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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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心雨姊,我這便來貼篇小說了^_^  

尋仇


  天色銅灰,夕陽掛在西邊楓林的樹梢上,落日餘暉把天空抹出一片暗血色。歸鳥紛紛拍翼回巢,田鼠拖著長長的身影滑過荒廢耕地的亂草上,沒入谷地旁的矮樹叢中去。

  長門鎮上僅有的幾戶人家,屋頂升起孤寂的炊煙,寥落如破廟裡的香火,沒有根似的飄飄盪盪,一縷縷的隱沒到天空中。
 
  季大娘覷起眼睛,望向路口的盡頭,黃昏的暗色緩緩的侵吞過來,黑夜快將臨降。

  一整天沒有人跡,連個趕路的行腳商人也不見,今天的店又是白開了。季大娘嘴裡嘟噥一句,拿塵帚在門前矗立的旗桿上猛敲一記,招旗上那方寫了「四季客棧」的灰布才懶洋洋的抖動起來,在微暗的半空中擺展著。

  「娘,幹什麼吶?」月春從店堂探出頭來,看見娘手上的塵帚,知道娘又在抱怨,沒等回話便繼續未完的上店工作;關嚴窗戶,收拾桌椅,探口吹熄堂上的燈火,待一切停當,近門一張方桌上只餘一束幽幽的燭火時,季大娘才木然著臉回店,順手關了門。殘燈掩映下,季大娘的臉容更顯蒼老,一頭灰髮,額上的皺紋一條條都陷到髮鬢上去。

  門甫關上,寂靜馬上充斥著整個店堂。

  「艱難啊,十幾天也沒半個過路的,附近村鎮都給朝廷的餓兵給搶光了吧。」季大娘啞著嗓音說道。

  「娘,別說了。」月春一張臉掛了下來,隱隱有支尖針戳刺著心房似的。

  「快十年了,還記著你的當家,唉,人都死了。」季大娘歎了口氣。

  月春不答,瞅了娘一眼,才起身走進內廚堂,「我去燒飯。」

  隔著晃動的珠簾,昏黑中看出去,月春只覺娘枯瘦的身影,彷彿和歲月交纏摺疊,分不出到底是昨天、上個月,還是一年前,依稀是那幅入夜後燈影下的情境般,日復日,夜復年,她覺得生活仿如店前那口深井裡的水一樣,平靜無波。

  平淡不等如安逸,月春常感到自己是隻無家的林鳥,原來居住的樹林早給燒光了,獨個兒展著翅翼在半空飛翔,找不到棲身之所,不管日與夜,地上像有狼在窺伺,沒一刻不想擇她而噬似的。這種驚恐的感覺沒有因歲月而淡化,反而與日俱增,甚至進入她的夢裡。她怕地上的狼終有一天尋找到她。

  「拍……拍……拍……」季大娘手中塵帚虛空下擊,把一旁的木椅打得僻拍連聲,脫出的帚毛像受驚的小鳥飛竄四周……徐徐落下。

  「打死你這群天殺當官的,害咱們家破人亡,老的少的,一去便不回來吶。」

  季大娘偶然的狠狠數落,隨之而來綿長的喘氣,月春雖是習慣了,心情卻是一陣鬱卒。

  店堂內迴音漸止,帚毛停落,一切回歸寂靜。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響,由遠至近,顯然是朝著這爿小店家而來的。

  馬步停止,聽得外面有人翻身下地,接著揚起一道男聲,「店家在嗎?」

  「咯--咯--」敲門聲響起,男子提高聲音,「有人在嗎?」

  月春心裡一驚,慌忙走到門前,伸手在衣服上磨搓幾下,拭乾掌上的水漬才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位錦衣男子,滿面虯髯,看不清面容,臉上微露風霜之色,一手插在衣袋,一手整理衣衫,只見他探頭朝店堂探視一會,眼神卻是平和中帶著喜悅,大概為天黑前找到宿店而高興。月春覺得男子的神態怪異,一邊心裡猜忖,一邊已讓道招呼他進店。

  「麻煩店家吶,俺以為早關了店。」男子低沈的語音,傳到店中兩個女人的耳鼓裡,俱是眉眼一挑 --那是本省的口音。

  「客倌請進,你……你老是本省人?」月春喉嚨乾澀,沙啞著嗓子,才省起早上到此刻幾乎沒說幾句話。

  男子凝目瞧看月春一會,又轉頭朝季大娘怔望良久,臉上神情複雜。月春心裡一跳,隱隱覺得不妥,一時間說不上來。

  這時季大娘站起身來,抹去桌上椅上的灰塵,招呼男子去坐:「客倌是投宿吧,別瞧咱們店子細模細樣,吃的喝的什麼都有,先來一壺汾酒暖暖身子?聽你口音就知道是咱家鄉鄰,」季大娘一行拉開椅子,一行引男子過去,「來來來,坐坐……」

  男子臉上猶疑,不肯即坐,目光環看一周,「俺……俺是路過的,大娘怎生稱呼。」

  「我叫季大娘,」指指侍立一旁的月春,「她是我女兒,唉,她可憐吶,丈夫直著去,橫著回,一晃十年呢。」

  季大娘叫月春拿酒,一手推讓男子到座位上,打他由頭頂瞧到腳跟,又道:「客倌是那處鄉鎮的?聽著口音就覺著親切哪。」

  「俺是京城來的……」

  季大娘心神一抽,跟剛拿著酒壺迎面而來的月春對視一眼,彼此都為剛才男子的話而緊張起來。月春手上的酒壺和托盤交擊著發出「叮叮」的聲音, 好不容易才放到桌上。

  男子並未察覺二女神色異樣,輕拍身上的灰塵,「俺由京城千里而來,為了找人。」

  「找誰?」季大娘身軀微微縮後。

  男子微笑不答,一手解下背包丟在桌上,「噹啷」一聲,顯得極是沈重;背包布結約略散開,露出黃澄澄的金綻一角,內裡少說也有千百兩黃金,「今天趕路甚是疲累,請季……季大娘弄幾味小菜給俺祭一下肚腸,今晚住宿一宵,有話明天再說吧。俺是先到,明兒大隊人馬到臨,夠你們這小店忙昏了。」

  季大娘暗裡打量男子一下,偷眼瞄了瞄月春,試探的道:「客官是朝廷將領,來這……」

  男子截下季大娘話頭,問道:「店家大娘在這兒開店多久了?」

  「咱家的男人都跑光吶,老爹兒子都不在了,只剩咱們兩個女人,唉,客倌稍等,老身去準備小菜,」季大娘轉身朝呆立著的月春說道:「月春跟我來。」


  酒菜俱已齊備。男子仍舊一手插在衣袋,拿酒吃肉只用單手。他說話不多,只揀些沿路風光、百姓民生等說說,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季大娘閒聊,對附近城鄉十分熟識,倒像在這裡住過似的。

  月春縮在一旁,昏暗燈光中,心事如潮……想起那年山寨中,自己的當家聞得官兵來剿,把山寨前前後後圍得鐵桶相似。當家一馬當先率領大群兄弟出戰,幾個時辰下來的苦等,彷彿過了幾十年似的。當兄弟把她的當家抬回來時,她驚呆的不知高低……待得稍有知覺,人已在山下的小村落,是兄弟們拚死把她救出來的……聽說當家臨死前削下官兵將領的手腕……將領帶著大隊兵馬,踏破山寨的圍欄,仰天大呼:誓要殺盡山寨中所有人,一個不留,永不干休……之後她隻身逃回娘家……然而,那一夜的情境,卻在她夢裡不斷重現……

  不覺間歲月如流水,一晃眼就十年了。

  「月春,替客倌準備房間。」季大娘的話驚斷了月春的思緒。

  「哦--」月春恍恍惚惚的回應。


# # #


  夜。

  沒有月華的晚上周遭一片清冷,不但涼意滲人,連蟲鳴也寥落起來,只客房裡偶爾傳來男子間斷的鼻鼾聲,兩個門外的女人都清楚聽到;男子睡得香甜,就像躺在母親的懷裡一樣安寧。

  「真的是他!」季大娘壓低聲音道。

  月春眉頭緊皺,想了一會才緩緩點頭。

  「他來尋找……找咱們報仇,做官沒個好東西,趕盡殺絕吶。」

  「娘,怎麼辦?他一個人我們都對付不了,何況他說明天還有大隊人馬到來。」

  「看來又是一場大圍剿吶,你當家的兄弟仍在附近幾省跟官兵對抗吧。」

  月春怔呆良久才道:「娘,我們走吧。」

  「不,他要報仇,你一樣可以回報,忘了你當家的死了嗎?」

  「娘,別說了……」月春顫抖著說道。

  「走路也要盤川,一不做,二不休!」季大娘揮手虛擊,有如手中拿著塵帚似的。


  季大娘素日殺雞放血,手法乾淨俐落,身不沾紅;用在人身上時,沒有想像中困難,菜刀割破男子喉頭那一刻,甚至一聲呼叫也沒有,只有血箭噴出來的悶響。

  月春拿鐵盆在一旁盛血。她覺得一切像場夢,夢裡的她和娘做著奇怪的事,當男子的頭顱斜傾過來,她看到他臉上竟泛著笑意。他的夢是安詳的,他做著甜美的夢時給人割破咽喉,她的夢和他的夢交疊在一起,她的娘在她的夢裡進入他的夢殺了他,她分不清誰在做夢,誰殺了誰?她只覺身子虛虛浮浮……

  她們趁黑夜把男子的屍身拖到谷地旁的矮樹叢後,把他拋到小溪中,擊起的溪水濺到月春身上,一陣寒涼,她稍稍醒覺,突然想起一事,黑暗中回頭瞧瞧娘,娘的臉像一塊枯乾的樹皮。月春頭皮發麻,再眄看溪中的男子,原來插在衣袋的手甩了出來,兩手敞開,隔遠了瞧不清楚,但手腕是有的。

  「娘,不是他!」月春嘴唇打顫的說道。

  「啥?」季大娘樹皮一樣的臉綻開,握著女兒的手,溫笑道:「你嚇慌吶,走吧!」


# # #


  撿了男子的背包,匆匆收拾細軟,二人在天色微亮的晨曦中離開店子。

  二人走過荒田廢地,繞過亂石雜草的洼地,踏上鋪了青石的石板路,朝小鎮的西邊行去。沿途十室九空,連一聲雞鳴都聽不見。

  月春忽然拉住季大娘,「那人的馬!」

  季大娘未及回應,遠處突然傳來雜踏的馬嘯人喧,二人心神慌亂,避道一旁。只見前方曦微的晨霧中,十幾匹駿馬前前後後擁簇著一輛官轎馳近,馬上人一律玄青色勁裝,神態威嚴。

  「停!夫人下轎。」一道少女的聲音自馬車內傳出。

  人馬停定,馬車內走出一個丫環,回身把一位服飾華麗的夫人扶了出來。夫人回頭吩咐領頭的官兵幾句,便和丫環朝小鎮的方向走去。

  季大娘和月春沒處匿躲,跟迎面而來的夫人打個照面。夫人停下腳步,上下打量著二人。

  「借問這位老太,長門鎮怎生去法?」夫人微笑問道。

  「此去東行便是。」季大娘不欲久留,牽著月春的手正想離去。卻被一旁的丫環伸手攔住,「慢行,老太肩上背包好生熟識,未知從那裡得來,有點像咱們季大人的隨身行裝。」

  「季大人?」季大娘和月春四目交視,一股無法言宣的恐懼襲上心頭。

  「不知老太怎生稱呼?季提督是妾身的夫君,長門鎮是他的故鄉,他說此地偏僻人少,才不過幾十戶人家,附近的都是鄉親鄰里,」夫人行近,臉上帶笑,「十八歲那年他離鄉別井,一直沒有回來過,今次受朝廷委派……」

  「十八歲,」季大娘囁嚅問道:「請問季……季大人叫什麼名字?」

  「季月生。」

  季大娘和月春面面相覷,無比的驚慄自二人眼瞳中滲出。

  「你們認識他最好了,」夫人不察二人異樣神色,喜道:「他回鄉前,早已探知家中尚在高堂和親妹,特意早一天回來,看她們認不認得他,好給她們一個驚喜,請問……」

  夫人話未說完,季大娘哀嚎一聲,回頭便跑。月春嚇得怔呆無語,雙手捧著臉,身子劇烈的抖震起來,軟軟蹲倒地上。

  「哎……幹什麼呢?」夫人目送季大娘漸漸消失的身影,回頭瞧看身體不住抽搐的月春,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丫環走近月春身旁,溫言道:「請問季大娘家居何處?」

  月春眼望前方,神情惘然,喉間發出嘶闇的語音,卻細不可聞。


# # #


  一眾官兵在鎮上搜索,終在谷地旁的矮樹叢後發現季大娘,她右手緊握小刀,小刀插在她的心房上,染得一條快乾涸的小溪血跡斑斑。她身旁安詳的躺著一個男子,身體微微發脹,臉上猶帶笑容,滿臉的虯髯都給刮得精光,不少鬚毛附在季大娘的小刀上,她左手抓著男子的手,男子的手腕看來患了皮膚病,在早日的陽光中顯出異樣的斑駁慘白。

  眾人忙亂了一個上午,卻不見了月春,最後發現她一雙月白色的花鞋,靜靜地躺在店子門前的水井旁。

  這時日已中天,忽然一陣猛風,把那張寫著「四季客棧」的布條吹得左右搖擺,颯颯乍響,在四周寂靜的環境裡,聽來份外悽惶。

  繫在店子門前的灰馬忽然一聲悲鳴,啼聲響徹長門鎮的天空。


-完-


  小說靈感來自卡謬的<異鄉人>,講主角在獄中看到一則報紙新聞,裡面記載了一個故事,原文幾十字,卻給我很大的感觸。
  不知道有沒有人寫過這樣的故事,可能有,或者沒有,無論如何,我的筆力無法表達那個味道就是了,請原諒。

鮪魚

無論是現今的
是過去的
都寫得這麼好

全文情節佈局結構緊密。行文用字精簡傳情。
真的是:只需用五個字寫的,無需用十個字來形容。


好。

謝謝心雨姊^_^
早前寫了幾個古代或類近武俠的短篇小說,這是其中一個啦 :wink:

結尾狂風吹得「四季客棧」的布條左右搖擺,颯颯乍響,對照起首季大娘「拿塵帚在門前矗立的旗桿上猛敲一記」才懶洋洋的抖動起來,在微暗的半空中擺展著。悲鳴的灰馬,無奈與哀痛綿綿。季大娘親手割斷兒子咽喉那段尤其細緻。
以下請參考:
1. 月春雖是習慣了,心情卻是一陣「鬱于」。
2. 顯然是朝著這「爿」小店家而來的。
3. 月春喉嚨乾澀,沙啞著嗓子,才「省」起早上到此刻幾乎沒說幾句話。
4. 男子的手腕看來患了皮膚病,在早日的陽光中顯出異樣的斑駁「滲」白。

問好鮪魚。

謝謝芹晴指正^_^
功課繁重,抱歉遲了回應。

「爿」,查一下字典:江蘇方言。量詞:計算店鋪的單位。相當於家、間等。如:一爿店。
「省」該是記得,用「記起」也無不可。鮪魚有組合詞彙的惡習,請諒。

鮪魚 寫: 「爿」,查一下字典:江蘇方言。量詞:計算店鋪的單位。相當於家、間等。如:一爿店。
「省」該是記得,用「記起」也無不可。鮪魚有組合詞彙的惡習,請諒。
這個 ㄅㄢˋ字,我也想說可能是特別量詞,所以提供參考;「省」也是同樣情形。鮪魚描景細膩,要多來貼文喔。 :wink:

故事扣人心弦,很精采哪 :lol:
(大娘真是老了,連仇人是誰也搞不清了 :oops: )

找不到身之所>>

流利暢快
真好看

錯誤修正了
謝謝兩位版主,鮪魚問好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