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師娘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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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素蘭嬸以五十多歲高齡產下么女惠真,除了老蚌生珠外,素蘭嬸和遠嫁台北的大女兒梅蘭,同時坐著月子,這在民國五十幾年,的確造成小鎮上轟動的談論話題。惠真一出生,上頭不但已有四位姐姐、兩位哥哥,尚有兩位年紀比她還大些的姪女。

惠真的父親,長年離家到台北做水泥工,一年到頭難得回家幾趟。因此,父親這個身影,一直都是模糊的存在她的腦海裡,只有逢年過節,才有機會親眼目睹她那位連臉孔都覺得相當陌生的父親。

阿本伯削瘦的身材,因工作的關係,長年風吹日曬,六十歲不到,皮膚黝黑得像風乾的橘子皮,再加上眼眶塌陷。因此外觀上,比實際年齡滄桑許多。在我有記憶以來,他似乎不曾踏出家門跨到對街,和左鄰右舍泡茶串門子。後來,斷斷續續從鄰人口中得知,阿本伯生性忠厚老實、木訥寡言,平日在外省吃儉用,也要將掙到的一分一毫錢,按時寄回家中。否則,一向強悍且視錢如命的素蘭嬸,會三天兩頭拍電報到台北,拼了老命也要把錢催回。

或許父女之間,在年紀上有了這層懸殊的差距,惠貞求學期間,甚至不願意讓同學知道她有這樣的父親。因為,她不希望別人老是錯將她的「父親」當「阿公」來稱呼,在她小小的年紀裡,總是不知該如何去面對這樣的尷尬場面。因此,「父愛」對她而言,一直都是如夢境般的遙遠。而她真正有機會和父親朝夕相處的那幾年,父親已經是病入膏肓,無法工作。在工頭及台北大姐的安排下,入院接受檢查。後來證實是需要長期靜養的肺癆病,只好拖著一身病痛,無奈的辭了工作回家。經濟重擔,從此轉移到她的母親身上。幸好素蘭嬸擁有一手「炊粿」的好本領,很快就在菜市仔佔到一個攤位,賣起米苔目、紅龜粿、蘿蔔糕、碗粿等傳統米食。

阿本伯自從染上這惱人的疾病後,成天閒歇性咳個不停。那劇烈混濁的咳嗽聲,越到夜深越是鮮明;那力道幾乎可穿透過一道道紅磚牆,彷彿那一口膿痰卡在肺葉間,非得將五臟六腑全咳了出來,才能止住這惱人的疾病。後來,素蘭嬸受不了這沒日沒夜的折騰,乾脆將阿本伯的房間移出屋外,單獨隔離在炊粿的後尾間。素蘭嬸在市場賣粿時,阿本伯即便咳得徹夜未眠,白天依然得拖著殘存的半條老命,繼續蜷曲在大灶前,隨時添加柴火幫素蘭嬸炊粿,根本無法安心養病。

有一次,還因為身體虛弱不支,竟在大灶前睡著了。直到煙囪發出陣陣濃煙,傳出刺鼻的燒焦味時,才在鄰人七手八腳下滅了火。而這樣無心惹出來的意外,免不了又要引來素蘭嬸的一陣抱怨與怒罵。

因此,打從惠真有記憶以來,她的母親就是這麼強勢的主導著家裡的經濟大權,而父親永遠委屈得像個長工似的,除了日夜認命的工作外,從不敢有任何的怨言。

惠真小我五歲,嚴格說起來,我們的童年時光,並沒有多大交集。早期對她的印象,全來自阿公對她的抱怨:
「生目周毋識看到查某人架ㄎ一ㄤˋㄎㄚ,親像伊老母,專工出世來欺負人!」
由於她的年紀和大弟相仿,自然而然就常玩在一塊兒。而生性戇直的大弟,常被她咬到皮破血流,只因為遊戲時,沒有聽從她的指揮。每當弟弟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回家跟阿公哭訴,一向不愛計較的阿公,除了暗地裡罵她幾句撈本外,往往只能心疼的哄哄大弟,並以責備的口吻說:「叫你麥擱伊勝,你就毋聽話。你看!知影痛喔!」

惠真從小伶牙利嘴,打從國小五、六年級開始,她就懂得如何溜進四姐惠美的房間裡,將私藏於床鋪底下,成堆的言情小說偷渡出來,免費借給班上那些情竇初開的小女生看,藉機博取更多的友誼。而她私下和同儕言談間,也希望別人以瓊瑤筆下女主角的名字暱稱她,彷彿只要名字一改,就能遁入懷春少女的浪漫情境。對於瓊瑤小說裡男女主角不食人間煙火的對白,背得滾瓜爛熟常唬得同伴一愣一愣的。成天做著明星夢她,言談間常夾雜著一些和實際年齡不相稱的早熟語言。

國小畢業那年,她已出嫁的三位姐姐,連袂回家跟母親據理以爭,無論如何,都要爭取么妹惠真繼續升學的機會。為了這件事,母女間甚至吵得不歡而散。最後,還得勞動對面銀樓老闆娘瓊慧姨出面打圓場。因為素蘭嬸一向重男輕女,總認為自己養了一堆賠錢貨,將來老了只能靠兩個兒子養老。所以七個孩子當中,除了兩個兒子得以順利進入初中就讀外,其它四個女兒小學一畢業,不是送到工廠車皮包賺錢,就是乾脆北上幫傭。

至於老四惠美的年紀,也不過大我三歲而已,她也是國小一畢業,就自動表示不想再讀書了。因為光是六年來的國小生涯,每到註冊期間,惠美總是拖到全班最後一位,非得老師板起臉孔再三催促下,惠美才能在母親的辱罵聲中,拿到區區的幾十塊錢。

那一年過完暑假,惠真果真成了家中唯一可以繼續升學的女生。

只是一向活潑外向,對異性充滿好奇與幻想的她,根本沒有把這難得的讀書機會好好的珍惜。因此,並未能如願擠進升學班。成天不是和一群不愛唸書的國中生跑到後山約會,就是乾脆捧著瓊瑤小說,漫步在山後的小徑,幻想著自己是書中裡的女主角,和夢中的白馬王子在林間浪漫相遇。

三年後的高中聯考一放榜,通知單裡的各科成績,早在預料之中。只是有一科竟然意外的掛零,這在當時的確引起左鄰右舍諸多的揣測。有人說,可能是考試作弊當場被逮,否則考題無論再怎麼艱澀,隨便猜總該有些分數吧。至於真相如何,她不說,至今仍舊是個謎。

隔年,鎮上就流傳出有關她北上重考的消息。等聯考再度放榜後,有許多不同版本的故事從此在大街小巷流竄。當然,最大的「放送平台」就是來自在菜市仔賣粿的素蘭嬸,素蘭嬸逢人就喜滋滋的誇說:「惠真今年插考師專,真好,讀冊免納錢,每個月還有月給好領。」另外一個版本,則是來自對面銀樓老闆娘瓊慧姨口中。因為,瓊慧姨宣稱她得到的才是第一手資料,據說惠真曾親口求助於瓊慧姨,並坦言其實她後來考上的學校是「北一女」,但是,她知道再也無法從母親的口袋裡掏出一毛錢,因此,不得已才捏造這樣的謊言欺瞞母親。

後來瓊慧姨答應免費提供她未來三年的學費、生活費,瓊慧姨提出唯一的交換條件,就是希望惠真能夠代為照顧第一次離家,北上就讀護理學校的心肝寶貝明玫。

從此,惠真就居住在台北瓊慧姨花錢租賃的房子裡,當起明玫的免費「家庭教師」。
只是思女情切的瓊慧姨,有次心血來潮,竟在非假日連夜搭車北上探視。惠真湊巧不在,追問之下,發現明玫言詞閃爍,似乎另有隱情。後來,在瓊慧姨的不斷逼問下,明玫才將事實的真相娓娓道出。瓊惠姨聽完後怒火中燒,沒想到年紀一大把,閱人無數的她,竟然被一個十幾歲不到的黃毛丫頭,編造的謊言耍得團團轉。還牽連女兒在這兒受惠真的擺佈,甚至恐嚇她不得把真相說出。

原來,惠真根本沒有考上「北一女」,她不過是重考考上高職夜補校。當夜,瓊慧姨憋著一肚子的怒氣,挨到夜深,才看著惠真背著書包,手中還捧著一束鮮花,從屋外哼著情歌走了進來。瓊慧姨二話不說,當場重重的甩了她兩巴掌,並劈哩趴啦的破口大罵了起來,也不管其它房客投以異樣的眼光。惠真被打得眼冒金星,知道事態嚴重,當場跪地求饒,並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不斷向瓊慧姨懺悔保證,請求她千萬不要將事情的真相告訴母親。希望瓊慧姨再給她一次機會,並允諾將來上班賺錢,鐵定會連本帶利加倍奉還。

一向心腸軟的瓊慧姨,面對眼前這個自小看著長大的女孩,怒氣頓時消了大半,只好無奈的答應她。只是心中忖度著,這件事絕不能讓先生和左鄰右舍知道,否則這張老臉該往哪裡擺。

幾年後,在銀行上班的進財叔,有天回家對著女兒瓊淑說:
「妳真是不爭氣,五專畢業這麼多年了,老呆在工廠當什麼會計,也不學學妳那個小學同班同學惠真。今天她來銀行辦貸款,並親口跟我說,她今年已自台大外文系畢業,等過完暑假,就要出國留學繼續深造。」
「我記得妳小學、國中的成績,不是都比她好嗎?」進財叔不死心的繼續補上一句。
問得瓊淑五味雜陳,不知該如何回答父親的提問。

事實上呢?每當有人向惠真的哥哥求證起這件事時,澄洲哥總是撇撇嘴,連忙揮揮手說:「我妹在外的事,千萬別問我,我一概不清楚!」

幾年後有關她的故事,在耳語間流傳的版本何止於此呢?有人說她在台北某補習班擔任英文教師,也有人說她從師大外文系畢業後,一直在台北市某國中擔任英文教師。只是呢?逢年過節回娘家,偶爾我也會遇到她,閒聊中她倒是不曾對我提到跟工作有關的任何話題。

直到前幾年,她開著法拉利跑車載著年紀大她一輪的復健科醫師,到長庚醫院探望我那中風的母親,並喜滋滋的將未婚夫介紹給我們認識時,僅就當天光鮮亮麗的外表看來,其實兩人看起來似乎還蠻搭的。事後,我目送她到電梯門口,看著她滿面春風的拉著未婚夫的手,很努力的跟我揮手道別,看來這回「醫師娘」的身分應該是真的。

---by my heart

拜讀了^_^

果然是一位傳奇女性 :roll:
老實說,瓊瑤小說我是一本也沒看過,大概是時代不同了^_-

這篇算是女性書寫
現實社會中像故事主角慧真這樣的女性應該不少
很好的一種人物觀察唷
             薩芙
 

謝謝鮪魚和薩芙版主對本文的回應
最近嘗試寫小說
有時我不太能夠掌握散文和小說的分際到哪兒
一切還在努力學習摸索中
還望大家多多批評指教 :oo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