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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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10)

飢餓是使翁海晴情緒惡劣,恐懼與空虛的主要原因之一。廚房的菜色總是差不多那幾樣,中午吃什麼晚上也得吃什麼,嚴重的時候,一到黃昏就莫名其妙的緊張,如同有人請她下一刻演講,而她一點也沒有準備,也沒有人可以代替她面臨那個時刻。

中午人多,菜常常不夠,再肥的肉片,再爛的菜葉漂在湯上,一下子就被撈去。翁海晴到後來也訓練得眼明手快,不得不改變原先的漠然態度。起先她吃得少,餓了就在街上吃點零食,而長期的補食對她是一大麻煩,長期間的口味固定,鬱積了一股焦渴,就算吃飽飯也無法獲得口慾的滿足,在外面打游擊以求變化,久了也是固定口味範圍的擴大而已。一種無處可逃的煩躁使翁海晴厭憎吃飯的時刻,在開學第二個月以後,她逐漸養成一日兩餐的習慣,早餐不吃,起初有一種精神上的滿足,後來體力不支,往往上兩節課下來,耳鳴眼花,嘴唇失色,才又恢復三餐。

星期六早上天氣還好,出了太陽,沒有風,下午就變天了,天空像個蓋子罩住大地,黑壓壓地彷彿要塌下來。翁海晴吃過飯匆匆忙忙回宿舍,昏暗中傾盆大雨接著來了,雷電的閃光劃破天空,情形和電影裏看到的,炸彈落下來的空襲場面一樣。

翁海晴越坐越心驚,躲在床上無法入睡,把所有的燈打開,看著歌譜,從第一頁唱到最後一頁,不知道唱了多久,只覺得耳鳴心跳,胸口隱隱作痛。

雨聲歇止,毛毛雨紛紛灑落,錶已經停了,昨天忘記上鍊,估量大概是五點鐘左右。她已經沒有力氣唱歌-連說話都有問題,即便有力氣,也沒有膽量唱。在四周靜寂的地方唱歌,無非通知人家屋裏有一個女郎,想到這裏,她不禁打個寒噤。

她感到像生病一樣虛弱,眼睛燒著,精神異常地振作,屋裏沒有一樣東西能吃-她原來是餓了,餓得雙手微微發抖。一意識到餓,翁海晴不禁食慾大增,腦子裡想到好多樣吃的東西。這些迅速在她腦中顯現的東西,竟不是她最喜歡吃的,第一樣東西是蟋蟀,一隻一隻焦焦硬硬的躺在盤子裡,李文章夾一隻塞進嘴裡,對她鼓勵的笑著,擺出「請用」的手勢。再來是土蝨,特別是牠的頭,一對觸鬚危顫顫地,整個頭滑進李文章的碗裡,不一會啃得乾乾淨淨,骨頭吐在桌上。

然後一個很大的聲音響起來,是孫傑,她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在說溪蝦的捉法,接著聽到更多人在討論,怎麼做才好吃,她喝醉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在掙扎,好像要睡去,冥冥之中又有一股力量往相反方向撕扯她,她的頭猛然往前一點,如新上的彈簧旋又往回一彈,她睜開眼睛,屋裡一片黑沈沈的。

翁海晴披著外套走出室外,碰到從未有過的黑暗。抬頭望不見天空,低頭望不見路,連自己的腳也看不見,踩在泥濘的路上,腳步的聲音聽上去極不真切,憑直覺辨別方向,但她失去身體的平衡作用,危危顫顫地如走在山稜上。到了柏油路面,望見人家屋裏透出燈光,才如釋重負。

剛才走路一用力,腹內更加飢餓,她急急的彎進郵局對面的小吃店。星期假日學校不開伙,她偶爾來,口味不怎樣,但這是一路走來經過的第一家吃食店,腳步不由自主的踏進來了。

她叫了糯米糕和豬肝湯。油膩膩的糯米糕沒有什麼味道,沾大量的醬油和辣椒醬上去,除了增加死鹹,也不能改變無味的困境,吃兩口就膩了。而翁海晴卻停不住筷子,一口接一口迅速吞嚥,感覺上糯米糕全擁塞在食道,嚥下一口滿一口。吃完把碗一推,湯移進,粗粗魯魯地喝起來,彷彿不這樣,塞在食道裡的東西就通不過去。湯裡漂浮著幾截又粗又壯的蔥,根本沒有熟,看起來是起鍋之前才丟下去的,連那薑絲也顯出草率的痕跡,粗糙的表皮沒有刮掉,刀子無心而匆促地剁過薑片,一絲一絲之間沒有完全斷絕。翁海晴厭惡地把蔥和薑挑掉,把碗底喝乾淨,付了錢趕快出來,一分鐘都不能再待,不是因為桌上嗡嗡嚶嚶的蒼蠅,而是一種自憐與自棄心理的捕獲。

她已經飽了,腳下卻往餃子館走去,這是街上唯一的一家。那裡早已圍坐一桌人在喝酒,老板忙著煮他們點的菜。翁海晴很想掉頭走開,她知道這個老板的脾氣,生意清淡的時候,老師長老師短的招呼著,顯得很親熱,生意好一忙起來就懶得招呼人,下的餃子有時還不熟,心完全擺到別處去了。

老板已經招呼她了,「老師,吃什麼?」翁海晴打消了走開的念頭,有人喊她,她就坐下,何況一旦想著吃餃子而沒有吃到,在今天這種情況之下,她寧可死了。

她叫了十個餃子。低頭把兩張油漬滿身的報紙讀完畢,餃子還沒有上來,好幾次想站起來說不吃了,而全身肌肉都不聽她指揮,肚子偏偏餓起來了。

有兩個學生進來,看見低頭的翁海晴,猶豫半晌,選了背向她的桌子坐著。翁海晴知道是學生,不抬頭也不理,眼睛盯死在報紙的電影廣告欄,整版都是,印有好大的照片,翁海晴發現她不知何時竟狠狠地盯住一個曲線畢露的泳裝女郎。

餃子裡都是油,咬破後全流到碟子裡,越汪越多,醬油沈澱在底下,沾不到它,而除了醬油的味道以外,她又吃不出餃子裏還有其他味道。喝了兩口餃子湯,粗鄙地漱著口,咕嚕吞下去,那兩個學生竟回過頭來望她一眼,她惱怒起來,面頰微微發熱,頭昏音的,走去付帳。老板伸手在他的腹兜裡掏錢找她,油膩膩的手沾了麵粉,手指伸進嘴裡蘸口水,一張一張數著濕濕黏黏的鈔票,疊起來交給翁海晴。她捏住又濕又冷的鈔票,心裡一陣厭惡,突然想吐,肚子裡隆隆地作起怪來了。

回到宿舍就拉肚子了,跑好幾趟廁所,吃下去的東西全部瀉光。她一次一次地上廁所,一次一次地忍受戶外無邊的黑暗和糞坑那股禁錮的,幽怨的惡臭。她感到每去一次,糞便就往上漲,簡直就漲到洞口了,她恨得流下眼淚,恨得想狂喊:我受不了!可是她沒有力氣,攤在床上,擁著被,咀嚼心裏的厭惡和肉體的痛苦。

在她矇矓入睡前,依稀聽見自己的囈語:

「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

第二天非常冷,翁海晴發著高燒,全身都燙著,她躺到中午,飢餓使她兩眼昏花,自己不感覺餓,掙扎起來燒開水,喝了一茶缸,再躲進被窩,很快睡著。

她聽見狗叫。身子顫動一下,沒有力氣。

是老梁的狗!

眼睛酸澀極了,張開了眼,是一片黑暗,氣溫似乎又降低了,被裡的兩條腿又冷又僵,全身發硬,小腹鼓脹。她感到飢餓。

是林喜妹在開門,狗一樣的,她嗅到林喜妹的氣味,狗一樣的,恨不得撲到她身上緊緊抱住她不放。

林喜妹並沒有過來。翁海晴一秒鐘一秒鐘的挨著,幾乎要絕望了,眼淚斗大斗大的滾落,嘴裏喃喃的叫著:「林喜妹,哦,林喜妹…」

她聽見林喜妹輕哼著歌在洗臉刷牙,聲音恍如隔世,她掙扎地爬起來,她不能失去她!

翁海晴敲著牆壁,第一次,第二次,隔壁動作聲音靜止了,空氣裡蕩漾著懷疑和審察的靜默,她再敲一次,這一次用力很猛,不停地敲,口裡不能遏止地叫嚷著:
「林喜妹,林喜妹…」

「是妳嗎?翁海晴?」

彷彿有幾百年的沈寂,沒有再聽見別人喊她的名字,林喜妹一喊,翁海晴整個崩潰了,溜倒在床角,不能抑止地哭起來。

房門沒有關,林喜妹衝進來,開了燈,翁海晴看見她戴著浴帽,長睡衣垂到地上。

「翁海晴!」

林喜妹一觸摸她的額,手跳了一下。翁海晴緊緊抓住她的手,口裡胡亂地嚷著:

「妳對我太好了,妳太好了…我好茫亂,好孤獨,好不安,我好想死啊…」

翁海晴陷入昏迷狀態,不停地哭著喊著,她滾燙的頭顱被壓在林喜妹的胸口,恍惚之中,她觸到一團柔軟,她喃喃的說:

「妳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 * *
仍然很冷,氣象報告說未來兩三天都是這種變化快速而不穩定的天氣。昨晚林喜妹上街買退燒藥餵翁海晴吞下,又買一包麵泡開水給她吃,今天早上燒是退了,人有些糊塗,嘴裡苦澀異常,喝了許多開水,感到全身都瀝乾了似的,恨不能剝開身體,酒點冰涼的水才好。她在這時候想到辜明獻,臉一紅,轉身跳開,半統襪,黑球鞋,極富彈性地跳在水泥地上。她想著他的快樂,他的確是全心全意快樂著。自從種下菜子和花子,第二天他悄悄地來澆水,拿班級用的水桶,在大廚房接了水,澆完一遍悄悄地走了。翁海晴想到要澆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已經澆好了。以後他每天來,翁海晴碰到他,向他道謝,他臉一紅,轉身跳開,半統襪,黑球鞋,極富彈性地跑在水泥地上。

林喜妹端了一大杯牛奶放在翁海晴床頭,說:

「妳先喝牛奶,我去學校打電話叫車子,順便幫妳請假,妳穿好衣服等我。」

翁海晴無言而馴服地點著頭,眼眶微濕,她模糊地憶起昨夜對林喜妹的囈語,記不清是那些話,但遇見救主的那種狂熱至今仍在她心頭迴盪。

躺著靜靜的等,全心感受著身上每一部分的疼痛,痛了才知道它的存在,這樣的等待變成一種享受。

兩眉上各有一條神經通到腦後心,輕輕一按,馬上如傳電般引起腦後勺一陣酸麻,越用力按,痛苦增加,手放鬆後得到的快感越多;肩膀和股肱關節奇異的酸疼,不是點的感覺,而是面的散佈,到處都是,捏著就疼;小腹部是尖銳的脹痛,彷彿那裡平白要長出一顆牙齒,用手去按它,它就滑到別處去,根本不曉得確實是在那裡。身上的每一部分幾乎都清醒而痛楚的活著,只有腦中一片空白,思緒飄忽而不可靠,連續閃過無數人的臉孔,身影,她去過的地方,吃過的東西…她想起台北。

「翁海晴,車子來了,妳準備好了沒有?」

林喜妹拉開紗門喊她。翁海晴應聲想起來,才坐好,眼前一陣烏黑,眼皮上整個都是痛的。

再來這家醫院,聽那年輕人以喊親戚的口吻喊她「海晴」,翁海晴忍不住流下眼淚。

年輕人安慰她:

「不會痛的,打血管只是費點時間,妳不要看這邊。」

打完針,給了藥,年輕人說:

「多喝開水。」

付錢的時候,翁海晴才想到忘了帶錢包,林喜妹代付了。

「回去一併給妳,連計程車錢。」

「沒有關係。」

回宿舍,四五個翁海晴班上的學生圍在牆外觀望,正是下課時間,看見翁海晴全湧過來,林玉玲問:

「老師,妳身體不舒服嗎?」

翁海晴點點頭,問:

「妳們週記繳了沒有?」

「只有秦敏沒有繳,老師,妳上次說要處罰她,她還是不怕啦。」

「送訓導處了沒有?」翁海晴指的是週記。

「週會完賴組長就廣播了啦,已經送去了。」

「好,明天老師會處理,妳們回去上課。」

學生走了,翁海晴吃了藥,拿錢還給林喜妹,林喜妹正要去學校,她推辭不肯收。翁海晴一定要給。

「生病沒有人請客的。」

林喜妹無奈,收下了錢。

「妳休息吧,我上課去了。」

「謝謝妳。」

「謝什麼。」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 (11)


第三節下課後,吳美雲來看翁海晴。她問了病因和病情,又問看了病沒有,想吃什麼,翁海晴都回答了,只有最後一項沒有答,她一點胃口也沒有,連帶想到中午要吃油膩的菜,噁起心來。

「妳需要喝點稀飯,中午幫妳帶過來。」

「不必了,吳美雲,這樣麻煩我過意不去。」
「妳這個人,到現在還這麼見外。」吳美雲說:「趕快把病治好,要是給妳的何培軍看到了,不心疼死了。」

吳美雲說到翁海晴的傷心處,眼圈一紅,趕快別過臉去。

吳美雲回去煮稀飯,過不久便提了來,還帶肉鬆和醬瓜。翁海晴喝了一碗,剩下半鍋,吳美雲說留著晚上吃。

「要吃什麼跟我請,我幫妳帶過來。天冷,妳不要出去吹風。」

翁海晴心裡十分貼燙,喝過稀飯,精神好些,居然有心情說笑話。

「好吧,我就做幾天太上皇,飯來張口,茶來伸手。」

中午一起吃飯的同事四、五個來看她,很快的離去。翁海晴睡了午覺,醒來天色已暗,隔壁林喜妹沒有動靜,躺了一會兒,聽見林喜妹回來,和什麼人說著話。

「翁海晴」林喜妹叫。

「翁海晴老師。」是劉本善的聲音。

「哎,請進。」翁海晴應聲而坐起,第一個念頭想漱口。

劉本善似乎有點猶疑地走進臥房,他先注視翁海晴的臉,展開一個極輕鬆的笑容,半調侃半親膩的說:

「變瘦了。」

翁海晴笑笑沒有開口,她一直感到嘴裡苦澀的異味。

劉本善隨便聊聊學生的事,說早上她沒有去上他班上的課,學生怎樣怎樣,都是好笑的事,翁海晴始終笑著。

他只坐了一會就走了。林喜妹把中午剩下的稀飯拿到她那邊去熱,在院子裡拔了幾棵青菜丟進稀飯裡,吃起來十分鮮美爽口,菜汁的原味都在,翁海晴的舌尖不斷滲出津液。

「這菜好甜,真好吃。」

「這是病快好了的跡象。」

不知道是真的快好了,還是心情好的關係,翁海晴感到精神已經恢復明快安詳,對林喜妹說:

「明天再幫我請半天假好嗎?」

她按按小腹,林喜妹會意。點點頭問:

「每次來都這樣?」

「差不多,不一定要躺床,想偷個懶而已。」

翁海晴露出疲倦的表情,嘆一口氣,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自己的形容已經憔悴了很多,和林喜妹的神采飛揚比起來,林喜妹簡直就像在戀愛,她多變的風貌令翁海晴心儀不已。

「妳知道嗎?我覺得妳很特殊。」

平常翁海晴絕說不出這種讚美人的話,尤其對方真為她所心儀,她會一句話也說不出,反而比平時笨拙,今晚她竟很自然地說出來了,心裡多少還是有些緊張。

「哦?」林喜妹顯然很驚喜。

翁海晴還想說明她認為林喜妹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可是已經說不出來了。突然之間,她像小學生一般規規矩矩地坐著,閉著嘴獨自微笑。

「妳喜不喜歡詩?」林喜妹問:「我是說新詩。」

「舊詩讀過,新詩很陌生。」

翁海晴想起在學校跟教授吟詩的事,覺得好遙遠。

「我寫新詩,妳知道嗎?」

「真的?我可不可以看看?」

林喜妹果真拿來一個本子,那是她寫詩專用的。翁海晴迅速地翻閱,談不上欣賞。

「有沒有妳喜歡的?」林喜妹問。

「妳最得意的是那些?」翁海晴反問。

林喜妹指出一首,翁海晴仔細讀一遍,不覺有什麼好,又不肯問林喜妹詩中的意思,主要是自卑與虛榮心理的作祟。倒是下一首吸引了她的注意,唸出其中兩句:

你收拾行囊的夏日啊
差人送來第一句秋聲

「妳喜歡這一首?」林喜妹問。

翁海晴正在細細品味其中的意思,她的思維有些渙散,得費力去集中。這兩句詩在她病中體會起來,說不出的貼心,連帶的全詩每一句經過再細讀,彷彿都蘊含機鋒,處處產生出豐富的意象。

「我很喜歡這一首。」

她說喜歡,是因為她認為讀懂了。林喜妹欣欣然告訴她這首詩創作的經過,醞釀的始末,為什麼用這個字而不用那個字,滔滔不絕。翁海晴想起林喜妹第一次和她談起哪裡好玩,她也像這樣興高采烈,滔滔不絕。

接下來翁海晴又看些別的,有了第一首的進入情況,意外地讀懂了第二首,什麼是佳句,佳作,一下子有了品評的尺度。

「妳怎麼會想到寫詩的?」

「快樂的時候,想用一種什麼方式表達出來,有時後我就寫詩。」

「妳怎麼會寫?」翁海晴馬上改口:「我是說妳怎麼寫?」

林喜妹再度滔滔不絕,使得翁海晴非常羨慕,她不能完全體驗到林喜妹所說的那種創作的快樂,因為她是不創作的人。

「畫畫呢?」

「妳說畫畫怎麼樣?」林喜妹不解她要問什麼。

翁海晴其實也不知道要問什麼,只覺得對於創作有好多疑問。

「畫畫也有快樂吧?」

「當然-」

翁海晴的情緒奇異的高昂,林喜妹向她展開了一個嶄新的,豐富可觀的美感世界。

「林喜妹,妳為什麼要在鄉下教書?」翁海晴問:「妳不應當埋沒在這裡。」

翁海晴對林喜妹已經建立全新的看法,而且這種看法馬上就會形成信仰,因此她深為林喜妹荒廢在鄉間而抱屈,認為這種抱屈非常應該。

「我喜歡教書,鄉下比較淳樸,妳不能否認這一點。大家都往都市跑,總得有人到鄉下來,我是抱這種心情來的。」

「妳喜歡這裡?」

林喜妹首度沈默,低垂著眼簾,似乎在考慮怎麼措辭。

「老實說,不太喜歡。如果我來觀光,也許喜歡,自然景色吸引人,但是要長期居住,情況就不那麼單純了。」

「妳呢?妳喜不喜歡這裏?」林喜妹反問。

翁海晴語塞,最後說:「我不知道。」她覺得很可恥,怎麼可以說不知道的話?然而更可恥的感覺是她真的不知道。

「能夠有學校要我就謝天謝地了。」翁海晴很不滿意這句話,她其實想說的是與何培軍有關係,她來這裡是為了逃避與放逐。她不知道為什麼面對林喜妹時會這麼難啟齒,如果是吳美雲,早就噼哩叭啦講出來了。

「妳,妳會不會想走?」

翁海晴有點口吃起來,是她們之間第一度的沈默帶給她緊張所致。

「會,有一天我會走。」

林喜妹回答得很肯定,然後反問:

「妳呢,也不會待太久吧?」

「誰知道?」翁海晴想到前途,不禁生出茫茫不可解的感傷。

「男朋友最近怎麼樣?」林喜妹泰然自若的問,沒有好奇,只是關心。

翁海晴憶起昨晚對她哭叫過的話,不知是否透露了什麼?

「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談不上什麼感情。」翁海晴越加不滿意自己,覺得自已很小人。

「如果妳有知心的男朋友,我勸妳儘快離開這兒,到距離他比較近的地方工作,免得夜長夢多。」

這話如果是別人說的,翁海晴一定嗤之以鼻,但對方是林喜妹,份量自是不同。

「妳覺得感情經不起考驗?」

「話不是這麼說,感情和我們院子的菜一樣,需要澆水和照顧-」

林喜妹半途停頓下來,她發現翁海晴並沒有聽,而是在沈思。

「妳為什麼離婚?」

「兩人不能再共同生活了。」林喜妹簡捷的回答,沒有說明。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 (12)


林喜妹已經幫翁海晴再請半天假,翁海晴不急著起床,聽見升旗唱國歌完才趿著拖鞋盥洗,提一桶水到院子裡澆灑,花因為長蟲子,已全部拔掉,新播下種子的菜已經發芽,過兩天又可以打牙祭了。

灑完水,抹桌子,完全是沒有計畫的動作。翁海晴的視線觸及架上一排書,激起類似痛心的感覺,它們好像是她良心上的瑕疵,一看見就難免責備自己。越是有了良心的責備,她越不肯去翻書,太明顯為了贖罪使她有不光彩的感覺。因此她暗中品評自己,給自己很嚴格的批判。她認為並不是基於真正的愛知識,只是出於虛榮的自譴而已。得到這樣的結論,她竟然有了輕鬆與愉快之感,再看那排書時,心裡的壓力減輕了,挑了一本來看,不覺看完了第一章。

一個早上她就在讀書中度過了。

讀了書,她心裡十分踏實。

下午到辦公室,第一眼看見秦敏的週記擺在桌上。這學生是她班上第一名,卻經常遲繳作業,其他作業關係不大,而週記每次要先送訓導處登記,列入學生操行及班級競賽成績,影響較大,翁海晴每次催促,叮嚀,秦敏仍舊我行我素。

翻開上週的內容,赫然一句話躍進翁海晴的眼裏:

「生活像嚼口香糖,越嚼越沒味。」

偌大「生活心得」欄,只有這一句警語,令翁海晴觸目驚心。句子也許不是秦敏的純粹發明,但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引用這樣的句子毋寧是令人驚訝的,極可能走秦敏以此為透視世界的準則,這種早凋思想的萌芽不禁使翁海晴為她掛慮

記得開學不久的班級同樂會上,翁海晴帶學生做團體遊戲,點到秦敏出列,她沒有傢其他被點的同學那樣高高興與的站出來,反而向後縮著身子,哀求退隱似的在臉上表示她對這遊戲的絕不參與,卑下自虐地閃動著敵意的眸子。

「我不要參加。」秦敏說。

她的言語傳達出主動的倔強,正好與退怯的行為構成強烈的對比。

翁海晴找她來談話,秦敏擺出抗拒的姿態,但表情卻出奇的謙恭,無個性,然而翁海晴知道她內心的頑固,她是那種內在和外表全然不相稱的人。

現在翁海晴想把秦敏叫來問一問,又有一種反感在阻止她,這反感是由於屢次不圓滿的面談累積而來的,她甚至討厭秦敏了。對於秦敏她並不是不關心,只是秦敏所呈露的問題她解決不了,因此有討厭的感覺。身體的病痛沒有消除,加上秦敏的困擾,使她產生了疲倦無力的慵懶,暫且把週記擱下,連改也不想改了。

上她班上的課,講解完了,叫兩個學生起來問問題,答案都還在黑板上,兩個人先後站起來都不會答,也許根本不知道黑板上有答案。翁海晴忽然不能原諒她們的愚蠢,一看秦敏把下巴支在手肘,人趴在桌上,眼睛不知道望見什麼。

「秦敏。」

翁海晴存著拿她開刀的心理,為她的置身事外滿心不愉快。秦敏慢條斯理站起來,翁海晴把同一個問題又問一遍,秦敏默不出聲,一點沒有慚愧的樣子,這與翁海晴的預期不符,忍住氣再問一遍,秦敏把頭垂下,還是不理。

「妳答不答?」翁海晴用好大的勁講話:「不要以為妳功課好就可以這樣不理不睬,妳不按規矩來,我照樣要處罰妳。」

秦敏還是不答。

「頭抬起來,」翁海晴用冷酷的聲音命令,「聽見沒有?我叫妳把頭抬起來。」

教室裡充滿了無人氣的靜寂,好像所有的人都不在了。秦敏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種表情,像笑,然而不是真笑;傢哭,也不是要哭,是完全放棄了自己的樣子,彷彿在說:隨便你怎麼處置,我不反抗,但永遠不會投降。

翁海晴的懊惱不斷增強,站久了,小腹的部位彷彿也無限制地在增強壓力,使得她兩條腿虛虛地如錯長在她身上,手和腳都冰涼了。

「妳為什麼不回答?」

秦敏的臉上轉變了較能確定的神色,是委屈與憂傷的混合,眼淚湧進眼眶,鼻頭充血而脹紅了。

「好,妳要這樣也可以。妳給我站著,別坐下。」

翁海晴有力不從心的悲哀,對付秦敏到頭來總是得到這種感覺。

辦公室有人在談宿舍改建的計畫,翁海晴還是第一次聽說。

「翁海晴老師,馬上要住新宿舍了。」有人說。

「舊宿舍要拆了嗎?」翁海晴問。

「寒假,聽說蓋二層樓,分眷屬宿舍和單身宿舍兩種。」

「四十塊住新房子,誰不想啊!」

單身教師的房租津貼是四十元,幾個不住宿舍的單身女老師常常埋怨沒有行情,說:「四十塊到那裡租房子?連上公共廁所都不夠。」

「現在好啦,有了新宿舍住,才不管它四十塊,反正我住定了。」

大家興高采烈討論著,翁海晴反而若有所失,舊宿舍嫌濕氣重了點,其他的缺點她已經都逐漸能坦然面對了,寒假之前勢必要搬離,搬家是一大麻煩,更麻煩的是另外找房子。

她立刻想到林喜妹,跟林喜妹合租一間房她是樂意的。這麼一想,找房子搬家也就不那麼可厭了。

放學後辜明獻騎著單車到宿舍找翁海晴,送了一包蓮子。

「怎麼現在還有?」翁海晴問,她知道蓮子的季節已經過了。

「這是最後的。」

「謝謝你了。」

蓮子有點發黑,摘下來放久了的緣故。翁海晴忙著剝蓮子,把帶回來要批改的週記擺在一邊,準備晚上煮了和林喜妹分享這一季最後的蓮子湯。

林喜妹不知去哪裡,晚飯也沒在廚房吃,翁海晴因為要和她商量搬家的事,等不到,格外的急,快快的煮了一點蓮子自己吃,改了幾本週記,再也不想改,早早上床睡了。

* * *
氣象報告說冷鋒已經遠離台灣,往後有幾天的晴朗。這天翁海晴起床後感覺肚子特別餓,好想吃醬瓜,喝稀飯,自己到大廚房抓了把米,熬小半鍋稀飯喝了。吳美雲帶來的醬瓜還有,痛痛快快吃了一頓早餐,心情格外愉快。

第一節下課翁海晴經過訓導處,被生活管理組賴組長叫住。

「什麼事?」翁海晴站在門口。

「進來啦,有好消息告訴妳。」賴組長向她微笑招手。

「你還有什麼好消息,還不是叫我參加這參加那。」

好幾次賴組長給她報名參加全縣徵文比賽,題目是翁海晴不感興趣的。

「這次妳一定有興趣。」

「賴組長,」翁海晴把課本擺在他桌上,「學校這麼多老師,也讓別人出出頭吧。」

「他們都參加過了。」賴組長哭喪著臉指她:「妳比較行,妳是優良教師。」

「算了吧,我那裡行。上次『消除髒亂』就敬陪末座。」

「總比名落孫山好,拜託啦,再參加一次,這次不一樣。」

翁海晴一聽他說「總比名落孫山好」,對他的拜託絲毫不存同情:

「你找別人吧。我沒有空。」

趁早上空堂翁海晴忙著刻鋼板,下午給二丙複習考用的。向來她都是自己出題自己刻鋼板,不買市面上現成的試卷,一來嫌試卷太吹毛求疵,二來沒有太多時間測驗,三來不願叫學生出錢買考卷。

刻好拿到教務處油印,順道去總務處轉轉,居然有一封何培軍的信。由於不在預期之中,她心裡冷冷的,是盛怒之後的冷靜。自從何培軍寫信說不能來,至今將近十天,翁海晴沒有隻紙片字給他,看來她的不聞不問竟使他在乎了?想到「在乎」,翁海晴的冷靜有點動搖了。

信很簡單,只是對失約抱歉的聊聊數語,翁海晴連續看好幾遍,直到對每一個字產生陌生和索然無味。她覺得她的冷靜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因此感到快樂,感到莊嚴。

下午到二丙教室,每個學生都如臨大敵的埋頭苦讀,翁海晴吩咐收課本,一面發卷子一面說:

「不要緊張,只是平常測驗。」

這班是二年級的好班,學校對二年級逼得比較不緊,根據國小送來的資料,今年新生的程度高過去年很多,因此,學期開始時,校長把希望寄托在那兩班新生身上,吳美雲和李仁德之間競爭得格外厲害。相形之下,二年級兩班好班就鬆懈多了,因此翁海晴未曾感受到較明顯的競爭壓力。

考試範圍包括一年級複習課程,這是學生緊張的最大原因,凡是進度以外的部份,一說要考他們就緊張,幾乎成了自然反應。

翁海晴背著手在學生之間巡視,看到沒有寫姓名座號的,便在試卷那處輕敲一下,提醒學生注意。走到張永旭旁邊,看見他從填充寫起,空白處寫了三個字「蒙恬、甜」,她知道他的猶豫。站了一會兒,她走開去,各處巡視一遍,再看他,仍在苦思那道題。翁海晴突然一股衝動,忍不住用手輕輕在「恬」字上指一指。張永旭迅速地抬起頭,由臉上紅到耳根,帶點羞赧的抗拒和費解的茫然,低下頭,筆尖在那三個字上塗圈圈,直到變成三團實心的圓圈。翁海晴面無表情地背著手走開去。

直到收考卷,一路走回辦公室,腦子裡還是張永旭抬頭那個表情,她越來越有慚愧的感覺,可是又否定不掉內心一股暖暖的,充沛的溫馨之感。張永旭並不是班上功課最好的學生,她自認對這一班學生向來沒有任何偏私,絕不是因為張永旭是好學生,所以故意放他一馬。她找到心安的理由,踏實起來,臉上不禁浮現微笑,現在她覺得可以寬容全世界,赦放所有的不合理與犯罪。

在辦公室附近碰見秦敏和莊月香,兩人一見到翁海晴,不由得變更了身形,彷彿要進洞似的,說不出來的卑微,不自信和帶一點犯罪的嫌疑。

「老師好。」莊月香喊。

兩人行舉手禮,秦敏拉住莊月香一溜煙跑了。翁海晴看見秦敏臉上的竊笑,剛才的寬容和赦放竟一掃而光,使她馬上有了庸俗的不快,對她們上不得台盤的舉動產生了嚴格的要求和失望的痛楚。她想到張永旭,想到他和她們的不同是在氣質上,為什麼好班學生的氣質就不同些?如果氣質不是天生的,那麼又是怎麼形成的呢?翁海晴為這個問題陷入沈思。

降旗的時候,吳美雲對翁海晴說:

「校長簽了一張公文,妳看到沒有?」

「沒有,什麼公文?」

「女教師聯誼會,抓我們公差,我時事報告,妳讀訓。」

「什麼?我搞不懂,什麼會?」

「女教師聯誼會,每學期舉辦一次,這學期我們學校主辦,是全縣性的。」

降完旗,翁海晴在辦公室看到校長批示「傳閱有關老師」的公文,下面列四個人的名字,另外兩名是林喜妹和蔡月娥。會議的正式名稱是全縣女教師進修小組聯誼會。議程是校長設計的。

讀訓由翁海晴擔任,時事報告吳美雲,生活與儀容講座是林喜妹,舞蹈與烹飪是蔡月娥。

日期是在一星期後。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13)


「妳可輕鬆,照唸一遍,不像我,還要找資料。」吳美雲說。

「還好,叫我講別的我一定緊張死了。」翁海晴慶幸的說。

「晚上到我家坐坐,妳好久沒來了。」

「好啊,吃過飯去,已經登記了,不吃浪費。」

在餐廳碰到林喜妹時,翁海晴問:

「公文妳看到了沒?」

「看到了。」

「都是女老師參加?」

「嗯,全縣女老師人數很多。」

「派幾個代表?」

「每個學校頂多一兩個。」

「為什麼沒有男老師進修小組?」

「大概是男老師不需要進修吧?」林喜妹笑著說。

吃完飯回宿舍,翁海晴問搬家的事她有什麼打算。

「我還沒有決定,到時候再說,反正還早。」

翁海晴想說跟她一起住,看她好像懶懶的,竟開不了口。

到吳美雲家,她端出一大盤醃糖的楊桃,兩人大吃起來。

「何培軍有沒有來信?」

這是她們之間的習慣問語,偶爾翁海晴也問問吳美雲的「二號」,「三號」來信沒有,編號之所以沒有「一號」,是為了忌諱。

「有啊,今天到的。」翁海晴叉一片楊桃送進嘴裡,子吐在報紙上。

「怎麼說?」

「我決定跟他分了。」翁海晴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因為她不是為了開玩笑。

「為什麼啦,看妳老是說要分要分的。」

「這次是真的,拖下去不是辦法,我會累死。」

「說真的,這邊有合適的,妳不妨多看看,別太死心眼。」

說來說去,舊話重提,翁海晴仔細想她和吳美雲的交情之所以到一個程度後無法突破,主要原因在此。一碰到這個問題,翁海晴整個心都憔悴了,懶得再提。

「何培軍一定傷心死了。」

翁海晴瞟她一眼,輕率又帶點疑竇,心裡忽然一陣冷笑。她在想吳美雲如果不是矯情就是幼稚,大概是被她那群男朋友捧慣了,捧上天了,以為男女之間的分手,心碎的一定是男方。吳美雲和她男朋友之間如何如何,都是憑她說的,其中有多少自欺欺人的成份,翁海晴不得而知,不過她因此斷定吳美雲的感情體驗到目前仍是零。這個結論使她感到痛快。

「管他呢!活該。」翁海晴順著吳美雲的意思,隨口罵一句,心中卻一片冰涼。

吳美雲拉開抽屜找什麼東西,露出滿滿的好幾疊信,翁海晴笑著說:

「情人太多,信都裝不下了。」

「這不是,」吳美雲正色說:「這是學生的信。」

翁海晴一想也對,那種信吳美雲不會隨便塞在抽屜裡。吳美雲抽出一疊,取出其中一封對翁海晴說:

「這個學生在嘉義唸書,每星期來信,功課很好。」

「妳好像常常和功課好的學生保持聯絡。」

翁海晴大略看一遍,信裡充滿真情摯意,她覺得很妒嫉,這是她把對吳美雲感情幼稚的評價擺在一起衡量而產生的。

「信上說妳對他有大恩大德是什麼意思?」

「哦,」吳美雲若無其事的說:「沒什麼啦,他每學期的學費由我供應,就是為這件事情感謝我。」

吳美雲開始說這件事的原委,有意的簡略,在翁海晴聽來,那是為了炫耀。聽著聽著,胃裡腸裡彷彿著火了,大段大段的灼熱起來。

* * *
賴組長捧著公文給翁海晴看,說:

「喏,翁海晴老師,校長賞識妳,這下不能不給面子了吧?」

那是全縣教師演講比賽的公文,校長批了由翁海晴報名參加。

翁海晴灰著臉,一點也不高興,她瞪賴組長一眼:

「都是你雞婆啦,不然校長怎麼會選上我?」

「妳有這個才能應該多發揮,怎麼說我雞婆?」賴組長笑嘻嘻地,一副沒脾氣的樣子,翁海晴和他說話就比較放肆。

「不是你去亂蓋,校長怎麼知道?再說,你又聽過我演講啦?」

「我聽過妳上課,不錯啦,妳去一定得獎,不得獎回來找我。」

「找你幹什麼?」翁海晴沒好氣的說:「賴組長,你是存心害我,人家曾以為我愛出風頭,擋了別人的路。」

「不會不會。」

「唉。」

翁海晴懶得跟他強辯,問了詳細情形,心裡開始盤算怎麼進行準備工作。

接下來幾天,翁海晴忙著她的演講比賽,吳美雲和林喜妹忙教師聯誼會,尤其林喜妹還要負責當天會場的佈置和校門口歡迎海報的繪製。

讀訓排在所有議程之先,翁海晴首先上台,吳美雲和林喜妹坐在第一排靠邊,吳美雲打扮得十分體面,好像要赴宴會。林喜妹毫無化粧,長髮扎在腦後,家常裝扮。翁海晴眼睛全場一掃,其他面孔盡皆模糊,只有吳美雲的輪廓突出,衣著醒目,好像只有她一個人坐在那裡,旁邊的林喜妹顯得無聲無息又褪色。翁海晴有著模糊的傷感,因為和林喜妹住一起,了解她有一顆能創造美感經驗的心靈,看見過她穿著軟質長睡衣到處走動,體會得到她活生生的真實性,接觸過她柔軟的胸部,感受得到她無限的溫情。這樣的女人坐在偌大的禮堂之中卻是無聲無嗅,毫不起眼的,如果不是先認識她,單憑一雙肉眼,怎麼能夠看見她?

接著是吳美雲的時事報告,照著稿子唸一遍就下台了。林喜妹講的事色彩與人生,她才講了二、三分鐘立刻吸引了原本盯在資料袋上的眼睛,幾乎都目不斜視地貫注在林喜妹身上,翁海晴此刻的心情就像炮火沖天,爆炸開來那樣五彩繽紛,她明白為什麼形容人高興要用「心花怒放」四個字,在座全體女教師之中,只有她優先獨享林喜妹整個豐富的內在。

在這同時,她想到張永旭那一抬頭臉紅到耳根的表情,想到秦敏和莊月香弓著身子要進洞的身影,秦敏臉上近於諂媚的竊笑,翁海晴的神經一根一根地膨脹起來。她一直在逼迫自己相信,把張永旭和秦敏換個地位,她看張永旭會像她原來看秦敏,不會改變的。她堅持會是這種結果,越堅持,內心越得到平安,得到寬赦。

* * *
日子越近演講比賽,翁海晴日夜緊張。由於只有範圃,沒有題目,準備也沒法子周全,即席演講靠的是平時知識的累積和臨機應變的能力,這兩項,翁海晴都沒有十分把握。日子越近,把握越少,她怕失敗了,在同事面前臉上無光,在學生面前也臉上無光。

她向林喜妹請教,她很欣賞林的講話態度和聲調控制,希望她教幾個祕訣。

林喜妹很慎重地和她一起商量,陪她練習好多遍,一直到她們所能預備的最大限度。

比賽地點是在新營一所國中,當天校長要到縣政府教育局開會,翁海晴就搭了便車,和校長一起去。校長先送她到校門口,然後才轉到教育局。

看看報到名單,翁海晴沒有一個認識的。
她抽到第十號。對她而言是很理想的號碼,有充裕的時間觀摩別人,冷靜自己。當然,臨場觀摩無法馬上吸收運用,大體上翁海晴走林喜妹的路線,林的神韻她特別熟悉,彷彿是原出於自己的內在,一點也沒有模仿的感覺。

鞠躬下台後,才發現校長坐在最後一排,翁海晴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校長。」

「翁老師,妳不錯嘛。」

「那裡,謝謝。」校長的讚美使翁海晴又驚又喜。

「我還要去開會,特別來鼓勵鼓勵妳。」校長哈哈笑起來。

「謝謝你,校長,我講得不好。」

「盡力而為就好。」

校長走了,翁海晴沒有勇氣留下來看公布名次,早早離開,搭客運車回學校。

到中午校長回來,透露了消息,說翁海晴獲得第三名。

翁海晴很晚才知道,原因是下午第一堂沒課,她睡了較長的午覺才去學校。李仁德一看見她進來,立刻拍手鼓掌大聲叫道:

「演說家光臨,大家熱烈鼓掌!」

「你怎麼了?吃飽飯撐著?」翁海晴閒閒的問道。

「妳得第三名,妳知不知道?」李仁德問。

「少蓋我了。」翁海晴根本不相信。

「真的,我可以作證。」劉本善說。

「什麼?」翁海晴一顆心亂撞起來。

「校長親口說的,不信妳去問校長。」李仁德說。

「我的天!」翁海晴往椅子上一靠,閉起眼睛。

「請客,請客!」李仁德和劉本善起哄著。

「不行。」翁海晴還將信將疑,不過她覺得非常快樂,大概人就是在虛虛實實之間才會真正快樂,因為還帶點危險性。

「什麼不行?」劉本善問。

「我要去證實一下,以免被你們騙了。」翁海晴慧黠地一笑,跑出辦公室,在訓導處門口碰到賴組長。

「妳來得正好,妳看該怎麼謝我?」

「謝什麼?」翁海晴猜著八、九分,只是故意裝佯。

「得獎啊。」

「第三名有什麼好得意的?」翁海晴故意不以為然的問,一方面她有意壓制衝動著的熱情。

「怎麼啦,」賴組長忽然發現新大陸似的瞄住翁海晴,「不拿第一名不甘心的樣子哦?下次再去,包妳得冠軍。」

「謝謝啦,你還是把機會留給別人吧。」翁海晴一想起賽前的預備和緊張,那股慢慢升起的雄心又逐漸打消了。

「總之,謝謝你,以後請你客。」翁海晴說。

在訓導處聊了一會,回到辦公室來。

「該請客的就請,走到天涯海角回來也是要請。」李仁德調侃她。

吳美雲上了課回來,提議到她家吃火鍋。人數不多,請了李仁德,劉本善,林喜妹,加上吳美雲,翁海晴五個人,其他老師買點糖果餅乾請他們,意思意思。

約好第二天晚上吃,喝一點酒。

這是翁海晴第二次喝酒,上次起疹子記憶猶在,但心情不同,她也就不介意了。

先敬林喜妹。

「多虧名師指導。」翁海晴故作輕鬆的喝了半杯。

「名師出高徒。」李仁德說。

「師是名師,只是徒不怎麼高。」翁海晴說。

「說這個話就已經青出於藍了。」林喜妹說。

大家都笑了。翁海晴格外興奮,她有一股衝動想同大家介紹林喜妹,她還計劃以非常莊重的口吻說出來。她在宿舍裡曾經預演過,而且自己掉下淚來。現在大家吃得高興,她反而難以啟齒,除了敬酒,她一直沒有正眼看林喜妹,但一直都在汪意她。忽然覺得就是因為林喜妹本人在場,所以她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回宿舍的時候,翁海晴沈默著,內心裡卻泛著一股熱潮,很想說一說她在感情上的遭遇。她對林喜妹從沒有正式提過何培軍,彼此也沒有深談過感情問題,此刻翁海晴迫切地想談,然而試著開口,卻怎麼都談不到這上頭去。有一搭沒一搭的,使翁海晴深覺無聊,乾脆緊閉起嘴。她想像林喜妹是經過大風大浪的女人,對於她這點芝麻蒜皮的「兒女私情」恐怕沒有興趣。在林喜妹的面前,「兒女私情」簡直微不足道,甚至提都不值得提。翁海晴不能解釋對林喜妹這份神祕的感覺是怎麼形成的?

進房間之前,互道再見。翁海晴瞥見林喜妹眼中有一層冷漠與倦怠,她忽然發現,就是林喜妹這種眼神和態度使她開不了口,然後她再發現林喜妹一路上是沈默與被動的。而林喜妹那不過問別人私事的脾氣是翁海晴認為的神祕感的來源。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 (14)

李仁德,吳美雲,李文章正在辦公室吃糖果,翁海晴從外面進來,李文章丟了一塊給她。

「誰的糖?」翁海晴剝開糖紙,塞進嘴裡。

「問劉本善。」李仁德指著剛在門口出現的劉本善。

「翁海晴在問這是不是你的喜糖?」李文章大聲問。

翁海晴不睬他,逕對劉本善說:「謝啦。」

劉本善手裡提個紙袋,裡面裝滿橘子,一面掏一面對翁海晴說:

「我一直在後面喊妳,妳還一直走,追都追不上。」

李文章說:「死追為成功之本,怕什麼?」

翁海晴不理李文章的話,逕對劉本善說:「幹嘛,又不是不認得路。」

「請妳吃橘子啊。」劉本善說。

「怎麼啦,猛請客啊你。」李文章拍他一下。

「我阿姨家拿的。」劉本善掏出所有的橘子,挑了一個丟給翁海晴。

翁海晴剝開來竟是乾的,劉本善立刻把他手上的橘子遞過去,已經剝成兩半了,水分很多。

「這個給妳,那個乾的不要吃。」

吳美雲嘆口氣,瞅著李仁德說:「究竟不一樣。」

「劉本善老師,聽說你在相親,有沒有這回事?」

李仁德笑著問,好像要設個圈套給誰掉進去。劉本善笑而不答,翁海晴頓時有如芒在背的感覺,雖然她儘量以非干己事為理由來寬釋自己。劉本善一語不發,只顧吃橘子,看來是真的。翁海晴又高興了,這麼一來她就獲得自由,從此鬆一口氣,不會再成為同事們取笑的對象。

劉本善的確相過兩、三次親,是家裡安排的,他是長子,家裡老祖母急著抱孫子。

後來李仁德把這情形告訴過翁海晴,有意地誇劉本善怎麼好怎麼好,又透露劉本善對家裡的安排並不積極,言下之意,他心裡已經有人。

「可惜妳已經有男朋友,不然劉本善實在是個人選。」李仁德誠懇的說。

翁海晴笑一笑,意思是說:「心領了。」她不知道李仁德對她的事知道多少,事實並不是像他說的那樣。劉本善是個好人,對她又有意,這個翁海晴比誰都清楚,但是她不能,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能。

這天領了薪水,翁海晴拿到郵局去存。郵局裡的陳小姐正在仰頭和一位年輕人說話,翁海晴眼前一亮,鄉裡人口不少,除了年老的人之外,年輕人裡面,以女性居多,很少看到年輕男性,他們多半在外求學或做事,留在鄉裡的很少。

陳小姐一看見翁海晴,便微笑打著招呼。年輕人發現了翁海晴,退後幾步,行了一個注目禮,簡單地和陳小姐點點頭,走了。

郵局的人幾乎都認得國中老師,特別是經常有信的人,如翁海晴,不過她的情形是早期收到的和寄的一樣多,然後每況越下,現在是寄的少,收到的也少了。

「最近信比較少噢。」

陳小姐接過翁海晴的存摺和錢,轉身在計算機上滴滴答答地敲著,一連串聲響之後,抽出存摺,交給局長蓋章。

「噯。」

翁海晴模稜兩可的答一個字,立刻和局長打個招呼。

局長把存摺丟給陳小姐,陳小姐接著說:「大概是他很忙吧。」

「哎,大概是吧。」

翁海晴恍惚的,應酬的笑一笑,覺得陳小姐多事。

走出郵局,翁海晴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綑綁,小鄉的世界實在大小了,個人的祕密不能長久。它有無限的滲透力向人侵浸,最後把每一個人掏得坦蕩蕩,沒有神祕可言。在這裡幾乎沒有一樣東西是永遠看不見的,看見了就失去神祕,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不是模糊就是尖銳。

回宿舍時,看見林喜妹在屋裡搬東西,探個頭去看仔細,原來是在收拾行李,一件一件綑起來,好像要搬走。桌上地上堆滿畫紙,顏料,畫具和書籍,角落裡零亂的擺著電風扇,電壺,電鍋,舊報紙,學生的畫紙。

「咦,妳要搬家嗎?」翁海晴半開玩笑的問。

林喜妹抬起頭。

「對,我要搬家了。」

「為什麼?」

翁海晴頓時腦門轟的一聲震得人有點昏花,臉上佈滿訝異和驚惶,最後匯成濃濃的依戀,這是由於她情緒的反應一向對事實只有承認而沒有商量的結果。

「臨時決定的,我打算辭職。」林喜妹平靜得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翁海晴抓住林喜妹的手緊緊逼問,她的舌頭已經打結,說不出最想說的話,囁囁嚅嚅的終於表達了她對林喜妹辭職事件的第一層感想:

「我剛才還在想,這個地方每個人都沒有祕密可言,除了妳,妳例外。」

林喜妹笑起來,彷彿有了大發現:

「妳這話跟我前夫說的一樣。」

此刻翁海晴並沒有榮耀的歡喜,她茫茫然的問:

「妳前夫跟妳怎麼會離婚的?」

林喜妹說起前夫兩字,十分自然,反而是翁海晴忍了很久才說得出來,好像離婚的人是她自己。

「我以前告訴過妳,彼此不能夠再生活下去。」

「不。」翁海晴搖搖頭,「我不是要問這個,妳打算去那裏?」翁海晴整個混亂了,抓到話就問,感到一種殘忍的痛惜。

「還不知道。」

「什麼?」

「先回隆田,想辦法去看看我兒子。」

「妳是說妳辭職後的工作還沒有找到嗎?」

「噯。」

翁海晴怔怔的自語:

「我不懂。」

林喜妹說:

「還沒有找新工作先辭職,妳以為我會胸有成竹才辭工作對嗎?別人也是這麼想。事實上是他們把我看錯了,也許這就是妳所說的神祕,不,妳說的是祕密,就算是祕密吧,叫人有點猜不透的地方就帶點神祕性。他們以為我本事大,哼,呆子,我告訴妳吧,我跟他們的不同是我當機立斷,不拖拖拉拉,在他們還沒有弄清楚之前,我已經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而且決定去做了。」

林喜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彷彿跟「他們」之間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他們」其實就是她前夫,故意加了複數做為直接接觸的閃避。開了頭談到她前夫,也就忍不住要往下談,翁海晴憂戚的面容給她極微妙的刺激,觸到她內心某一個柔脆的部位。
「他一直不讓我去看小孩,他說我不能把小孩教育好,不肯給我,我想孩子跟著新媽媽是會比跟著我好,這一點我自動妥協。可是竟不肯讓我探視,實在太可惡了。」

翁海晴沒有見過林喜妹如此惱怒過。林喜妹不自覺地易「他們」為「他」。

「我可以放棄一切,但我放不開對孩子的思念,我想孩子想得快發瘋了。」

林喜妹突如其來的掩住嘴,淚水由緊閉的眼中迸落,哭聲由掩住的嘴中逃出來,斷一聲,哭一聲,是激情的氣噎,而不是對客觀環境的顧忌。

翁海晴受到第二度的震撼,一時不知道該採取什麼措施。林喜妹很快哭完,拿衛生紙拭拭臉。

「妳什麼時候搬完?」

翁海晴很氣自己,這種時候竟說不出一句撫慰的婉言。

「這兩天內,我不會拖太久的。」

「為什麼要這麼急?等到學期末不可以嗎?」

翁海晴的聲音軟弱,聽起來像是在哀求。距離學期結束只有三個禮拜,她想起林喜妹剛搬進來那天,她們談起寒暑假,翁海晴急切地問寒假是什麼時候,林喜妹還取笑她剛開學就想寒假。轉眼間寒假真的就要來了,而學期尚未結束,林喜妹卻要離開了。

「我一旦決定,就要馬上做到。」林喜妹堅定的說,她的堅定帶著冷漠,彷彿事情全在她主宰之中。

「妳走了我會很寂寞。」

翁海晴眼睛濕濕的,話一說完竟想大哭一場。似乎寂寞已經成真,而且緊緊的圍住她了。

林喜妹眼睛閃動著亮光,隱約有著淚,低低地說:

「我們會再見面的。」

「我給妳寫信好不好?」

「好啊!」

「妳把寫好的詩寄給我好不好?」

「好。」

「妳不要走好不好?」翁海晴低著頭,飲泣起來,林喜妹含著兩泡眼淚,擠出一個無奈的笑容,搖搖頭。

隔著一段短暫的沈默,兩人都在平息內心的激動。

「妳跟妳的男朋友怎麼樣了?」林喜妹問。

「我跟他已經走到盡頭了。」

翁海晴心裡一陣絕望,本來只是一個意念,說出口就是決定,輕易不能更改的。

「那也好,長痛不如短痛。」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 (15)

這話如果出於別人嘴裡,翁海晴斷然不會心服,同樣的話由林喜妹講出來就變成睿智的語言。

接下來兩天,翁海晴出公差到堰底,原因是全縣國中校長會議在水利管理局召開,翁海晴被指定為記錄。學校靠近水庫,主辦這次會議,兩天顯得特別忙亂,還出動童子軍到場服務。去一整天回來,翁海晴非常勞累,林喜妹還在整理行李,顧不得和她說話,早早上床休息。第二天由堰底回來,林喜妹來向她辭行。

「昨天就辦好離職手續了,今天等著和妳說再見,明天回隆田。」

林喜妹顯得困倦,翁海晴聽她說著「昨天,今天,明天」,感到聚散匆匆的悽涼,不禁神情黯然。

「以後還以沒有機會見面?」

「我相信我們會再見面的,台灣這麼小,跑來跑去能跑多遠?」林喜妹安慰她:「不要把分離看那麼重,道別也要快快樂樂的。」

林喜妹留下幾套畫冊給翁海晴。

「不是新的,妳留作紀念。」

「啊,謝謝。我也想送妳一樣東西,可是沒有準備。」

「不用特意去買,有現成的我拿一樣走。」

「這條項鍊—」

翁海晴解下項鍊,托在手心,這是她僅有的一項貴重物品。

「不,」林喜妹說:「這個我不接受。」

「我只有這個—」

「那就更不能了。」

林喜妹想一想,問:

「妳有沒有照片?」

「有,有。」

翁海晴宛如水中抓到浮木,趕快開抽屜尋出一張最得意的單人照,簽了名,遞給林喜妹。

「謝謝妳。」

翁海晴連連搖頭,她的笑容有點痴馴,又彷彿有點孺慕的味道。

* * *
林喜妹辭職由楊秀銀頂缺,她原本是兼任教員,住在嘉義,林喜妹搬走後,揚秀銀接著搬來,臨時找不到房子,明知學期末還要搬一次,也只好將就。

翁海晴對楊秀銀的搬進宿舍起初抱著排拒的心理,由於替換太匆促,而她內心對林喜妹的懷念正熾烈,任何人這個時候搬來都會冒犯她的回憶。因此這一晚翁海晴的神色非常冷淡,根本不去找楊秀銀講話,她聽見楊秀銀在擦擦弄弄,拖鞋無聲,而翁海晴知道她怎麼走動,因為她一面工作,一面唱藝術歌曲。翁海晴不能接受她的歌,仔細研究的結果是由於楊秀銀的歌多半是支離破碎的禿句,沒有一首完整。

翁海晴沒有心和楊秀銀處好,在學校見了面淡淡的點一個頭,回到宿舍則待在房裡改作文,看書。她在牆角找到一個蠟燭杯,是她從台北帶來的,一直沒有派上用場,林喜妹走後,她每晚點起蠟燭在臥房裡,早早上了床,頭枕在高高的枕頭上,癡癡地注視著燭光的晃動。

有一天夜裡,她躺在燭光裡,神志逐漸不清楚,瀕臨睡著的邊緣,恍紹聽見楊秀銀在外面叫:

「翁海晴,妳在幹什麼?」

翁海晴一骨碌爬起來,以為失火了,楊秀銀還在叫她。她下床,趿著拖鞋去開門,鬆開紗門上的扣子,問楊秀銀:

「什麼事?」

「妳房間有火光,是怎麼回事?」

「噢,我在點蠟燭。」

「哎喲,嚇我一跳,以為在幹什麼。」

楊秀銀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翁海晴已經把客廳的日光燈捻亮,從詭譎的燭火中一下進入明晃晃的燈下,她看楊秀銀的臉是土灰的,略帶一點黃,配合她擔憂的表情,看起來有一種無人性的陌生。捕捉到這個印象,翁海晴喪失了和她繼續談話的興趣,適才那份退隱的,神祕的心靈狀態完全被破壞,繼之而起的是對這種行為流於粗心大意的自責。這份自責是由楊秀銀感染給她的。

「晚上最好小心點,這房子很不安全。」楊秀銀用資深教員的口氣勸告她。

「我就要睡了。」翁海晴沒有直接接楊秀銀的話,她覺得掃興。

吹熄蠟燭,翁海晴仰躺著,被擁到脖子下,感覺非常冷,冷到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動著,因為不抖動就更覺得冷,她想著和楊秀銀之間的隔閡。

她發現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雖然她覺得應該和新鄰居保持適當的友誼,然而她不想努力,思維一回到努力,她就洩氣了,因為洩氣,便責備自己,自責之後。便生氣起來了。「格格不入」的不滿又作祟了,連帶的對這學校不滿的意識再度甦醒,對不能暢所欲言、為所欲為感到無上的憤怒,此刻她心中的「暢所欲言、為所欲為」完全是針對剛才的掃興而發,最後整個情緒變成委屈和無處發洩的興味索然。

「我毫無熱情。」

翁海晴自言自語。她回憶最初和林喜妹相處的情形,竟想不起來她們當初有什麼隔閡,又是如何消除的,她不記得做過什麼努力去接近林喜妹,現在想起來,好像從頭開始她們就是好好的。從這一點上,她重新體認了林喜妹的好處。

翁海晴對楊秀銀並沒有強烈的好惡。她承認有點在逃避和楊秀銀面對面,因為不能確定要說什麼,好像說面對一個玩具娃娃,一片牆,人就失去了立場,不會選擇話題了,說話變成沒有意義。

面對楊秀銀,翁海晴必須擺出另一個自己,做一個決定,而她對這件事充滿厭倦,她完全喪失交朋友的熱情。

以後幾天,翁海晴又在辦公室讀絕版書,低頭改作業,對周遭發生的事視若無睹,她消極的抵抗環境中小小的變動,在嘈鬧中固守自我方寸的清醒,忽然間,她明白了原因,為什麼她與楊秀銀有隔閡,因為她固守住自己,一片愚誠。

* * *
進度趕完了,剩下來的時間大多用來複習和自修,所謂複習,其實就是劃重點,這是翁海晴最不樂意做的工作。最初學生提出這個要求,她等於把課文內容濃縮,挑精彩部分講一遍,學生不能接受。

「老師,劃課文啦,這樣我們才曉得要背哪些。」

翁海晴不但沒有答應,還花一堂課給學生講解讀書如何抓重點。

考試的結果,成績非常差,這是第一次段考以前的經驗。

翁海晴的信心在第二次段考前夕終於被擊潰,照學生的要求,給劃重點。意思很明顯,劃的就是可能考的,當翁海晴意識到這點時,她的重點就多了。對牛頭班,甚至耳提面命,告訴他們那些題目一定會考,地心裡有著不安,深怕他們考太好,超乎常情,引起同事的誤會。第二次段考下來,翁海晴簡直大大吃了一驚,成績和第一次相仿,進步很少,臨考前才提醒過的題目,答錯的在三分之二以上,使翁海晴非常的洩氣。那心情如同一個純情女子為了拯救所愛者的靈魂而自甘墮落,結果並不能達成目的,她的墮落反而成為一種荒謬。

這天她上自己班上的課,進教室看到黑板上有一行字:

你們有沒有對學校有意見來前面黑板寫

一氣呵成,連逗點也沒有。這是因為學期末最後一次動員月會,訓導處事先發下意見表給各班填寫,才有這行字出現。

翁海晴把這句話文法上的毛病挑出來講解,學生睜著一雙無邪的眼睛笑了,她嘆口氣,算是盡人事,收不收效不再列入考慮。諸如此類的重複教學所累積的倦怠逐漸硬化成麻痺,自己班上還講講,別班就懶得講了。

在走廊遇見教務主任,被叫住,說是明天有公差。自從她獲得演講比賽第三名之後,彷彿變成了十項全能,有公差幾乎都派她。

翁海晴第一個反應是推。

「不行啦,明天要給學生複習考,你找別人吧。」

「這個公差很輕鬆,去兵營擔任軍歌比賽裁判。」教務主任說。

翁海晴早就聽說附近有軍營,也在街上看見綠衣服的阿兵哥,學校好幾次派女老師去管區公幹,因為沒有找過她,她也沒興趣問。

「多少人去?」

「四位女老師。」

「為什麼總是派女老師,好像沒有派過男老師。」

「他們指定的,說我們學校的女老師公正。」教務主任以開玩笑的口吻說。

「還不是想調劑調劑。」

教務主任呵呵一笑,叮嚀她:

「不必請假,調課就行了,明天早上九點半他們車子來接。」

第二天早上九點半營區準時派吉甫來學校接人。車子駛出街上,轉入一條狹長的柏油路,兩邊是濃密的林子,即使白天,看起來也森森然有冷意,又是天氣陰冷的時節,更有一種恐怖之感。

比賽的隊伍有五組,早已排列整齊在升旗台前等候,營主任領她們到裁判席就座,一一介紹,阿兵哥報以熱烈的掌聲。

比賽的歌曲有兩首,一首行進間,一首停止間,歌隊的素質相差無幾,可斟酌的就在指揮的技巧。翁海晴發現其中一組的指揮很面善,對方彷彿也認識她,終於想起來他就是在郵局看到的那位年輕人。

賽後營區請吃飯,那年輕人過來和翁海晴打招呼。

「翁老師,我們見過面。」

「是啊,在郵局。」

「我叫黃龍。龍,龍鳳的龍。」

吃飯的時候,阿兵哥都拿碗喝高梁酒,四位女老師喝可樂。大家敬來敬去,一頓飯吃了一個鐘頭。

「你們平常吃飯都這麼費時嗎?」翁海晴問黃龍。

「平常很快,今天因為有貴賓才破例的。」

翁海晴回頭一看,果然其他桌的人都散了,菜還剩很多。

「今天是不是加菜?」

「對,一個月加一次,剩下的菜餵豬。」

「然後豬養肥了又殺來加菜。」翁海晴接著說。

黃龍露齒一笑,眼睛略紅,剛才他喝了兩碗高梁。

飯後參觀營區,黃龍領她們去看寢室。

「可以進去嗎?」有人問。

「當然可以。」黃龍開心的說:「歡迎還來不及,妳們有沒有看過哪一個男生宿舍掛「女賓止步」牌子的?」

大家都笑了。翁海晴看到黃龍的寢室有許多書,不知道為什麼,在鄉間看見有書的人感覺特別親切,翁海晴立刻對黃龍產生了好感。

臨走前,黃龍對翁海晴說:

「翁老師,希望以後常常看到妳。」

在鄉間幾近半年,翁海晴第一次聽到這麼直率的話,不禁多看他一眼。黃龍的臉上一片誠懇,看不出別的,她露出一種熟稔的笑,說:

「歡迎來學校玩。」

期末考舉行那幾天,翁海晴和楊秀銀忙著收拾行李。學校通知她們搬出去,商量的結果是由楊秀銀負責找房子,兩人合住。翁海晴把考卷改完,算好成續繳到教務處,就急急地回台北了。行李捆好留在宿舍,請楊秀銀一起搬,還拜託老金搬家的時候再來幫忙。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 (16)

從台北回到學校,翁海晴先找到她和楊秀銀新租的房子,看看到底什麼樣子,楊秀銀信上跟她說明租到的經過,房租多少等等,並且說她已經搬進去了。那是馬路邊一家飼料店樓上,面對看客運公司總站,翁海晴很容易找到。

時間是吃過晚飯不久,翁海晴想起第一次來到這裡找校長宿舍的往事,想起那個計程車司機。嚼著檳榔,偷偷從車鏡裡瞄她,彷彿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飼料店的老板正拿著手指頭剔牙齒,一隻腳曲起來踩在椅子上。見翁海晴提著行李跨進來,連忙放下那隻腳。手指伸到衣服背後一下一下地擦著,臉上堆著要認親人而不敢造次的笑,有所準備地迎著她。

「請問有沒有一位楊秀銀老師住在這裡?」

翁海晴匆匆點個頭,心不在焉的問。她的眼睛忙著巡視四周,堆得高高的一包一包的飼料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氣味。翁海晴勞頓感加重了,眉頭不由得鎖住。

「哦,妳就是翁海晴老師膩?」老板已經認定她就是另一個房客了。

「是的,我剛從台北回來。」

翁海晴一聽沒錯,心裡微微有點失望,她真希望楊秀銀不是租在這裡。

「楊老師回去嘉義,我拿鑰匙給妳。」

老板在他一大串鑰匙中,拔出一根遞給她,帶她上樓。

房子很深,從前街通到後街,以樓梯為界,翁海晴租的是前半部,過天井,到門口。天井裡有水龍頭,沒有水槽。老板說:

「以後妳們洗衣服就用這個水龍頭。」

開了門,是一個空空蕩蕩的大房間,水泥牆還沒有刷過,在靠馬路那邊隔看一道短牆,這是屋裡唯一的「設計」,這道牆把房間隔成前短後長的兩部份,前面部分成為書房,楊秀銀已經擺下她的書桌,翁海晴還得向學校借一張舊辦公桌權充書桌。後面自然就是臥室了,新搭建的狀,佔房間的大部分,只留下走道和靠天井一小塊地方。翁海晴的行李全堆在那兒,楊秀銀的衣服和被褥堆在床的角落,用一塊布罩住。

老板說這個房間是打算留給他大兒子當完兵娶媳婦用的,所以沒有裝璜,他交代了幾件事就下去了。

翁海晴打一盆水先把床擦拭乾淨,打開行李,取出被子和衣服,大略整理一下,再重新打水洗臉。剛下火車的時候,又髒又累,在車站洗手間瞥見自己的臉呈現鐵青的顏色,洗過臉,抹一層面霜,照著鏡子,臉色變成慘白。她憤憤地摔下鏡子,無緣無故地有遲暮的悽愴。

她從書房走到臥房,走到天井,望望漆黑的天空,又走回書房,內心的憤懣不斷地上漲,她不明白楊秀銀為什麼租這地方?在這地方要過一種開敞式的生活,感覺經是有一對眼睛—至少一對,在眈視她刷牙洗臉,更衣睡覺。

她想起臨上火車前,曾在人群中搜尋何培軍那雙銳利的眼睛,她叫他不要來送,他也答應不送。但是基於第六感,翁海晴知道他一定會來,因此她一面熱切地找他,一面又放出冷漠的矜持。直到火車開動,何培軍始終沒有出現,翁海晴奇異地看清自己陌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幾乎不能相信她會這樣失敗,這樣不名譽。

見何培軍的經驗是失敗的,翁海晴暴露了「優柔寡斷」的缺點。她想起林喜妹說過的話,在他人還沒有弄清楚之前,自已就決定要做什麼,她搖搖頭,心想她是不可能做到的。

她取出紙筆給林喜妹寫信。


梵谷傳裡有一句話很感人,燃燒就是走向毀滅。…我逐漸領悟燈火闌珊的味道,快打烊了,所有彩色的燈都將熄滅,然後一切歸於黑,歸於寂。…


躺在床上,輾轉不安,終於睡去。夜裡醒來二、三次,張開眼迎來的是廣大無垠的黑暗,提醒她置身何處的是街上隆隆不歇的汽車發動及行駛聲響。

窗戶沒有紗窗,翁海晴找老板商量,他沒有要釘的意思,得等他大兒子回來才有考慮餘地,而到那時候翁翁海晴勢必要搬家了。她不願為這事和老板鬧僵,反正不打算住久,頂多半年,宿舍大概也蓋好了—然而,她就此待下去嗎?一碰到去留的問題,翁海晴自動避開,不願往裡深想。

沒有紗窗,桌子很快落滿塵土,以後幾天裡,翁海晴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抹桌椅和床舖,地上掃出厚厚一堆土,東晒的結果,桌上的書在書背部位迅速褪去鮮明的色澤。從沒有一個人住的房間衰老得像這樣迅速,出去大半天返來,就荒廢成好幾個月沒有人住過一般。

飼料店有個磅飼料的大秤,隔個兩天,三天,翁海晴和楊秀銀就站上去磅,翁海晴默默注視著每回指標往前移動,身體裡某一個地力在枯萎,使體重日漸減輕。

* * *
辨公室前那一池荷花都不見了,浮了滿滿的青萍,那種擁擠與茂盛使人望見了要窒息,忍不住吞嚥口水,試一試喉嚨是否仍然暢通。

早上升旗之前總有個男人站在池邊打撈浮萍,每天撈,浮萍照樣繁殖得很快,翁海晴看看就會有暈眩的感覺。

第一週的週記已經送來,秦敏沒有遲繳,令翁海晴很滿意,趁著剛開學有新氣象,她準備好好盯住秦敏。

這天,莊月香到辦公室向翁海晴報告一件事。

「秦敏罵我賤。」

莊月香把「賤」字唸得很重,好像非那樣不足以說明秦敏用意的歹毒,以及她被罵的憤恨。

翁海晴沉住臉想了想,對莊月香說:

「妳先去叫她來。」

秦敏來了後,理直氣壯地背著手,眼神閒定。

「妳為什麼罵莊月香賤?」

翁海晴用端正的眼光注視她,希望給她造成公平的感覺。

「她說她只對我一個人好,她不守信用。」秦敏撇著嘴,為了表示她的嚴肅,嘴角出現兩道紋路,看起來像是輕蔑。

「我哪有不守信用—」莊月香和秦敏當場吵起來,內容的無稽和點面的狹隘使翁海晴好笑又不耐煩。

「不要吵了,莊月香,妳先回去。」

莊月香勝利地瞟秦敏一眼,轉身走了,好像翁海晴已經判定秦敏理屈了。

翁海晴把秦敏帶到指導活動室個別諮商。

指導活動室是新近開闢的辦公室,有兩張辦公桌,兩把舊沙發,一個資料櫃,牆上掛幾幅圖表。所謂諮商室只是聊備一格而已,草草的佈置絲毫不能形成隱密的局勢。

翁海晴讓秦敏坐在九十度角的斜對面,教師手冊上說這是人與人之間最容易溝通的角度,能使雙方的侷促和防範減至最低。秦敏緊捏住雙手,不停地搓動,眼簾垂下,透看無奈和不合作的溫馴,這是最令人無奈的姿態了,因為距離發脾氣的程度還遠。

翁海晴慢慢地澄清秦敏在交友意識上獨占的錯誤,希望把她引導到開朗的境地。

「妳懂不懂?」翁海晴決定結束這場唱獨角戲的面談,問這句話的意思純粹是職業習慣,並沒有期許秦敏豁然開通,她明知秦敏會以點頭來搪塞。

果然秦敏抬起眼睛,側著頭準備向翁海晴點頭。她面向窗戶,正好看見吳美雲匆匆走過,眼睛突的一亮,自己也沒有察覺的追隨到窗子與牆交界的地方,微微出了一會神,臉龐湧現一種極單純的孺慕的神往。

在這個表情當中完全忽視翁海晴的存在,使翁海晴立刻感到導師地位的不穩固,一股抑鬱和惱怒從心底升起。

「我的話妳聽見沒有?」

翁海晴嚴厲地追問,自己都震驚於聲音的僵硬。秦敏不作聲,以疑懼不安和倔強的馴服來抵制翁海晴突如其來的銳厲。

回到導師辦公室,翁海晴無言地坐在她的椅子上,吳美雲大聲叫道:

「翁海晴,妳那得意門生又怎麼啦?我看到妳們在指導中心密談。」


辦公室的同事對秦敏並不陌生,流行一個專屬於她的形容詞,叫做「漏網之魚」,這是指她的功課足以進好班而言。新生入學後經過智力測驗才分班,雖然也看國小畢業成績,不過主要的依據還是賀刀測驗。翁海晴查過智刀測驗的原始資料,不知什麼原因,秦敏繳的卷子上只寫了幾題,還不滿三分之一,這是她被分到普通班的原因。

「漏網之魚」的渾號流傳到班上,連好班的學生也聽說了,秦敏混合看驕傲與委屈的情緒,在行為上表現了冷然的獨來獨往。翁海晴對秦敏有兩點基本的了解,第一,秦敏使班上同學嫉妒她,又討厭她,這在她認為是應該編在奸班的有力證明,於是她和同學的關係只有越來越惡劣;第二,她明白自己是受任課老師優待的,可是她也知道老師們對課業的要求,程度比不上好班,所以她即使得到第一名,仍屬於次等的,姑息的,永遠帶點悲憫的性質。這一點是從她的週記上看出來的。

吳美雲另外給秦敏一個渾號,叫她做翁海晴的「得意門生」,翁海晴討厭吳美雲這樣稱呼,彷彿秦敏所感到的姑息傳染到她身上。

「得意門生」四個字激起翁海晴的不悅,她眱著吳美雲,帶著任性和報復的口氣,扭著頭說:「我這得意門生轉給妳,讓妳去得意吧!」

「哎喲,我可不敢要,」吳美雲下巴一抬,眼睛一翻,兩個動作其實是必然的連鎖,在翁海晴看來卻是蓄意的做作。「妳那個學生沾惹不得,問題一大堆。」

學期一開始,翁海晴似乎就和吳美雲處不好,雖然並沒有明顯的爭執。吳美雲和李仁德之間的緊張情勢比起上學期又更上層樓,吳美雲班上的成績比李仁德班好,校長認為吳美雲督導有功,李仁德卻解釋為他的班程度略差。這在分班的時候已經註定了,吳美雲不承認這是事實。翁海晴夾纏在他們的爭鬥中,眼看吳美雲「王牌老師」的氣焰日益熾旺,不禁採取了李仁德的角度去反感吳美雲,不願承認她的優秀超過李仁德。

這時吳美雲的話又引起翁海晴的反感,此刻她的心情是自我無法控制的極理性的嚴酷。

「問題學生妳不要,成績好的學生妳歡迎,妳這個老師也太好當了。」

吳美雲聞出話風挾帶酸勁,她擺出王牌老師那一類的雍容豁達,閒閒笑著說:

「歡迎,派什麼學生給我,我都沒話說。」

翁海晴想到秦敏望著窗外吳美雲走過,眼中流露出單純的景仰的那神情,忽然不能再面對吳美雲,站起來誰也不瞧地大步跨出辦公室。


* * *
「翁老師,有個學生家長找妳。」老金喊。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 (17)


「那一位?」翁海晴轉過臉,看門口。

走進來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穿著舊衣褲,腳下趿著拖鞋,手裡緊緊抓住斗笠,是進辦公室才脫掉的。

「我是秦敏的父親。」

他說話的氣度不太像做粗活的農人,翁海晴站起來。

「喔,秦先生,我姓翁。」

「翁老師您好!」秦先生鞠了躬,馬上說明來意:「有一件事想請教翁老師。」

「不敢當。」翁海晴望望其他辦公桌,正是中午,有同事在午睡。「請這邊來。」

她帶他到指導活動中心,兩天前才在這裡給秦敏諮商。

「請坐。」

「謝謝。」

秦先生把斗笠端端正正地擺在膝蓋上,好像那是一座神明,兩腿併攏而垂直,很莊嚴地坐著,說話遲緩而有思考,似乎有備而來。

「我自己沒有讀過多少書,總希望阿敏能夠出人頭地,阿敏國小的成績不壞,可惜沒有去私中。進國中沒有編在好班實在太委屈她了,普通班的程度不好,我很擔心阿敏自暴自棄,何況她的成績是可以進好班的。」

翁海晴聽他的口氣,竟是要轉班的意思。

「你是希望秦敏編進好班嗎?」

「是啦,」秦敏的父親恭敬而惶惑地點個頭,眼光誠懇而篤定:「請翁老師幫忙。我感激不盡。」

翁海晴的心有著迅速的低落,她拘謹地笑著說:

「你的心意我完全能夠了解,不過,這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事。」

他問有什麼手續,翁海晴說:

「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要問教務處才知道。」

他說他要去問,翁海晴馬上攔截他,慷慨中帶點施捨地說:

「我會替你問的。」

「謝謝妳,老師,謝謝。拜託翁老師多照顧。」父親又鄭重地點頭。

「能夠為她好的事,我當然是盡力去做。不過—」翁海晴頓了頓,考慮該怎麼說,措辭不覺文雅了起來,使她自己感到奇怪。「不過就我的了解,秦敏的個性和別的孩子不同,甚至可以說差異很大,很慚愧的是我對她幫助不大—」

「那裡,那裡。」父親惶恐地陪笑著。

翁海晴是真的有點慚愧。

「秦敏很不快樂,我想你是知道的,據我觀察,這有兩個主要原因,第一,她沒有被編入好班,然而她堅持一個信念:如果編在好班,升學的前途就會無窮樂觀。第二,她之所以要升學,是由於你的督促,你對她要求成績好的尺度很嚴格,使她產生恐懼。」

秦敏被父親打,是翁海晴在週記上看來的。每一次考試,成績退步總是挨打。如果第一次考一百分,以後永遠要考一百分。

「老師妳說的對,這個我也是很清楚,不過,愛之深,責之切。」

他露出憂患的表情,秦敏是他與知識界取得聯繫的唯一線索,他要秦敏成為出類拔萃的人,眼前所能攀慕的,就是她順利考進第一流高中。

「秦敏的功課其實是不錯的,我勸你不要再要求她考高分,她的資質很好,又自動用功,這對她已經很夠了,實際上不必再逼她,那只會加深她的負擔。」

翁海晴的語氣帶著教訓,父親恭順地垂住雙目,連連唯諾。
「秦敏在班上不是個合群的學生,你認為是不是這樣?」

他抬起眼睛看看她,有點迷惑她問的是什麼。

「我知道,阿敏個性古怪,脾氣又不好,和同學不能和睦相處,可能是因為同學功課太差。」

「這是原因之一,」翁海晴嘴角閃過一絲笑意,瞬息即逝,「她有個綽號叫『漏網之魚』,你有沒有聽說過?她對這個形容詞的反應很矛盾,又高興又委屈,班上的同學嫉妒她,她不會反省是不是做人的態度有了偏差,反而認為沒有編在好班才使她變得沒有朋友,事實上,她到好班去,彼此功課上競爭激烈,感情不一定會融洽,說不定更處不來。在現在的班上她是第一名,老師都關心她,注意她,到好班去,不一定能拿第一名,老師對她的注意力也許沒有原來的多。」

翁海晴一連串的使用假設句子。雖然說的是實話,但心中隱隱約約的有一種「請君入甕」的快感。

「老師妳說得很對,我實在太感激了,妳對阿敏這麼了解,這麼關懷,我實在太感激了。」

他眼眶微濕,情緒顯得激動,翁海晴彷彿成了他的知音,兩人正暢談著共同了解並且深感興趣的事情。翁海晴報以一笑,寬容的說:

「你也不必謝我,我是她導師,跟你一樣希望她進步,也許是因為她不是我的小孩,所以我才能冷靜的看清她的處境,為她設想。」

「是啊,是啊,我就是這點不好,動不動就要打她罵她,其實心裡是很疼的。」

父親臉上一片痛惜和心甘情願。

「秦先生,我希望你能跟我合作,少給秦敏增加壓力,或許她的個性會開朗一點。」

「當然,我一定照老師的意思去做。」

他走的時候,向翁海晴鞠了九十度的躬,眼裡流露出真誠的崇敬。

「告訴妳好消息,妳知道剛才誰來找我?」翁海晴一進辦公室就朗聲問吳美雲。

不但吳美雲仰起頭來看她,連劉本善也放下鴨嘴筆,帶著訝意與惘然。

「誰呀?」吳美雲看她的表情有點神祕與得意,問道:「難道是何培軍不成?」

劉本善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緊緊拘住他的表情,不偏不倚地保持客觀的神色。翁海晴把眉頭一蹙,臉上掛著笑,心裡卻有點不高興,她就是看不慣吳美雲自以為聰明的樣子,尤其是動不動就扯上何培軍。好像除了他,翁海晴再沒有別的事情可關心,也再不會關心。

「哎,胡扯什麼?」她瞟劉本善一眼,然後面對吳美雲認真的說:「是秦敏的父親。」

「噢,他?來做什麼?」吳美雲心裡想,這叫什麼好消息。

「給秦敏說轉班呀。」

吳美雲眼睛由劉本善開始,掃向翁海晴,用一種戲劇性的聲調說:「那是妳的好消息才對呀。」

劉本善笑了笑,低頭繼續改作業。

「這是妳的好消息,秦敏果然要變成妳的得意門生了。」翁海晴正色說道。

「笑話,怎麼說秦敏就編給我了呢?」

「當然編給妳,不然編給李仁德不成?」她指指對面的空位。

現在的一年級是男女分班,原班升二年級。秦敏自然是編到吳美雲班上,翁海晴才有此一問。

「有這條魚也真麻煩。」

「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翁海晴揶揄的笑道。

「又是魚,又是馬,到底秦敏是什麼東西?」一直沒有開口的劉本善突然問了一句,臉上是開玩笑的表情。因為他心情放輕鬆了,戲謔的本事也就駕輕就熟。

吳美雲滾動著眼睛,認真算計什麼的神情,沒有理會劉本善。翁海晴佻達的一笑,表情說不出來的豔,劉本善看得越發神往。
「我那秦敏啊,她是匹千里馬,要不是看在吳美雲的面子,我還捨不得放人呢。」

「算了,妳算了吧!」吳美雲皺著眉,朝她揮揮手,懶得多說。

翁海晴反而哈哈大笑,她面對看劉本善,表現出肆無忌憚的開心,劉本善跟著笑起來,眼睛一直看住她。

* * *
「為什麼?」翁海晴問,指著攤開的週記。

秦敏坐在指導中心的老位子,低垂著眼,露出桀驁不馴與無奈的矛盾表情。

「數學老師不配教數學。」

「為什麼?」語氣加強了。

「他上課都跟我們開玩笑。」秦敏抬眼主動看翁海晴,毫不退縮。

「可是有的同學認為數學老師很風趣,為什麼妳跟她們感覺不一樣?」翁海晴是根據其他本週記的反應。
「她們上課喜歡嘻嘻哈哈,跟老師開玩笑,」秦敏肅穆的望著她:「好三八!」

「妳希望數學老師怎麼上課?」翁海晴問。

『我希望他不要再開玩笑。」

「他怎麼開玩笑?」

「很無聊。」

秦敏舉幾個例子說給翁海晴聽,根據秦敏的說法,數學老師的確很無聊,混鐘點也不是這種混法。

「老師,我希望換數學老師。」秦敏的臉上現出堅決的神情,彷彿在說一件沒有餘地的大事。

翁海晴吃一驚,不信任地盯住秦敏,秦敏已經超出她能理解的範圍,過去她對秦敏的了解在此時刻彷彿盡付流水,得重新來過。

「學生不能挑老師,」翁海晴說:「妳知不知道這個原則?」

秦敏當然不會知道,翁海晴隨即意識到她問了廢話。不過話仍有一種作用,壓一壓秦敏的氣勢。

秦敏沉默,那種不置可否就是抗議的表示。還不只包含一種抗議,翁海晴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種沉默,好像整個學校,連她自己都在頃刻間動搖了根基。

「數學老師並不是故意開玩笑,他是為了使妳們聽起來有興趣,妳能不能體會這份用心?」

翁海晴強作解人並沒有獲得琴秦敏的諒解,秦敏對數學老師已經產生屬於她一己的判斷,而這種判斷是不容易改變的。

憑心而論,翁海晴不喜歡那數學老師,生一雙不規矩的眼睛,每回遇見了總是從頭看到腳,好像她是頭寵物,恨不得來她頭上拍撫兩下似的。基於這種反感,翁海晴相信秦敏的話八九不離十,可是怎麼開口說:我班上的學生討厭你,不要你教數學呢?

她決定先壓一壓,找到的理由自認頗為正當:不能讓學生予取予求,會把她慣壞,何況,反對老師,再怎麼說都不是理直氣壯的事。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18)


翁海晴對秦敏的諮商是降完旗後開始的,這時是四點五十分,校園裡幾乎沒有學生了,只有幾個男生拿著長掃帚在跑道上比劃著,體衛組長在跑道的那一邊巡視掃地區域。

「老師好。」

「老師再見。」

掃地的男生大聲吆喝,又一本正經地敬禮,基本上是為了好玩,他們慣常透過戲謔來表達對年輕女老師的尊敬。

翁海晴面無表情地說聲「再見」,從側門走出學校,舊宿舍就在旁邊,已經拆成一堆破爛。她從龍眼樹的位置辨認住過的房間,想起林喜妹的突然搬家,一股冷冷的,遙遠的心酸鑽進心坎,悲涼悽側的感覺纏上身來。

心裡塞滿空洞感使翁海晴奇異的慷慨,想向誰奉獻她的熱情,傾其所有幫助別人,在所不惜。做為對一項擁有物的揮霍,她不想吃飯。

楊秀銀在廚房吃了晚飯回來。

「海晴,妳沒有去吃飯啊?』在門口叫。

「沒有胃口,阿巴桑的菜我吃怕了。」

「妳也沒有劃掉。」

指的是已經登記的晚餐。翁海晴懶得解釋為什麼不吃飯,何況又嫌楊秀銀說的話不合道理,明明知道劃掉也來不及,還問。

「海晴,我先洗澡,妳準備哦。」

翁海晴正在把書架上的書按高矮胖瘦排列,只「嗯」一聲,專心於工作,對外界的反應變得十分簡略。

擺好書,翁海晴開始批改作文,改作文是對她耐心和毅力的考驗,她這班大致有兩大類型,一類是畫圈圈,一路圈到底,評語不必費心思索,她貯存幾個慣用詞:如「尚可」,「簡潔」,「清晰」,「潦草」,「不整潔」,「不知所云」等等。決定用那個,有時也看她脾氣的好壞;好的時候,端端正正的毛筆字一兩行評語都是勉勵的話,常常是改最初五、六本的時候如此,乏了以後,評語的尺寸縮短,簡單二、三個字了事,改到情緒混亂了,用斗大的字寫著:

「不知你寫些什麼!!」

驚嘆號加倍使用,連自己都不免心驚。她不知道學生是否了解評語的意思?她想,學生也許有很多想法,卻無法藉文字完整表達,勉強表達,反而令人不能了解。本來是為了溝通彼此的意思,由於文字媒介使用的不如意,溝通反成障礙,而她就是負責使這種障礙轉變成溝通的人。想到這層,翁海晴浮躁的心緒稍稍撫平,提起筆再改。

另一類的作文是在混沌初開的階段,寫出來的東西,有如先秦古文,詰屈贅牙,必須「精讀」才能明白原意,同時要「簽註」才能使全文貫通明暢。

今天翁海晴發揮了從未有過的耐心與愛心,沈迷於改作文,楊秀銀洗了澡上樓來,她才改到第三本。

「海晴。」

「嗯。」

楊秀銀想不通的是翁海晴在這種地方的執著,像她現在這樣陶醉在工作中,看起來有點痴,有點不近情理。楊秀銀想起李文章曾說過的話,忍不住對翁海晴說:

「妳知不知道李文章怎麼跟我說?他說啊,女孩子不要教國文的好,像翁海晴那樣,一天到晚坐在辦公桌前改作文,青春都糟塌了。」

「哦?」翁海晴不禁攔住筆,豎起眉毛拿斜眼看楊秀銀,好像要把她當李文章。

「他這樣跟妳說啊?」

翁海晴想像李文章說那句話的樣子,心裡一陣嫌惡,覺得楊秀銀話裡貶多於褒,對她的敬業熱忱構成冒犯,腹中一陣陣饑餓感覺逐漸變成真實,新漲上來的憤怒使她由一種宗教情緒中陡的降至現實層面。

「李文章也是好意。」楊秀銀忙著塗抹化粧水,雙手在臉上一下接一下的拍打。

「什麼好意?狗嘴裡長不出象牙!」

楊秀銀鼻孔裡冷笑一聲,蓋緊化粧水瓶嘴,往桌上一放,「這才是狗咬呂洞賓。」

「哼。」翁海晴也冷笑一聲,「不盡責說不盡責,盡了則又平白給人損,老師真難當呀!」

「唉。」楊秀銀空嘆一聲,轉身走到天井去泡衣服,一副懶得跟她談的樣子。

翁海晴收拾起作文簿,蓋緊墨水瓶,心裡盤算著洗完澡出去好好吃一頓。

夜裡下了一陣大雨,翁海晴一半被雨聲驚動,一半被尿意急醒,起來上廁所,雨水從天井窗子撥進來,趕緊關了,地上已經汪了一灘水。

楊秀銀也醒了,兩人合力把積水舀出天井,不禁有些出汗。

屋裡沒有點燈,四周是黑的,兩人都睡不著,倚床而坐。被子蓋在膝上。由於昨晚兩人差點吵嘴,現在都有「修好」的意思,放輕聲交談著。

「大聲點嘛,又不會吵到別人。」翁海晴說。

楊秀銀話聲中斷,傾聽了一會兒,她覺得四周靜得出奇。

「阿銀,妳想什麼?」

「妳聽,好安靜。平常有這麼靜嗎?」

「半夜裡,誰知道?」翁海晴揶揄的說:「除非妳經常失眠,為了誰?從實招來。」

黑夜使她們彼此坦白,因為談的是各人的羅曼史,情緒都很高昂,誰也沒有真心聽對方說些什麼,只管搶著講。翁海晴無法克制地回憶何培軍的種種,嘴裡不能停,越說越想說得詳細。

「哎,他有沒有吻過妳?」

楊秀銀的聲音含著超乎尋常的戲謔。

因彼此看不清面部表情,內容儘管袒裸,卻都沒有保留,最後細細地笑作一團。
談完私事,再談他人的事,談起林喜妹。

「林喜妹現在那裡?」楊秀銀問。

「到屏東縣去了,」翁海晴說:「我覺得她好有辦法,說走就走,再找個教書工作一點不難。」

「妳知道為什麼嗎?」

由於天色的關係,楊秀銀的臉顯得特別清晰,神情很特殊,彷彿肚子裡有一項陰謀蠢蠢欲動,被她使勁地按住。

「為什麼?」

「因為,因為啊,當然啦,技能科缺老師,比較容易找到-再說,林喜妹這個人-」

楊秀銀有點顧忌,搖搖頭,沒再說下去,彷彿店員拿來她不中意的貨色,一看就肯定不要。

「妳說林喜妹怎麼樣?」

翁海晴有點不放心的問,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

「妳不知道?」
「知道什麼?阿銀,到底知道什麼?」

翁海晴滿頭霧水,心裡焦慮著。

「虧妳還住在她隔壁-」楊秀銀打她的手,不滿的瞪她一眼,「她呀,她這個人好有手腕,一來這裡就跟學校的老師搞上了。」

「哦?」翁海晴緊張地跟著問:「誰?」

「孫傑。這件事鬧得不小哪,街上都在談,他太太揚言要告林喜妹,妳怎麼不知道?」

楊秀銀以為她裝佯,既不滿意又充滿懷疑。翁海晴怒火中燒,好像早就潑了汽油等在那裡,一下就點燃了。她立刻回答:

「我當然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語氣很衝。楊秀銀說:

「又不是說妳,幹嘛生氣?」

「我那裡生氣-」翁海晴的聲音一絲感情也沒有,「我是認為不應該隨便聽信謠言。」

楊秀銀一張臉馬上拉了下來,尖聲尖氣的叫道:

「妳說我告訴妳的是謠言?」

翁海晴發現話說錯了,她原來不是這個意思,但情勢容不得她迴轉,何況她沒有好心情去迴轉,這一停頓,楊秀銀又開口了:

「鬧得誰都知道,怎麼會是謠言?我吃飽了沒事幹,傳播這種謠言,我是那種人嗎我?」

翁海晴越發不講話了,只要開口就會哭,強烈的羞恥感使她本能的想辯白,想掩飾,想撇清-但她又懶得對楊秀銀說。這一刻她明白兩件事,一件是她意識裡已經承認林喜妹隱情屬實;另一件是她不願意向楊秀銀這種人解釋林喜妹原是如何如何,「楊秀銀這種人」是她不大放在眼裡的,這是為什麼她和楊秀銀講話的時候會常常口不擇言,說錯話。

「妳說她為什麼忽然辭職,連工作都沒有找到?還不是待不下去了?」

翁海晴望住楊秀銀,眼光平靜而有所蘊蓄,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

「妳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事情?這些事我一點也沒有聽說過。」

「大家都知道,心照不宣。妳呀,妳那時侯忙著跟何培軍鬧彆扭,那有時間注意別人?」

天色漸漸翻起魚肚白,雞啼聲遠遠地彼此呼應,楊秀銀打著哈欠,連聲說累,倒下睡了。

翁海晴的神志清醒得無以復加,注視著楊秀銀泛油光的面孔,把她面部的結構研究得不遺鉅細。想到楊秀銀學西畫這件事,如果把她的五官分別繪出,再把它們一一拼湊,所得到的會不會像楊秀銀?會不會還是楊秀銀?

雖然睡眠不足,眼皮浮腫,翁海晴的精神反而奇異的亢進,一早到學校,想要見孫傑。心情是複雜的,還有點懷疑是不是凌晨做的夢-孫傑和林喜妹像極了惡夢裏的亂配鴛鴦,毫不考慮地湊成一對,不知什麼理由。她要看清楚孫傑,只要看清楚他,那麼她就明白林喜妹為什麼跟孫傑在一起?

孫傑在訓導處和葉組長談天。見到孫傑,翁海睛卻完全沒有把握,他就像一個普通男人,沒有特點,甚至長得不好看。她不明白了,為什麼林喜妹會跟他在一起呢?

想寫信問林喜妹,連撕好幾張信紙,覺得頭昏腦脹,辭意壅塞,思路不暢,只得放棄了。連打好幾個哈欠,上完課,趁空堂回住所補睡。醒來想要寫,卻怎麼也提不起筆,問不出口了。

* * *
開春以後的天氣乍暖還寒,接下來幾天氣溫很低,翁海晴患了感冒,鼻涕流個不停,鼻水收住後,喉嚨開始乾裂,咳嗽,夜裡經常咳醒,胸口如火焚燒,肺部一股壓力使她呼吸困難。

楊秀銀半夜被她吵醒,起初忍著不講,後來也抱怨:

「叫妳吃藥妳不吃,這樣子咳法怎麼受得了?」

「我受得了。」

「妳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那妳要我怎麼辦?又不是故意的,藥也吃啦,就是不好,有什麼辦法?」

「妳就勉為其難,喝一碗苦藥吧。」

翁海晴一聽苦藥,馬上皺起眉頭,聲音裡充滿厭惡:

「別提那個,怎麼喝得下?即使喝下,也要吐出來。」

她說的是房東盆裡栽的一種藥草,綠色的葉片,肥厚而多汁,摘幾葉下來擠汁喝,近口一股濃烈的苦腥,略帶鹹味,翁海晴只沾一口就吐了。

「良藥苦口,妳沒聽說過?」

「留著妳下次感冒喝吧。」翁海晴說。

「妳這個人!」楊秀銀瞪她一眼,不再和她說話。

翁海晴心裡一陣難過,想咳,被她極力忍住,一咳彷彿就坐實了不納忠言的報應似的。而她其實沒有存心詛咒楊秀銀生病的意思,只是厭惡苦藥,厭惡生病,厭惡自己,連帶對誰的關懷都不領情。她很想說一句輕鬆的話稀釋彼此間的不愉快,奈何開不了口,乾脆也不說話。

有一晚。翁海晴提議到市場吃水果。

「妳瘋啦,外頭很冷。」

楊秀銀抬高嗓門,她就是用這種聲調唱藝術歌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