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12月 19, 2004 5:45 pm
超級市場是另一種形式的拍賣會。許多家族在此待價而沽。
他推著金屬製的購物車（有四個橡皮輪胎以及一個可以放三箱啤酒的底座可以裝滿滿一星期垃圾食物的超大置物箱。運氣好時還可以找到幾輛有獨立出來的小方架用來關住小孩子）逡巡於各大賣場之間。有好一陣子，他彷彿回到了他父親和他父親那一群患難與共的軍中袍澤逃難流亡的時代（而他推著車子的樣子和他父親手緊緊握住槍桿的樣子很是可以重疊在一起的）。他想，這便叫做家族詛咒？他們一家子所有繼承他祖先那一顏姓的都非得以緊握住什麼來確認自己還活著的事實嗎？（他最早名氣最大的那個叫顏回的祖先，不也是緊緊握住貧寒家中年老的父母省吃儉用甚至四出賃貸得來的一串肉乾，只為了加入史上最落魄的一個文人集團）兒啊！他父親每每這麼回憶著，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們一夥子東逃西竄，懷裡只揣著兩顆又硬又乾的饅頭，兒啊！那種饅頭哪是你們現在吃的這樣雪白鬆軟的饅頭。他說爹呵我知道那是段苦日子（他居然不用現代人習慣稱的「爸爸」而是用「爹」）。接著他們父子倆的認知便停滯在一個很詭異的時空（他忖度著又乾又硬的饅頭的滋味而他父親感嘆著雪白鬆軟的饅頭的滋味）。他以為父親猶似一本過了期的泛黃書刊或破舊雜誌，任他如何翻閱總也找不出更新更前所未聞的記載（有時候他又覺得把父親比喻成書籍之類的東西是大逆不道的，為人子女怎可如此肆無忌憚地任意觀看父親赤裸裸的身體！），所以當他聽著關於饅頭的傳說（真他媽中國那來這麼多的傳說）的時候，腦裡關心的實際上是當日股市行情或者他老婆要他回家順道帶的一盒雞蛋、高筋麵粉、玉米罐頭、一打x潔平板二百抽衛生紙（他老婆囤積人格中最重要的一個章節）、半打某某牌洗滌精（次重要。他想家裡才兩個人吃飯有多少碗筷好洗），有時他也會自作主張地多塞了兩盒並不在購物清單上的保險套。當初如果沒有那兩顆饅頭，他父親回過神來又是這麼一句，爸爸我老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這時他會很識趣的接下話來，可不是爹（他老改不過來），如果沒有你今天就更不會有我們兄妹倆了（幹，所以我們要不要在顏氏神主牌旁再供上兩粒饅頭。幹，他想像若孫悟空從饅頭中迸出來，會是多麼滑稽的一個畫面）。
他記得很清楚他父親曾經親口敘述過關於他逃亡的故事。（就是在那個動蕩的時代裡，他父親與他父親那群共患難的軍中袍澤們如何遍歷險阻，運用所有人特殊的技能，加上一點小運氣，成功逃出生天。）
「兒啊！那時我們荒山野嶺沒命地亂竄，只能夠利用夜晚微弱 的月光趕路。有時候遇上烏雲遮天，一行人真是跌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怕啊！怕一條命就莫名其妙地丟了。大家都只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都還有滿腔抱負等著實現。可當時候說什麼抱負都是屁，就只一個念頭：活下去。臨走前你老太爺給讓的一雙草鞋，連穿都捨不得穿呢！也在倉皇之間掉了。腳底板當真是磨得紅又腫，可儘管疼痛難耐，能不繼續走嗎？」
這番話，他不知道聽過幾遍了，覺得都可以列進家族史的「傳說目」了。可是他老父卻彷彿只能藉由不斷重複他的經歷，去重溫他其實根本還沒開始就宣告結束的青春期。
「正值發育期的一群少年，每餐光吃飯起碼都可以吞下三大碗，可是連年戰亂的農作都荒廢了，哪來東西可吃。你王伯伯就在當下展露出他小時候滿山野的本事，不僅四處設置陷阱捕捉小獵物，有幾回甚至還打著了碩壯的山豬！他娘的，誰能料到孩提時常被母親追著揍的王伯伯，竟在日後保住大家一條命。」
都過去了不是嗎？爹，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他總會接著這麼說。
驀地，他驚見眼前竟然出現一行神色萎靡、光著腳丫的孤軍，在髒髒的月色下偷偷摸摸地前進著：他父親也在其中，懷中揣著的大概是他那素未謀面的祖父所給的鞋子吧。而那位在腰際間掛著兩隻兔肉乾的則大有可能是年輕時的王伯伯。然而仔細定神一看，原來不過是一隻隻被川燙去毛、整齊吊掛在陳列架上的光雞。那些雞的白不同於他所睡過的女人的那種膚白或妝白，卻是一種泛著奇光,足以勾起他同年記憶的雪白。猶記他還小的時候，整個社會籠罩在一股「莊敬自強」、「勤儉持家」的氛圍中，每每得遇上年度的大拜拜或大普渡，才可望打打牙祭一嚐葷味。他父親總會將作成白斬雞的兩隻雞腿，夾給他和妹妹一人各一隻。「你們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要知道我們小時候哪敢奢想這些食物！只要你老
太爺肯讓在過年過節時吃上幾碗豬油拌飯，哪個在磕頭拜節時敢不特別用力哦。妹妹，好不好吃啊？」
他從來不知道妹妹的感受如何。但他自己卻是打從心底厭惡那盤油膩噁心的葷食：他寧可多扒幾口飯，也很少把筷子伸向剩餘的雞肉。
他抬頭望向那群死透了的雞：下垂的肉冠、斂起的翅膀、僵直的雙腿以及一對對不帶半點感情，彷彿早已看穿自己下場的目光。伸出手指戳了戳雞身，確認每隻雞都保持在肉質充滿彈性的死亡狀態下。怎可能嘛！從剛才開始，他便老覺得是否還有尚存活著的雞躲在那一大群同伴的屍體中在對自己訕笑著。他想起父親的故事。父親的一言一句，對他都帶有種近乎催眠的魔力，使他認為從小就自己和普通小孩不同：他有個簡直像是從武俠小說中走出來的父親，在遭遇了種種的危難和險阻後，終於成功重獲自由，而他父親那些至交什麼王伯伯董伯伯薛伯伯們，也都適時地扮演起他們護衛的角色，成功護送他父親這個主角安全脫逃出生天。這大概是因為他的bed stories向來都並非什麼虎姑婆、睡美人之類的童話故事的關係吧。殊不知，其實被催眠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父親。
他父親為了拭去那段不光榮，幾近恥辱的青春期記憶，硬是極其誇誕地把每個人本來很微薄的本事無限上綱，並且在很多細節上面前後矛盾著（比如有一次談及他們一行人在經過檢查哨口時，不知怎地竟被識破身分，當場陷入了前有追兵後無退路的險局。就在情勢緊急的時刻，他黃伯伯不慌不忙地從懷裡取出數十顆鐵菩提，以一式漫天花雨的發暗器手法，彈無虛發地擊退了前來圍捕他們的哨兵。他父親直誇道：「要不，等大隊人馬到來後，我們就只能束手就縛了。」可等他年紀稍大時，某日他父親不知因何緣故和黃伯伯大吵一架，他父親在黃伯伯走後，竟當著自己的面破口大罵：
「這老黃日他娘的真是越活越回去！要不是看他弱不經風的份上，還怕不一巴掌打的他滿地找牙去了！」(然後他想，不是說黃伯伯把你們全部救出來的嗎？）。
他和他父親就像鏡子一樣，互相催眠著也同時接收了對方的催眠：他父親誤以為成功催眠了兒子，於是自己一頭栽進自己的催眠中﹔而他則瞧出原本想催眠自己的父親卻反掉入自己所一手構築的想像中。就在某天，他忽然甦醒過來，覺得像作了一場好久的夢，並且不慎扭傷了脖子。這樣的認知並沒有讓自己變得好過，卻在父子之間出現一堵曖昧的牆。因此，如果可能的話，他盡量不回家聽父親嘮叨，萬一不得已，也會提醒自己別胡亂回話。
的確是沒有存活著的雞隻。可他絲毫不敢放鬆大意，像在守護著自己不堪一擊的身世一般，害怕被窺破自己一直信以為真的家族秘密迫使他神色儼然一如他父親在逃亡過程中所顯露出來的戰戰兢兢。不時睥睨著他以為還在持續對他訕笑的雞，他終於下了一個決定。他趨前取下一隻看來最為強壯（對一件死物竟用強壯？）、體積最為龐大的雞放入推車中。他要吩咐妻今晚燉了它以昭顯他的勝利。這雞與他父親之間確實存在一道無法解釋，玄妙的聯結，儘管他向來不太吃雞肉的，卻意氣用事地決定買下它。記得以前也曾在Discovery節目裡看過報導，介紹有關印尼巴里島盛行的鬥雞。參與賽事的雙方在事前用盡各種方法去激怒雞隻，而後再丟進賽場中讓他們互相廝殺。他們且在雞的腳爪上綁著銳利的刀片藉以增加攻擊力（如同小混混在鬥毆前會先裝上手指虎）。可悲的雞隻完全搞不清楚究竟激怒自己的原因為何，壓根沒在意導致自己憤怒的主嫌，只懂得進賽場後找上同類一決生死，非拼個你死我活以宣洩他們莫名奇妙湧上的怒意。當主人在場外議論勝負時，它們就已注定了戰鬥至死的命運。「太殘忍了！」妻才看到一半就神情惶恐的逃開了。他倒是看的津津有味，巴不得自己有機會也弄來幾隻訓練訓練（如同戰爭訓練他父親一樣.。但他父親終究沒有完成比賽）。
超級市場的動線通常規劃的不錯，總是讓人可以不急不徐地優閒逛遍整座場地，並且找到自己所需要的物品。當然，也常會害人不留意多拿了一些本來並不打算買的東西。諸如：一把園藝用長柄剪刀（他住在一間公寓裡耶）、四號金頂牌鹼性電池（家裡好像還剩下半盒）、一本教授瑜珈入門的圖文書（可以給他父親打發無聊以免他老是沉浸在無趣的回憶裡）、一組高級咖啡對杯（偶爾失眠時會喝）、一塊七零年代西洋懷舊電影原聲帶CD（他只看過其中一兩部吧）、鬱金香造型小夜燈（最後都讓妻子拿去送人了）、一件仿L.V直筒牛仔褲（雖然因工作關係他大半都穿西裝）、四大盒裝家樂氏玉米片（適逢促銷價期間）、全套修剪指甲器具（上次去指壓回來後，他便老掛念著非買一套不可）。超級市場的而且確是有股奇異的魔力，魅惑人們焦急地想要去把手上的推車填得滿滿的。這力量可能來自於白晃明亮的照明、寬敞有序的坪數；來自空氣中散佈著各式物品（南北雜貨、罐頭菸酒、生鮮熟食、清潔用品等）所混合交雜形成的味道（像他父親剛洗完澡全身抹上爽身粉，而內衣上則沾著經年不去的香煙味）﹔甚至可能是廣播機內那帶有磁性的女聲。總之，超級市場揉合的感覺是既新鮮又平凡，既陌生卻又令人熟悉。他更生出「超級市場是沒有生命的父親而父親是有生命的超級市場」的荒謬聯結。於是他想過幾天再帶父親過來走走（說也奇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是想帶父親去公園、美術館走走，卻是到一間超級市場。）
父親是該出門走走了。儘管年少時候那段顛簸流離的生活將他的身子磨練得硬朗健壯，畢竟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呢！長期積累在心底的壓力，讓他時常半夜裡失眠，加上大概以前餓怕了，現在特別喜歡吃口味重、油膩的食物也令他患上高血壓。醫生便曾警告過他，再不設法控制他父親的飲食習慣，那麼不用多久就很可能發生意外了。說什麼嘛！老人家辛苦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現在可以吃吃愛吃的東西，幹麻說的那麼嚴重！然而想歸想，他還是默默聽從指示，有意無意間盡量去限制父親的飲食。
這麼一回想，好像自小到大從也沒見父親做過什麼樣的運動。以前總還時常會有父親的那些老戰友們上門來閒嗑牙，陪他父親一同緬懷過往，他則會極其興奮地在大人間穿來跑去：那就是黃伯伯！使得一手好暗器。哇！站黃伯伯旁邊的不就是擅長安置陷阱的王伯伯。每個人都是令他無限崇拜的一條漢子。而現在路上打了照面倒也還好，一個個老且臃腫，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崣崣巔巔的像極動物園裡的國王企鵝。但自從那些麼伯伯們一個個成功跳脫和他父親一同逃難的段落之後，重又落入太極拳、外丹功、圍棋、泡老人查的世界裡，也曾有那麼幾次他們前來試圖拉攏父親投靠自己所屬的勢力，不過都被父親委娩的回絕。老了！扭不動了！你們去就好。但私底下他會這麼說：「娘們的東西！」接下去就又是「兒啊！想當初...」他實在想不透父親怎會如此執著於那段其實忘掉說不定會更好的過去。根本就沒有會發暗器的黃伯伯、沒有輕功超絕的薛伯伯，而以後也不會再有他那彷彿是從武俠小說中走出來的父親。
「爸啊，一輩子死守住他的回憶不放。就像陷在流沙中的人，爬是已經爬不出來了，一但掙扎的話又讓自己更加往下沉。」他妹妹比他早看清楚父親的把戲。
「你被爸洗腦了」
他往往會不服輸地回道：
「少說廢話！小時後妳不也一樣聽的入神。」
「我只是認為如果我也裝作很有興趣的話，會不會讓你跟老爸比較好過一點。」
騙人！那時她才幾歲而已，怎可能想這麼深。可是好像也對，每次他的伯伯們來時妹妹似乎並不特別興奮(不像他)。讓她高興的就只有他們所帶來的伴手禮盒。
「哥，你記不記得董伯伯﹖」
怎不記得！在老爸的故事中著莫最多的不就是這號人物。說他渾身是膽義薄雲天，曾經尾隨敵軍的行蹤半夜獨個摸了過去，幹掉對方七、八個人―只因為看不慣匪軍在白天調戲了一位婦女；又說他們在逃難的途中都自顧不暇了，可只要眼見自己的同胞受到欺凌，董伯伯便會忍不住出手搭救。「你董伯伯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他父親總是這麼結尾。
有一次爸帶我去拜訪董伯伯，他妹妹告訴他，我們在前門喊了老半天都沒人搭理。爸說小妹妳繞到後院去看一下。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幕，董伯伯被他老婆揪著耳朵罵：『沒出息的老芋仔，你除了吃飽等死還會幹麻！叫你去討一筆會錢也扭扭捏捏地還被轟出門。我是瞎了眼才嫁給你這沒用的男人。』
他妹妹驚訝地張大嘴巴，這就是爸時常誇讚的董伯伯﹖愣了好一會，她決定不發一語走回前門告訴老爸好像沒有人在。從那天起，她再也不照單全收父親所講的每一段故事。
他站在糖果餅乾區，沒來由地想起妹妹說過的這番話：句句都那麼沉鬱、那麼令他印象深刻。好比掩耳盜鈴的寓言一樣，他父親總以為只要把耳朵摀住就沒人會識破自己可笑的騙局(他充當摀住父親耳朵的那双手) 。殊不料其實不是沒被聽見，而是根本沒有人會放在心上。也或許，他並沒有妹妹所以為的那樣遲鈍，過好久才發現自己與父親是在上演一齣沒有觀眾的肥皂劇。那全是因為當他把全部心神都投於父親所構築的舞台時可以讓他暫且遺忘被其他同學欺負的不快童年；他希冀父親的那些友人能夠撥空教他個一招半式，令他報回一拳一腳之仇。當他放入更多憧憬，夢便能毫無破綻地持續進行下去。而他妹妹則由於自小長得甜美可人，受到週遭眾多男同學擁戴，自然無須躲入幻想的城堡裡。
走向結帳區，他挑了一行只有四、五個人在排隊的櫃檯。前面每個人的推車中都是滿滿的一堆物品。看樣子要輪到他恐怕還得好幾分鐘。忽然電話響起。是妻打來的。
「喂！我快回去了。」他說
「不好了，爸忽然在客廳昏倒，現在已經被救護車送去醫院。醫生說他血壓急遽升高情況不太樂觀。」手機那頭傳來妻子焦急的聲音。
「妳不要慌！我馬上回去。妳趕快打電話通知我妹妹。」他竟然非常鎮定。
掛上電話，他愣了好一下：就快要輪到自己了，他卻無法決定是要先結完帳，還是馬上趕赴醫院。
他推著金屬製的購物車（有四個橡皮輪胎以及一個可以放三箱啤酒的底座可以裝滿滿一星期垃圾食物的超大置物箱。運氣好時還可以找到幾輛有獨立出來的小方架用來關住小孩子）逡巡於各大賣場之間。有好一陣子，他彷彿回到了他父親和他父親那一群患難與共的軍中袍澤逃難流亡的時代（而他推著車子的樣子和他父親手緊緊握住槍桿的樣子很是可以重疊在一起的）。他想，這便叫做家族詛咒？他們一家子所有繼承他祖先那一顏姓的都非得以緊握住什麼來確認自己還活著的事實嗎？（他最早名氣最大的那個叫顏回的祖先，不也是緊緊握住貧寒家中年老的父母省吃儉用甚至四出賃貸得來的一串肉乾，只為了加入史上最落魄的一個文人集團）兒啊！他父親每每這麼回憶著，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們一夥子東逃西竄，懷裡只揣著兩顆又硬又乾的饅頭，兒啊！那種饅頭哪是你們現在吃的這樣雪白鬆軟的饅頭。他說爹呵我知道那是段苦日子（他居然不用現代人習慣稱的「爸爸」而是用「爹」）。接著他們父子倆的認知便停滯在一個很詭異的時空（他忖度著又乾又硬的饅頭的滋味而他父親感嘆著雪白鬆軟的饅頭的滋味）。他以為父親猶似一本過了期的泛黃書刊或破舊雜誌，任他如何翻閱總也找不出更新更前所未聞的記載（有時候他又覺得把父親比喻成書籍之類的東西是大逆不道的，為人子女怎可如此肆無忌憚地任意觀看父親赤裸裸的身體！），所以當他聽著關於饅頭的傳說（真他媽中國那來這麼多的傳說）的時候，腦裡關心的實際上是當日股市行情或者他老婆要他回家順道帶的一盒雞蛋、高筋麵粉、玉米罐頭、一打x潔平板二百抽衛生紙（他老婆囤積人格中最重要的一個章節）、半打某某牌洗滌精（次重要。他想家裡才兩個人吃飯有多少碗筷好洗），有時他也會自作主張地多塞了兩盒並不在購物清單上的保險套。當初如果沒有那兩顆饅頭，他父親回過神來又是這麼一句，爸爸我老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這時他會很識趣的接下話來，可不是爹（他老改不過來），如果沒有你今天就更不會有我們兄妹倆了（幹，所以我們要不要在顏氏神主牌旁再供上兩粒饅頭。幹，他想像若孫悟空從饅頭中迸出來，會是多麼滑稽的一個畫面）。
他記得很清楚他父親曾經親口敘述過關於他逃亡的故事。（就是在那個動蕩的時代裡，他父親與他父親那群共患難的軍中袍澤們如何遍歷險阻，運用所有人特殊的技能，加上一點小運氣，成功逃出生天。）
「兒啊！那時我們荒山野嶺沒命地亂竄，只能夠利用夜晚微弱 的月光趕路。有時候遇上烏雲遮天，一行人真是跌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怕啊！怕一條命就莫名其妙地丟了。大家都只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都還有滿腔抱負等著實現。可當時候說什麼抱負都是屁，就只一個念頭：活下去。臨走前你老太爺給讓的一雙草鞋，連穿都捨不得穿呢！也在倉皇之間掉了。腳底板當真是磨得紅又腫，可儘管疼痛難耐，能不繼續走嗎？」
這番話，他不知道聽過幾遍了，覺得都可以列進家族史的「傳說目」了。可是他老父卻彷彿只能藉由不斷重複他的經歷，去重溫他其實根本還沒開始就宣告結束的青春期。
「正值發育期的一群少年，每餐光吃飯起碼都可以吞下三大碗，可是連年戰亂的農作都荒廢了，哪來東西可吃。你王伯伯就在當下展露出他小時候滿山野的本事，不僅四處設置陷阱捕捉小獵物，有幾回甚至還打著了碩壯的山豬！他娘的，誰能料到孩提時常被母親追著揍的王伯伯，竟在日後保住大家一條命。」
都過去了不是嗎？爹，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他總會接著這麼說。
驀地，他驚見眼前竟然出現一行神色萎靡、光著腳丫的孤軍，在髒髒的月色下偷偷摸摸地前進著：他父親也在其中，懷中揣著的大概是他那素未謀面的祖父所給的鞋子吧。而那位在腰際間掛著兩隻兔肉乾的則大有可能是年輕時的王伯伯。然而仔細定神一看，原來不過是一隻隻被川燙去毛、整齊吊掛在陳列架上的光雞。那些雞的白不同於他所睡過的女人的那種膚白或妝白，卻是一種泛著奇光,足以勾起他同年記憶的雪白。猶記他還小的時候，整個社會籠罩在一股「莊敬自強」、「勤儉持家」的氛圍中，每每得遇上年度的大拜拜或大普渡，才可望打打牙祭一嚐葷味。他父親總會將作成白斬雞的兩隻雞腿，夾給他和妹妹一人各一隻。「你們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要知道我們小時候哪敢奢想這些食物！只要你老
太爺肯讓在過年過節時吃上幾碗豬油拌飯，哪個在磕頭拜節時敢不特別用力哦。妹妹，好不好吃啊？」
他從來不知道妹妹的感受如何。但他自己卻是打從心底厭惡那盤油膩噁心的葷食：他寧可多扒幾口飯，也很少把筷子伸向剩餘的雞肉。
他抬頭望向那群死透了的雞：下垂的肉冠、斂起的翅膀、僵直的雙腿以及一對對不帶半點感情，彷彿早已看穿自己下場的目光。伸出手指戳了戳雞身，確認每隻雞都保持在肉質充滿彈性的死亡狀態下。怎可能嘛！從剛才開始，他便老覺得是否還有尚存活著的雞躲在那一大群同伴的屍體中在對自己訕笑著。他想起父親的故事。父親的一言一句，對他都帶有種近乎催眠的魔力，使他認為從小就自己和普通小孩不同：他有個簡直像是從武俠小說中走出來的父親，在遭遇了種種的危難和險阻後，終於成功重獲自由，而他父親那些至交什麼王伯伯董伯伯薛伯伯們，也都適時地扮演起他們護衛的角色，成功護送他父親這個主角安全脫逃出生天。這大概是因為他的bed stories向來都並非什麼虎姑婆、睡美人之類的童話故事的關係吧。殊不知，其實被催眠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父親。
他父親為了拭去那段不光榮，幾近恥辱的青春期記憶，硬是極其誇誕地把每個人本來很微薄的本事無限上綱，並且在很多細節上面前後矛盾著（比如有一次談及他們一行人在經過檢查哨口時，不知怎地竟被識破身分，當場陷入了前有追兵後無退路的險局。就在情勢緊急的時刻，他黃伯伯不慌不忙地從懷裡取出數十顆鐵菩提，以一式漫天花雨的發暗器手法，彈無虛發地擊退了前來圍捕他們的哨兵。他父親直誇道：「要不，等大隊人馬到來後，我們就只能束手就縛了。」可等他年紀稍大時，某日他父親不知因何緣故和黃伯伯大吵一架，他父親在黃伯伯走後，竟當著自己的面破口大罵：
「這老黃日他娘的真是越活越回去！要不是看他弱不經風的份上，還怕不一巴掌打的他滿地找牙去了！」(然後他想，不是說黃伯伯把你們全部救出來的嗎？）。
他和他父親就像鏡子一樣，互相催眠著也同時接收了對方的催眠：他父親誤以為成功催眠了兒子，於是自己一頭栽進自己的催眠中﹔而他則瞧出原本想催眠自己的父親卻反掉入自己所一手構築的想像中。就在某天，他忽然甦醒過來，覺得像作了一場好久的夢，並且不慎扭傷了脖子。這樣的認知並沒有讓自己變得好過，卻在父子之間出現一堵曖昧的牆。因此，如果可能的話，他盡量不回家聽父親嘮叨，萬一不得已，也會提醒自己別胡亂回話。
的確是沒有存活著的雞隻。可他絲毫不敢放鬆大意，像在守護著自己不堪一擊的身世一般，害怕被窺破自己一直信以為真的家族秘密迫使他神色儼然一如他父親在逃亡過程中所顯露出來的戰戰兢兢。不時睥睨著他以為還在持續對他訕笑的雞，他終於下了一個決定。他趨前取下一隻看來最為強壯（對一件死物竟用強壯？）、體積最為龐大的雞放入推車中。他要吩咐妻今晚燉了它以昭顯他的勝利。這雞與他父親之間確實存在一道無法解釋，玄妙的聯結，儘管他向來不太吃雞肉的，卻意氣用事地決定買下它。記得以前也曾在Discovery節目裡看過報導，介紹有關印尼巴里島盛行的鬥雞。參與賽事的雙方在事前用盡各種方法去激怒雞隻，而後再丟進賽場中讓他們互相廝殺。他們且在雞的腳爪上綁著銳利的刀片藉以增加攻擊力（如同小混混在鬥毆前會先裝上手指虎）。可悲的雞隻完全搞不清楚究竟激怒自己的原因為何，壓根沒在意導致自己憤怒的主嫌，只懂得進賽場後找上同類一決生死，非拼個你死我活以宣洩他們莫名奇妙湧上的怒意。當主人在場外議論勝負時，它們就已注定了戰鬥至死的命運。「太殘忍了！」妻才看到一半就神情惶恐的逃開了。他倒是看的津津有味，巴不得自己有機會也弄來幾隻訓練訓練（如同戰爭訓練他父親一樣.。但他父親終究沒有完成比賽）。
超級市場的動線通常規劃的不錯，總是讓人可以不急不徐地優閒逛遍整座場地，並且找到自己所需要的物品。當然，也常會害人不留意多拿了一些本來並不打算買的東西。諸如：一把園藝用長柄剪刀（他住在一間公寓裡耶）、四號金頂牌鹼性電池（家裡好像還剩下半盒）、一本教授瑜珈入門的圖文書（可以給他父親打發無聊以免他老是沉浸在無趣的回憶裡）、一組高級咖啡對杯（偶爾失眠時會喝）、一塊七零年代西洋懷舊電影原聲帶CD（他只看過其中一兩部吧）、鬱金香造型小夜燈（最後都讓妻子拿去送人了）、一件仿L.V直筒牛仔褲（雖然因工作關係他大半都穿西裝）、四大盒裝家樂氏玉米片（適逢促銷價期間）、全套修剪指甲器具（上次去指壓回來後，他便老掛念著非買一套不可）。超級市場的而且確是有股奇異的魔力，魅惑人們焦急地想要去把手上的推車填得滿滿的。這力量可能來自於白晃明亮的照明、寬敞有序的坪數；來自空氣中散佈著各式物品（南北雜貨、罐頭菸酒、生鮮熟食、清潔用品等）所混合交雜形成的味道（像他父親剛洗完澡全身抹上爽身粉，而內衣上則沾著經年不去的香煙味）﹔甚至可能是廣播機內那帶有磁性的女聲。總之，超級市場揉合的感覺是既新鮮又平凡，既陌生卻又令人熟悉。他更生出「超級市場是沒有生命的父親而父親是有生命的超級市場」的荒謬聯結。於是他想過幾天再帶父親過來走走（說也奇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是想帶父親去公園、美術館走走，卻是到一間超級市場。）
父親是該出門走走了。儘管年少時候那段顛簸流離的生活將他的身子磨練得硬朗健壯，畢竟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呢！長期積累在心底的壓力，讓他時常半夜裡失眠，加上大概以前餓怕了，現在特別喜歡吃口味重、油膩的食物也令他患上高血壓。醫生便曾警告過他，再不設法控制他父親的飲食習慣，那麼不用多久就很可能發生意外了。說什麼嘛！老人家辛苦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現在可以吃吃愛吃的東西，幹麻說的那麼嚴重！然而想歸想，他還是默默聽從指示，有意無意間盡量去限制父親的飲食。
這麼一回想，好像自小到大從也沒見父親做過什麼樣的運動。以前總還時常會有父親的那些老戰友們上門來閒嗑牙，陪他父親一同緬懷過往，他則會極其興奮地在大人間穿來跑去：那就是黃伯伯！使得一手好暗器。哇！站黃伯伯旁邊的不就是擅長安置陷阱的王伯伯。每個人都是令他無限崇拜的一條漢子。而現在路上打了照面倒也還好，一個個老且臃腫，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崣崣巔巔的像極動物園裡的國王企鵝。但自從那些麼伯伯們一個個成功跳脫和他父親一同逃難的段落之後，重又落入太極拳、外丹功、圍棋、泡老人查的世界裡，也曾有那麼幾次他們前來試圖拉攏父親投靠自己所屬的勢力，不過都被父親委娩的回絕。老了！扭不動了！你們去就好。但私底下他會這麼說：「娘們的東西！」接下去就又是「兒啊！想當初...」他實在想不透父親怎會如此執著於那段其實忘掉說不定會更好的過去。根本就沒有會發暗器的黃伯伯、沒有輕功超絕的薛伯伯，而以後也不會再有他那彷彿是從武俠小說中走出來的父親。
「爸啊，一輩子死守住他的回憶不放。就像陷在流沙中的人，爬是已經爬不出來了，一但掙扎的話又讓自己更加往下沉。」他妹妹比他早看清楚父親的把戲。
「你被爸洗腦了」
他往往會不服輸地回道：
「少說廢話！小時後妳不也一樣聽的入神。」
「我只是認為如果我也裝作很有興趣的話，會不會讓你跟老爸比較好過一點。」
騙人！那時她才幾歲而已，怎可能想這麼深。可是好像也對，每次他的伯伯們來時妹妹似乎並不特別興奮(不像他)。讓她高興的就只有他們所帶來的伴手禮盒。
「哥，你記不記得董伯伯﹖」
怎不記得！在老爸的故事中著莫最多的不就是這號人物。說他渾身是膽義薄雲天，曾經尾隨敵軍的行蹤半夜獨個摸了過去，幹掉對方七、八個人―只因為看不慣匪軍在白天調戲了一位婦女；又說他們在逃難的途中都自顧不暇了，可只要眼見自己的同胞受到欺凌，董伯伯便會忍不住出手搭救。「你董伯伯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他父親總是這麼結尾。
有一次爸帶我去拜訪董伯伯，他妹妹告訴他，我們在前門喊了老半天都沒人搭理。爸說小妹妳繞到後院去看一下。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幕，董伯伯被他老婆揪著耳朵罵：『沒出息的老芋仔，你除了吃飽等死還會幹麻！叫你去討一筆會錢也扭扭捏捏地還被轟出門。我是瞎了眼才嫁給你這沒用的男人。』
他妹妹驚訝地張大嘴巴，這就是爸時常誇讚的董伯伯﹖愣了好一會，她決定不發一語走回前門告訴老爸好像沒有人在。從那天起，她再也不照單全收父親所講的每一段故事。
他站在糖果餅乾區，沒來由地想起妹妹說過的這番話：句句都那麼沉鬱、那麼令他印象深刻。好比掩耳盜鈴的寓言一樣，他父親總以為只要把耳朵摀住就沒人會識破自己可笑的騙局(他充當摀住父親耳朵的那双手) 。殊不料其實不是沒被聽見，而是根本沒有人會放在心上。也或許，他並沒有妹妹所以為的那樣遲鈍，過好久才發現自己與父親是在上演一齣沒有觀眾的肥皂劇。那全是因為當他把全部心神都投於父親所構築的舞台時可以讓他暫且遺忘被其他同學欺負的不快童年；他希冀父親的那些友人能夠撥空教他個一招半式，令他報回一拳一腳之仇。當他放入更多憧憬，夢便能毫無破綻地持續進行下去。而他妹妹則由於自小長得甜美可人，受到週遭眾多男同學擁戴，自然無須躲入幻想的城堡裡。
走向結帳區，他挑了一行只有四、五個人在排隊的櫃檯。前面每個人的推車中都是滿滿的一堆物品。看樣子要輪到他恐怕還得好幾分鐘。忽然電話響起。是妻打來的。
「喂！我快回去了。」他說
「不好了，爸忽然在客廳昏倒，現在已經被救護車送去醫院。醫生說他血壓急遽升高情況不太樂觀。」手機那頭傳來妻子焦急的聲音。
「妳不要慌！我馬上回去。妳趕快打電話通知我妹妹。」他竟然非常鎮定。
掛上電話，他愣了好一下：就快要輪到自己了，他卻無法決定是要先結完帳，還是馬上趕赴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