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南下的速度比較慢,不像北上的架勢,那樣轟隆轟隆地,迫不及待地加入進步的行伍。「時代列車」,這個感覺對翁海晴並不真實,這樣的概念是何培軍灌輸給她的。她現在坐在南下的對號快車上,夕陽拖著長影在她右前方的車窗外,一抹紅豔,寫意地一撇帶過,沒有特定形狀,因此在她眼中也就不帶什麼意義。這是八月底的落日餘暉,與時間脫了節的南部自然景觀,性質很明顯的溫柔敦厚。步子特別緩慢,想起來要看的時候還在那裡,好像等人隨時注意它,以便在下一分鐘安然消逝。
翁海晴懷疑行車速度緩慢的印象是夕陽帶給她的。看了錶,大略估量時間,應該快到了。「嘉義過了就是新營。」何培軍這樣叮嚀了好幾遍,深怕她下錯站。她其實沒有那麼迷糊,只是跟何培軍在一起懶得用腦筋,何培軍就是她的腦筋,她的主宰,她在享受被何培軍視為低能的快樂。那種快樂現在回憶起來-幾個小時之前還活生生的事-出乎意料之外的模糊了,彷彿快洗照片,不久即變質,泛舊而遙遠起來。
到新營時天色變得暗淡了,遠處映著光,是一個不知名的生命懷著對人間終結的眷戀,作最後掙扎,驚惶的眼睛裡所流露出來的。
翁海晴的行李,一大一小共是兩個皮箱,舖蓋和書籍托運,因為寄得遲,還沒有到達。托運處的人說明天才能領到。此番是長期拘留,幾年內的變動暫且不去管它,翁海晴作了長住的打匴,能帶的東西儘量帶來,裝一裝並沒有原先想像中那麼多,還不至於構成她的負擔。這使她莫名其妙地失望,好像說她原來就沒有多少東西,是自己想像成很多,真正捆紮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貧乏。不管怎樣,入蜀燒棧道的決心是真實而堅定的,只有這點令她感到徹底的安慰。
火車站外停靠好些計程車,司機倚著車窗向四周吆喝,間或彼此粗野地叫罵幾聲,江湖地笑鬧著。翁海晴費勁地提著兩個皮箱,穿過司機們的視線,目不斜視地走向對面客運車站,好像她只要望他們其中一個人一眼,馬上就會被搶去身上的東西似的,對司機懷有不能釋然的,莫名的戒懼。
翁海晴看了行車時間,到她要去的地方,最近的一班車還有四十分鐘才開。司機還在吆喝著,聽見喊著她要去的地名,翁海晴把行李擱下,走過去問價錢。
「這麼貴啊?」翁海晴聽了價錢,吃一驚,這一驚裡吝嗇的成份少,怕被敲竹槓的成份多。
司機帶著不屑與嘲弄,瞅著她說:「這裡的行情都是這樣,不能照表跳,不信妳去問別家,有更便宜的,我免費載妳!」
翁海晴感到疲倦得很,她還沒能充分表達對自身權益的維護,就已經被司機看破,然後被打敗。她無奈地說:「好吧。」把行李先放進後座,人一鑽,坐進車裡。
車鏡照出司機的眼睛不時朝鏡裡打量,翁海晴故意看窗外,對他的偷覷表示不知情與無動於衷。她實在很想打起精神和他隨便聊聊,以解除對他的緊張與防範,司是做不到。
「小姐是外地來的?」司機問。
「嗯。」翁海晴戒備地吝嗇著言語。
「那裏?」司機從車鏡裡望她一眼。
翁海晴遲疑一下,終於說:「台北。」
「我就知道。」司機咧開嘴,得意的笑起來,露出一排嚼多了檳榔的牙齒,下唇外圍一圈紅渣,「我一看就知道。」
翁海晴也笑了,神經質的狀態稍微鬆弛。司機只是印證他的觀感,而她一開始就嚴加提防,當他是有企圖的。
「妳要到那裡?」
「到-」翁海晴說不出到那裡,因為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校長宿舍 ?」
「國中還是小學?」
「呃,國中,孫校長宿舍。」
「我知道,我常常載他到新營開會。」司機又看她一眼,這次他是轉過來望她,臉上堆滿熱絡的笑,眼神十分忠誠,屬於他鄉遇故知那類的親切。語氣不覺加入了情感:「妳是孫校長的親戚嗎?」
「不,我是他新聘的老師。」一旦確定了自己的身分,心裡不覺充實起來。
「喔,老師。」司機的語氣裡彷彿有著讚嘆。
車子轉了兩個彎,停在一處僻靜的地方。燈火旺的街道離這裡還有一段路,翁海晴一下車就方向不辨,付了錢又急問著:
「你說哪裏是校長宿舍?」
司機指給她看,是一排樓房的第二間,是民房,不像公家宿舍。
孫校長是四十幾歲的肥胖男子,皮膚黝黑而粗糙,說話聲音濃濁如老人。校長開口就問翁海晴吃過飯沒有,使她感到乍臨異地的親切,同時想起肚子餓。
「還沒有。」她赧然笑笑。
「在這裡用吧。」
孫校長把她交給孫太太,孫太太為她熱了菜,添了飯,就離開飯桌。他們在客廳談話,電視開著,廣告聲音十分嘈雜,翁海晴還是盡量不弄出聲音,一種拘謹使她對自己咀嚼吞嚥的聲音產生不良的批判,連帶對飢餓有了不光彩的印象。
用過飯,校長略微寒暄就說:
「翁老師,妳宿命在學校旁邊,現在就去吧?我帶妳去。」他又補充說:「我看妳累了,早點休息的好,改天再來玩。」
「是,是,謝謝。」翁海晴向他鞠個躬。
宿舍有一整排,黑漆漆地看不清有幾間,只有一間亮著燈,校長大聲喊:
「老梁,老梁。」
老梁是學校工友,六十多歲的山東老頭子,退役軍人,因為老的緣故,看
起來又瘦又小,翁海晴就要住在他隔壁。
校長簡單替他們介紹,又交代了幾件事就走了。老梁幫翁海晴開了門,又開了燈。房子濕氣很重,牆壁、水泥地到處龜裂斑剝,有一房一廳一廚,廁所在屋後院子裡。老梁告訴她這原來是眷屬宿舍,一家人住可能嫌擠,對翁海晴而言,是綽綽有餘的。
「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喊一聲,我住隔壁。」
老梁一刻也不停地往外走,好像多待一秒鐘就會沾惹上嫌疑似的,眼睛裡有一種傲慢,好像己經把對方愚蠢的心意看透了。
「謝謝您,梁先生。」
翁海晴感受到老梁冷冷的敵意,對他的稱呼不由得恭順起來。
先把屋子從前到後巡視一遍,找到一塊破布,把暫時用得著的地方擦拭擦拭,清出可坐臥的地方來。行李沒有完全打開,舖蓋也沒有,晚上只好將就了。翁海晴記下該添購的日用什物,準備明天上街去買,離開學還有兩天,這兩天足以從容的整理她的新居。
坐下來第一件事是寫日記。從下火車,一路上翁海晴都在觀察,現在她滿肚子話憋不住,只想一吐為快。這並不是她慣有的能力,但心情急迫得很,有一種新鮮的野心鼓動著她,把每件細節毫無遺漏地記錄下來。在翻開的日記本上填好日期氣候,寫了「培軍」之後,卻再也寫不出一個字。
這時她發覺一直鼓舞她敏捷地觀察周遭的主要動機是:她要給何培軍寫信,向他說明這裡的每一件事,越詳細越好。
了解自己的動機,翁海晴決心忠實的面對自己,在行李箱翻尋,卻找不到信紙,記起來信紙和書捆在一起,這使她非常失望。最後仍然坐下來寫日記,把「培軍」兩字劃掉,寫了兩行,突然一陣厭惡,把筆擲了,閤上日記本,覺得洩氣。
她躺在床上,身體一擺平,才感覺全身的緊張。過度疲勞,心跳得很厲害,可是一點也不能安定,更無法馬上入睡。原來她一直都是緊張的,好像有一件事該做而沒有做,現在想做卻做不來,那種力不從心,那種緊張。她的洩氣還有另一個原因,是稍後才分辨出來的,除了面對何培軍,她簡直再不能面對自己了。一旦要她面對自己,竟然就是對自己無言,隨意搪塞,彷彿自己更是陌生人,沒有何培軍來得親近,自然。
天亮得很早,從翁海晴的床上可以看見玻璃窗外一方灰白的天空。天亮以前很冷,縮一縮身子,人逐漸清醒。
隔壁老梁的屋子早有了動靜,他的咳嗽,低沈的談話聲傳過來,翁海晴聽到另外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喊著:「爸爸。」
老梁的屋子在翁海晴右手,左手邊一連三間都是空屋,前院雜草叢生,有膝蓋高。翁海晴的院子外面倚牆有一棵龍眼樹。樹上有麻雀叫著跳著,翁海晴推開紗門到院子裡來看,清晨鳥叫對她已經是新鮮的事了。老梁的女兒叫阿玉,背著書包走過她門口。翁海晴聽見她向老梁說:「爸,我走了。」
早上第一件事出去買日用品,然後找老梁商量怎麼把托運的行李搬來。老梁找了老金來,老金也是學校校工,他有鐵牛,願意幫翁海晴搬行李。中午以前,這兩件大事都解決了,而翁海晴要照算車資給老金,他拒絕了。老金長了一雙泡泡眼,半睜半閉的,下巴竟沒有。翁海晴看他拆行李上的繩子就得到這麼個印象:慢工出細活。
老金還是學校的水電工和木匠,哪裡電路壞了,水管漏了,桌椅垮了,都找老金。第二天,翁海晴找他來修書桌和大門的鎖,送他兩包長壽。
「謝討你啊,老金。」
老金瞇著他的泡泡眼,咧著嘴笑嘻嘻的把長壽揣在褲袋裡,走的時候,特別再向翁海晴謝謝香煙。他身上具有謙卑的性質,使人和他相處時感覺很充裕,很容易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