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2月 28, 2006 7:02 pm
故事要從四年前那一個秋天說起：
我是個護理之家派至醫院協助護士照顧病人的護佐，因為家庭因素，一年多來一直擔任大夜班的照護工作，這樣的工作內容對我來說有一點辛苦，因為護理之家規定，日班者必需一個人照護七至八個病患，夜班者必需一個人照護十來個病患，甚或更多，所以，願意從事這份工作的台灣人並不多，泰半是外勞和「大陸妹」，而我是眾多外籍看護當中，極少數的「台灣人」。
護理之家進駐醫院之初，雙方便達成協議，第九樓層之六房間與七房間歸護理之家所有，非護理之家病患不能進住，而我每日必需在PM8：00前趕至醫院接下大夜班的照護工作。
※ ※ ※
初秋之際，盛夏太陽的威力仍繼續延燒，並未因入了秋而稍稍減緩；生命的腳步也總是匆匆忙忙，並未因任何抗爭而就此停止；護理之家的病人更是來來去去，有人出院，緊接著又有人匆匆入院。
那一日，如以往，我進入六房間與七房間清點人數，準備交接班事宜時，是一雙迫不及待的眼睛打擾了我手邊的工作：
「小姐，妳來得正好，幫我到樓下買個打火機，我這裏有十塊錢.....。」是個行動還算敏捷的老伯伯，他邊說話邊低頭掏著口袋裏的零用。
我一臉狐疑，還來不及反應，日班護佐阿姨便進門對伯伯直吼：
「他呀！趁我沒注意時偷抽煙啦！這裏是醫院咧！哪容得了他如此放肆，還跟我玩了場捉迷藏呢！」阿姨生氣著，在責怪伯伯的同時，偷偷塞了只打火機進我手裏，還在我耳根嚼著：
「我偷偷藏的，護士說不可以在醫院裏抽煙。」日班護佐阿姨是個「大陸新娘」，六十來歳山東人士，吼起聲來像獅子，五十哩外仍聽得清。
仔細聆聽之後我才明白，原來阿姨不准伯伯在病房裏抽煙，也沒給伯伯抽口煙的機會，還沒收了他的打火機（難怪老人家一見人就要差使買打火機），老人家數十年煙癮哪能說戒就戒，不得已只好趁四下無人，偷偷溜出醫院想買打火機，誰知仍在一樓大廳被阿姨逮個正著。
「伯伯，這醫院立在郊外，附近沒超商，你乖乖別吵，護理站有打火機，等會兒請夜班小姐上護理站借去。」日班阿姨哄著，因為身為一名護佐，是病患的守護員，萬一伯伯出院迷了路，回不來，會是護佐的工作疏失。
「是啊！伯伯，你這麼做真的很危險，萬一走失了回不了醫院那怎麼辦呢？更何況醫院裏是不淮許抽煙的，政府有規定，在醫院抽煙是要罰錢的。」我跟著附和。
才剛上班，有很多工作等待處理，八點一開始接班，就得先替十來個病患翻身、拍背、換尿片，有痰的抽痰，有餐前藥的餵食餐前藥…，之後才餵食牛奶，伯伯這麼胡鬧下去不但會影響我的工作流程，還會讓久臥著的病患受傷（褥瘡）。
「羅文凱，要驗痰喔！」是護士妹妹進房。
「太好了！」護士妹妹這舉動讓我大大地鬆了口氣，因為驗痰可以拖住伯伯煙癮一陣子。
大概也只有在這時候，我才會發現護士妹妹對我的重要，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驗痰呢？從前我接收過驗尿、驗血、驗糞便的病患，驗痰？屬頭一遭。
透過小夜護士的陳述我才明白，原來伯伯曾是肺結核病患，這在他的病歷上有記錄，可是護理之家卻沒有伯伯病史？！伯伯需要連驗五口痰。
那一個夜真把我給累翻了，為解他老人家煙癮，我陪著進進出出七房間不下數十次，直到找到了個解他煙癮的好地方，我並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個冷酷無情、不重視人權的看護，即使自己就快累壞了。
※ ※ ※
第二夜，當我再回醫院時，羅文凱伯伯已自七房間移師至對面的隔離病房，原因是他的結核病可能有擴散之虞，他必需接受隔離治療。
醫院的隔離設備並不完善，房間裏不可以有空調，只能吹電風扇，進出隔離病房的醫護人員必需口罩、手套全副武裝，加上雖說入了秋，但仍有豔陽的餘威，一切讓本就悶悶的空間裏帶了許多詭譎氣氛，老人家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必需從七房間移師至個人房，為什麼這些醫護人員見他就似見著「妖魔鬼怪」一樣。
個人房？很好啊！有電視，冰箱，專用的衛浴設備，一個人又清靜，不會有人吵，唯獨失了空調，出門還必需戴口罩....。
轉入單人房的第三天，伯伯寫了張字條與我：
「我兒子的電話，小姐，妳人好，替我打個電話給兒子好不好？我想見他，我很想回家.....。」說著說著，伯伯哭了。
我真有點不知所措，長這麼大了沒碰見過這場面啊！老人家在我面前落淚，一時之間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幫他？
「不如…找護士吧！我上護理站找護士要電話。」我總算勉強擠出一點頭緒。
不久之後，護理站回答，伯伯兒子家中無人接聽電話。
「小姐，拜託妳們繼續打…。」聽得出老人家十分渴望。
＊ ＊ ＊
那一夜，老人家睡睡醒醒，將值大夜的所有醫護人員搞煩了一整夜，因為伯伯的兒子始終連絡不上，沒兒子消息，老人家是無法安眠的。
一直到他望見日夜班醫護人員即將進行交接班，老人家終於按耐不住情緒：
「我不管了，妳們這些人，沒一個肯聽我說，全都只是在敷衍我....叫我兒子來。」
遠遠的，就聽見老人家的怒吼聲，緊接著是測血壓的護士衝出房門口。
「天吶！嚇死我了！他突然抱過來，說不讓我出去啦！」日班護士驚魂未定的陳述。
護士的驚叫聲驚動所有人。
「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日班護佐阿姨忙來關切。
一群人進入隔離病房，正想對發生的一切事做出質詢時，就發現老人家站上醫院窗台，做狀欲躍下。
「羅文凱！」有人驚吼。
老人家這舉動嚇壞了所有人，我的內心也不斷地產生質疑？
「為什麼？伯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其實，初接手伯伯的那一夜，我用盡各種借口阻止他不要在醫院裏抽煙，直到我再無法阻止他老人家煙癮氾濫，只好再藉口必需上護理站向別人借取打火機，但其實打火機就在我口袋裏時，他老人家居然笑說：
「別騙我了，我知道妳要上護理站借的根本就是我的打火機，是妳將它藏起來了。」
「哈！」我會心一笑。
到底是誰在欺騙誰呢？誰才是那個傻瓜？明知道打火機就在我身上，還配合我演了近一整夜的戲？！
其實老人家是很有智慧的，我想，這會兒他是否他也認為我仍像之前那樣，敷衍了他一整晚？
是日班護佐阿姨人高馬大（山東妞），強而有力的手臂硬生生將羅文凱自窗口扯了下來。
「羅文凱！你想做什麼？」護理長也來了，當然知道他想做什麼，只是不明白他的目的為何？還故意性騷擾護士妹妹。
「讓我死了算了，沒人理我，兒子也不要我了，又不給我冷氣吹，又沒人陪我聊天......。」是為了誘出兒子，為了要院方重視自己權益，所以伯伯見人就抱，故意嚇壞所有護士妹妹嗎？
為了怕造成院內感染，醫院決定將羅文凱送返護理之家，而在得知此狀況的護理之家說什麼也不願再接受可能具傳染病能力的羅文凱？就這麼，羅文凱成了人球，乾坐在護理之家門口，進也不是，出也不是，他成了燙手山芋。
是伯伯的兒子露面，並在三方協調之下，將羅文凱移送至另一家較具完善隔離設備病房之醫院，事件也才就此告一段落，只是這事件暴露出護理之家在接收個案時所潛藏的危機，沒有人可以保証類似羅文凱的事件不會再重演。
～～2006.夏雪～～
我是個護理之家派至醫院協助護士照顧病人的護佐，因為家庭因素，一年多來一直擔任大夜班的照護工作，這樣的工作內容對我來說有一點辛苦，因為護理之家規定，日班者必需一個人照護七至八個病患，夜班者必需一個人照護十來個病患，甚或更多，所以，願意從事這份工作的台灣人並不多，泰半是外勞和「大陸妹」，而我是眾多外籍看護當中，極少數的「台灣人」。
護理之家進駐醫院之初，雙方便達成協議，第九樓層之六房間與七房間歸護理之家所有，非護理之家病患不能進住，而我每日必需在PM8：00前趕至醫院接下大夜班的照護工作。
※ ※ ※
初秋之際，盛夏太陽的威力仍繼續延燒，並未因入了秋而稍稍減緩；生命的腳步也總是匆匆忙忙，並未因任何抗爭而就此停止；護理之家的病人更是來來去去，有人出院，緊接著又有人匆匆入院。
那一日，如以往，我進入六房間與七房間清點人數，準備交接班事宜時，是一雙迫不及待的眼睛打擾了我手邊的工作：
「小姐，妳來得正好，幫我到樓下買個打火機，我這裏有十塊錢.....。」是個行動還算敏捷的老伯伯，他邊說話邊低頭掏著口袋裏的零用。
我一臉狐疑，還來不及反應，日班護佐阿姨便進門對伯伯直吼：
「他呀！趁我沒注意時偷抽煙啦！這裏是醫院咧！哪容得了他如此放肆，還跟我玩了場捉迷藏呢！」阿姨生氣著，在責怪伯伯的同時，偷偷塞了只打火機進我手裏，還在我耳根嚼著：
「我偷偷藏的，護士說不可以在醫院裏抽煙。」日班護佐阿姨是個「大陸新娘」，六十來歳山東人士，吼起聲來像獅子，五十哩外仍聽得清。
仔細聆聽之後我才明白，原來阿姨不准伯伯在病房裏抽煙，也沒給伯伯抽口煙的機會，還沒收了他的打火機（難怪老人家一見人就要差使買打火機），老人家數十年煙癮哪能說戒就戒，不得已只好趁四下無人，偷偷溜出醫院想買打火機，誰知仍在一樓大廳被阿姨逮個正著。
「伯伯，這醫院立在郊外，附近沒超商，你乖乖別吵，護理站有打火機，等會兒請夜班小姐上護理站借去。」日班阿姨哄著，因為身為一名護佐，是病患的守護員，萬一伯伯出院迷了路，回不來，會是護佐的工作疏失。
「是啊！伯伯，你這麼做真的很危險，萬一走失了回不了醫院那怎麼辦呢？更何況醫院裏是不淮許抽煙的，政府有規定，在醫院抽煙是要罰錢的。」我跟著附和。
才剛上班，有很多工作等待處理，八點一開始接班，就得先替十來個病患翻身、拍背、換尿片，有痰的抽痰，有餐前藥的餵食餐前藥…，之後才餵食牛奶，伯伯這麼胡鬧下去不但會影響我的工作流程，還會讓久臥著的病患受傷（褥瘡）。
「羅文凱，要驗痰喔！」是護士妹妹進房。
「太好了！」護士妹妹這舉動讓我大大地鬆了口氣，因為驗痰可以拖住伯伯煙癮一陣子。
大概也只有在這時候，我才會發現護士妹妹對我的重要，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驗痰呢？從前我接收過驗尿、驗血、驗糞便的病患，驗痰？屬頭一遭。
透過小夜護士的陳述我才明白，原來伯伯曾是肺結核病患，這在他的病歷上有記錄，可是護理之家卻沒有伯伯病史？！伯伯需要連驗五口痰。
那一個夜真把我給累翻了，為解他老人家煙癮，我陪著進進出出七房間不下數十次，直到找到了個解他煙癮的好地方，我並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個冷酷無情、不重視人權的看護，即使自己就快累壞了。
※ ※ ※
第二夜，當我再回醫院時，羅文凱伯伯已自七房間移師至對面的隔離病房，原因是他的結核病可能有擴散之虞，他必需接受隔離治療。
醫院的隔離設備並不完善，房間裏不可以有空調，只能吹電風扇，進出隔離病房的醫護人員必需口罩、手套全副武裝，加上雖說入了秋，但仍有豔陽的餘威，一切讓本就悶悶的空間裏帶了許多詭譎氣氛，老人家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必需從七房間移師至個人房，為什麼這些醫護人員見他就似見著「妖魔鬼怪」一樣。
個人房？很好啊！有電視，冰箱，專用的衛浴設備，一個人又清靜，不會有人吵，唯獨失了空調，出門還必需戴口罩....。
轉入單人房的第三天，伯伯寫了張字條與我：
「我兒子的電話，小姐，妳人好，替我打個電話給兒子好不好？我想見他，我很想回家.....。」說著說著，伯伯哭了。
我真有點不知所措，長這麼大了沒碰見過這場面啊！老人家在我面前落淚，一時之間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幫他？
「不如…找護士吧！我上護理站找護士要電話。」我總算勉強擠出一點頭緒。
不久之後，護理站回答，伯伯兒子家中無人接聽電話。
「小姐，拜託妳們繼續打…。」聽得出老人家十分渴望。
＊ ＊ ＊
那一夜，老人家睡睡醒醒，將值大夜的所有醫護人員搞煩了一整夜，因為伯伯的兒子始終連絡不上，沒兒子消息，老人家是無法安眠的。
一直到他望見日夜班醫護人員即將進行交接班，老人家終於按耐不住情緒：
「我不管了，妳們這些人，沒一個肯聽我說，全都只是在敷衍我....叫我兒子來。」
遠遠的，就聽見老人家的怒吼聲，緊接著是測血壓的護士衝出房門口。
「天吶！嚇死我了！他突然抱過來，說不讓我出去啦！」日班護士驚魂未定的陳述。
護士的驚叫聲驚動所有人。
「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日班護佐阿姨忙來關切。
一群人進入隔離病房，正想對發生的一切事做出質詢時，就發現老人家站上醫院窗台，做狀欲躍下。
「羅文凱！」有人驚吼。
老人家這舉動嚇壞了所有人，我的內心也不斷地產生質疑？
「為什麼？伯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其實，初接手伯伯的那一夜，我用盡各種借口阻止他不要在醫院裏抽煙，直到我再無法阻止他老人家煙癮氾濫，只好再藉口必需上護理站向別人借取打火機，但其實打火機就在我口袋裏時，他老人家居然笑說：
「別騙我了，我知道妳要上護理站借的根本就是我的打火機，是妳將它藏起來了。」
「哈！」我會心一笑。
到底是誰在欺騙誰呢？誰才是那個傻瓜？明知道打火機就在我身上，還配合我演了近一整夜的戲？！
其實老人家是很有智慧的，我想，這會兒他是否他也認為我仍像之前那樣，敷衍了他一整晚？
是日班護佐阿姨人高馬大（山東妞），強而有力的手臂硬生生將羅文凱自窗口扯了下來。
「羅文凱！你想做什麼？」護理長也來了，當然知道他想做什麼，只是不明白他的目的為何？還故意性騷擾護士妹妹。
「讓我死了算了，沒人理我，兒子也不要我了，又不給我冷氣吹，又沒人陪我聊天......。」是為了誘出兒子，為了要院方重視自己權益，所以伯伯見人就抱，故意嚇壞所有護士妹妹嗎？
為了怕造成院內感染，醫院決定將羅文凱送返護理之家，而在得知此狀況的護理之家說什麼也不願再接受可能具傳染病能力的羅文凱？就這麼，羅文凱成了人球，乾坐在護理之家門口，進也不是，出也不是，他成了燙手山芋。
是伯伯的兒子露面，並在三方協調之下，將羅文凱移送至另一家較具完善隔離設備病房之醫院，事件也才就此告一段落，只是這事件暴露出護理之家在接收個案時所潛藏的危機，沒有人可以保証類似羅文凱的事件不會再重演。
～～2006.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