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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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長篇小說「海晴」是二十七年前的舊作,原由皇冠出版社出版,如今已經絕版。

舊書所剩不多,每一本都滿面滄桑,有時覺得乾脆送光了事,有時覺得應該保留幾本做紀念,想著想著,煩惱頓起,心裡總有疙瘩。

現在,解決的辦法是,讓他重現江湖。

如果沒有部落格,這個主意也是行不通的,我樂意把它po在喜菡文學網,這裡基本上是文學人進出的社區,不是一般性質的部落格,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與真正的同好分享!

謝謝Louis提供我OCR中文辨識系統軟體,免除我逐一打字的苦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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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南下的速度比較慢,不像北上的架勢,那樣轟隆轟隆地,迫不及待地加入進步的行伍。「時代列車」,這個感覺對翁海晴並不真實,這樣的概念是何培軍灌輸給她的。她現在坐在南下的對號快車上,夕陽拖著長影在她右前方的車窗外,一抹紅豔,寫意地一撇帶過,沒有特定形狀,因此在她眼中也就不帶什麼意義。這是八月底的落日餘暉,與時間脫了節的南部自然景觀,性質很明顯的溫柔敦厚。步子特別緩慢,想起來要看的時候還在那裡,好像等人隨時注意它,以便在下一分鐘安然消逝。

翁海晴懷疑行車速度緩慢的印象是夕陽帶給她的。看了錶,大略估量時間,應該快到了。「嘉義過了就是新營。」何培軍這樣叮嚀了好幾遍,深怕她下錯站。她其實沒有那麼迷糊,只是跟何培軍在一起懶得用腦筋,何培軍就是她的腦筋,她的主宰,她在享受被何培軍視為低能的快樂。那種快樂現在回憶起來-幾個小時之前還活生生的事-出乎意料之外的模糊了,彷彿快洗照片,不久即變質,泛舊而遙遠起來。

到新營時天色變得暗淡了,遠處映著光,是一個不知名的生命懷著對人間終結的眷戀,作最後掙扎,驚惶的眼睛裡所流露出來的。

翁海晴的行李,一大一小共是兩個皮箱,舖蓋和書籍托運,因為寄得遲,還沒有到達。托運處的人說明天才能領到。此番是長期拘留,幾年內的變動暫且不去管它,翁海晴作了長住的打匴,能帶的東西儘量帶來,裝一裝並沒有原先想像中那麼多,還不至於構成她的負擔。這使她莫名其妙地失望,好像說她原來就沒有多少東西,是自己想像成很多,真正捆紮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貧乏。不管怎樣,入蜀燒棧道的決心是真實而堅定的,只有這點令她感到徹底的安慰。

火車站外停靠好些計程車,司機倚著車窗向四周吆喝,間或彼此粗野地叫罵幾聲,江湖地笑鬧著。翁海晴費勁地提著兩個皮箱,穿過司機們的視線,目不斜視地走向對面客運車站,好像她只要望他們其中一個人一眼,馬上就會被搶去身上的東西似的,對司機懷有不能釋然的,莫名的戒懼。

翁海晴看了行車時間,到她要去的地方,最近的一班車還有四十分鐘才開。司機還在吆喝著,聽見喊著她要去的地名,翁海晴把行李擱下,走過去問價錢。

「這麼貴啊?」翁海晴聽了價錢,吃一驚,這一驚裡吝嗇的成份少,怕被敲竹槓的成份多。

司機帶著不屑與嘲弄,瞅著她說:「這裡的行情都是這樣,不能照表跳,不信妳去問別家,有更便宜的,我免費載妳!」

翁海晴感到疲倦得很,她還沒能充分表達對自身權益的維護,就已經被司機看破,然後被打敗。她無奈地說:「好吧。」把行李先放進後座,人一鑽,坐進車裡。

車鏡照出司機的眼睛不時朝鏡裡打量,翁海晴故意看窗外,對他的偷覷表示不知情與無動於衷。她實在很想打起精神和他隨便聊聊,以解除對他的緊張與防範,司是做不到。

「小姐是外地來的?」司機問。

「嗯。」翁海晴戒備地吝嗇著言語。

「那裏?」司機從車鏡裡望她一眼。

翁海晴遲疑一下,終於說:「台北。」

「我就知道。」司機咧開嘴,得意的笑起來,露出一排嚼多了檳榔的牙齒,下唇外圍一圈紅渣,「我一看就知道。」

翁海晴也笑了,神經質的狀態稍微鬆弛。司機只是印證他的觀感,而她一開始就嚴加提防,當他是有企圖的。

「妳要到那裡?」

「到-」翁海晴說不出到那裡,因為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校長宿舍 ?」

「國中還是小學?」

「呃,國中,孫校長宿舍。」

「我知道,我常常載他到新營開會。」司機又看她一眼,這次他是轉過來望她,臉上堆滿熱絡的笑,眼神十分忠誠,屬於他鄉遇故知那類的親切。語氣不覺加入了情感:「妳是孫校長的親戚嗎?」

「不,我是他新聘的老師。」一旦確定了自己的身分,心裡不覺充實起來。

「喔,老師。」司機的語氣裡彷彿有著讚嘆。

車子轉了兩個彎,停在一處僻靜的地方。燈火旺的街道離這裡還有一段路,翁海晴一下車就方向不辨,付了錢又急問著:

「你說哪裏是校長宿舍?」

司機指給她看,是一排樓房的第二間,是民房,不像公家宿舍。

孫校長是四十幾歲的肥胖男子,皮膚黝黑而粗糙,說話聲音濃濁如老人。校長開口就問翁海晴吃過飯沒有,使她感到乍臨異地的親切,同時想起肚子餓。

「還沒有。」她赧然笑笑。

「在這裡用吧。」

孫校長把她交給孫太太,孫太太為她熱了菜,添了飯,就離開飯桌。他們在客廳談話,電視開著,廣告聲音十分嘈雜,翁海晴還是盡量不弄出聲音,一種拘謹使她對自己咀嚼吞嚥的聲音產生不良的批判,連帶對飢餓有了不光彩的印象。

用過飯,校長略微寒暄就說:

「翁老師,妳宿命在學校旁邊,現在就去吧?我帶妳去。」他又補充說:「我看妳累了,早點休息的好,改天再來玩。」

「是,是,謝謝。」翁海晴向他鞠個躬。

宿舍有一整排,黑漆漆地看不清有幾間,只有一間亮著燈,校長大聲喊:

「老梁,老梁。」

老梁是學校工友,六十多歲的山東老頭子,退役軍人,因為老的緣故,看
起來又瘦又小,翁海晴就要住在他隔壁。

校長簡單替他們介紹,又交代了幾件事就走了。老梁幫翁海晴開了門,又開了燈。房子濕氣很重,牆壁、水泥地到處龜裂斑剝,有一房一廳一廚,廁所在屋後院子裡。老梁告訴她這原來是眷屬宿舍,一家人住可能嫌擠,對翁海晴而言,是綽綽有餘的。

「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喊一聲,我住隔壁。」

老梁一刻也不停地往外走,好像多待一秒鐘就會沾惹上嫌疑似的,眼睛裡有一種傲慢,好像己經把對方愚蠢的心意看透了。

「謝謝您,梁先生。」

翁海晴感受到老梁冷冷的敵意,對他的稱呼不由得恭順起來。

先把屋子從前到後巡視一遍,找到一塊破布,把暫時用得著的地方擦拭擦拭,清出可坐臥的地方來。行李沒有完全打開,舖蓋也沒有,晚上只好將就了。翁海晴記下該添購的日用什物,準備明天上街去買,離開學還有兩天,這兩天足以從容的整理她的新居。

坐下來第一件事是寫日記。從下火車,一路上翁海晴都在觀察,現在她滿肚子話憋不住,只想一吐為快。這並不是她慣有的能力,但心情急迫得很,有一種新鮮的野心鼓動著她,把每件細節毫無遺漏地記錄下來。在翻開的日記本上填好日期氣候,寫了「培軍」之後,卻再也寫不出一個字。

這時她發覺一直鼓舞她敏捷地觀察周遭的主要動機是:她要給何培軍寫信,向他說明這裡的每一件事,越詳細越好。

了解自己的動機,翁海晴決心忠實的面對自己,在行李箱翻尋,卻找不到信紙,記起來信紙和書捆在一起,這使她非常失望。最後仍然坐下來寫日記,把「培軍」兩字劃掉,寫了兩行,突然一陣厭惡,把筆擲了,閤上日記本,覺得洩氣。

她躺在床上,身體一擺平,才感覺全身的緊張。過度疲勞,心跳得很厲害,可是一點也不能安定,更無法馬上入睡。原來她一直都是緊張的,好像有一件事該做而沒有做,現在想做卻做不來,那種力不從心,那種緊張。她的洩氣還有另一個原因,是稍後才分辨出來的,除了面對何培軍,她簡直再不能面對自己了。一旦要她面對自己,竟然就是對自己無言,隨意搪塞,彷彿自己更是陌生人,沒有何培軍來得親近,自然。

天亮得很早,從翁海晴的床上可以看見玻璃窗外一方灰白的天空。天亮以前很冷,縮一縮身子,人逐漸清醒。

隔壁老梁的屋子早有了動靜,他的咳嗽,低沈的談話聲傳過來,翁海晴聽到另外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喊著:「爸爸。」

老梁的屋子在翁海晴右手,左手邊一連三間都是空屋,前院雜草叢生,有膝蓋高。翁海晴的院子外面倚牆有一棵龍眼樹。樹上有麻雀叫著跳著,翁海晴推開紗門到院子裡來看,清晨鳥叫對她已經是新鮮的事了。老梁的女兒叫阿玉,背著書包走過她門口。翁海晴聽見她向老梁說:「爸,我走了。」

早上第一件事出去買日用品,然後找老梁商量怎麼把托運的行李搬來。老梁找了老金來,老金也是學校校工,他有鐵牛,願意幫翁海晴搬行李。中午以前,這兩件大事都解決了,而翁海晴要照算車資給老金,他拒絕了。老金長了一雙泡泡眼,半睜半閉的,下巴竟沒有。翁海晴看他拆行李上的繩子就得到這麼個印象:慢工出細活。

老金還是學校的水電工和木匠,哪裡電路壞了,水管漏了,桌椅垮了,都找老金。第二天,翁海晴找他來修書桌和大門的鎖,送他兩包長壽。

「謝討你啊,老金。」

老金瞇著他的泡泡眼,咧著嘴笑嘻嘻的把長壽揣在褲袋裡,走的時候,特別再向翁海晴謝謝香煙。他身上具有謙卑的性質,使人和他相處時感覺很充裕,很容易周到。

歡迎你的到來!
學校新聘六位老師,兩位國文科,三位英文科,一位體育科。翁海晴是應聘國文科。

全校有三十五班,辦公室有兩間,級任導師集中在大辦公室,專任及兼任教師在較小的一間。翁海晴擔任一年級女生班導師,辦公桌靠走道。右鄰是吳美雲,教英文;對面是李仁德,教數學。辦公桌的次序是按年級和班別排列的。

朝會舉行開學典禮,新聘教師照往例依次上升旗台接受全校師生的鼓掌歡迎。散會後教務處發下課表和教科書,翁海晴分發到這幾種:國文、歷史、英文、指導活動和指導活動的教師手冊。大部分是一年級的課程,二年級只有一斑。這天照例不上課,清掃完畢就放學了,三年級學生才留下來趕課。

翁海晴到教室和她班上的新生見面,大略自我介紹,選出班級幹部,說了一些勉勵的話,然後吩咐清掃。

「妳會不會分配掃地工作?」翁海晴問新選出的衛生股長。

翁海晴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會做,只好自己大略分配。

「掃完後衛生股長來報告老師,檢查過後才可以放學。」翁海晴吩咐完,逕自回辦公室。

辦公室亂糟糟一堆人,有二年級女學生在清掃,有一群教師圍在一起談話。他們經過漫長暑假的闊別,今天見了面情緒很高,談個沒完。李仁德和吳美雲在討論事情,李是資深教員,一直擔任好班導師,今年一年級好班有男女各一班,男生班導師是李仁德,女生班是吳美雲。他們兩人在討論兩班的配合教學、考試成績算法和課外加強輔導的協調。

翁海晴坐下來,拉開抽屜,摸一摸嶄新的課本,一點翻閱的心情也沒有,不曉得要跟誰說話。學生來給她擦桌子,她抬頭對學生笑一笑,學生紅著臉,偷偷伸個舌頭走開去。算算時間也差不多,該去班上看看清掃的情形,一到教室,她看到一片凌亂的場面,桌椅拉動之後還沒有恢復原位,空氣裡瀰漫著灰塵,地上乾乾的,根本沒有灑水。

馬上有人過來向她告狀,說某人如何偷懶。翁海晴沒有心情理會這種事,她問班長在那裡,班長林美玲怯生生的站出來,翁海晴問怎麼沒有水桶,林美玲說學校沒有發。

「隔壁班怎麼有呢?」

「我也不知道。學校沒有發給我們啦。」林美玲說。

「妳跟我來,到訓導處去領。」

訓導處有一位組長在,翁海晴認得他姓葉。

「葉組長。」

「嗐,有什麼指教!」葉組長是退役軍人,行動言談上不失軍人本色。

「我班上還沒有領到水桶,請問能不能現在發給她們?」

「很抱歉,翁老師,現在沒有,我相信明天一定會補發。」葉組長很有禮貌。

「可是隔壁班有水桶。」林美玲說。

「這樣好不好,翁老師,今天請暫時向別班借用,明天一定會有。」

安排好水桶的事,又監督她們清潔整理。回辦公室時,那一群聚談的老師還沒有散,吳美雲叫她:

「翁老師,一起去吃海鮮好不好?」

這一叫,全部眼光集中到翁海晴身上,她還沒有搞清楚什麼事,吳美雲滿臉都是笑,眼睛瞄著翁海晴,帶著試探與友善,然後把友善毫無保留的攤開來,翁海晴頓時熱潮泛上雙頰,報以等量的笑容,恨不得把所有的熱絡都掏出來給她,以報答她對自己的眷顧。

「我們正在商量去七股吃海鮮,歡迎翁老師參加。」李仁德說。

翁海晴第一個反應是要推辭,主要原因是陌生。

「謝謝,我想-回去預備課程。」翁海晴羞怯地笑,「都是陌生的。」

說完她忽然想到話裡有語病,恐怕人家會錯她的意思。不過人家好像並沒有在意,李仁德露出讚賞的表情說:

「嘖,嘖,還是年輕老師負責任,吳美雲老師,我們都落後啦。」

「哎呀,李仁德,別酸溜溜了,」吳美雲瞪了一眼,隨即又誠懇地望住翁海晴,「翁老師,課本都很簡單,不必準備的,一起去玩嘛。」

翁海晴對吳美雲幾乎已經產生了感激,想推辭的意志動搖了,而且別的老師都來勸她,使她變成眾目所視,急得她趕緊點頭。

一起去的還有一位新來的劉本善,教英文,一年級男生班導師,家住在新營。他和教學組長李文章很熟,透過這種關係,劉本善和其他老師很快的也熟起來。

吃完會帳,原說好是大家均攤,不過翁海晴和劉本善是新進教師,大家公議請客,算是「迎新」。

經過一頓吃的過程,翁海晴雖然跟大家沒有頻繁的交談,但個人的一顰一笑已經對她變成熟悉,看到對方開懷放鬆的一面之後,彼此之間的藩籬就撤去大半了。

回來大約在晚間八點鐘左右。

房裡有霉味和濕氣,翁海晴把門窗和燈全打開,身上洗洗乾淨,換了睡衣,坐在客廳的破籐椅上,了無睡意。想到第二天的課,把課文略翻,都是一年級的,很簡單,五分鐘就準備好了。她抬起眼睛,視線落在紗窗上,莫名的恐懼突然攫獲了她,對窗外無邊的黑暗心虛,趕緊把門鎖上。隔壁老梁和他女兒講話聲偶爾一句兩句傳到她耳裡,聽起來非常溫馨而遙遠,而這是死寂的夜晚她和人間唯一親密的聯繫。

她打個哈欠,抱著日記到臥房去寫,寫了幾行,把筆摔了,仰躺在被子上,熱氣往背裏鑽去,雙腳在被上挪動反而覺得清涼。她翻個身,臉埋進被裡,熟悉的味道傳進鼻孔,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這個房子,房裡的空蕩,霉味和濕氣,屋外廣大無邊的黑暗也是,都是。

半夜下一場大雨,翁海晴迷迷糊糊聽見,以為是做夢。醒來已經停止,窗格裡的天空亮得很,想必是晴天。

院子裡濕漉漉的,雜草上沾著雨露,被雨水洗得十分潔淨,風無聲息,只聽見鳥鳴。翁海晴感覺到風的經過,彷彿透過風,時間的經過她也能夠觸摸-僅止於觸摸,一霎時它又過去了。

老梁的女兒背著書包經過她門口,對她恭敬的叫:

「翁老師早。」

「早。」

這一聲問候使翁海晴精神抖擻起來,準備應付教書生涯的第一天。

大辦公室外面有個池塘,滿滿一池荷花,葉片上凝聚著一顆顆晶瑩的水珠,池邊靠近廁所有幾株垂柳,彎得太厲害,柳枝垂入水中,有的在水上劃著,水紋向外擴散,浮現了被搔癢而忍不住的笑容。

池塘的盡頭是圍牆,緊鄰校門口,牆外一排檳榔樹,晴朗的天空滿滿是陽光,四面八方射在樹身。從翁海晴坐著的位置看去,樹顯得特別修長,好像樹的高直俊瘦是由晴朗與陽光塑造成的。

「翁老師在想什麼?」李仁德笑著問。

「我在看風景。」

「妳這個位置的風景最好。」

劉本善坐在離翁海晴不遠的另一個方向,他向李仁德以開玩笑的口吻說:

「你那個位置風景也很好。」

「這裏有什麼好,都是人。」李仁德做出不愉快的表情,他的誇張好像是為了逗樂,由於沒有必要,顯得他的用意很費解。

「秀色可餐啊。」劉本善揭開謎底似的笑起來。

「喔,喔。我忘了眼前有兩位漂亮的小姐,失禮!失禮!」李仁德又做了一個誇張的手勢。

翁海晴只是笑笑,吳美雲斜睇著劉本善說:

「看不出劉老師還這麼詩意。」

劉本善一時訕訕的,辦公室的同事幾乎都朝他望過來,他忽然覺得人家一定在猜他想追翁海晴或吳美雲,其實他並沒有。

翁海晴抱起課本走出辦公室,第一堂是一年級男生班的歷史,班導師就是劉本善。


教室裡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在騷動,強烈的陽光從走廊這方向射進來,靠窗的學生把課本攤開搭在頭上,伸長脖子,張開嘴,有點像什麼小動物在打哈欠;有的學生趴在桌上,汗珠從光頭上滾下來,頭顱上的汗珠在陽光下發光。

她很想露個笑臉對他們表示親善,猛想起吳美雲對她的警告,終於又板起面孔。吳美雲說,對學生不能太親切,你對他太好,他就爬到你頭上,欺侮你。翁海晴看看這班十有八九應驗吳美雲的話。果然,她費了半堂課處理他們的小糾紛,維持課室的安靜,才開始講課。不要兩分鐘又騷動了,翁海晴決心不管他們,照講。幾乎是懷著牧師講道的心情,不管聽眾多少,反應如何,只顧盡心盡力。一方面是第一堂課,教學經驗缺乏,深怕說明不夠清楚,二方面她還不能控制預備好的材料,也把握不準時間,說了許多,學生的興趣並不大,翁海晴不禁有點洩氣。不過整個說起來,情緒並沒有田此低落,她馬上發現她對學生的估量太高,而且這堂講的是史前史,學生不愛聽,換別的章節之後,內容必定能吸引住他們。

突然有個學生站起來,指著隔排一個臉色張惶,鼻樑上冒汗珠的學生說:

「老師,伊要大便。」
全體學生哈哈大笑,這一來把翁海晴苦心費力維持好的秩序全盤摧毀。她也不介意,心裏正覺得好笑,只是強忍住,怕一笑引起學生更加的放肆。她叫那學生趕快出去,那學生如獲大赦,弓著身子跳出教室,好傢他頭頂上有欄杆擋住他的去路。

下課鈴一響,翁海晴鬆了一口氣,學生早已紛紛站起來,後面有幾個飛快地躍起,衝往門口,擠在門口爭著要出去。翁海晴眼看他們已經變成失去控制的亂民,又想起吳美雲的警告,決定要立下第一個威嚴,頓時把臉拉長,揚聲喊道:「後面做什麼?」

擠在門口的學生停止了掙擠,手還抓在同伴身上,回過頭來望翁海晴。

「坐好。」翁海晴壓低嗓子,用一種警告的語氣說:「老師還沒有說下課不准離開座位。班長,老師說下課了,才可以喊起立。」

起立的動作演練了兩遍,勉強可以算是馴服了,窗外早已圍了好多學生看熱鬧,以為老師在處罰他們。有個學生伏在窗口悄悄地叫某一個人,要向他借運動鞋。

回到辦公室,翁海晴先喝半杯開水,把學生大便的插曲說給吳美雲和李仁德聽。吳美雲說:「他們小學一堂課只有半點鐘,新生進來還不能習慣國中的上課方式。」

「妳這個還不精采,有的還會大在褲子裡。」李仁德說。

翁海晴聽起來像是在國民小學教書。

「誰要幫他弄呢?」

吳美雲以老道的口吻說:

「叫他回家去。」

劉本善湊過來談話,他大聲問翁海晴:

「翁老師,我班上秩序怎麼樣?」

「費了好大力氣教他們安靜,才靜下來又鬧了。」翁海晴保持客氣的說。
「以後有人搗蛋的話,妳把名字記下來,我會處理的。」

「好吧。」

中午在廚房開飯,學校給教職員請了阿巴桑來做,每天兩餐,早晨不做,翁海晴登記兩餐。前一天登記,阿巴桑算好餐數,便於控制份量。

吃過飯翁海晴回宿舍休息,她發現隔壁房間有人搬進來,是專任教師林喜妹,教美術。她原來住隆田,因為通勤膩了,就申請宿舍,今天才搬來。

她的東西都堆在客廳,翁海晴過去探個頭,問要不要幫忙。

「謝謝了,我自己忙得過來,晚上跟妳聊。」

到晚上,林喜妹已經把房子收拾好,只除了院子裏的雜草還沒有整理。

「明天找幾個學生來除草,妳那邊要不要順便清一清?」林喜妹問。

翁海晴說好,林喜妹又說:

「這裏的學生不愛唸書,叫他做事卻爭先恐後,幫你做得好好的。」

翁海晴想到她班上女孩子應付掃地的混亂。

「我那班女孩子不行,連做事恐怕都不行。」

「還小,叫就要叫二、三年級的牛頭,男孩女孩都伶俐。」

「我只有一班二年級,還沒上過課呢。」

「我叫就行了,妳有沒有教好班?」

「那幾班?」

林喜妹逐一唸出班級,翁海晴拿出課表來對。

「喏,二丙是好班。這班男女合班。」林喜妹說:「教好班輕鬆,但是競爭也厲害。」

翁海晴對所謂好班、牛頭班的好惡感還沒有建立,她今天無論在那一班講課都賣力。女生班秩序好,聽課的時候兩眼亮得就像她們已經得到啟蒙,智慧的火花已經點燃了似的,使翁海晴馬上對她們生出「聰明乖巧」的印象。

林喜妹不再談學生,談到彼此的家。林喜妹說她已經離婚,在本校教第二年,原來在台南任教 她先生住台南,小孩歸先生養,隆田是她娘家。

「妳為什麼跑這麼遠來教書?」林喜妹問。

「工作好難找,我算是好的,同班同學很多還在家裡等消息。」

想到離家那麼遠,翁海晴不由得心情沈重起來。

「好在寒暑假加起來有三四個月,妳可以回家。」林喜妹說。

翁海晴突然被提醒,她發現剛才心情的沈重不完全為了思家,那其實只有一小部份!大的部份是思念何培軍!

「寒假什麼時候?」翁海晴想到寒假可以見到何培軍,興奮的問。

「還早,今天才正式上課,就想寒假啦?」林喜妹語氣裡有調侃的意味。

翁海晴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她對林喜妹的話一點都不反感,反而覺得彼此間親膩了不少,帶著解釋和百無聊賴的神態說:

「這裡的日子很長。」

「尤其是晚上和假日?」林喜妹這句話是問句,包含有過來人的了解,「妳有沒有男朋友 ?」

在台北。」翁海晴不想隱瞞,到底是由於林喜妹具有可信任的氣質,還是純粹渴望與人談一談,翁海晴自己也分不清楚。

「論及婚嫁了嗎?」問得很直率。

「談不上。」翁海晴心裡一驚,她跟何培軍的現況完全沾不到婚姻的邊。

林喜妹解事的點點頭,沒有再問,翁海晴微微失望,她想起林喜妹劈頭就問「婚嫁」這件事,到底結過婚的人和未婚者各抓的重點不同。

躺在床上的時侯,翁海晴聽見林喜妹在走動,隱約還哼著歌。她的思維彷彿膠著在林喜妹腳上那雙沈重的木履上,隨著林喜妹無意識的走動,沈重地踏過來踏過去,什麼時侯睡著的也不曉得。

隔天中午林喜妹果然找來十個男生清除院子。五個撥給翁海晴,拔光雜草,用畚箕盛了丟到糞堆去。男生做事勤快,不一會就清理出來了。有個學生問林喜妹:

「老師,我家有菜種子,妳要不要?」

林喜妹說好,問翁海晴有沒有興趣種,翁海晴也說好,又問:

「有沒有花?」

「我家有,我家有。」


話的學生穿著白上衣,短褲頭,黑球鞋,半統襪,個兒小小,眼睛骨碌碌地,腦子裡裝了不少鬼點子的模樣。

「你要送我嗎?」翁海晴問。

「是啦!老師。我還可以幫妳種。」他得意洋洋地說。

「那最好,什麼時候拿來?」

「今天回去拿,明天拿來。」

「好,謝謝你。」

那學生喜極了,轉身就要跑,忘了其他同學還沒有離開。

「等一等。你叫什麼名字?」翁海晴問。

「辜明獻。」他撥一撥右口袋,露出藍線綉的姓名。

林喜妹說:「你們做得很好,走,老師請你們喝汽水。」

學生剛剛那種做事的勇猛一下子消失了,個個臉上現出委屈與退縮,好像被人得罪了,又不好意思表白。平常的調皮和惡作劇更是蕩然無存了。

還是辜明獻勉強說一句:

「不必啦。」

「沒有關係,一起「走吧。」翁海晴鼓勵道。

辜明獻因為在翁海晴面前報過名,儼然有了「頭子」的身分,翁海晴問什麼,學生不敢答,就由他來答,他的同答也逐漸具有代表性。

第二天一大早辜明獻就來到翁海晴門外喊:

「翁老師,翁老師。」

翁海晴才起來,她看看辜明獻手上那包黑黑乾乾的東西,實在搞不清楚怎麼下手,全權交給他去種。

「你看著辦吧,花種院子前面,菜種後面。」

辜明獻蹲下去工作,翁海晴轉身進去梳洗,林喜妹也起身在隔壁嘩嘩地用水。

「老師,要澆水。」辜明獻在院子裏喊。

翁海晴裝滿一桶水提出去給他。

「林老師那邊有沒有種?」

「都種好了。」

「你動作很快嘛。」翁海晴讚美他。

「沒什麼啦,這很簡單。」辜明獻笑著說,那種表情使翁海晴聯想到莊稼漢對他份內活兒的內行。

辜明獻小心翼翼地澆了水,水桶輕輕放在門口,表現出格外的專注與規矩。

「老師,我要去學校了。」

「好,你趕快去吧,早自修時間快到了。」

翁海晴在他背上輕輕推了推,辜明獻臉上一紅,恭恭敬敬鞠個躬,跑走了。

林喜妹出來看院子,手上抓住梳子刷頭髮,她的頭髮長到肩膀,捲曲的髮梢分叉彎黃。

「辜明獻走啦?」

「這個學生很有趣。」

「這個學生很特殊,」林喜妹說:「他對每個新來的老師都殷勤,功課壞得一塌糊塗,做事卻很認真。我去年剛來的時候就這樣對我的,除了功課之外,許多地方他很善體人意。」

翁海晴一聽他對每個新來的老師都殷勤,不由得有些失望,但掩不住對他的好感。

「這種學生算好學生還是壞學生?」

「看妳的觀點了。他現在很可愛,當他一次一次考試不及格,一次一式讓妳教學的心血白費,妳看他的心情自然不一樣。」

「哎呀,早自習,」翁海晴叫起來:「我要考試呢!」

「這就是專任的悠閒。」林喜妹雙手一攤,做出自我介紹的姿勢。

翁海晴鎖了門,拋下一句:

「是啊,我下學期也要當專任。」
林喜妹搬來之後,宿舍熱鬧多了,中午幾個通勤的女教師湧到林喜妹房裏休息,談天。她們都是已婚婦人,話題圍繞著丈夫和小孩打轉,或者交換生活的心得,或者抱怨,不論談什麼,翁海晴在場的時候,總插不進嘴,有受冷落的感覺。

這天中午,林喜妹房間頻頻傳出笑聲,翁海晴給吵得睡不著,乾脆過去聽她們聊些什麼。爆笑的中心是懷孕七個月的王月嬌,嗓門特別大,原來是在談她的肚子。其他的婦人笑得直不起腰。

「我叫他去辦公室拿我的椅子,在講台上坐著,叫他看,『你看呀!看呀!』」王月嬌人就坐在椅子上,故意挺出大肚子,對著站在她面前的林喜妹叫:「你看呀!看呀!」林喜妹捧住脹得紅紅的臉,一面笑得叫:「噯呀!」

「只有妳做得出來,居然這樣整學生。」有一個人指著王月嬌笑。

「不然怎麼樣?上課總是偷偷的看,背後又指指點點,乾脆讓他正眼看個夠,看他下次還要不要看。」
「後來呢?」翁海晴問。

「後來他再也不看了,一看到我來就躲。」

接著又是哄堂大笑。有人去睡了,王月嬌還在說話,現在是談生幾個孩子。

「這個是多餘的,」王月嬌說了一句日本話,「怎麼曉得—」她的話翁海晴完全聽見,卻像一句英文,沒有半個生字,但是不了解其中的意思。跟她聽她母親和別人講標會的時候一樣茫然。

兩個人嘁嘁喳喳的討論起來,翁海晴變成了局外人,其他的人都睡了,她識趣地離開房間。她曉得她們在談避孕,心裡有一股牢騷,感覺不公平,她現在明白跟這些太太們談不來的根本原因在那裡,除非她通過那不公平的關卡,取得和她們相同的身分,然後平等才有可能,否則在她們眼中,她仍是孩子。

降旗後,運動場成了田徑隊的天下,練球練跑的學生換上運動服和運動鞋,有兩個體育老師在指導,排球場上是一群男老師在比賽。

翁海晴和林喜妹併肩穿過第二棟教室,沿著跑道走向宿舍,賽排球的老師正好賽完,一起向福利社走去,老遠有人看見林喜妹,向她喊道:

「林喜妹老師,跟我們去慶功。」

喊的人是教學組長李文章。

「誰輸誰贏?」林喜妹問。

「什麼比賽?」翁海晴問。

一群人走近了,高瘦蒼白的孫傑說:

「友誼賽,輸的請客,贏的白吃。」

李文章馬上不服氣的說:

「什麼白癡,輸就輸,要輸得光明磊落。」

林喜妹衝著孫傑笑著說:

「你怎麼每次都輸啊?上次也是你請客。」

「孫傑老師是個『掃把』,有他在我們這隊鐵輸。」說話的是教務處的職員,姓張,大家叫他張先生。他是向翁海晴說的,翁海晴還聽不出來他話裡是戲謔還是真刻薄,孫傑馬上嚷起來:

「媽的,老張,可不能在新老師面前揭我的底牌。」

「你今年的芒果大收成,賺了錢請客,應該啦。」有人向孫傑說。

「走吧,走吧,別站在這裡說風涼話。」有人催促著。

林喜妹站著不動,兩手反握在臂部,帶一點慧黠的笑說道:

「你們慶功,我無功不受祿。」

「孫傑請客,妳那能不來?走啦!」李文章說。
「走,走,走,哪來那麼多廢話。翁老師,無論如何要給我個面子。L孫傑很斯文的邀請語氣和上半句完全不同。當他不耐煩的吆喝時,表情卻流露出特殊的親膩。

「一起去吧。」林喜妹對翁海晴說。

市場內有食堂,是個山產店,鄉裡人談生意應酬多半來這裏,生意不錯。面街的店舖是新起的,後面是老厝改裝的房間,重新隔間,擺上桌椅就營業了。

他們是熟客,主人親切地招呼,叫他的小孩:

「阿昌,帶老師去五番。」

他的小孩在國中唸書,低著頭跑到五番去,默默地擺碗碟匙筷。

孫傑點了菜回來,對翁海晴說他點了哪些菜色。

「我們這裏的山產有名,等一下妳會吃到羌,山豬,四腳仔。」

「還有一種東西包妳沒吃過。」張先生說。

「什麼東西?」

「蟋蟀。」

「蟋蟀?」

「炸蟋蟀。」

羌肉、山豬肉、免肉的風味,翁海晴吃不出來有什麼不同,主要是每一種肉不是炸就是煮,味道都一樣。「四腳仔」令她無法下筷子:黑黑的一截腿浮在湯裡,引起她的反感,連帶湯也不想喝了。飲料只有啤酒,除非有人敬,否則翁海晴不肯主動喝一口,對啤酒,她只是第一口有興趣。

已經有人划起拳了,划過日本拳又換台灣拳。孫傑連喝幾杯,臉上紅通通的,笑起來像一隻龍蝦。大約是有點醉了,對他身邊的林喜妹說話的時候,不能自制地用手頻頻敲她的手,眉飛色舞地大聲說話。林喜妹只是閉著嘴靜靜地笑,臉上浮現費解的神祕。

炸蟋蟀端上來了,早已有人夾了一隻放在翁海晴碗裡。

「吃吃看,味道很不錯。」張先生一口咬進一隻。

翁海晴猶豫了好一會,終於鼓起勇氣咬了一口。不放心的看看咬斷的地方,嘴裡辨不出味道,只覺一股焦香。

「這是什麼?」

「蟋蟀啊。」張先生說。

「不,裡面。」她一直望住咬斷的地方。

「蟋蟀的肚子。」李文章保留地笑著。

「翁老師是都市人,沒吃過鄉下的土產。」

翁海晴再沒有勇氣吃那半截蟋蟀,原因是她突然想到蟑螂,結果是對整桌菜失掉胃口。

上來一碗土蝨湯,又是黑黑的東西。翁海晴又問:

「這是什麼?」

「土蝨,最補。」李文章挾了一個頭,頭上長兩根黑鬚,危顫顫地落進碗裡,不一會吃得乾乾淨淨,骨頭吐在桌上。

翁海晴也沒有食慾,喝一口湯應應景。桌上划拳正熱鬧,她覺得沒有胃口,又覺得像是飽了,放下筷子,坐著看他們划拳。

孫傑對林喜妹說:「妳教翁老師划啞巴拳。」

啞巴拳不必出聲,又簡單,一下子就學會,玩起來還真有趣,林喜妹和翁海晴只是玩,沒有輸贏。其他人看翁海晴學會,紛紛都來和她對玩,輸了罰酒,翁海晴喝了不少酒,頭昏昏沈沈,人說話聲,清楚地傳進耳朵裡,她想開口,卻沒法辦到。

「翁海睛老師醉了。」
「都是你們,欺侮新來的老師。」林喜妹說。

「喝點酒算什麼,睡一覺就好了。」

「我載她回宿舍,別擔心。」孫傑說。

「不行,她喝醉了,別給她吹風,你載她,我幫你推。慢慢走回去。」林喜妹說。

回宿舍,翁海晴很快上床,昏昏然像睡著,又像醒著,口很乾。恍惚聽見隔壁有人交談,聲音放得很輕,然後睡過去。

喝酒使翁海晴全身起疹子,怕晒太陽,一晒紅疹斑點就出現,全身騷癢難耐。她穿起長袖襯衫,戴著草帽,升降旗時間躲在運動場邊一棵大榕樹下。她暗暗發誓,下次再也不喝酒了。

林喜妹陪她去打針。醫院在市場附近一棟大宅子裡,二、三十年前的大戶人家,現在門面破落失修,改為醫院,院長就是宅子的主人。因為醫藥費便宜,去看病的多半是窮人。

老醫生略問了症狀,開了方子說要打針,叫她們坐著等候。

「海晴。」

一個年輕男子持著針管站在處方室的出口喊名字。喊人的樣子和聲調就像對方是他的熟親戚。翁海晴從來沒有被陌生人這樣呼喚過,感到異樣的親切。

「是我。」

「不會痛的。」

他打完針,把藥遞給她,吩咐服藥時間。

「多少錢?」

翁海晴驚訝於費用的低廉,對這家破舊的醫院不禁生出好感。

「好便宜哦。」

「這附近窮人還不少,這家醫院主要是為窮人看病。」

她們走到市場,林喜妹指著某中一家雜貨店說:

「那是孫傑的家。」

「噢,他到底做多少生意啊?上次聽說還種芒果。」

「他們家有田地,不種也不行。」

「他在這裡教多久了?」

「教太久了。」

* * *
下課時間校園亂哄哄的,學生一聽見鈴聲就發出尖叫,開學第一週情況最激烈,二十幾天下來,尖叫才逐漸減少,主要是校長責成訓導處加強取締。學校因為靠近烏山頭水庫,經常有縣政府人員順道來參觀,學生向紅番似的叫壤怕引起來賓的反感。

導師辦公室擠滿了學生,多半是李仁德班上的,他的手指著桌上的考卷說著什麼,旁邊站著的學生低下頭看那試卷,面無表情,看來是為了掩飾某種不安所致。李仁德說完話,抓起鞭子停在半空中,那學生乖乖伸出雙手挨了幾下,鞠個躬一溜煙跑走了。

在旁邊等候的學生有的伸出舌頭偷笑,雙手不停地搓擦,那神情就像在排隊接受預防注射。

學生都打完了,李仁德對翁海晴說:

「考不及格要打,考及格也要打。」

「有用嗎?」

「有,不打下次考試又掉下去。唉,辛苦班。」

他的班是辛班,自己稱做辛苦班。他有一次建議校長給他的班調換次序,免得「辛班」像讖語。校長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能者多勞,能者多勞。」事情當然變成開玩笑,李仁德再也沒有提起。

「你的辛苦班,我的更辛苦,打她也沒用。」翁海晴說。

吳美雲抱著一堆試卷進來,衝著李仁德叫:

「哎,你這題怎麼改的?全錯!」

他們這兩班聯合閱券,已經短兵交接過兩回合,每回算出總平均,以便分出高下,第一次段考以後加列學生個別名次,因此兩人之間的緊張情勢每天在增強。

吳美雲走到李仁德旁邊俯身和他對試題答案。翁海晴望見她低領口裡袒露一道乳溝,金項鍊垂著玉墜子在溝上晃著。吳美雲是街上有名的富婆,私房錢積蓄不少,鄉人之間做親,她的行情是最高的一個。她的衣服成套成套的添置,幾乎每天輪換,時髦如果有速度的話,在她身上是特別顯得快的。她有一次對翁海晴說:

「我看台北的衣服不見得比台南好,妳這件衣服是多少錢買的?」

「地攤買的,不值錢。」

翁海晴被吳美雲看得渾身不自在,在吳美雲的批評眼光中,翁海晴對自己穿著的不經心感到格外可恥。

吳美雲和李仁德討論完,回到座位上,低聲對翁海晴說:

「翁海晴老師,晚上到我家吃飯好嗎?」

叫「翁海晴老師」這是表示彼此之間已經很熟,單校裡習慣一向如此,不熟的老師,彼此稱呼只冠姓。

「怎麼?拜拜呀?」

「對,妳還沒有來過我家,順便來玩一玩嘛。」

「好啊,有吃的還能不去嗎?」

吳美雲的家離學校不遠,翁海晴路過一兩次,聽人說她家很有錢,從房子上完全看不出來,舊式的二層磚房,黑洞洞的。

「小心走。」

吳美雲領頭在黑黑的房子裡穿過,不知在哪裏按了開關,點亮一個小燈勉強照明,翁海晴已經差點絆倒兩次。

「哇,這麼深,還沒有到啊?」

「到了。」

翁海晴宛如在森林裡埋頭亂闖,猛一抬頭,竟嚇得目瞪口呆。一幢新起的大樓矗立在她眼前,由於沒有防備,格外覺得驚訝。磨石子地用清水擦得又光又亮,翁海晴光腳踩著冰涼的地板,幾乎不能相信竟然有這樣的地方。摸摸那牆壁,門板,全是真材料,毫不馬虎。每個房間都經過設計,受到長方形狀的限制,採用台灣人家庭最常見的木板隔間。原來的坪數很大,但隔得支離,竟顯不出房子的大,反而覺得窄小,每走一步視線就被牆壁擋住。客廳在最裡頭,必須經過所有房門口。

由於是木板隔間,房間裡的動靜很容易傳出去,缺少隱私感。

吳美雲帶翁海晴一層層一間間的參觀,連廁所都不遺漏,一共三層樓,吳美雲的臥室在二樓。

「新起的房子都是現代化的。」

吳美雲保持著不動聲色的客觀,看不出來有什麼欣喜或得意,翁海晴卻馬上對她產生反感,雖然程度很輕微。由於輕微,就有了輕蔑的意味,主要是吳美雲說她的房子「現代化」,而根據翁海晴的價值判斷,這棟房子的設計完全錯誤,是「現代化」的敗筆與嘲諷,而吳美雲竟然渾然不自覺,這就使翁海晴有了優越的快感了。可是她自從上了樓就心中鬱悶。即使產生了優越感也不能平撫那份鬱悶。

到了吳美雲的臥室,翁海晴言不由衷的讚一句:

「好漂亮。」

「以後常來嘛,我們家還有其他空房,根本沒人住,要跟我睡也可以,譬如禮拜六晚上,我們可以聊到半夜。」

吳美雲在這方面的熱情常使翁海晴有「感激涕零」的激動,而翁對吳最深刻的印象到目前為止也只在這種地方的體貼入微。

「好啊。」

翁海晴泛泛的應著,她高興吳美雲這樣提議,但又馬上有了抗拒,心裡的鬱積有增無減。

吃飯的時候有一個學生在座,吳美雲介紹他是三年級的學生,雖然不在好班,但功課是班上第一,家住在「堰底」,通學不方便,所以寄住在她家裏。

「堰底是什麼地方?」翁海晴問。

「水庫附近叫堰底。」吳美雲說:「山裡的學生每天一大早就起來走路,乘船出水庫,再走到學校。」

「讀書很辛苦噢!」翁海晴微笑著對那學生說。

「不會啦。」學生紅著臉低下頭,聲音幾乎只有他自己聽見。

飯後在吳美雲臥室聊天。她們雖然隔壁辦公桌,在學校裡談的多半是公事,很少涉及個人,這時吳美雲主動的告訴翁海晴關於學校老師的一些私事,當然很含蓄,這點翁海晴聽得出來,她並沒有太大興趣,主要是那些人還不熟,有的她根本還不認識。

「妳很好相處。」

吳美雲又表現了她貼燙的特質出來,翁海晴一時有股衝動想報答她什麼,從一開始就是這種情緒反應,但凡接受她一點好處,總是恨不得立刻回報。

漸漸談到感情上頭,吳美雲告訴翁海晴,現在有幾個男朋友分別在通信,家裡給她說親她也去相。
「多看多挑選才不會吃虧。」

翁海晴一聽這句話不禁有些失望,到底為什麼失望,她卻不很清楚。她問:「妳有沒有特別喜歡的人?」

「唉,怎麼說呢?」

吳美雲滿腹心事又愛講不講的,給人的感覺是有,但不願一下請出來。

「感情是很微妙的事。」吳美雲想了半天,說了一句無補於對她的現況了解的話。她反問:

「妳呢?妳那男朋友怎麼樣?看你們信通得蠻勤的。」

翁海晴吃了一驚,她並不曾向吳美雲透露過何培軍的消息,又說「信通得蠻勤」,不曉得根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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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開學到現在,他們只通過三、四封信:就內容而言,情愛的成份也稀薄得很,翁海晴不自覺地以自己的立場套在吳美雲身上,用自身的要求去衡量吳美雲的
話,於是對她的話有了不滿。

「妳怎麼知道?」翁海晴首次擺出一種公然對抗的姿態,與原先的一味應和完全不同。

「學校就這麼小,什麼事不知道?」

吳美雲流露出關心的眼神,看不出絲毫惡意,微微笑著。翁海晴突然地對自己的處境有了清晰的領略,原以為做什麼事是個人的事,別人不會在意,事實上在這種小地方,動見觀瞻,彼此的事清太容易窺探了,即使無心探聽,它也會自動出現在你面前。

基於報答的心理,翁海晴很保留的告訴吳美雲有關何培軍的事,都是他的基本資料。吳美雲已經認為得到很多,並且毫無懷疑地視他為翁海晴的知心男友,隨時可以論及婚嫁。

「看樣子快喝妳的喜酒了。」

翁海晴苦笑一下,沒有答腔,只有這一笑是她今天晚上真正的「意見」,而在吳美雲看來,那卻是女性慣有的造作的謙遜。

「妳覺得感情是什麼?」吳美雲問,無限遐思的樣子,好像等翁海晴說完,她馬上有很多心得要吐露。

「我也說不上來。」翁海晴逃避這個問題。她知道一說就會讓自己暴露更多,她原不怕暴露,但既然知道吳美雲是個「多看多挑選才不會吃虧」的人,也就掃興地不想說了,現在她知道為什麼對吳美雲失望了。

「當妳愛一個人的時候,會不會再另外考慮別的男孩子?」吳美雲比較具體的提出問題了。

「不會。我認為不應該這樣。」翁海晴果斷的回答。她想到何培軍,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有能力完全代表她自己。絕大多數時候,則好像是另外一個人。

「如果有一個男孩子很愛妳,妳對他感情也不錯,可是又同時和別的男孩子保持來往,妳覺得這女孩子應不應該?」

翁海晴直覺的以為吳美雲要她來作評判,而那個受評判的人就是吳美雲自己。她想說:那就要看妳執著於什麼了。不過那又會回到吳美雲的第一個問題,於是她改變方式問:

「妳認為呢?」

「我認為啊,還是應該多看看,兩個都不要放棄。」

翁海晴保守的,很有分寸地擠出一個微笑,臉上卻一本正經。吳美雲覺得翁海晴是不同意的,那個笑就充滿了不可穿透的深沈。

「何培軍很有福氣。」吳美雲說。

翁海晴忽然笑起來,好像是對她的話感到新鮮,心中不免有著淡淡的苦澀。
話感到新鮮。心中不免有著淡淡的苦澀。

因為翁海晴感覺熱,再脖子上一直抓著,她們就談到那晚喝醉的事情。
「以後還是少和他們一起喝酒的好,街上的人很愛傳話。」

吳美雲其實沒有惡意,在翁海晴聽起來卻是一種命令,因此產生雙重的反感。對吳美雲而言,這種避諱好像非常應該,翁海晴看到這點,不願意和她為這件事起意見上的衝突。只是淡淡的問:

「他們說些什麼?」

「其實他們也是好意,常常在一起容易引起嫌疑。」

「什麼嫌疑?」翁海晴一聽「嫌疑」兩個字,竟然失去控制情緒的力量,生起氣來:「難道吃吃飯喝喝酒也要干涉,這算什麼民主自由社會?」

「這裡不比台北,妳在都市住慣了,不知道鄉下的討厭。」吳美雲說:「妳不知道,我真想離開這裡算了。動不動就給家批評,想我教好班人家羨慕我,背後那鉤心鬥角,是妳的話包定不能忍受。我說妳好,就好在這裏,不跟人家爭班級,爭鐘點,遠離是非圈。」她作出一個神祕的樣子:「那些人-為幾塊錢可以翻臉不認人,只看錢不看交情,我是看透了。」

翁海晴想問「那些人」是誰,又想到吳美雲誇她「好就好在這裏」,就問不出口了。

「妳可以不教好班啊。」翁海晴說。

吳美雲意味深長的盯住她,很難回答的樣子,心裡其實是好笑,沒有想到翁海晴這麼不解人事。

「唉,談何容易,不教也不行,校長的好意推也推不掉,上學期我說不教好班,讓他們去教,校長三天兩頭來家裡說好話,不能不給面子啊,他有家長那一關要過。」吳美雲眨著失神的眸子,疲倦的說:「其實,教好班心情很不輕鬆,怕程度趕不上,又怕他們考不上高中,即使是平時測驗都替他們緊張。」

時間不早,翁海晴提說要回去了,吳美雲說:

「我送妳,那條路很暗,我知道。」

吳美雲牽車子步行送翁海晴回宿舍,一路上碰見學生在街道中蹓躂,幾家商店門口坐著婦人乘涼聊天,吳美雲都和她們打招呼,說幾句話。

「這些都是學生家長。妳有沒有注意到滿街都是學生,你跟什麼人上街,買什麼東西,大家都知道,學生最注意這些了。」

翁海晴此時對學生產生一種新印象,在不會做的功課面前,他們表現出癡騃的一面,一下課之後,他們是他們自己,有感情,有喜惡,有對世界的一種看法。

送到圍牆,吳美雲悄聲說:

「別讓林喜妹知道,給她曉得請妳不請她,不好意思。」

翁海睛會意的點點頭,在她房裡一直不敢出太大的聲響。吳美雲叮嚀的話像魔咒一般罩住她 ,使她跳不開,原來就存在心裡的那股鬱悶變成了煩躁,這一轉變使她忽然清楚地分辨出那鬱悶之情其實就是嫉妒。

* * *
下一陣雨之後,接連兩天起風,溫度降低,白天涼爽,入夜就非加衣服不可了。翁海晴為洗澡所苦,本來在白天可以用冷水沖涼的,現在沒有辦法大桶大桶的往身上淋浴,於是買了能插電的大號水壺來燒水,雖然費時,總算解決了熱水問題。由熱水聯想到冬天,翁海晴有點擔心洗澡會成為冬天最大的難題。

這是她來這裡第一次領略秋的趣味,晚上躲在臥房看小說。地雖然帶了不少書籍,但翻動的次數不多,即使讀也是基於「給自己一個交代」的心理,依照她原先的構想,在這個與外界隔絕的小地方最適合閉門讀書。臨走時把幾部平常翻都沒翻過的精裝書挑進來,擺在她現在的書桌上,已經落了灰塵,動也沒動。是不是遠行久待的人都會做這種癡情的舉動?彷彿棄絕了人間的繁華富貴,一切成空的當時,唯有書能慰藉漂泊的心靈。此刻她看的小說是由學校圖書館借來的,學校的圖書館藏了不少絕版書,一次借兩本看,多日來成續頗為可觀。

有時候她連下課時間也埋頭看書,辦公室的同事注意到了,都說她「用功」,她則笑一笑,急忙否認:「消遣而已,沒什麼。」神情是做錯了事卻被人寬赦,非常心虛、感謝。翁海晴懷疑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她深切了解讀那些書的好處,然而面對同事的好奇與禮貌上的讚頌,她卻又睜著眼否定做這件事的價值,是不是這樣做可以與他們保持某種親密,以證明她和他們原是一類的?當她說消遣時覺得偽詐,讀那些書又使她產生自負,她就有強烈的動機要證明她跟他們的不同。她在矛盾中倉促地決定了態度:對同事的誇讚保持淡漠,越表現得不在意越獲得內心的平衡,在平衡中獨自玩味著不知何時升起的落寞之感。

整體而言,她是孤寂的,這種時刻她就忍不住想寫信,告訴何培軍,原先她說來這裡冷靜思考他與她之間的問題,是自欺欺人的話。距離越遠,時日越曠,她對他的思念越迫切,對他原先的不滿只有越模糊,現在留在她腦中的,完全是他卓越的部分。

上一封信她告訴何培軍說:她遲早要離開這裡,因為和這裡的人格格不入,覺得被埋沒,要走的具體理由是考研究所或結婚。她故意很淡漠的提到結婚,不是存有和他結婚的意圖,只是想當然耳的希望造成他的緊張,製造他對她的珍惜。

何培軍的回信很快的來,出乎她意料之外。他信裡說希望她把握機會,不要造成終生的遺憾,最後說:「海晴,妳應該睜開眼睛看看其他男孩,不要把自己封閉在鄉下。」

翁海晴不斷讀著這句話,心酸的落下淚來,她不斷地自問,問過了仍然向自己投降,她覺得何培軍已經開始憐憫她,可是她擺脫不了她自己。

讀累了小說,翁海晴溜下床打算給何培軍寫信,才開了頭就堵住了,這種現象對她並不陌生,原因是她突然失去信心,連帶膽怯得失去自己。

林喜妹敲門的時候,翁海晴正在出神。

「翁海晴,妳在做什麼?」

林喜妹穿著不透明軟質長睡衣,綴花領口往外翻,顯得脖子特別長。

「請進。」

翁海晴很自然的收起信紙,擺到抽屜裡。林喜妹絲毫不介意翁海晴的生分,大大方方的往破籐椅上一坐,交足擺個舒服的姿勢。屋裡原就有兩張破舊的籐椅,大概是前任住戶留下的家具。

「妳很少出去。」林喜妹放出審視對方的眼色,下結論的口氣。

「可去的地方都去過了。」

翁海晴也上街,不外乎買點日常用品,吃一盤水果之類,除此之外,街上所能供應的東西不多。

林喜妹搖搖頭,手伸到脖子上輕輕地抹著,不以為然的說:

「真正好的地方妳沒去過—」

然後她開始介紹附近幾處風景較美的地方,翁海晴的視線隨著她的手移動,她說到一半,站起來走動,睡衣飄飄然,整個人是在一種無風自動的情致之中,翁海晴忽然覺得非常羨慕。

林喜妹是快樂的,向一個從未去過的人訴說自己非常熟悉的地方,那種快樂近乎享受,可以比擬向人誇耀自己的羅曼史。她敘述的生動表情並沒有鼓舞翁海晴的情緒,反而有一種難堪,說不出的不快樂,因為林喜妹的敘述反映了翁海晴內涵的貧乏,露出粗造與蒼白的表相。

「我可不可以跟妳去那些地方玩一玩?」

「好啊!」

如此一來,林喜妹的談話變成計劃而非介紹,使翁海晴精神上得到參與的滿足,原先她一直是置身事外。

「要有一部車才好。」林喜妹沉吟著。

「我可以借一部。」翁海晴想到的人選是吳美雲。

林喜妹離開之後,翁海晴感到精神處在亢奮狀態,有了給何培軍寫信的正當理由。告訴他,她即將要去的地方充滿造物的神奇,陽光每一刻的移動都在自然景物上賦予不同的意義,人在那樣的氣氛包圍之下,立刻變得謙虛卑微而衷心信仰起來。

寫了好一大段,翁海晴猛然發現她只是重複林喜妹的思想,把她的心思移花接木,占為己有而已。她又發現她一直抓住林喜妹某一個印象在寫那些句子,那個印象是,林喜妹如洋蔥剝去外殼,露出她的精緻滑膩與冰清。

在一陣怒火中,翁海晴抓起信紙揉成團團扔向字紙簍。最後她取出日記,寫下這一段話:

培軍,我好絕望,整個人被掏空了一般,我不知道你此刻在做什麼,但願不要像我一樣。我錯了,我錯了,我應該留在台北,在那裡腐敗致死,至少是迷糊的。現在的我可是清醒地受苦,眼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絕望。培軍,對我好一點吧,但凡你有一絲絲對我的好,就足以拯救我全部的絕望。你知道你有這力量,你就是要折磨我罷了...
翁海晴向吳美雲借到車子,日子挑在週末的下午,吳美雲到台南去買東西,翁海晴明知她不能去,口頭上仍邀了她。翁海晴一直有個感覺,吳美雲不太喜歡和林喜妹在一起。

她們不是單獨去的,臨時加入了李文章和劉本善。在起初翁海晴有片刻的不愉快,旋即又放開了。她要抵制自己趨向孤僻的任性,她極端的想獨處,又憎恨獨處,越是強迫自己忘掉處於人群中的孤寂,那孤寂越是無限制地擴大。

李文章騎機車載劉本善,翁海晴和林喜妹踩著腳踏車迎風緩緩的沿著柏油路騎去。太陽雖大,卻不灼人,她們連草帽都不戴,路面不寬,迎面又有來車。翁海晴的騎術不很好,她提懸著心一遇阻礙就跳車,不如林喜妹對煞車運用的自如,把持龍頭又穩又準,一派悠然自得。騎了一段距離,翁海晴已經出汗,兩腿發酸,好在接下來連續幾個滑坡,一爬上去就任車子往前滑,不必費力踩。

「到前面小路那裡左轉。」騎在前面的林喜妹回頭喊。

轉到小路上,沒有鋪柏油,全是碎石子,車子不能騎,便下來牽著走。

到了目的地,翁海晴不禁有些失望,那裡是林喜妹誇讚的好去處,破廟一間,矮樹一片,無甚可觀。

李文章和劉本善已經在廟門口揮手了,廟的位置稍高,有石階上去。劉本善給她們一人一個大蕃茄。外加兩個話梅。林喜妹把話梅塞進蕃茄心中,吸著汁液,然後大口大口咬完才開始說話,翁海晴手上還剩半個。

「翁海晴老師第一次來吧?」李文章問。

劉本善也說沒來過。

「附近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以後我們可以露營、烤肉、烤蕃薯、釣魚,多啦,說到玩的,不怕沒有地方。」李文章說。

「你主辦一次露營好了,到水庫去。」劉本善提議。

「可以啊,說辦就辦,器具學校都有。」
「林喜妹老師,妳有沒有興趣?」李文章問。

林喜妹站著,一手叉腰,正在望著廟頂,聲音是懶散的。

「好啊,你們去弄,我一定參加。」

「這還有什麼問題。」劉本善望住李文章,儼然是替他回答的神氣。

「我很喜歡廟宇,越古老越喜歡,走,我帶你們去看這個廟的價值所在。」

林喜妹興沖沖的說完逕自走了,三個人也跟著走。

林喜妹教他們怎麼看匾額,樑柱,壁上浮雕,屋簷,不停地說出她的審美觀點,似乎想把眼前三個人引到眩惑的境地。翁海晴被緊緊地磁吸住了,她驚訝於竟有這樣的審美角度,巧妙的是,還有像林喜妹這樣的人物來說它。李文章早已不耐煩,而他一點都不想跟誰客套,直截了當地表示了他的膚淺。他跟著走了一段,然後與趣索然地到處看一看,為了向誰交代似的。劉本善還有點興趣,但禮貌地支撐著興趣,這個用意究竟看得出來,他一直跟著走,但左顧右盼,也伸手去觸摸,兩眼卻是直直的。翁海晴則緊跟看林喜妹轉,在高度的興奮中,她察覺自己對李文章的不滿。

從廟裡出來,翁海晴就有意無意地和李文章、劉本善疏遠,對李文章純然基於一種庸俗的失望,至於劉本善

翁海晴不能從已婚男人的身上發現吸引力,總覺得他們已經走到盡頭,沒有光澤可言,未婚者就不同了,是不可限量的,凡是有權益都要先給他,世界理所當然站在他這邊。到底使她這麼區分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她一片模糊。

回到街上,林喜妹邀兩個男士到宿舍喝茶,李文章說累了,要回去午睡,而極力慫恿劉本善去。翁海晴對李文章的惡感加深了,因為他很顯然在給劉本善製造機曾,而且絲毫不隱瞞他的意圖。這是翁海晴厭惡他,覺得他庸俗的地方。這種庸俗也就是她剛才一直不明白的所謂吸引力有否的關鍵。

劉本善很大方,說走就走,林喜妹到店裏買些零嘴,水果帶回宿舍。

劉本善一坐下來,彷彿踩到底,心神整個安定下來,一面吃東西一面和林喜妹攀談,有逐漸投契的趨勢。回到屋子裡,翁海晴比在郊外更沉默,他們兩人談得越熱烈,她越插不上嘴。她認為是倦了,懶得說話的緣故。想到這點翁海晴恨不得即刻上床睡覺,神情就更加慵懶了,倚在僅有的一張舊沙發上,眼睛欲張卻闔,流露出無限遐思的醉態,後來索性就無視於他們兩人的存在,認真神遊起來了。

「翁海晴,妳睡著啦?」

林喜妹的聲音並不大,對翁海晴卻如一聲響雷,震得她清醒過來。

「我該走了,好讓妳們休息休息。」劉本善站起來。

「改天再聊吧!」林喜妹說。

「是啊,再見,翁老師。」劉本善看看翁海晴:「再見。」

「再見。」翁海晴笑一笑。

劉本善走出宿舍,心頭有種異樣的感覺,像快樂又像不快樂,感覺快樂是因為接近翁海晴,不快樂是認為她在排斥他。劉本善腦海裡出現翁海晴伏案改作文的樣子,蘸紅墨水的毛筆抓得好緊,批了一整頁,不知寫些什麼?她也跟人談談笑笑,而會突然間對周圍的世界失去興趣,一個人埋頭改作業,或閱讀絕版書。辦公室人多嘈雜,劉本善也很難靜下心來做什麼。改週記總是劃圈圈,何況他班上少有幾個寫的句子是他看懂的。人多的時候,他觀察不到她,當大部分的人上課去了,而他和她恰好都空堂,在辦公室改作業,他就有充分的機會注意她,他越來越努力製造這樣的機會,包括中午或降旗以後的時間在內。

教師的信一向是總務處交給老金分發,劉本善一直相信翁海晴在等什麼人的信,每當老金進來,用他慢吞吞的動作分信,翁海晴立刻從她的世界裡衝出來,喪失了條理似的毛毛躁躁起來。起先是直覺,後來有機會在總務處看見一封寄給她的信,信上寫明「何培軍寄」,他毫不置疑地直認為這就是翁海晴等待的,就是她的男朋友寄來的。得到這個結論,劉本善感到非常不快樂,儘管原本沒有追她的意思,但以為她「無主」,不知怎麼就有一種平衡,安寧與寬容,而她竟是有主的,因此剝奪了他內心的安寧,他被逼著注意她的行動,這原都沒有任何人從中催化。

李文章鼓勵他追翁海晴,他不置可否,然而心卻動了,他們一起參加郊遊,表面上劉本善並沒有對翁海晴採取明顯的接近,但一顆心一直是熱熱的,興奮著的
第二天星期日,林喜妹回隆田。翁海晴到吳美雲家度一整天,吃過晚飯就急急回宿舍來,她開始發覺和吳美雲在一起不能太久,一久就產生窒息,就想逃。

吳美雲和她談了一整天的男朋友,若只談吳美雲自己的,翁海晴願意打起精神應付,令她難堪的是吳美雲一直要問她何培軍這樣,那樣,使她十分侷促,她本能的想隱瞞,卻又終於說了真話,原因是還得花精神去編,乾脆省了。

她告訴吳美雲,何培軍和她是無望了,吳美雲不肯相信。翁海晴意外地發現自己很滿意吳美雲的不相信。

話才說過,兩天後何培軍竟然來了一封信,寫了兩頁,雖然沒有翁海晴所期望的熱烈,但她原諒他本來就不善於寫信,熱辣辣地回了厚厚的信給他,貼了二倍的郵資。

回信又很快地到了,何培軍說準備來找她,大約在總統華誕紀念日前後抵達。

距離總統華誕還有半個月,翁海晴瞪住玻璃墊上壓著的日曆表出了好一會的神,雙手興奮得微微抖著,不住地沁著汗。

她把這消息告訴吳美雲,吳美雲替她著實的高興,答應請她和何培軍吃飯,招待他們去玩,到新營或台南任何培軍挑選。

李文章的露營計劃積極的籌備起來了,就在週末下午,除了李文章,劉本善,翁海晴,林喜妹,吳美雲,孫傑外,還有訓導處體衛組黃組長和童軍老師蔡月娥。

孫傑負責採購,用他家的自用小貨車把東西送到堰底營區。

搭好帳篷,開始烤肉。烤肉是女老師的事,男老師有的去撿柴,有的在水邊釣魚。

吳美雲烤好了第一片肉,用麵包夾住,先遞給翁海晴,「妳先吃。」火是她們兩人管,翁海晴推給她,「妳先吃。」

孫傑和劉本善撿了柴回來,往地上一摜,擦著汗喊:

「好香哦!」

「你們兩個先吃吧。」翁海晴遞過去給他們一人一份。

吳美雲拿了兩份去給坐在水邊釣魚的黃組長和李文章,又扯著喉嚨喊:

「林喜妹,蔡月娥,快來吃烤肉。」

林和蔡在水邊洗炊具,淘米,聞聲呼應,林喜妹先抬起頭揚揚手表示知道。

翁海晴一直坐在火邊,被炭火薰得滿臉油光,在黃昏的暮色中狀似南洋婦女,帶點熱帶風味的黑甜。

劉本善伸手在盤子裡取一塊肉,問:

「肉是誰醃的?這麼好吃,」望住翁海晴:「是不是妳?」

翁海晴不答,眼睛往水邊一瞟。

「林喜妹老師?」

「不是,蔡月娥老師。」

林和蔡洗好了炊具,淘好米,提了一桶水回來,蔡月娥問:

「另一個灶火怎麼樣?要趕快煮飯,天快黑了。」

「慢慢來,蔡月娥老師,妳們忙了半天,先坐下來吃一片烤肉,不急嘛。」劉本善說。

「飯要先煮,不然你們等一下都沒得吃。」蔡月娥很憂愁的樣子。

由蔡月娥指揮,大家忙著弄晚餐,洗菜,煮菜,擺碗筷都去問她一下,問得她不耐煩。
「你看要做什麼就去做,別問我,又不是學生。」

「妳這麼能幹,」劉本善笑嘻嘻的說:「我們在妳面前都成學生了。」

「劉本善越來越曾說俏皮話了。」翁海晴眼睛裡滿滿的笑。

「跟您學的。」劉本善鞠個躬,學電視演員的腔調。

「劉本善,你還跟翁海晴學些什麼,亮出來我們看看。」李文章戲謔的問。

「好戲要慢慢上演,不能一下子獻光。」劉本善煞有介事的說。

「你別聽他胡扯。」翁海晴隨手揀起一段樹枝朝劉本善扔去。

孫傑在一旁嚷起來,眼睛在笑臉上很兇:

「樹枝不能亂扔啊,那是我辛辛苦苦撿來的。」

劉本善又把樹枝扔回給翁海晴。

「沒關係,妳儘量扔,這一部分是我撿的。」

翁海晴笑笑不語,心裡非常快樂,對劉本善出奇的慷慨,對於逐漸形成的「打情罵俏」懷抱著縱容的態度,也不理會其他人怎麼想,只是變得寬宏大量,心都開放了,對身外的事能夠淡然處之。

玩笑沒有繼續開下去,晚餐已經做好,黃組長弄了蓄電池的燈來照明。

晚飯吃過,李文章、孫傑、吳美雲、黃組長四個人在帳篷裡玩橋牌。劉本善爬到堤上坐在那裡吹口琴,幾支很熟悉的歌反覆的吹奏,不知怎麼的,引起翁海晴的思念—不是思念什麼人,連何培軍都不是,雖然她今天的快樂都是因為他,想著他要來。那思念是一種心動,是概念上的鄉愁,無由來的心軟,想流淚。在這種情緒中重新想起何培軍,竟有心酸的痛楚,那口琴聽上去也就充滿悽厲,不忍多聞了。

翁海晴爬上堤岸,在劉本善對面坐下,劉本善一心一意地吹奏,看不見他的表情。

「你會不會吹—」

翁海晴說一個曲名,為了轉移那股悽厲與肅殺。劉本善無言地照她意思吹奏,一遍,又一遍,第三遍翁海晴跟著唱起來。然後劉本善放下口琴,眼光凝注在她臉上,她向光,他背光,但她知道他在看她,意識到他們的距離在縮短,警覺地攬緊外衣,說:

「有點涼了。」

她默默地站起來,回帳篷裡去,劉本善沒有動,也沒有再吹奏。

翁海晴被抓去拱豬,輸了最多,大家說要罰。

「明天的早餐我來做。」翁海晴自請處分。

「不行,唱個歌。」李文章說。

「我不會唱。」翁海晴最怕在眾人面前唱歌。

「會啦,會啦,我們都聽見了。」吳美雲說。

「哎呀,人家只唱給一個人聽。」

「是不是要劉本善給妳伴奏才要唱?」

「喂,劉本善,下來下來,翁海晴要你給她伴奏。」

大家圍著她起哄,急得她一直告饒:「別開玩笑了,饒了我吧。」

劉本善果然來了,翁海晴只得把剛才那支歌重唱一遍,心神不屬的,看似委屈,又有點不勝嬌羞。

翁海晴一唱完就溜出帳篷,她一直沒有看見林喜妹,不知道去哪了,在水邊走一走,覺得很沒意思,早早休息去了。

玩牌的人一直玩到午夜二點多才熄燈。第二天翁海晴醒的時候,發現林喜妹已經不知去向,男生那邊毫無動靜,大概是還沒醒。她輕輕爬出帳篷,露水很重,一踩進草裡,鞋就濕了,她找火柴,火柴也濕了,煮稀飯的念頭只好打消。

伸個懶腰,乾脆去散步,這是翁海晴到鄉間來以後,第一個安詳的早晨。太陽出來了,水面非常平靜,只有陽光閃耀,光與水在和諧的狀態,彼此容納而沒有懷疑與衝突。翁海晴張開雙手,轉一個圈,腳下踩起華爾滋的舞步,沿著水邊跳過去,跳了一段距離,在有石頭的地方坐下,拔著青草吸它的根部,望著水中土丘,幻想著和何培軍在這樣的清晨,泛一葉小舟,眼前這一片山光水色全是他們的。

她出神地注視水面,慢慢地看見水中有一隻船,船上有一男一女。然後她看清那男的是孫傑,女的是林喜妹。

翁海晴興奮地呼叫:

「喂,喂,來載我,來載我啊。」

林喜妹朝她揮一揮手,船並沒有向翁海晴這岸邊划來,船是靠不過來的,岸邊草向水裡延伸,即便靠近了,岸上的人也無法下船。幾分鐘內翁海晴就明白了這一點,於是轉身走回營地。她一直在懷疑,這麼早怎麼有船租給他們?

蔡月娥已經把早餐做好,一個人捧著碗站著在吃。

「他們呢?」翁海晴問。

「不知道,妳先吃吧。」

「我剛才找不到火柴,不然我就先煮稀飯了。」
「妳洗碗好了。」

人陸續回來,只有孫傑和林喜妹不見人影。

「奇怪,一大早去哪裡了?也不看看時間。」吳美雲嘀咕著。

「他們在划船。」翁海晴說。

翁海晴看到他們在交換眼色,臉上有著責備,覺得未免大驚小怪,出來玩就是要盡興,管時間做什麼?

林喜妹和孫傑終於回來了,林喜妹臉上晒得通紅,手背也是,額上沁著汗漬。翁海晴一直和林喜妹說話,問她怎麼有船。

「偷的。」林喜妹悄悄說。

「哦?湖裡呢?是什麼樣子?」

林喜妹的話,其他的人都沒興趣,只有翁海晴無窮豔羨的傾聽
接下來一個禮拜,翁海晴的心都是提懸著的,變得很多話,很愛笑。

教育局有公文下來,明令各國中在總統華誕這天舉行自強活動,學校決定派一年級到水庫健行-當地人稱為「堰底」的地方。學生走路,教師騎車,為了便於前後秩序的照應,維護安全。

這天艷陽高照,而吹在身上的風夾著一絲絲寒意,早上已經頗有冬天的氣象了。

翁海晴的車子是向學生借的,在自己班級隊伍旁邊緩緩騎著。劉本善就在她後面,他戴一副墨鏡,翁海晴回頭的時候正好看見他一本正經地往前踩車,劉本善大約是在想什麼心事,突然被人撞見,本能地綻開一個誇張的笑容,彷彿要把這一天的愉快統統藉由這笑容表達盡淨。

劉本善加了速度,和翁海晴暫時並行而騎。

「今天『大頭仔』碰見我的時候跟我說-」

劉本善拉著喜悅的聲調,故意學他班上的一個學生說話:「老輸早,老輸你也要去健行膩?」

「膩」是「嗎」的意思。劉本善即使不必誇張,翁海晴也想像得出「大頭仔」對人毫無戒備又極有尊卑觀念那副樣子。

「我說,『我當然去呀,不去怎麼行?誰來管你們?』」劉本善故意板起面孔,好像「大頭仔」就在前面,存心擺教師的威儀逗大頭仔,「他聽了好高興,跟我說:『啊,那我給老輸載。』我說,『不行,學生規定要走路,怎麼可以給老師載?』」

「他恐怕是說要載你吧。」翁海晴笑著說。

「就是-」劉本善一下子被搔著癢處似的精神大振,「我故意和大頭仔開玩笑嘛。」

劉本善叫翁海晴回頭看,大頭仔長得高大,排在最前頭,有板有眼地邁著閱兵步伐,旁若無人。翁海晴忍不住笑了,她想起大頭仔的作業簿,字又大又整齊,充分顯示機械化的熟練,完全沒有經過大腦,她還是給他高分。除此以外,他不能靠自己的本事得到公平的分數。

「你別看他獃,字是寫得不賴呢。」翁海晴說。

「總是有他可取的地方。」

「妳知不知道他的作業怎麼寫的?他抄的答案都是:本題答案請參閱第三十六頁第一題。」

兩人大笑,翁海晴龍頭一歪,差點撞到學生。受驚的學生悄悄對她同伴說:

「老師不會騎車,都市人真笨。」

同伴欣然點頭,兩人縮著頭神祕地笑在一堆。

到水庫之後,訓導處葉組長宣布集合的時間地點,各班級帶開找場地活動。翁海晴把學生帶到樹陰下,班長林玉玲建議:「過鐵橋那邊很好玩,去那邊玩啦。」

有許多人附和。

「好,知道路的人帶路,林玉玲妳知道是不是?妳走前面。」

吩咐學生先在原地等。翁海晴牽著車子到水利管理局的車棚停放,車子沒有鎖,她不放心的問也在放車的劉本善:

「會不會丟?」

「大概不會。」

「是學生的車子。」

「問問葉組長,葉組長!」

「嗐!什麼指教?」葉組長仍一派軍人作風。

「車沒鎖有沒有關係?」

「放心,我會派學生看管。」

「謝謝,謝謝。」

在這幾分鐘內,情勢很自然的轉變成翁海晴和劉本善一組,別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都避開了。

他們走過鐵橋,望見滿山遍野的學生,翁海晴看得眼花花地感覺頭有點昏。太陽的熱度很高,她讓學生自由活動,約定時間在管理局門口集合。和劉本善回到管理局,時間是十二點,老金和老梁在發便當和水果給教師,是剛剛送來的。

老金發給翁海晴一份,又抽出一封信來。

「翁老師,這封限時信剛才到的,可能是要緊的事,我替妳帶來了。」

「噢,謝謝你,老金。」

翁海晴一看是何培軍寄來的,一顆心猛然提到喉頭,她不停地擦汗,汗不停地冒出來。顧不得吃便當,走到遠離同事的陰涼處拆信,他說臨時有事不能來。翁海晴把信捏成一團,心還在喉頭,整個胸腔和腹部彷彿成了互不關聯的兩個獨立存在,涼涼,乾乾的,完全暴露在外界的感覺。

便當只吃三分之一,獨自走向堤防,正午看見這堤防,又寬又長又直,走不完似的,盡頭有個小哨站,屋頂還殘留著粗糙的水泥本質,彷彿還沒有完成,可能在它還沒有蓋好以前是這樣,現在陳舊了還是這樣。哨站裡有藍制服的學生跑進跑出,堤上到處有藍影子移動。波光灩瀲,刺著眼睛,從水邊到堤這段高度是個斜坡,堆滿大卵石,乾燥的黃銹色,看久了覺得口渴,潭水卻森冷得泛黑,特別是遠處近岩壁的地方。據當地人說,掉到潭裡的人從沒有撈到過屍體,當然是死了,意思是說生還的機會簡直沒有。

水和光是彼此抵觸的一種錯誤的結合,水是精深寬大的沈默,光是刺扎扎的不守規矩。泛舟者不少,分散在潭中,卻顯得個個孤獨。翁海晴沿著水邊向營區望去,看不見他們露過營的地方,看得見她在晨曦中跳舞的道路,她坐在水邊,露水浸濕衣裳,注視水面,一男一女泛著舟逐漸出現,她跳躍,揮手,大喊:「來載我,來載我!」林喜妹朝她揮著手。

堤上靠手的水泥柱傳出灼熱,因接觸太久而燙著翁海晴的手肘,暈眩的感覺增加了,灼熱罩住她周身,焦點在腦門上。天空一片純潔的藍,亮到極點,成為弧形的伸展,如一個蓋子,把人和物一併罩住。

劉本善跟在翁海晴後面走上堤防,她一直靠著柱子望潭中央,他不願意立即去打擾她。信來了之後,翁海晴早上對他的那種開朗蕩然無存,疲倦攝去她臉上的神采。劉本善幾乎感覺到失去了她,早上他還跟她在一起,現在,他判斷他完全失去和她站在同一層面的資格。

翁海晴站得太久了,劉本善不得不老遠的開口喊她:

「翁海晴。」

她轉過頭找聲音的來源,眼簾上有個深藍色晃動的蓋子,眼睛一閉即刻變成深紅色,沈重的蓋子,壓力越來越大。她看見他向她走過來,她毫不掩飾地綻開驚喜的笑,等劉本善走近了。她笑成僵硬的進退兩難,酸澀的眼睛費力地眨兩下,刺激了淚腺,強烈的哭的意識充滿了她的內心。

* * *
回學校的路上,翁海晴和吳美雲在一起,她忍不住對吳美雲說:

「何培軍不來了。」

「怎麼說?」

「不能來啊。」掩飾了傷心,掩飾不了憤怒。

吳美雲拿許多話來安慰翁海晴,翁海晴始終沒有插話,一方面開了口可能會哭,使她加倍緘默,一方面她不滿意吳美雲的話,此時此地聽起來是形同虛設的慰藉。

吳美雲邀她吃冰,吃了一半,劉本善和李仁德進來了。

T有人要請客哦。」李仁德衝著翁海晴神祕地笑。

「看我做什麼?請客也輪不到我。」翁海晴說。

「限時信追到堰底,有喜事還不請客嗎?」

「李仁德,』吳美雲說:「少胡說八道。」

「哎呀,有好消息應該公開,我坐在妳對面,天天見面,也給我一個面子。」李仁德一副嘻皮笑臉。
翁海晴臉上鐵青,緊閉著嘴吸麥管。

「叫你別胡說八道你偏要,人家心裡可是苦酒滿杯喲。」

翁海晴嚴厲地望吳美雲一眼,情緒由不滿變成懷恨。

「要死了,鬼話!」

他們提議去吃晚飯,翁海晴推說累了,堅持回宿舍。她越來越無法忍受他們三個,對三個人的討厭都不同,對李仁德是討厭他窮熱心而抓不著重點,對劉本善則覺得他的眼睛很多事,關心到份外,至於吳美雲,是一種被出賣的氣憤。

今天是星期五,林喜妹回隆田去了,並沒有參加健行,星期六她沒有課,要到下星期一才回來。翁海晴獨自坐在書桌前,想做點什麼事,懷著追悔的心情,摸著那一排從台北帶來的書,她做了什麼?在她自己嚴苛的挑剔中,她被自己擊倒,一事無成的悲哀形成一股旋風把她掃襲得可憐相畢露,又像是被大水沖激過,表面之下呈現的是貧窮的底子,一無遮蓋地令她難堪、惱怒與自憐。腦中出現的是吳美雲臥室的佈置,兩種色調的嚴重衝突,她吃著水果一面好心的說:「我們家好多空房間,妳來住嘛。」

翁海晴沒有去住過,在那幢樓房裡使她分裂成兩個,另一個在批評著她自己,而她自己也在一種批評之中,針對著吳美雲,絲毫沒有容情的餘地。她對林喜妹產生無窮的渴念,她的另一個自我在林喜妹面前得到全然的寬恕。
為了閱讀方便,我決定把「海晴」分成上,中,下三大章,每章九節,這個長篇共有26節。改來改去,向讀者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