棵樹的情感，一種無法言語無從發洩的感覺。曾經，我遠眺，那棵小屋旁的樹，看起來真像一朵偌大的百合，翠綠的、美麗的、熱情的、純潔的，一朵讓我不斷品味的百合。它肆意生長的枝枒綠意盎然，沒有半點瑕疵，綠得那麼純粹，聽母親說它曾開滿了花，但我不相信，因為我從未看過，連個花苞也沒有，只是拼了命地綠著。
曾經，我停留，雙手撫上它的樹幹，不住顫抖，深怕自己褻瀆了它，我看見瓢蟲緩緩從我眼前爬過，我看見螞蟻成列越過我的手，它的存在讓昆蟲們都習以為常，當下我只想當一隻蟲，無論是蟬或是毛蟲，只要能讓我停留在它的樹幹上就好。
記得，我的童年就是喜歡繞著這棵樹轉，我在這裡吃我最喜歡的糖，我在這裡練習騎腳踏車，我在這裡和同伴們玩捉迷藏，我在這裡和暗戀的女生說話。
那晚，我經過這棵樹，枝葉被風撫過，沙沙的聲響似乎在傳達什麼，於是我向前探望，赫然發現樹幹上的小孔，乳白色的黏稠液體以一種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流出，像是眼淚，像是無止境流出的悲傷。
我想說，別哭，但我沒有。我知道村裡有人正打算砍去這棵樹，但因為它是一棵老樹，老年人們的迷信讓這個提議暫時被制止了。母親說，這棵樹曾是村子的地標，它美麗的花讓人們一再言傳，但它也一再讓慕名而來的人失望。
它不為取悅任何人而改變，我猜。在我的記憶裡它從未增高或是其它改變，我甚至不知道它的根是什麼時候開始就紮在這塊地上了，不過可想而知是非常古老的從前。
太陽剛下山的夜晚非常舒爽，我想逗留一下也無妨，便進了那間無人小屋。小屋的門口左側是那棵老樹，樹下灑了幾片落葉──這棵老樹就連落葉都比其它樹來得綠啊！右側是一排竹籬，短短一排，上面攀附著已枯萎的藤蔓，或許在二十年前，正結滿了瓜吧。小屋的門很舊，我輕輕推開門，輕得如夜晚的微風，唯恐一不小心弄壞了門，門是木頭做的，很破很髒很舊，看得出來有一段歷史；屋裡的陳設非常簡單，一張缺了一腳的方桌，以一種危險的姿勢傾斜，我怕弄倒它，刻意繞過，一旁擺了三張板凳，我選了張看起來較牢固的坐下，環顧四周，還真小，旁邊一張單人木床，上面的薄被積滿灰塵，竹頭織成的枕頭被蟲蛀滿了洞，八成不能支撐一個人頭的重量；轉向另一邊，是炤爐，一旁還擺了個缺把手的壺，在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得出它已布滿鐵鏽。
電子錶嗶了一聲，提醒我母親還在家裡候著，我不慌不忙起身，走到樹前牽腳踏車。
樹汁不知何時停止流動，我想起母親告訴我的故事，關於這棵老樹的故事。
這棵樹的主人原本同他的父母一塊兒住在村子口的一口井旁，卻不知為何在這裡種下這棵樹，當時他尚年幼，長大後雖然離開村子好一陣子，但最後還是回來了，卻不住在自己家裡，在這棵樹旁架起一座小木屋，日夜守著這棵樹，最後消失在某個颱風天。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離開，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沒有人記得他的名或姓，只知道有這棵樹和這個故事。
站在樹下，我想像自己是這棵樹或是它的主人，勾畫自己與這棵樹的始末，企圖讓老樹的故事有一個更完美的結局，只是我心裡頭亂糟糟的，什麼都無法想像。我想我能夠了解樹的主人要離開這棵樹的心情，那種眷戀，那種不捨，因為我明天就要離開了。明天就要離開了，離開村子，離開這棵樹，離開從前，我會再回來的，我只是去讀書，幾個月後就會回來過寒假，只是我擔心，到時候這棵樹會不會不見了？
到了都市求學的我，並沒有忘掉那棵樹，我每日寫一封信，寫每天的生活，收信人是那棵老樹，只是課業和社團活動讓我忙得不可開交，寫信變成一種負擔，漸漸不去碰信紙了。直到我喜歡上一個女生，才又開始寫信，寫的多是那女孩子的事，她是多漂亮，如花綻放似的容顏，她的笑容多甜美，如花汁蜜液般扣人心弦。而當我從友人口中得知其實那女孩和我是兩情相悅時，突然想起了那棵樹，某種瘋狂的聲音在我心底催促著：「快點回去！快回去！」於是那個週末我回到村裡，在回家前先去看了那棵樹，遠遠地，我覺得從前綻放著的百合又開得更大了，似乎正慶賀什麼。我先是將幾十封信埋在樹下，然後一如我尚未離開的往常，撫上它的樹幹，闔眼享受那份悠閒和清涼，葉與葉交錯摩擦，在微風中如一首溫柔的戀曲，我愉悅地露出微笑，卻又發現那止不住的汁液。頓時我慌亂了起來，溫柔的戀曲變了調，我真的說了，別哭，但它沒有回應，只是輕輕落了幾片葉，泛黃的葉。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裡的，腦海裡盡是不尋常的黃綠色葉片，後來母親告訴我，那棵樹處著的那塊土地被捲盡了什麼事件，土地糾紛正旺，那晚我夢見那棵樹開滿了花，在燃燒的熊熊烈火中唱著悲傷的戀歌。
回到學校，我再度見到那女孩，愛戀的情感淹沒了對樹的擔心，我如願地和那女孩交往，開始提筆寫信，寫那女孩子的喜好，寫我們每一次約會，然後寫她的任性驕縱，然後寫我們分手。我傷心的淚水撒滿信紙，曾經我如此喜歡她，如今我如此厭惡她，曾經她溫柔地喚我，如今她兇狠地罵我。我不知道自己能把握住什麼，甚至連自己的心不能。有誰可以輕易掌握自己的情感呢？我將困惑寫在信上，問在心裡。
從上次回家到現在我寫的信已經逾百封，不知為何我卻沒有回去的勇氣。在心裡哼著記憶中想像中老樹為我哼的戀曲，心情已經不再愉悅，不再悠閒。分手後兩週，母親打電話來要我回去，知道我十分喜愛那棵樹的母親告訴我，土地被一個富豪買去，他排除眾議，堅持要砍那棵樹，過幾天就要動工了，要我快快回去。
母親也真是的，我回去能幹什麼呢？那富豪會因為我就不砍那棵樹嗎？我心裡這麼想，還是請了假，提著簡單的行李回村裡，經過那棵樹時，我看見小木屋的四周圍了一條線，大概這兩天就要拆了。我將行李放下，準備把信埋進土裡，挖開土時，我找不到上次埋的信。大概是爛掉了吧，我心想。將這些信放進洞裡，用土埋好。
這棵樹真要砍了嗎？我心裡想著，其實沒有太多悲傷，只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遺憾。我越過黃線進到屋裡，景物依舊，一樣的灰塵一樣的破舊，只是少了那種輕快的心情，哼了一首寂寞的悲歌。我巡視一週，發現在角落居然擺了一個相框。我驚訝自己從未發現，好奇地拿起相框，將灰塵拂去，居然發現，照片上的人是我！
我訝異地無法言語，沒有恐懼，只有驚奇，帶著照片和行李，匆匆離開小屋，樹液又開始流了，有一種從未停過的錯覺，逼我去細聽枝葉的聲響。
別哭，它彷彿這麼說，再見，它如此唱著。
後來幾天，我躲在家裡不肯去看那棵樹，不知自己在顧忌什麼，就是不肯去看，卻又忍不住想知道動工的進度，不斷向家人尋問，或是在頂樓遠眺。
在動工砍樹的前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到了那個年代，曾經我拼命想要幻想瞭解那棵樹的故事，如今我什麼都知道了，我的心彷彿與樹連結，又彷彿與那孩子連結，關於那棵樹的所有事情，所有喜與悲，不是語言，是一種情感，一點一滴流進我心裡，慢慢地，我什麼都知道了。
這棵樹的主人是一個善良的孩子，同他的父母一塊兒住在村子口的一口井旁，一家人和樂融融。這孩子從小就愛花草樹木，一日不知從哪兒弄來幾顆種子，埋在上學的途中，日夜等待它發芽、成長，只是過了好久，幾顆種子就是不發芽，孩子很難過，但不死心，就給未發芽的種子弄來好多肥料，花了好多心血，就是盼著它發芽，久了，也放棄了。後來，年紀尚小的孩子喜歡上班上一個瘦弱的女同學，女同學從都市轉來，是來調養身體的，孩子好喜歡好喜歡她，喜歡她烏黑的辨子，大大的眼睛，還有她勉強使力讓自己掛上的笑。大人們都說女同學活不久了，但孩子不相信，他每天摘一朵花放在女同學桌上，昨天是蔥蘭，今天是茉莉，每天一朵不一樣的花，女同學不知道是他，其它人也不知道，只有他知道。直到某一天，孩子的花放在桌上好久，都沒有人去拿走，看著女同學的位置一直空著，他好著急，後來才知道，女同學死了。聽大人說，昨夜女同學將他的花插在花瓶裡後，突然氣喘發作，死了。
那天他是哭著跑回家的，不留神跌了一跤，正是他埋了種子的路旁。他倒在地上哭著，眼淚滲入土裡，隔天，孩子看到發芽了，他好開心，天天來這裡和這棵樹說話，分享自己的生活，及對女同學的思念。這棵樹長得好快，大人們說從未見過如此快速生長的樹，它偶爾開幾朵花，並不漂亮，但這孩子就是喜歡。
後來這孩子到外地讀書，久久才回來一次，每次來都對這樹說好多話，像是對待一位感情極為深厚的朋友一般。他的父母看他如此愛著這棵樹，便讓他在樹旁架起了小屋。長大後的孩子是一個英俊的青年，有許多女孩子喜歡他，他也喜歡著某一個女孩子，他每次回到家，就會告訴樹，這女孩有多麼迷人。他愛著這女孩，就像小時候愛個那個女同學一樣。後來那女孩向他表白，他當然欣然接受，每到假日，他不是一個人回到小屋，而是帶著女孩一起來，他們在樹下談心，在樹下賞月，在屋裡接吻，在屋裡擁抱彼此，他們深愛著對方，就如對方深愛著自己一樣。
一切的事情，樹都知道。那孩子的感情，洶湧澎湃抑或靜如止水，樹都知道。
某一天，孩子隻身回來，他傷心地讓淚水撒在土裡，傷心地擁抱大樹，向樹訴說女孩的背叛，次日，樹開滿了花，看不到半點綠，全部都是粉紅色的花，不知名的粉紅色小花。經過的人都說美，唯獨他，看不到樹的美，反而覺得淒涼哀傷。這是為我歌唱的輓歌嗎？他這麼問，那晚，在樹下上吊自殺。樹很傷心。
就在他斷氣後的沒多久，開始下起雨，從連綿細雨到滂沱大雨，從微風徐徐到強風凜冽，路過的人沒有一個發現他死了，每個人拉緊了領口經過，一心只想回到自己家裡，無視於墜落在地上的花，無心地碾過。花一直落一直落，隨著大雨強風在空中晃動。樹想挽留花及葉，它想挽留孩子的靈魂及沒有呼吸的軀體，但它無法。
經過一夜又一天的颱風，人們經過這樹，再也看不到開花的樹了。樹的主人呢？人們以為他離開了。
我從樹的夢裡醒來，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心中充滿沒由來的悲傷。我想起身去看樹，伸手要抓自己的外套，卻摸到那相框，淚水糊了我的視線，相框中的樹和人只剩下模糊的曲線。我看著看著，漸漸失去意識，然後睡去。
次晨我醒來，手中空空的，床頭空空的，找不到昨夜在手裡的相框。就當一切是夢吧，我想。連忙跑去看那棵老樹，在多年後的今天，它再次開滿了粉紅色的花，樹下的眾人全都愣了地看著它出神。一名西裝筆挺、身材微胖的中年人，一臉憤怒地喝叱工人，但沒有人理他，他們全都將注意力放在樹的美上，那人一氣之下，將煙一丟，剛好丟在擱在樹下的枯枝，一下子就燃起大火，人們忙著逃跑，唯獨我停留在原地看著它，看著那棵樹開滿了花，在燃燒的熊熊烈火中唱著嘆息的哀歌。
2004.09.18
修於2004.09.19
修於2004.10.29
曾經，我停留，雙手撫上它的樹幹，不住顫抖，深怕自己褻瀆了它，我看見瓢蟲緩緩從我眼前爬過，我看見螞蟻成列越過我的手，它的存在讓昆蟲們都習以為常，當下我只想當一隻蟲，無論是蟬或是毛蟲，只要能讓我停留在它的樹幹上就好。
記得，我的童年就是喜歡繞著這棵樹轉，我在這裡吃我最喜歡的糖，我在這裡練習騎腳踏車，我在這裡和同伴們玩捉迷藏，我在這裡和暗戀的女生說話。
那晚，我經過這棵樹，枝葉被風撫過，沙沙的聲響似乎在傳達什麼，於是我向前探望，赫然發現樹幹上的小孔，乳白色的黏稠液體以一種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流出，像是眼淚，像是無止境流出的悲傷。
我想說，別哭，但我沒有。我知道村裡有人正打算砍去這棵樹，但因為它是一棵老樹，老年人們的迷信讓這個提議暫時被制止了。母親說，這棵樹曾是村子的地標，它美麗的花讓人們一再言傳，但它也一再讓慕名而來的人失望。
它不為取悅任何人而改變，我猜。在我的記憶裡它從未增高或是其它改變，我甚至不知道它的根是什麼時候開始就紮在這塊地上了，不過可想而知是非常古老的從前。
太陽剛下山的夜晚非常舒爽，我想逗留一下也無妨，便進了那間無人小屋。小屋的門口左側是那棵老樹，樹下灑了幾片落葉──這棵老樹就連落葉都比其它樹來得綠啊！右側是一排竹籬，短短一排，上面攀附著已枯萎的藤蔓，或許在二十年前，正結滿了瓜吧。小屋的門很舊，我輕輕推開門，輕得如夜晚的微風，唯恐一不小心弄壞了門，門是木頭做的，很破很髒很舊，看得出來有一段歷史；屋裡的陳設非常簡單，一張缺了一腳的方桌，以一種危險的姿勢傾斜，我怕弄倒它，刻意繞過，一旁擺了三張板凳，我選了張看起來較牢固的坐下，環顧四周，還真小，旁邊一張單人木床，上面的薄被積滿灰塵，竹頭織成的枕頭被蟲蛀滿了洞，八成不能支撐一個人頭的重量；轉向另一邊，是炤爐，一旁還擺了個缺把手的壺，在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得出它已布滿鐵鏽。
電子錶嗶了一聲，提醒我母親還在家裡候著，我不慌不忙起身，走到樹前牽腳踏車。
樹汁不知何時停止流動，我想起母親告訴我的故事，關於這棵老樹的故事。
這棵樹的主人原本同他的父母一塊兒住在村子口的一口井旁，卻不知為何在這裡種下這棵樹，當時他尚年幼，長大後雖然離開村子好一陣子，但最後還是回來了，卻不住在自己家裡，在這棵樹旁架起一座小木屋，日夜守著這棵樹，最後消失在某個颱風天。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離開，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沒有人記得他的名或姓，只知道有這棵樹和這個故事。
站在樹下，我想像自己是這棵樹或是它的主人，勾畫自己與這棵樹的始末，企圖讓老樹的故事有一個更完美的結局，只是我心裡頭亂糟糟的，什麼都無法想像。我想我能夠了解樹的主人要離開這棵樹的心情，那種眷戀，那種不捨，因為我明天就要離開了。明天就要離開了，離開村子，離開這棵樹，離開從前，我會再回來的，我只是去讀書，幾個月後就會回來過寒假，只是我擔心，到時候這棵樹會不會不見了？
到了都市求學的我，並沒有忘掉那棵樹，我每日寫一封信，寫每天的生活，收信人是那棵老樹，只是課業和社團活動讓我忙得不可開交，寫信變成一種負擔，漸漸不去碰信紙了。直到我喜歡上一個女生，才又開始寫信，寫的多是那女孩子的事，她是多漂亮，如花綻放似的容顏，她的笑容多甜美，如花汁蜜液般扣人心弦。而當我從友人口中得知其實那女孩和我是兩情相悅時，突然想起了那棵樹，某種瘋狂的聲音在我心底催促著：「快點回去！快回去！」於是那個週末我回到村裡，在回家前先去看了那棵樹，遠遠地，我覺得從前綻放著的百合又開得更大了，似乎正慶賀什麼。我先是將幾十封信埋在樹下，然後一如我尚未離開的往常，撫上它的樹幹，闔眼享受那份悠閒和清涼，葉與葉交錯摩擦，在微風中如一首溫柔的戀曲，我愉悅地露出微笑，卻又發現那止不住的汁液。頓時我慌亂了起來，溫柔的戀曲變了調，我真的說了，別哭，但它沒有回應，只是輕輕落了幾片葉，泛黃的葉。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裡的，腦海裡盡是不尋常的黃綠色葉片，後來母親告訴我，那棵樹處著的那塊土地被捲盡了什麼事件，土地糾紛正旺，那晚我夢見那棵樹開滿了花，在燃燒的熊熊烈火中唱著悲傷的戀歌。
回到學校，我再度見到那女孩，愛戀的情感淹沒了對樹的擔心，我如願地和那女孩交往，開始提筆寫信，寫那女孩子的喜好，寫我們每一次約會，然後寫她的任性驕縱，然後寫我們分手。我傷心的淚水撒滿信紙，曾經我如此喜歡她，如今我如此厭惡她，曾經她溫柔地喚我，如今她兇狠地罵我。我不知道自己能把握住什麼，甚至連自己的心不能。有誰可以輕易掌握自己的情感呢？我將困惑寫在信上，問在心裡。
從上次回家到現在我寫的信已經逾百封，不知為何我卻沒有回去的勇氣。在心裡哼著記憶中想像中老樹為我哼的戀曲，心情已經不再愉悅，不再悠閒。分手後兩週，母親打電話來要我回去，知道我十分喜愛那棵樹的母親告訴我，土地被一個富豪買去，他排除眾議，堅持要砍那棵樹，過幾天就要動工了，要我快快回去。
母親也真是的，我回去能幹什麼呢？那富豪會因為我就不砍那棵樹嗎？我心裡這麼想，還是請了假，提著簡單的行李回村裡，經過那棵樹時，我看見小木屋的四周圍了一條線，大概這兩天就要拆了。我將行李放下，準備把信埋進土裡，挖開土時，我找不到上次埋的信。大概是爛掉了吧，我心想。將這些信放進洞裡，用土埋好。
這棵樹真要砍了嗎？我心裡想著，其實沒有太多悲傷，只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遺憾。我越過黃線進到屋裡，景物依舊，一樣的灰塵一樣的破舊，只是少了那種輕快的心情，哼了一首寂寞的悲歌。我巡視一週，發現在角落居然擺了一個相框。我驚訝自己從未發現，好奇地拿起相框，將灰塵拂去，居然發現，照片上的人是我！
我訝異地無法言語，沒有恐懼，只有驚奇，帶著照片和行李，匆匆離開小屋，樹液又開始流了，有一種從未停過的錯覺，逼我去細聽枝葉的聲響。
別哭，它彷彿這麼說，再見，它如此唱著。
後來幾天，我躲在家裡不肯去看那棵樹，不知自己在顧忌什麼，就是不肯去看，卻又忍不住想知道動工的進度，不斷向家人尋問，或是在頂樓遠眺。
在動工砍樹的前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到了那個年代，曾經我拼命想要幻想瞭解那棵樹的故事，如今我什麼都知道了，我的心彷彿與樹連結，又彷彿與那孩子連結，關於那棵樹的所有事情，所有喜與悲，不是語言，是一種情感，一點一滴流進我心裡，慢慢地，我什麼都知道了。
這棵樹的主人是一個善良的孩子，同他的父母一塊兒住在村子口的一口井旁，一家人和樂融融。這孩子從小就愛花草樹木，一日不知從哪兒弄來幾顆種子，埋在上學的途中，日夜等待它發芽、成長，只是過了好久，幾顆種子就是不發芽，孩子很難過，但不死心，就給未發芽的種子弄來好多肥料，花了好多心血，就是盼著它發芽，久了，也放棄了。後來，年紀尚小的孩子喜歡上班上一個瘦弱的女同學，女同學從都市轉來，是來調養身體的，孩子好喜歡好喜歡她，喜歡她烏黑的辨子，大大的眼睛，還有她勉強使力讓自己掛上的笑。大人們都說女同學活不久了，但孩子不相信，他每天摘一朵花放在女同學桌上，昨天是蔥蘭，今天是茉莉，每天一朵不一樣的花，女同學不知道是他，其它人也不知道，只有他知道。直到某一天，孩子的花放在桌上好久，都沒有人去拿走，看著女同學的位置一直空著，他好著急，後來才知道，女同學死了。聽大人說，昨夜女同學將他的花插在花瓶裡後，突然氣喘發作，死了。
那天他是哭著跑回家的，不留神跌了一跤，正是他埋了種子的路旁。他倒在地上哭著，眼淚滲入土裡，隔天，孩子看到發芽了，他好開心，天天來這裡和這棵樹說話，分享自己的生活，及對女同學的思念。這棵樹長得好快，大人們說從未見過如此快速生長的樹，它偶爾開幾朵花，並不漂亮，但這孩子就是喜歡。
後來這孩子到外地讀書，久久才回來一次，每次來都對這樹說好多話，像是對待一位感情極為深厚的朋友一般。他的父母看他如此愛著這棵樹，便讓他在樹旁架起了小屋。長大後的孩子是一個英俊的青年，有許多女孩子喜歡他，他也喜歡著某一個女孩子，他每次回到家，就會告訴樹，這女孩有多麼迷人。他愛著這女孩，就像小時候愛個那個女同學一樣。後來那女孩向他表白，他當然欣然接受，每到假日，他不是一個人回到小屋，而是帶著女孩一起來，他們在樹下談心，在樹下賞月，在屋裡接吻，在屋裡擁抱彼此，他們深愛著對方，就如對方深愛著自己一樣。
一切的事情，樹都知道。那孩子的感情，洶湧澎湃抑或靜如止水，樹都知道。
某一天，孩子隻身回來，他傷心地讓淚水撒在土裡，傷心地擁抱大樹，向樹訴說女孩的背叛，次日，樹開滿了花，看不到半點綠，全部都是粉紅色的花，不知名的粉紅色小花。經過的人都說美，唯獨他，看不到樹的美，反而覺得淒涼哀傷。這是為我歌唱的輓歌嗎？他這麼問，那晚，在樹下上吊自殺。樹很傷心。
就在他斷氣後的沒多久，開始下起雨，從連綿細雨到滂沱大雨，從微風徐徐到強風凜冽，路過的人沒有一個發現他死了，每個人拉緊了領口經過，一心只想回到自己家裡，無視於墜落在地上的花，無心地碾過。花一直落一直落，隨著大雨強風在空中晃動。樹想挽留花及葉，它想挽留孩子的靈魂及沒有呼吸的軀體，但它無法。
經過一夜又一天的颱風，人們經過這樹，再也看不到開花的樹了。樹的主人呢？人們以為他離開了。
我從樹的夢裡醒來，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心中充滿沒由來的悲傷。我想起身去看樹，伸手要抓自己的外套，卻摸到那相框，淚水糊了我的視線，相框中的樹和人只剩下模糊的曲線。我看著看著，漸漸失去意識，然後睡去。
次晨我醒來，手中空空的，床頭空空的，找不到昨夜在手裡的相框。就當一切是夢吧，我想。連忙跑去看那棵老樹，在多年後的今天，它再次開滿了粉紅色的花，樹下的眾人全都愣了地看著它出神。一名西裝筆挺、身材微胖的中年人，一臉憤怒地喝叱工人，但沒有人理他，他們全都將注意力放在樹的美上，那人一氣之下，將煙一丟，剛好丟在擱在樹下的枯枝，一下子就燃起大火，人們忙著逃跑，唯獨我停留在原地看著它，看著那棵樹開滿了花，在燃燒的熊熊烈火中唱著嘆息的哀歌。
2004.09.18
修於2004.09.19
修於2004.10.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