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12月 23, 2004 12:21 am
草原 草原
高慈貝貝/文
漂 流
一
風聲一天比一天小，這兩天幾乎聽不到了。必須把頭伏下耳朵貼著草根才能捕捉到一些風的動向，然後決定往哪個方向走。阿爸越來越抱怨出行前必須得完成這些動作，彎腰對他來說成了一件吃力的事情。阿媽總是責怪每到一個地方之後，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她嘮嘮叨叨地十分懷念以前信馬由繮的日子。對於放牧人家來說，沒有草就必須得走，這一點我很清楚。阿芽也知道，我要走了，我們得分開。
選擇留下來的牧民越來越多，這次阿芽的阿爸很奇怪地再也不想走了，阿媽說我們可是結伴遊牧有幾十年了。但這樣的疑問毫無用處，這是個無須回答也無法回答的問題。這多多少少影響了大家的心情，儘管阿芽他爸答應，等我們這次放牧回來，阿芽就可以跟著我去任何一個地方了。可我與阿芽還是高興不起來，這似乎與分離沒有一點關係，對下一次的重逢我倆充滿信心。
同行的牧民逐漸散了開去，大家都奔著一抹綠色而去，這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情，我不明白阿芽的阿爸爲什麽要停留下來。
阿媽阿爸老眼昏花，他們催促我快點尋找一處青草繁茂之地。我眼睛外面全是綠色，根本用不著這麽慎重其事，我只是隨意一指，我知道我怎麽選擇都不會錯。況且幾十年時光的浸潤，阿爸阿媽的眼珠子都是綠的，她們好像看什麽都是綠色。我絕對不會用隨意去欺騙阿爸阿媽。但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是因爲我那麽不經意的一指。其時我的眼裏出現了依在帳房門口淚水滿面的阿芽，以致使我忽略了遠處出現的一絲金黃。
我的記憶中只有一片綠色，從來沒有出現過黃色。那一抹金黃色不但沒有引起我的警惕，反而使我十分驚喜，也可以說是在詭秘地吸引著我，因此當其他牧民朋友背對著那抹金黃色離去時，我自然走上了與他們相反的那個方向。也許誰也沒有注意到那一絲金黃，阿爸阿媽更是毫無防範樂於前往，對他們來說，決定方向比彎腰聽風更感到頭痛，他們過慣了無須思索的日子，他們的經驗裏最多只有草長草短。後來當那抹黃色越來越長寬越來越高直至撲面而來時，他們所發出的那一聲驚歎足以證明他們的記憶裏也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什麽黃色。
二
沙漠就像一頭巨大的猛獸橫亙在我們的眼前，因爲水肥草美，一家人興奮地以爲到了什麽洞天福地，其實我們已經越來越接近沙漠的中心，危險的陰影悄無聲息地籠罩了下來。漸漸地，四周都是金黃，綠色僅剩一抹。有一個月光似血的晚上，我睡在一個高高的沙丘頂上，懷摟匕首思念著我的阿芽。醒來時卻怎麽也找不到阿爸阿媽，四面八方亮晃晃地沒有一絲綠色，馬群羊群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大聲呼喊著阿爸與阿媽，喊出的聲音就像失明的眼睛對之於遼闊的天空。我只能竭力地喊破自已的喉嚨，直至發不出一點聲音。綿延起伏的沙漠猶如濁浪滾滾的洪水，我就像一葉小舟或一片樹葉，隨時都有毀滅的可能。
臨行時，阿芽送給我一把鋒利的匕首，鋒刃在淡藍色的月光下閃著悠靜的光芒。它示意著我與阿芽的感情是無堅不摧和不可阻擋的。正是憑藉這柄匕首，我才從處處蟄伏著危機的沙漠裏掙扎了出來，其間我幸運地碰上了一頭垂死的駱駝和一窩狼崽，我不忍心殺死它們，但求生的本能不允許我心慈手軟。阿芽濕潤的眼睛消除了我對乾渴的恐懼，她引導著我從死神手裏走出來。
就這樣，我孤身一人手握匕首行走在茫茫大草原上，阿芽成了我的唯一。這該死的沙漠。我知道自已離沙漠越來越遠，但我不知道是否離阿芽越來越近了。我只有片刻不停地走下去。。。。。。
三
1．
有一次，我覺得有什麽小蟲子爬進了我的嘴巴裏，便把它吐了出來；過了一會，又一隻小蟲子爬了進來，我又把它吐了出來；接著它又來了，這次我用手去抓，想把它摔得遠一點，但就是摔不出去，它好像很牢固地攀附在嘴角上面。我用力一拽，還是沒有拽下來，這時候，我覺得嘴得疼得要命，就再也不敢去拽它。
還有一次，我覺得有什麽東西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扭過頭去看，什麽也沒有；過了一會，那東西又拍了一下我的另一個肩膀，我把頭扭到另一面去看時，同樣什麽也沒見到；很快地，那東西拍了一下我的背部，我忽然跳了起來，來了一個三百六十度大轉身，結果還是什麽也沒有找到。你誰？你出來！我厲聲責問，裝出害怕的樣子。其實當我從沙漠的死神手裏掙脫出來之後，便已經對什麽都不在乎了。只是後來我馬上就意識到似乎有種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東西在威脅著我，他寸步不離地緊緊跟隨著，絕對不同於爬進嘴裏或拍我肩膀的那個東西，他是一種不可觸摸但又可感知的無形的東西，正是這一點，才使我顯得十分地驚恐與不安。
事情的解決是有一次我終於走到了一個浩瀚的湖泊邊，平靜的湖面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當我蹲在湖邊準備喝水時，湖水裏出現了一個從沒見過的陌生的怪物，起先他驚訝地盯著我看，一頭蓬亂的長髮以及滿臉刺蝟一般的鬍子，看上去猶如一頭獅子。慢慢地，他的目光開始變得溫柔起來，這樣的目光觸動了我內心深處某種有些久違的感覺，它讓我想到秋天開滿鮮花的草原傍晚，以及阿芽那雙淚水朦朧的眼睛。我突然明白這是一雙人的眼睛，它一下子啟動了我的記憶——我是人，湖水下面也是一個人。人的概念在我的腦海裏逐漸清晰起來，我想到了我的模樣。我看看那個我不認識的陌生人，他也看著我，這讓我覺得很有趣。但馬上有個問題困繞了我，那就是我搞不清楚我是誰了，我在哪里？我拍拍自己的臉頰，覺得我還存在著，湖水裏的那個人也拍打著自己的臉，表現出一臉很是迷茫的表情，我想他也許在思考著與我一樣的問題。我努力回想著記憶中的我，那個我便從記憶的遠處越來越鮮明地向我走來，我拿記憶中的我與湖水裏的那個人相比較，覺得沒有絲毫相同的地方，這就證實了湖水裏的那個人的確是我所不認識的。但我又無法看清自己的臉部，儘管剛剛進行過拍打。算了吧，這樣也好，我想我一下子多了兩個同伴，行走的時候就不會感到寂寞了。這真是意外的收穫，我哈哈一笑，湖水裏的那個人也哈哈地笑，記憶中的我則在不遠處安靜地等候著。就這麽笑了一會，笑聲裏出現了阿爸阿媽阿芽的身影，我想走過去好好地看看她們，但她們總是面目模糊使我無法看清。於是一陣憂傷從心底緩緩升起，我的脖子開始僵直，咽喉與鼻子倏然充滿了楚酸，淡鹹的液體從眼眶裏瘋湧而出，嘴巴忍不住張開再也不肯閉擾，口腔裏發出連續不斷的——啊啊——聲音，無盡的的悲傷終於趕走了短暫的喜悅，佔據了我的整個感情空間。
2．
我們仨人沿湖而行，我笑的時候湖裏的人也笑，我哭的時候湖裏的人也笑，記憶中的我始終在不遠處等著我與湖水裏的人，他像一隻風箏似地飄浮在前面。湖裏的人前行時，長髮與鬍子向後蕩漾著，像一條魔鬼魚在遊動。我們有時候談論著阿爸與阿媽，有時候談論著草原上的牧民兄弟，更多的時候我們談論的是阿芽。談到阿芽時，記憶中的我就會減慢速度側耳細聽，這時候我們的距離便會縮小，變得異常接近起來。
走過了許多日子，我漸漸發覺自己越來越看不清湖水裏的那個人了，湖水不再平靜清澈，似乎越來越渾濁，並且散發著陣陣惡臭。我們來到了一條叫做路的地方，這路就像失去了頭尾的蛇一樣彎彎直直地葡伏在草地上，草地也不再那麽豐厚，許多地方裸露出了黃色的沙土。這樣的景象使我感到無比的恐慌。路上出現了三三兩兩的行人，但恐慌輕而易舉地毀滅了咋一見到人迹時的那種欣喜若狂。前方土地上的道路越來越多，縱橫交叉，錯綜複雜，這給我帶來選擇上的困難。我不知該走哪一條路，同時強烈感到行走的艱難，漫漫長路替換了無邊的草原，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不適合行走了。在我不知所措慌不擇路之時，湖水裏的人和記憶中的我不知不覺地離開了我的視線。
3．
順著其中的一條路，我來到一個到處都是高大樓房的地方。有的房子裏擺放著各種色彩鮮豔的食物，我看到別人用手拿著在吃。我覺得肚子有點餓，便也走過去拿。但裏面的人很快就沖了出來，他們用一根奇形怪狀的鐵棒擊打我，說我是小偷。後來我口渴了，看見有一個房子下面嘩嘩地流出清亮的水，我便走了進去，那個房子裏面又隔開了許多小房子，每一個小房子都裝有一扇密封的小門，嘩地響了一下後，一個胖胖的女人從一個小門裏走了出來，她一見到我就哇哇地大喊救命，外面馬上就來了許多人，他們一上來就對我拳打腳踢，說我是什麽流氓，還有的說我是什麽神精病，還有一個人尖聲尖氣地說我這樣肮髒的人不能留在這個城市裏，免得影響這裏的市容，應該把我驅逐出去。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他們都是我從未曾見過的人。我抱著頭從人群中跑了出來，跑到一塊草地上，我疼痛極了，便躺倒在草地上，想喘口氣休息一下。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太陽黑乎乎的沒有輪廓，我覺得這裏的所有東西都灰沉沉的。一個小男孩跑了過來，看了我一眼，呀的一聲，很害怕似地逃進了一所房子，不一會他叫來了一個和我差不多高大的男人。那個小男孩拉著男人的手，指著我說——喂，你這個瘋子，快點走開，這是我家的草地，不許你睡在這裏。我只得爬起來走出這塊草地。我像一隻受困的蝙蝠一樣四處亂竄，後來我竄到一個十字路口，路上有不計其數的長著輪子的鐵盒子快捷地滑來滑去。我的突然性闖入使得它們全都停了下來，滴滴嘟嘟地發出刺耳的聲音，然後幾乎每個鐵盒子裏探出了一個人的腦袋，他們怒氣衝衝地大聲罵我——你找死啊！你會不會走路啊！要死就死得遠一點。不一會，來了一個戴帽子的人，鐵盒子裏的人喊——警察來了。那個被這些傢夥喊做警察的人大步走到我的面前，用一根黑顔色的短棍子頂住我的腰部把我推到路邊，然後我看見他朝那些鐵盒子揮了揮手，那些鐵盒子便又重新滑動起來。警察用棍子敲了一下我的肩膀，問我有沒有證件。我不明白證件是什麽玩意兒，便搖了搖頭。他問我家在哪里，我不知道什麽是家，我說我沒有家。他又問我從哪里來，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一會兒說草原，一會說沙漠，一會兒又說湖泊。他說什麽草原沙漠湖泊，你給我老實點，他有點不耐煩的樣子，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問我家裏還有什麽人，我想起被沙漠吞吃了的阿爸阿媽，我只有阿芽了，我說我在找阿芽。什麽啊呀？把話說清楚一點！警察大聲吼著。我得意地看了看他，心想你當然不知道我的阿芽。此刻我的腦海裏又出現了阿芽淚朦朦的雙眼，我忽然想起了阿芽送給我的匕首，我就把它從懷裏取了出來，我想我真是有必要把我與阿芽的故事向這位警察仔細說說。可是那個警察一見我拔出匕首，突然敏捷地往後竄了出去，就像我的馬冷不丁地被我抽了一鞭。他一隻手斜舉著黑棍，另一隻手迅速從腰間掏出一把手槍，他一邊緊緊地盯著我一邊用黑棍虛幻地指了指地面說，把刀子放下。而匕首是阿芽送給我的，我怎麽能輕易放下呢，誰也甭想奪走我的匕首，我可不能失去它。我想我還是走吧，我想早點見到我的阿芽，我不想再這麽拖延下去。於是我轉身就走。那個警察喊道，不許動，你給我站住！我想我爲什麽要站住，爲什麽要聽你的呢？我繼續往前走去。但那個警察快步跟了上來。我想我不能再與他糾纏下去了，於是我便跑了起來。那個警察也加快了他的腳步。眼看要追上了。我就變成一匹馬，在城市的道路上賓士起來，警察則鑽進一個鐵盒子，飛快地貼了上來，緊緊地咬著我不放——
歸 途
1
每天坐在小山坡上，面對著你離去的那個方向。不斷有馬隊或羊群經過，我要他們帶上對你的問候。阿爸倔強地堅持著他的決定，一天到晚清點綿羊的數目，還在帳蓬旁邊開出一塊菜地，說是你回來時，地裏的蔬菜正好可以收割。有幾個牧民賣掉他們的馬匹，從很遠的地方運來布匹或什物賣給我們和過往的客人。來回幾趟之後，他們身上的青草氣息越來越淡，多了一臉風塵，但他們總是樂此不疲，他們的表情日趨複雜。阿媽與他們之間的交談時間也越來越長，阿媽說自己的耳朵裏塞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你的消息變得飄渺起來，因爲從來就沒人看見過你，周圍的牧民開始忙於各自的事務，好多人記不起以前的景物。阿爸阿媽也不太提起你，後來你乾脆消失不見。有一次，阿媽興衝衝地拿著一件嬰兒衣服，說是給孩子的禮物，她開口閉口一點都沒想到你，我只能又跑到那個小山坡上。
做買賣的牧民與路過的客人發生了爭持，其實都是牧民兄弟。他們沒有覺察的是馬匹與羊群越來越少，而人卻越來越多。爭端在所難免，雙方經常大打出手。阿爸交給我幾條馬鞭，要我把帳蓬看牢。我有點不明所以，肚子裏的孩子一天比一天大，那塊無人知曉的芳草地我去過好幾次。最近一段時間，那些牧民忙於造房子，他們說這樣可以更好地擋風遮雨，他們把帳蓬一把火燒了。阿爸簡直有點神志不清，但他臨死前一刻不息地念著你的名字。我便拿起鞭子終日不離手，有時對著你離去的那個方向狠狠抽打。蔬菜收割的季節早已過去，阿媽日夜不停地爲我準備著孩子降生時的東西。我已經學會了察言觀色，對走過帳房探頭望的那些牧民有了一種警惕。只是他們早已不是我的牧民兄弟。我十分懷念過去的日子，與你一起在草地上打滾，還有你把我抱到馬背上，嘴巴裏含著我的頭髮，那天回來天剛剛放亮，草葉上挂滿露珠；我們總是笑得十分響亮，白雲低低的似乎觸手可及，天藍得像你的眼睛，這麽說時你看著我的瞳仁；我發覺你的眼裏飄著朵朵白雲，除了這些，我們從不擔憂馬群與羊群混在一起。
阿爸走後，阿媽開始落落寡歡，她已不再對牧民商販的任何資訊感到興趣，她每天坐在帳房門口教我怎樣割斷自己的臍帶。阿媽說她沒有什麽往事可以回憶，只有聽來的幾個故事。一個女醫生說她可以幫我割斷臍帶，聽了她的話阿媽好像松了一口氣，但她最終沒有答應把我帶走。割臍帶是你的事情，此刻我總是有意無意會想起那把送給你的匕首，我相信這一天你會在我身邊。女醫生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城市裏，她回去時留下的那些話使我有所不安，她說那邊的城市預謀——馬上就到這裏。這一切，連那些商販似乎都還蒙在鼓裏，他們還在打我帳蓬的注意，他們有了數不清的房屋，可有幾次他們趁我去山坡上祈盼你的時候，還是把帳蓬的幾根柱子拔了出來，我撲上去狠狠抽了幾鞭。他們說最後一個帳蓬就是礙眼。
2
城市裏的人比草原上的青草還多，商販們有了大顯身手的好機會。我幾乎忘記他們曾經遊牧四海，他們成了我的敵人，我不得不鞭不離手提防著傳說中的狼。那些小販們日夜穿梭在帳房四周，他們的跳躍動作比狼還要靈敏。我想我得爲你堅守一切。小山坡已經被他們佔領，我鞭長莫及。他們的陰謀不會得逞，他們高興得得意忘形，他們根本就不會明白，坐在帳蓬裏，我照樣可以面對你離開的方向。女醫生時不時跑來觀察我的身體情況，她說她的丈夫是個律師。終於有個敵人躥進帳房裏面，有些事情無法防備。這個人竟然喪心病狂要對一個孕婦實施暴行。阿媽用她乾枯的軀體擋住那個惡狼的攻擊，直至耗盡最後一絲力量。那些小販在帳蓬外掩著嘴巴在笑。我一定要找出殺害阿媽的兇手，還要控告這些用心險惡的小販子。四周一片荒蕪，城市的影子已依稀可見。我必須堅守帳房，要不然你會迷失方向。城市裏經常傳來有關失蹤的消息。
殺害阿媽的兇手正在追捕中，至於對小販的控告醫生的丈夫說是證據不足。我生了個兒子，醫生說孩子他爸在天之靈可以得到安慰，我一下子就淚流滿面。那個律師說我流淚的時候真是可愛，被醫生咚咚敲了幾下腦袋，他們是夫妻。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人們都說你這樣的人早就死了。我從來不這樣認爲，我爲你堅守帳房。兒子一天天長大。小販們不再固執下去，他們錯失了許多擴大空間的良機，耗費的時間反過來將會懲罰他們。他們幾乎無路可走，只能散佈到各個角落。女醫生的皮膚像乳汁一樣，她對我的抛頭露面表示出極大的擔憂，她和律師經常吵架。律師發瘋似地感歎真情與自然，他的眼神沈重無比，老是讓人以爲他在打瞌睡，他見到我時神采飛揚。
有一天，律師對我說，他的警察朋友抓到了一個身攜兇器的流竄犯，說起來極像殺害阿媽的兇手。我在鐵籠子裏見到了一個怪獸：一頭駭人的長毛遮住整個面部，身上散發我很是熟悉的氣息，但可以斷定這不是殺害阿媽的兇手。我要求看看他們繳獲的兇器，於是我看到了那把我送給你的匕首。怪獸在籠子裏哇哇大叫。我請求他們打開籠子，他們死活不肯，說是出於對一個女人的保護。我拿來馬鞭，我說你們不放他出來我就抽死他。他們說你抽吧。我跪在籠子旁，用他們聽不懂的語言與怪獸進行交談。接下來我緊握皮鞭轉身面對警察和律師，揚起鞭子劈頭蓋臉地抽向他們，他們抱著頭倉皇地跑了出去。打開籠子，然後我們死死摟在一起。
。。。。。。
你說這把匕首沒用了，不能割斷你的臍帶。我說匕首雖然沒割到臍帶，用途依然廣泛——譬如現在，在雲朵裏劃一個缺口，降下一片雨去，下面就會掌聲雷動。
高慈貝貝/文
漂 流
一
風聲一天比一天小，這兩天幾乎聽不到了。必須把頭伏下耳朵貼著草根才能捕捉到一些風的動向，然後決定往哪個方向走。阿爸越來越抱怨出行前必須得完成這些動作，彎腰對他來說成了一件吃力的事情。阿媽總是責怪每到一個地方之後，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她嘮嘮叨叨地十分懷念以前信馬由繮的日子。對於放牧人家來說，沒有草就必須得走，這一點我很清楚。阿芽也知道，我要走了，我們得分開。
選擇留下來的牧民越來越多，這次阿芽的阿爸很奇怪地再也不想走了，阿媽說我們可是結伴遊牧有幾十年了。但這樣的疑問毫無用處，這是個無須回答也無法回答的問題。這多多少少影響了大家的心情，儘管阿芽他爸答應，等我們這次放牧回來，阿芽就可以跟著我去任何一個地方了。可我與阿芽還是高興不起來，這似乎與分離沒有一點關係，對下一次的重逢我倆充滿信心。
同行的牧民逐漸散了開去，大家都奔著一抹綠色而去，這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情，我不明白阿芽的阿爸爲什麽要停留下來。
阿媽阿爸老眼昏花，他們催促我快點尋找一處青草繁茂之地。我眼睛外面全是綠色，根本用不著這麽慎重其事，我只是隨意一指，我知道我怎麽選擇都不會錯。況且幾十年時光的浸潤，阿爸阿媽的眼珠子都是綠的，她們好像看什麽都是綠色。我絕對不會用隨意去欺騙阿爸阿媽。但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是因爲我那麽不經意的一指。其時我的眼裏出現了依在帳房門口淚水滿面的阿芽，以致使我忽略了遠處出現的一絲金黃。
我的記憶中只有一片綠色，從來沒有出現過黃色。那一抹金黃色不但沒有引起我的警惕，反而使我十分驚喜，也可以說是在詭秘地吸引著我，因此當其他牧民朋友背對著那抹金黃色離去時，我自然走上了與他們相反的那個方向。也許誰也沒有注意到那一絲金黃，阿爸阿媽更是毫無防範樂於前往，對他們來說，決定方向比彎腰聽風更感到頭痛，他們過慣了無須思索的日子，他們的經驗裏最多只有草長草短。後來當那抹黃色越來越長寬越來越高直至撲面而來時，他們所發出的那一聲驚歎足以證明他們的記憶裏也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什麽黃色。
二
沙漠就像一頭巨大的猛獸橫亙在我們的眼前，因爲水肥草美，一家人興奮地以爲到了什麽洞天福地，其實我們已經越來越接近沙漠的中心，危險的陰影悄無聲息地籠罩了下來。漸漸地，四周都是金黃，綠色僅剩一抹。有一個月光似血的晚上，我睡在一個高高的沙丘頂上，懷摟匕首思念著我的阿芽。醒來時卻怎麽也找不到阿爸阿媽，四面八方亮晃晃地沒有一絲綠色，馬群羊群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大聲呼喊著阿爸與阿媽，喊出的聲音就像失明的眼睛對之於遼闊的天空。我只能竭力地喊破自已的喉嚨，直至發不出一點聲音。綿延起伏的沙漠猶如濁浪滾滾的洪水，我就像一葉小舟或一片樹葉，隨時都有毀滅的可能。
臨行時，阿芽送給我一把鋒利的匕首，鋒刃在淡藍色的月光下閃著悠靜的光芒。它示意著我與阿芽的感情是無堅不摧和不可阻擋的。正是憑藉這柄匕首，我才從處處蟄伏著危機的沙漠裏掙扎了出來，其間我幸運地碰上了一頭垂死的駱駝和一窩狼崽，我不忍心殺死它們，但求生的本能不允許我心慈手軟。阿芽濕潤的眼睛消除了我對乾渴的恐懼，她引導著我從死神手裏走出來。
就這樣，我孤身一人手握匕首行走在茫茫大草原上，阿芽成了我的唯一。這該死的沙漠。我知道自已離沙漠越來越遠，但我不知道是否離阿芽越來越近了。我只有片刻不停地走下去。。。。。。
三
1．
有一次，我覺得有什麽小蟲子爬進了我的嘴巴裏，便把它吐了出來；過了一會，又一隻小蟲子爬了進來，我又把它吐了出來；接著它又來了，這次我用手去抓，想把它摔得遠一點，但就是摔不出去，它好像很牢固地攀附在嘴角上面。我用力一拽，還是沒有拽下來，這時候，我覺得嘴得疼得要命，就再也不敢去拽它。
還有一次，我覺得有什麽東西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扭過頭去看，什麽也沒有；過了一會，那東西又拍了一下我的另一個肩膀，我把頭扭到另一面去看時，同樣什麽也沒見到；很快地，那東西拍了一下我的背部，我忽然跳了起來，來了一個三百六十度大轉身，結果還是什麽也沒有找到。你誰？你出來！我厲聲責問，裝出害怕的樣子。其實當我從沙漠的死神手裏掙脫出來之後，便已經對什麽都不在乎了。只是後來我馬上就意識到似乎有種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東西在威脅著我，他寸步不離地緊緊跟隨著，絕對不同於爬進嘴裏或拍我肩膀的那個東西，他是一種不可觸摸但又可感知的無形的東西，正是這一點，才使我顯得十分地驚恐與不安。
事情的解決是有一次我終於走到了一個浩瀚的湖泊邊，平靜的湖面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當我蹲在湖邊準備喝水時，湖水裏出現了一個從沒見過的陌生的怪物，起先他驚訝地盯著我看，一頭蓬亂的長髮以及滿臉刺蝟一般的鬍子，看上去猶如一頭獅子。慢慢地，他的目光開始變得溫柔起來，這樣的目光觸動了我內心深處某種有些久違的感覺，它讓我想到秋天開滿鮮花的草原傍晚，以及阿芽那雙淚水朦朧的眼睛。我突然明白這是一雙人的眼睛，它一下子啟動了我的記憶——我是人，湖水下面也是一個人。人的概念在我的腦海裏逐漸清晰起來，我想到了我的模樣。我看看那個我不認識的陌生人，他也看著我，這讓我覺得很有趣。但馬上有個問題困繞了我，那就是我搞不清楚我是誰了，我在哪里？我拍拍自己的臉頰，覺得我還存在著，湖水裏的那個人也拍打著自己的臉，表現出一臉很是迷茫的表情，我想他也許在思考著與我一樣的問題。我努力回想著記憶中的我，那個我便從記憶的遠處越來越鮮明地向我走來，我拿記憶中的我與湖水裏的那個人相比較，覺得沒有絲毫相同的地方，這就證實了湖水裏的那個人的確是我所不認識的。但我又無法看清自己的臉部，儘管剛剛進行過拍打。算了吧，這樣也好，我想我一下子多了兩個同伴，行走的時候就不會感到寂寞了。這真是意外的收穫，我哈哈一笑，湖水裏的那個人也哈哈地笑，記憶中的我則在不遠處安靜地等候著。就這麽笑了一會，笑聲裏出現了阿爸阿媽阿芽的身影，我想走過去好好地看看她們，但她們總是面目模糊使我無法看清。於是一陣憂傷從心底緩緩升起，我的脖子開始僵直，咽喉與鼻子倏然充滿了楚酸，淡鹹的液體從眼眶裏瘋湧而出，嘴巴忍不住張開再也不肯閉擾，口腔裏發出連續不斷的——啊啊——聲音，無盡的的悲傷終於趕走了短暫的喜悅，佔據了我的整個感情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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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仨人沿湖而行，我笑的時候湖裏的人也笑，我哭的時候湖裏的人也笑，記憶中的我始終在不遠處等著我與湖水裏的人，他像一隻風箏似地飄浮在前面。湖裏的人前行時，長髮與鬍子向後蕩漾著，像一條魔鬼魚在遊動。我們有時候談論著阿爸與阿媽，有時候談論著草原上的牧民兄弟，更多的時候我們談論的是阿芽。談到阿芽時，記憶中的我就會減慢速度側耳細聽，這時候我們的距離便會縮小，變得異常接近起來。
走過了許多日子，我漸漸發覺自己越來越看不清湖水裏的那個人了，湖水不再平靜清澈，似乎越來越渾濁，並且散發著陣陣惡臭。我們來到了一條叫做路的地方，這路就像失去了頭尾的蛇一樣彎彎直直地葡伏在草地上，草地也不再那麽豐厚，許多地方裸露出了黃色的沙土。這樣的景象使我感到無比的恐慌。路上出現了三三兩兩的行人，但恐慌輕而易舉地毀滅了咋一見到人迹時的那種欣喜若狂。前方土地上的道路越來越多，縱橫交叉，錯綜複雜，這給我帶來選擇上的困難。我不知該走哪一條路，同時強烈感到行走的艱難，漫漫長路替換了無邊的草原，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不適合行走了。在我不知所措慌不擇路之時，湖水裏的人和記憶中的我不知不覺地離開了我的視線。
3．
順著其中的一條路，我來到一個到處都是高大樓房的地方。有的房子裏擺放著各種色彩鮮豔的食物，我看到別人用手拿著在吃。我覺得肚子有點餓，便也走過去拿。但裏面的人很快就沖了出來，他們用一根奇形怪狀的鐵棒擊打我，說我是小偷。後來我口渴了，看見有一個房子下面嘩嘩地流出清亮的水，我便走了進去，那個房子裏面又隔開了許多小房子，每一個小房子都裝有一扇密封的小門，嘩地響了一下後，一個胖胖的女人從一個小門裏走了出來，她一見到我就哇哇地大喊救命，外面馬上就來了許多人，他們一上來就對我拳打腳踢，說我是什麽流氓，還有的說我是什麽神精病，還有一個人尖聲尖氣地說我這樣肮髒的人不能留在這個城市裏，免得影響這裏的市容，應該把我驅逐出去。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他們都是我從未曾見過的人。我抱著頭從人群中跑了出來，跑到一塊草地上，我疼痛極了，便躺倒在草地上，想喘口氣休息一下。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太陽黑乎乎的沒有輪廓，我覺得這裏的所有東西都灰沉沉的。一個小男孩跑了過來，看了我一眼，呀的一聲，很害怕似地逃進了一所房子，不一會他叫來了一個和我差不多高大的男人。那個小男孩拉著男人的手，指著我說——喂，你這個瘋子，快點走開，這是我家的草地，不許你睡在這裏。我只得爬起來走出這塊草地。我像一隻受困的蝙蝠一樣四處亂竄，後來我竄到一個十字路口，路上有不計其數的長著輪子的鐵盒子快捷地滑來滑去。我的突然性闖入使得它們全都停了下來，滴滴嘟嘟地發出刺耳的聲音，然後幾乎每個鐵盒子裏探出了一個人的腦袋，他們怒氣衝衝地大聲罵我——你找死啊！你會不會走路啊！要死就死得遠一點。不一會，來了一個戴帽子的人，鐵盒子裏的人喊——警察來了。那個被這些傢夥喊做警察的人大步走到我的面前，用一根黑顔色的短棍子頂住我的腰部把我推到路邊，然後我看見他朝那些鐵盒子揮了揮手，那些鐵盒子便又重新滑動起來。警察用棍子敲了一下我的肩膀，問我有沒有證件。我不明白證件是什麽玩意兒，便搖了搖頭。他問我家在哪里，我不知道什麽是家，我說我沒有家。他又問我從哪里來，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一會兒說草原，一會說沙漠，一會兒又說湖泊。他說什麽草原沙漠湖泊，你給我老實點，他有點不耐煩的樣子，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問我家裏還有什麽人，我想起被沙漠吞吃了的阿爸阿媽，我只有阿芽了，我說我在找阿芽。什麽啊呀？把話說清楚一點！警察大聲吼著。我得意地看了看他，心想你當然不知道我的阿芽。此刻我的腦海裏又出現了阿芽淚朦朦的雙眼，我忽然想起了阿芽送給我的匕首，我就把它從懷裏取了出來，我想我真是有必要把我與阿芽的故事向這位警察仔細說說。可是那個警察一見我拔出匕首，突然敏捷地往後竄了出去，就像我的馬冷不丁地被我抽了一鞭。他一隻手斜舉著黑棍，另一隻手迅速從腰間掏出一把手槍，他一邊緊緊地盯著我一邊用黑棍虛幻地指了指地面說，把刀子放下。而匕首是阿芽送給我的，我怎麽能輕易放下呢，誰也甭想奪走我的匕首，我可不能失去它。我想我還是走吧，我想早點見到我的阿芽，我不想再這麽拖延下去。於是我轉身就走。那個警察喊道，不許動，你給我站住！我想我爲什麽要站住，爲什麽要聽你的呢？我繼續往前走去。但那個警察快步跟了上來。我想我不能再與他糾纏下去了，於是我便跑了起來。那個警察也加快了他的腳步。眼看要追上了。我就變成一匹馬，在城市的道路上賓士起來，警察則鑽進一個鐵盒子，飛快地貼了上來，緊緊地咬著我不放——
歸 途
1
每天坐在小山坡上，面對著你離去的那個方向。不斷有馬隊或羊群經過，我要他們帶上對你的問候。阿爸倔強地堅持著他的決定，一天到晚清點綿羊的數目，還在帳蓬旁邊開出一塊菜地，說是你回來時，地裏的蔬菜正好可以收割。有幾個牧民賣掉他們的馬匹，從很遠的地方運來布匹或什物賣給我們和過往的客人。來回幾趟之後，他們身上的青草氣息越來越淡，多了一臉風塵，但他們總是樂此不疲，他們的表情日趨複雜。阿媽與他們之間的交談時間也越來越長，阿媽說自己的耳朵裏塞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你的消息變得飄渺起來，因爲從來就沒人看見過你，周圍的牧民開始忙於各自的事務，好多人記不起以前的景物。阿爸阿媽也不太提起你，後來你乾脆消失不見。有一次，阿媽興衝衝地拿著一件嬰兒衣服，說是給孩子的禮物，她開口閉口一點都沒想到你，我只能又跑到那個小山坡上。
做買賣的牧民與路過的客人發生了爭持，其實都是牧民兄弟。他們沒有覺察的是馬匹與羊群越來越少，而人卻越來越多。爭端在所難免，雙方經常大打出手。阿爸交給我幾條馬鞭，要我把帳蓬看牢。我有點不明所以，肚子裏的孩子一天比一天大，那塊無人知曉的芳草地我去過好幾次。最近一段時間，那些牧民忙於造房子，他們說這樣可以更好地擋風遮雨，他們把帳蓬一把火燒了。阿爸簡直有點神志不清，但他臨死前一刻不息地念著你的名字。我便拿起鞭子終日不離手，有時對著你離去的那個方向狠狠抽打。蔬菜收割的季節早已過去，阿媽日夜不停地爲我準備著孩子降生時的東西。我已經學會了察言觀色，對走過帳房探頭望的那些牧民有了一種警惕。只是他們早已不是我的牧民兄弟。我十分懷念過去的日子，與你一起在草地上打滾，還有你把我抱到馬背上，嘴巴裏含著我的頭髮，那天回來天剛剛放亮，草葉上挂滿露珠；我們總是笑得十分響亮，白雲低低的似乎觸手可及，天藍得像你的眼睛，這麽說時你看著我的瞳仁；我發覺你的眼裏飄著朵朵白雲，除了這些，我們從不擔憂馬群與羊群混在一起。
阿爸走後，阿媽開始落落寡歡，她已不再對牧民商販的任何資訊感到興趣，她每天坐在帳房門口教我怎樣割斷自己的臍帶。阿媽說她沒有什麽往事可以回憶，只有聽來的幾個故事。一個女醫生說她可以幫我割斷臍帶，聽了她的話阿媽好像松了一口氣，但她最終沒有答應把我帶走。割臍帶是你的事情，此刻我總是有意無意會想起那把送給你的匕首，我相信這一天你會在我身邊。女醫生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城市裏，她回去時留下的那些話使我有所不安，她說那邊的城市預謀——馬上就到這裏。這一切，連那些商販似乎都還蒙在鼓裏，他們還在打我帳蓬的注意，他們有了數不清的房屋，可有幾次他們趁我去山坡上祈盼你的時候，還是把帳蓬的幾根柱子拔了出來，我撲上去狠狠抽了幾鞭。他們說最後一個帳蓬就是礙眼。
2
城市裏的人比草原上的青草還多，商販們有了大顯身手的好機會。我幾乎忘記他們曾經遊牧四海，他們成了我的敵人，我不得不鞭不離手提防著傳說中的狼。那些小販們日夜穿梭在帳房四周，他們的跳躍動作比狼還要靈敏。我想我得爲你堅守一切。小山坡已經被他們佔領，我鞭長莫及。他們的陰謀不會得逞，他們高興得得意忘形，他們根本就不會明白，坐在帳蓬裏，我照樣可以面對你離開的方向。女醫生時不時跑來觀察我的身體情況，她說她的丈夫是個律師。終於有個敵人躥進帳房裏面，有些事情無法防備。這個人竟然喪心病狂要對一個孕婦實施暴行。阿媽用她乾枯的軀體擋住那個惡狼的攻擊，直至耗盡最後一絲力量。那些小販在帳蓬外掩著嘴巴在笑。我一定要找出殺害阿媽的兇手，還要控告這些用心險惡的小販子。四周一片荒蕪，城市的影子已依稀可見。我必須堅守帳房，要不然你會迷失方向。城市裏經常傳來有關失蹤的消息。
殺害阿媽的兇手正在追捕中，至於對小販的控告醫生的丈夫說是證據不足。我生了個兒子，醫生說孩子他爸在天之靈可以得到安慰，我一下子就淚流滿面。那個律師說我流淚的時候真是可愛，被醫生咚咚敲了幾下腦袋，他們是夫妻。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人們都說你這樣的人早就死了。我從來不這樣認爲，我爲你堅守帳房。兒子一天天長大。小販們不再固執下去，他們錯失了許多擴大空間的良機，耗費的時間反過來將會懲罰他們。他們幾乎無路可走，只能散佈到各個角落。女醫生的皮膚像乳汁一樣，她對我的抛頭露面表示出極大的擔憂，她和律師經常吵架。律師發瘋似地感歎真情與自然，他的眼神沈重無比，老是讓人以爲他在打瞌睡，他見到我時神采飛揚。
有一天，律師對我說，他的警察朋友抓到了一個身攜兇器的流竄犯，說起來極像殺害阿媽的兇手。我在鐵籠子裏見到了一個怪獸：一頭駭人的長毛遮住整個面部，身上散發我很是熟悉的氣息，但可以斷定這不是殺害阿媽的兇手。我要求看看他們繳獲的兇器，於是我看到了那把我送給你的匕首。怪獸在籠子裏哇哇大叫。我請求他們打開籠子，他們死活不肯，說是出於對一個女人的保護。我拿來馬鞭，我說你們不放他出來我就抽死他。他們說你抽吧。我跪在籠子旁，用他們聽不懂的語言與怪獸進行交談。接下來我緊握皮鞭轉身面對警察和律師，揚起鞭子劈頭蓋臉地抽向他們，他們抱著頭倉皇地跑了出去。打開籠子，然後我們死死摟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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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這把匕首沒用了，不能割斷你的臍帶。我說匕首雖然沒割到臍帶，用途依然廣泛——譬如現在，在雲朵裏劃一個缺口，降下一片雨去，下面就會掌聲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