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11月 11, 2005 11:15 pm
壹--卻道海棠依舊
黑衣、樸素，略帶憔悴的面孔，失神的眼眸，微蹙的秀眉。
林風三一個人站在人叢之外，由遠處張望著，仍然驚訝於她未減的風華。同時，一陣異樣的心情下，看著她優雅地應對著的場景，不自覺地陷入惘然迷思。這傷感的一幕，複雜的角色，她演來貼切。對戲夢人生裡幾度煙雲的艾霞，這一刻的情景，是戲如人生？還是人生如戲呢？
林風三在墓園大路邊的一棵紫柏樹下遠望了良久，弔祭的親友賓客漸漸散了。艾霞緩步行來，走近了，頷首、端莊地微笑，略帶沙啞地說：「這幾張票給你吧？你再轉送給別人也好。修平生前就不太喜歡我還跟影劇界的朋友們打混，只是，我常常是盛情難卻……現在，他走了……」她頓了一下，拭了拭眼角，嘴角顫抖著，勉強地接著說：「修平走了，我決心不再跟影劇界的朋友們連繫了……」
艾霞美麗的眼眸漾著淚光，充滿情緒地望著林風三。
林風三喃喃地說了幾句節哀保重的話，接過了她手上的幾張戲票。艾霞雙手用力握了握林風三的手，回身走向了等著的大轎車。林風三望著朋馳轎車緩緩駛去，一旁的記者群也一一散去。
這是他的老友、百貨業鉅子吳修平的喪禮。
清早下了一場小雨，林風三漫步走過黏滯的雜草地，除了感傷、還覺得煩亂。一切都發生得這麼快，前幾天還好好的吳修平，次刻已是地下三尺的亡友故人、艾霞的先夫、吳修平獨女的先父、和企業集團的已故創辦人了。
突然，一部大紅色、造型誇張的三菱 2000 跑車疾衝而來，刺耳的煞車聲中，車窗拉下，一張平凡但執拗的面孔，憤怒地瞪著失神的林風三。吳丰芝--吳修平前妻所生的獨女--向林風三大聲喊著：「他不該這麼死的！」輪胎磨路的尖厲聲中，她又狂馳而去了。
林風三愣了一下，有些莫明所以。走著走著，又記起了，晚上跟同是老友的吳氏企業法律顧問柳詠卿還要會面，一起安排執行遺囑、以及企業集團相關的幾件事。林風三心裡煩得緊繃著，同時，隱約又覺得一點朦朧的不安從胸中浮起。
他大力扯鬆了領帶，快步走向停車場。三月中的台北，梅雨愛下不下的，怎麼這般地沉悶呀？
貳--昨夜雨疏風驟
幾天來，媒體間誇張地報導著，百貨鉅子吳修平的隕落。電視記者講到「隕落」時，刻意地加味反諷。因為，吳修平是被發現摔死在富豪公寓大樓後院。
跟據管區中山分局的調查，三月六日深夜，吳修平應酬後，回到位在民權東路巷道內的高級公寓。酒醉了的吳修平，跟妻子艾霞激烈爭吵。艾霞的證言說，吳修平發起酒瘋，不但嘶吼叫罵，更亂甩東西、動手打人。艾霞懼怕之下，打電話報警。
公寓走廊對門的103 號鄰居也提供證言，大約在深夜十一點半左右，有一名穿制服的警員敲他的門，要找 101 號。鄰居告訴警察找錯了，101 號是在走廊對面。接著，鄰居好奇地觀望了一下。警察進了 101 ，屋裡傳來男人粗暴的叫罵聲和女人的哭泣聲。不一會兒，警察就拉了艾霞出來，看到鄰居，就要求讓艾霞在鄰居家先坐幾分鐘。當時艾霞身上衣物被扯破，臉頰上更有巴掌的紅印。警察立即又再回到101 ，大聲訓戒吳修平，如果再不安靜下來，就要送他到警局，吳修平這才安靜了。隨後，警察又回到鄰居家，問艾霞是否有親友家可以先過一夜。艾霞表示，樣子見不得人，寧可到附近的子爵飯店去過一夜。警察便帶著艾霞離去了。
接下來，子爵飯店的夜班經理向中山分局的證言是，艾霞由一位警察帶著，在十二點左右住進飯店，警察隨後離去。艾霞則在前台借用了電話。打完電話後，她並沒有上樓，而是坐在大廳角落的沙發等著。大約五分鐘後，艾霞的一位男性友人進了飯店。兩人向櫃台問了飯店酒吧是否還開？而後就去了酒吧。這之後，酒吧的夜班調酒員也證實，兩人叫了酒，在吧台陰暗的一角，一直坐到兩點左右才離去。艾霞的男性友人，經中山分局查證，是她在影劇圈的密友呂君杰。
次日清早，富豪大樓的警衛在大樓後院發現吳修平摔死的屍體。警方驗屍結果，判斷死亡時間大約在前一夜十一點到一點之間。再參酌鄰居的證言，則可以再推斷，死亡時間是在十一點半，艾霞和警察離開以後。
由於除了摔跌的傷痕以外，並沒有其他可疑之處，警方斷定，吳修平大概是酒醉中到後陽台，不慎失足翻出陽台。另外，當然也可能是自殺。
警方暫時是以意外墜樓跌死來處理此案。
從金山墓園出來，林風三一面開車，一面回想著吳修平的墜樓，時而也回憶著跟他從建國中學到東海大學的七年同學之間的許多點滴舊事。
東海畢業後，林風三出國十多年，而吳修平在家族企業裡歷練，兩人始終保持著連繫。每次林風三回台北，或是吳修平去紐約，兩人一定相聚小酌，通宵達旦。吳修平是個溫吞敦厚的軟性子，也跟林風三一般量淺，所以也一樣，深怕鬧酒暴飲，卻極好淺酌長談，興盡而眠。
由於吳修平的家世好，長輩又安排了好幹部，所以溫吞吞的吳修平，在吳氏企業，可以輕輕鬆鬆的無為而治。林風三主持的財務分析公司「采風機構」，經辦不少吳氏企業的財務分析和徵信業務，所以也深入了解這方面的內情。
朋友間，多是商界強人者多，吳修平算是少見的淡泊君子。想到這裡，林風三突然明白，自己對吳修平之死，為何除了傷感，還有深刻的煩鬱。
參--誤入藕花深處
一個下午，林風三忙著一件上市案的財務分析 ，天黑了都不自覺。助理小黃下班前提醒他，快七點了，林風三才記起了晚上跟律師柳詠卿的約會。
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柳詠卿約了林風三在子爵飯店頂樓的餐廳「秦樓」見面。
「這裡的北方麵點一流，江浙小炒更是到家。」柳詠卿先叫了尖椒竹箏和香干肉絲，接著又點了蔥油餅和貓耳朵。兩人坐在面北靠窗的小桌，近處，圓山的燈火閃爍，遠天則是陽明山夜幕綿延。夜晚的淡水河，像一條黑水般地切過台北的燈花千樹和魚龍夜舞。
柳詠卿首先簡單地述說了遺囑的狀況。
吳修平在前妻病歿後所立的第一個遺囑，是把遺產的一半捐給慈濟基金會，另一半留給女兒吳丰芝。
「在艾霞追到吳修平之後，」柳詠卿尖銳地說：「吳修平認真考慮了幾天，也跟我咨詢過。後來決定，簽了婚前同意書。如果兩人離婚，艾霞只能拿到一百萬安置費。這個安排，是對吳氏家族的保障，也防著艾霞是為了吳修平的財產才殷勤追他。如果兩人沒有離婚，則新的遺囑是慈濟基金會百分之四十，艾霞和吳丰芝各百分之三十。」
「你對艾霞好像不太滿意？」林風三聽出了強烈的言外之意。
「不但不滿意，而且不信任。」柳詠卿認真地說：「只有你們這些惑於美色的笨豬才渾渾噩噩。風三，你跟修平的女兒吳丰芝談過嗎？」
林風三搖頭時，柳詠卿又緊追著說：「吳丰芝告訴我，她曾經跟蹤艾霞和艾霞所謂的知交好友君呂杰，一路跟到子爵飯店，看著他們開房間。吳丰芝把這事告訴了修平，修平一時認為是女兒忌妒繼母，無端生事，父女倆大吵一架。這，大概是兩個月以前的事。後來，修平曾要我推薦私家偵探，但只說是有朋友需要。我也不好多問。」
「那麼，你之後有沒有去找你推薦的私家偵探，去問內情？」
「修平找到那位私家偵探，卻請他再推薦其他私家偵探，這麼一個推薦一個，轉了三次。」
「最後呢？」
「修平跟最後那個私家偵探，訂了今天晚上，就在這裡約談。所以，這個私家偵探，也還不知道修平找他的原因。」
林風三環顧一眼裝璜古雅的「秦樓」，背脊上突來一股陰涼。
肆--沉醉不知歸路
出了秦樓之後，九點不到，林風三想想還早，便撥了手機到中山分局刑事組。果然，刑事組組長林清明還在忙著。林風三便仍把車子留在子爵飯店，叫了計程車去中山分局。
林清明的辦公室還是如常地亂成一團。林風三在小沙發上坐下，一位警員送來兩杯茶。林清明比林風三大了十來歲，兩人是小同鄉，認識多年。不過，還是因為幾年前，林風三的情人于疏艷，因為一件 IPO 而被謀殺的案子，兩人才熟悉的。
林風三喝了口茶，開門見山地把柳詠卿那邊的資訊轉達給林清明。
林清明習慣性地沉吟了一下才點著頭說，吳丰芝來找專案小組談過，專案小組也找柳詠卿約談過。
「不過，老弟，」林清明會意地又跟著說：「你來的目的，不是來提供資訊，而是來搜集資訊的吧？」
林風三點了點頭，沒說話。
林清明喝了口茶說：「吳修平命案，雖然似乎有點蹊蹺，表面上卻死因明確。唯一或許可疑的艾霞，一夜都在子爵飯店，不在場證明是滴水不漏。」
「你強調艾霞是或許可疑，柳詠卿和吳丰芝則不這麼想。」
林清明笑了笑說：「其實，我們作刑事的，疑心比誰都重，甚至於可以說是到了人性本惡的程度。不過，你也知道，到頭來，一切講的是證據。我不能證明人性惡不惡，只有在證據充分時，可以證明單一的惡行。」
「所以，同樣的狀況，想必你也查了艾霞的影劇界密友、呂君杰的不在場證明了？」
林清明點了點頭說：「呂君杰當晚在合江街夜市跟時代劇集的幹部小聚，夜裡十一點半左右離開，回到民生東路的家。十二點左右，艾霞從子爵飯店打他手機找到他。由於他就住在子爵附近，幾分鐘後他就到了子爵。呂杰跟艾霞兩人，在子爵地下樓的酒吧一直坐到兩點才離開。」
林風三陷入沉思，自言自語地說：「吳修平死在十一點半左右到一點之間。呂君杰是在十一點半左右離開朋友，回家後，幾乎馬上又去了子爵飯店，一直呆到兩點。所以他的不在場證明也很牢靠。艾霞則是在十一點半左右由警察陪伴、離家去子爵飯店。難道，吳修平真的是酒醉失足？或是自殺？」
林清明拍了拍林風三的肩說：「現在你同意我先前說的，艾霞只能說是或許可疑了吧？」
林風三反問：「但是，就算是他們兩人都有不在場證明，你還是有些疑心？否則，你根本不會說艾霞或許可疑，而會說查明了，沒有嫌疑。」
「有人說，這是老探員的直覺。」林清明沉思著說：「不過，我們除了看證據，同時也要看動機。」
「這就回到柳詠卿的起點了。如果吳修平逮到了艾霞跟呂君杰有染的證據，在離婚的結局下，艾霞只拿得到區區一百萬安置費。反過來，吳修平意外死亡，她可以分到吳氏企業幾億資產的百分之三十。這是賭命的誘惑。」林風三拍了一下桌子說：「下一個問題是，嫌疑犯的人格個性，做不做得出謀財害命的事？以及是怎麼做的？」
林清明贊許的點點頭說：「老弟，我們目前正是年度一清專案，忙得焦頭爛額。這件案子，因為大致上案情相當明朗，是由新進的許立恭警官主辦。據我所知，目前只有一兩件細節還要清查，而後大概很快就要結案了。如果你還有什麼疑點的話，最好直接找許立恭。許立恭這人，自尊心極強，也有一點年輕躁進，你或許要包涵一下。」
林風三踏出分局，多少有點喪氣，在街邊等著計程車，摹然就飄起了雨絲。他在背包裡翻了兩下，找出了死去的女朋友于疏艷留下的折疊傘。開了傘，他索性不等計程車了，就在細雨中踽踽而行，覺得很冷清，很寂寞，很思念逝去的情人于疏艷。
(伍)
第二天，林風三在公司忙了一上午，中間抽空打了四、五次電話去中山分局，值班警員都說許立恭警官出去辦案，不在。到了下午兩點，林風三總算找到了許立恭。然而，意外的是，許立恭立即客氣但冷淡地告訴林風三，專案小組今天開會總結案情和證據。結論是，並沒有其他疑點，所以便以意外死亡結案。
講完電話，林風三像是當頭被潑了盆冰水似地，涼了半截。
前一夜，林風三一路在雨中漫步走回子爵飯店去拿車，一面回想著吳修平的種種。就像吳丰芝所說的，他不該這麼死的。林風三深知吳修平跟獨女吳丰芝一直很貼心。如果說，知父莫若女，那麼，吳丰芝是在說，父親吳修平，不是會自殺的人，也不是會酒醉失足的人。林風三回想著自己所熟悉的吳修平，甚至都不是會酒後失態的人，更不會動粗叫罵打人。
那麼，鄰居所看到和聽到的，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都是煙幕，都是戲嗎？那麼，警察呢？警察所看到和聽到的呢？也都是煙幕，都是戲嗎？
林風三思索了半天，覺悟到只有一個再進一步解謎的方式，就立即撥了電話給林清明。接下來，一下午，林風三忙忙亂亂地又查問了幾件跟吳修平命案相關的事。其中，還特別請中山分局刑事組長林清明幫忙，安排讓鑑識組人員配合，分析兩件證物。另外，林風三又約了林清明，晚上一起到林森北路一家叫作「姬路」的酒廊小酌。
(六)
晚上七點半，在黏滯的毛毛雨中，林風三和林清明同時到達姬路。名叫如玉的經理跟林風三熟稔地招呼著，又替林風三留了角落的小和室。兩人在榻榻米上的黑漆矮木桌坐定後，如玉捧來兩小壺溫了的清酒，替兩人斟了。接著，廚房炒出來丁香花生和西芹百合。如玉替兩人盛了白粥，又拿來青花瓷碟，細膩地替林風三挾著菜。
林風三跟如玉閑談著天氣和電影，又約了隔兩天要一起去復興南路巷子裡的「絕活」去吃炸醬麵和小籠湯包。
如玉淡淡地埋怨著，林風三總是像個過客，偶而來一下，接著就久久不見。
林風三笑著問如玉，知不知道，怎麼是美麗的錯誤？又說，來多了，就會失落了美麗，只剩下錯誤了。
如玉聽著有點出神。後來，她又下去端來一碟藕片絲瓜，說是她自己下廚料理的。細細的紅椒散落在綠瓜紫藕之間，宛如動人的彩繪水墨。
老練的林清明，看林風三老是不提吳修平命案，儘顧著跟如玉叨敘，不知道林風三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不過，他也不多問，跟著享用著極為適口的小菜，一面也湊和著閑聊。
八點半左右，如玉收去了盤碗，捧來一套宜興砂壺，泡了甘馥的凍頂烏龍，又下去端來一小碟雪花伏苓糕。
三人正喝到第二泡時，一位女侍應生引了艾霞和呂君杰進來。
林風三簡單地介紹了各人，一桌五個人又繼續品著風味正佳的凍頂。喝完第四泡，林風三才清了清嗓子，把他跟柳詠卿談話後，開始調查吳修平命案的事概述一下。艾霞和呂君杰都一下子面現尷尬。
林風三冷眼望了望兩人，並不理睬，略帶感傷地接著說：「昨晚，我想了一夜，肯定的一點是，我所深知的吳修平，跟我一樣，酒量淺，也最怕鬧酒暴飲。稍微喝多了，總是老老實實地回去睡覺。酒後鬧事，是從來沒有的。酒後失足，當然不是不可能，但是以保守的吳修平，機率極低。他一向因為量淺而特別小心，稍有微醺之時，就停杯不喝，或是準備回去休息了。我這些考量，跟她女兒吳丰芝直覺的結論是一樣的。」
一直蹙著眉，表現著淡淡哀愁的艾霞，美麗的面孔一時浮起驚懼的表情，作戲似地誇張的說：「難道，在我離開後，有人偷偷闖進家裡，害死了修平？」她頓了一下，痛心似地雙手捏著心口，自責般地又說：「我真不該報警，真不該在他大醉昏亂的時候出去……林組長，警方不是結案了？沒有什麼他殺的證據嗎？」
林清明正要接口，林風三搶先了又向艾霞說：「主辦的許立恭警官，案發的清晨，最先面談的是對門的鄰居。他證實，前一夜十一點半左右，有警察來處理吳修平醉後大鬧的事。警察在訓斥吳修平後，又送妳去子爵飯店過一夜。妳立即找了呂君杰來作伴，兩人在子爵的酒吧呆到兩點。許立恭警官從法醫那邊得到的報告是，從遺體狀態判斷，吳修平是在十一點到一點之間死去。既然十一點半左右，還有警察看到吳修平，那麼死亡時間可以再縮短到十一點半到一點之間。一旦死亡時間這麼確定了，妳和呂君杰的不在場證明也就完全成立。因為事關商界名人，也影響著名的大企業，上級和媒體間的壓力不小。在沒有其他明顯疑問的狀況下，許立恭警官就迅速結案了。」
「是的，林組長，」艾霞感佩似地向林清明說：「我們一家人，以及吳氏企業上下，都很感激警方這次快速澄清案情、迅速結案，免得對企業的順利交接營運發生不好的影響……」
「艾小姐，」林清明突然插嘴打斷艾霞，冷冰冰地說：「恐怕林總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也還沒說完。」
「我確實還沒說完。」林風三激動地說：「我要說的是，如果有人存心要謀殺吳修平，則兇手正是會希望警方達到許立恭警官所得到的結論。」
「甚至可以說，」林清明強調：「兇手會設計，刻意讓警方達到這樣的結論。」
艾霞表情僵硬地聽著，一直沒吭聲的呂君杰有點不知所措地望著艾霞。
「我在跟鄰居談話後，第一個疑問是，為什麼警察會去敲對門 103號？雖然門牌號碼不是大大的印在門上，而是在門檻上，但應該並不容易弄錯。當然，忙中有錯也說得過去，但是，如果不是忙中有錯呢？」林風三繼續推理說：「如果是故意去敲鄰居的門，那麼，目的就是要引鄰居出來作目擊證人。或者應該說，引鄰居出來看戲。」
「這怎麼可能？」艾霞抗議說：「敲鄰居門的是警察！」
「是嗎？」林風三尖銳地頂回去：「林組長，請你說明其中的奧秘。」
「好。今天我向許立恭警官查問當時最先到場的那位警察，他說，跟據分局記錄，當晚， 110 通報後， 附近派出所立即派員過去，十一點半之後不久到達，但是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應。後來，對門鄰居聽到敲門聲，出來說，已經有警察來處理完了。管區警員就回去了。至於， 當時最先到場處理事件的那位警員， 許立恭認為，想當然爾，一定是其他單位的警員，正巧在附近巡勤，聽到無線電通報，即時反應。不過，隔天發現吳修平竟然墜樓而死。為了怕失職受懲，這位警員始終沒有再出面。」
「也因此，警方對案發當晚的狀況，並沒有案情報告，而完全依賴鄰居的證言。」林風三突然轉向呂君杰，用控訴的語氣說：「然而，那位警察在場的短短幾分鐘內，嚴令鄰居留在門外。所以，鄰居的證言，完全只是在報導他所聽到的一場戲。而這場戲的男主角，那位不知去向的警察，就是你。」
「最壞的是，警方被大大地擺了一道，成了不在場證明的工具。」林清明痛心地說：「這案子的細節，如果不是林總用心追查，吳修平就要沉冤不雪了。」
「你……你們信口胡言，有什麼證據？我是在十一點半之後才離開合江街夜市的朋友的！才回到家，我又立即趕到子爵飯店去陪艾霞。我有充份的不在場證明！」呂君杰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地大聲抗議。
林風三冷冷地盯著呂君杰說：「你在吳修平家演戲，在合江街夜市的朋友前，也是演戲！我查問過你那兩個朋友，當晚，你頻頻勸酒，他們兩人都被你灌得相當醉。你走時，他們兩人也都沒有看手錶，只記得你看了錶，大聲說：都十一點半了。這又是你在作戲，刻意說給你那兩個朋友聽，好設計你的不在場證明。當時一定還不到十一點半。你騎摩托車，騎快點，兩、三分鐘就可以趕到吳修平的公寓大樓。這給你充分的時間換裝成警察，把喝醉昏睡的吳修平推下大樓，而後再敲鄰居門演戲，設計十一點半的不在場證明。」
「你們有什麼證據說我是那個警察？」
「呂君杰，你或許讀過幾本推理小說，設計了曲折的不在場證明。但是，你卻忽略了現代法醫鑑識學。」林風三帶著諷刺地解釋：「現代法醫鑑識的要點是：每一個接觸點，都會留下各類微細痕跡。因而，也可以反其道而行，從犯罪現場去找嫌犯留下的痕跡，以及從嫌犯住所、衣物、甚至身上去找出犯罪現場和死者的痕跡。」
「跟據你先前給許立恭的證言，你從來沒去過吳修平家，是嗎？」林清明陰沉地接口問。
呂君杰不安地微微點了個頭。
「法醫曾在吳修平家地毯上找到黑色纖維，因為許立恭警官判定沒有他殺嫌疑，就沒有再追查。」林清明說：「今天，在林總告訴我他的警察作戲的理論後，我馬上調出法醫報告。而後，法醫立即做顯微分析，確定這些纖維是警察制服留下的。同時，林總也已問出，八、九個月前，你主持的時代劇場，曾經上演過以警察生活為背景的話劇，所以服裝道具中，有警察制服。這或許正是你們設計以警察掩飾謀殺的動機。接著，林總又向劇場查問，發現案發兩天前，盤查服裝時，確實少了一套警察制。」
「那也牽連不到我。」呂君杰說。
「是嗎？」林清明突然撥了手機，快速地問了幾個問題，而後陰沉地說：「呂君杰，就在此刻，法醫人員已經在你家裡仔細搜證。他們已經在你家中找到了警察制服的黑色纖維。你大概早已把警察制服丟了或是燒了吧？然而，只要制服進過你家，就一定會留下些許纖維。你光用嘴抵賴，卻藏不了這些細微證據的。」
呂君杰望著艾霞，嘴唇微微抖動著。
林風三轉向一直沒說話的艾霞，感傷地說：「妳記得我去年送給修平和你的那張秘魯駱馬毛地毯嗎？還是放在客廳吧？」
艾霞不知所以然，猶豫地點了點頭。
「那張地毯，原只是純奶色的。後來，我的一個畫家朋友，用了幾十罐墨汁，畫了那幅鯉魚躍龍門。秘魯駱馬毛和中國墨汁，這大概是絕無僅有的組合了。」
「這地毯跟案子有什麼關係？」一旁的如玉好奇地問。林清明卻會意地又急急撥了手機，問了幾個問題，而後說：「我剛剛又問鑑識人員，他們已經查過呂君杰的幾雙鞋子了。其中的一雙黑皮鞋上，果然找到奶色動物纖毛，而且纖毛的上端還著了墨色。回實驗室，可以立即比照是否來自吳修平家的地毯。呂君杰，你還要說你沒去過吳修平家嗎？」
林風三緊釘著又說：「林組長，更重要的是，據我查問鄰居，吳修平公寓的房門口，案發前那天才開始換花崗岩地磚，有一大片打磨的粉粒。如果呂君杰的鞋子上、或是家裡有殘留相同的花崗岩粉粒，則他肯定是案發那晚去過吳修平家。」
「林組長，這都是他的主意。」艾霞突然崩潰似地大哭起來，呂君杰則錯愕地張著嘴。
「你知道嗎？」林風三向茫然不知所措的呂君杰說：「吳修平是個內向而沉靜的君子，更是個溫吞吞的性格。我跟他知交二十多年，從來沒見他說過重話，更別說瘋狂叫罵了。你為了加強效果，戲劇性地在門內假扮吳修平嘶吼髒話，做戲給站在門外的鄰居聽。對門的鄰居果然印象深刻，如實地報告給照單全收的許立恭警官。你沒想到的是，當我去查問鄰居，聽到這一點時，更加確定了我的懷疑--門內的事大有疑問，門內是演的一齣戲！」
(七)
如玉挽著林風三的手臂送他走出巷口，停了沒多久的綿綿細雨又輕柔地開始落著
。如玉拉了拉薄外套，又細心地伸手替林風三翻起了衣領，抖縮著的林風三嘆了一口氣說：「在戲台上，她演來動人心魂，都說她戲似人生。戲台下，她卻在人生裡扮不上戲了……」
濕摝漉的街口，來去的車流掀起一片片水花。夜半的林森北路，滿街霓虹燈火。如玉突然喃喃唸著：「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林風三接下去輕吟，而後說：「妳還有空讀我送妳的詞集？」
「記得你說這是于姐姐最愛的一首。三爺！夜涼了，早點回去吧！什麼時候想到再來，隨時來……」如玉說著，佇步、擺手、道別，口裡還唸著：「娥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林風三轉上林森北路熟悉的夜街，想念著逝去的故人。滿街的行人車馬，忙亂亂地各奔東西，誰人趕著上什麼樣的戲呢？
遠處大樓電子看版上，流轉著流行電影的蒙太奇。突然，背後一陣輕雷，轉頭張望時，遠方的一棟高樓打出一串火花，林風三愣望著流星似的火花撒下夜空，眼光模糊閃動處，似乎滿天都是逝去情人于疏艷溫柔的面孔……
黑衣、樸素，略帶憔悴的面孔，失神的眼眸，微蹙的秀眉。
林風三一個人站在人叢之外，由遠處張望著，仍然驚訝於她未減的風華。同時，一陣異樣的心情下，看著她優雅地應對著的場景，不自覺地陷入惘然迷思。這傷感的一幕，複雜的角色，她演來貼切。對戲夢人生裡幾度煙雲的艾霞，這一刻的情景，是戲如人生？還是人生如戲呢？
林風三在墓園大路邊的一棵紫柏樹下遠望了良久，弔祭的親友賓客漸漸散了。艾霞緩步行來，走近了，頷首、端莊地微笑，略帶沙啞地說：「這幾張票給你吧？你再轉送給別人也好。修平生前就不太喜歡我還跟影劇界的朋友們打混，只是，我常常是盛情難卻……現在，他走了……」她頓了一下，拭了拭眼角，嘴角顫抖著，勉強地接著說：「修平走了，我決心不再跟影劇界的朋友們連繫了……」
艾霞美麗的眼眸漾著淚光，充滿情緒地望著林風三。
林風三喃喃地說了幾句節哀保重的話，接過了她手上的幾張戲票。艾霞雙手用力握了握林風三的手，回身走向了等著的大轎車。林風三望著朋馳轎車緩緩駛去，一旁的記者群也一一散去。
這是他的老友、百貨業鉅子吳修平的喪禮。
清早下了一場小雨，林風三漫步走過黏滯的雜草地，除了感傷、還覺得煩亂。一切都發生得這麼快，前幾天還好好的吳修平，次刻已是地下三尺的亡友故人、艾霞的先夫、吳修平獨女的先父、和企業集團的已故創辦人了。
突然，一部大紅色、造型誇張的三菱 2000 跑車疾衝而來，刺耳的煞車聲中，車窗拉下，一張平凡但執拗的面孔，憤怒地瞪著失神的林風三。吳丰芝--吳修平前妻所生的獨女--向林風三大聲喊著：「他不該這麼死的！」輪胎磨路的尖厲聲中，她又狂馳而去了。
林風三愣了一下，有些莫明所以。走著走著，又記起了，晚上跟同是老友的吳氏企業法律顧問柳詠卿還要會面，一起安排執行遺囑、以及企業集團相關的幾件事。林風三心裡煩得緊繃著，同時，隱約又覺得一點朦朧的不安從胸中浮起。
他大力扯鬆了領帶，快步走向停車場。三月中的台北，梅雨愛下不下的，怎麼這般地沉悶呀？
貳--昨夜雨疏風驟
幾天來，媒體間誇張地報導著，百貨鉅子吳修平的隕落。電視記者講到「隕落」時，刻意地加味反諷。因為，吳修平是被發現摔死在富豪公寓大樓後院。
跟據管區中山分局的調查，三月六日深夜，吳修平應酬後，回到位在民權東路巷道內的高級公寓。酒醉了的吳修平，跟妻子艾霞激烈爭吵。艾霞的證言說，吳修平發起酒瘋，不但嘶吼叫罵，更亂甩東西、動手打人。艾霞懼怕之下，打電話報警。
公寓走廊對門的103 號鄰居也提供證言，大約在深夜十一點半左右，有一名穿制服的警員敲他的門，要找 101 號。鄰居告訴警察找錯了，101 號是在走廊對面。接著，鄰居好奇地觀望了一下。警察進了 101 ，屋裡傳來男人粗暴的叫罵聲和女人的哭泣聲。不一會兒，警察就拉了艾霞出來，看到鄰居，就要求讓艾霞在鄰居家先坐幾分鐘。當時艾霞身上衣物被扯破，臉頰上更有巴掌的紅印。警察立即又再回到101 ，大聲訓戒吳修平，如果再不安靜下來，就要送他到警局，吳修平這才安靜了。隨後，警察又回到鄰居家，問艾霞是否有親友家可以先過一夜。艾霞表示，樣子見不得人，寧可到附近的子爵飯店去過一夜。警察便帶著艾霞離去了。
接下來，子爵飯店的夜班經理向中山分局的證言是，艾霞由一位警察帶著，在十二點左右住進飯店，警察隨後離去。艾霞則在前台借用了電話。打完電話後，她並沒有上樓，而是坐在大廳角落的沙發等著。大約五分鐘後，艾霞的一位男性友人進了飯店。兩人向櫃台問了飯店酒吧是否還開？而後就去了酒吧。這之後，酒吧的夜班調酒員也證實，兩人叫了酒，在吧台陰暗的一角，一直坐到兩點左右才離去。艾霞的男性友人，經中山分局查證，是她在影劇圈的密友呂君杰。
次日清早，富豪大樓的警衛在大樓後院發現吳修平摔死的屍體。警方驗屍結果，判斷死亡時間大約在前一夜十一點到一點之間。再參酌鄰居的證言，則可以再推斷，死亡時間是在十一點半，艾霞和警察離開以後。
由於除了摔跌的傷痕以外，並沒有其他可疑之處，警方斷定，吳修平大概是酒醉中到後陽台，不慎失足翻出陽台。另外，當然也可能是自殺。
警方暫時是以意外墜樓跌死來處理此案。
從金山墓園出來，林風三一面開車，一面回想著吳修平的墜樓，時而也回憶著跟他從建國中學到東海大學的七年同學之間的許多點滴舊事。
東海畢業後，林風三出國十多年，而吳修平在家族企業裡歷練，兩人始終保持著連繫。每次林風三回台北，或是吳修平去紐約，兩人一定相聚小酌，通宵達旦。吳修平是個溫吞敦厚的軟性子，也跟林風三一般量淺，所以也一樣，深怕鬧酒暴飲，卻極好淺酌長談，興盡而眠。
由於吳修平的家世好，長輩又安排了好幹部，所以溫吞吞的吳修平，在吳氏企業，可以輕輕鬆鬆的無為而治。林風三主持的財務分析公司「采風機構」，經辦不少吳氏企業的財務分析和徵信業務，所以也深入了解這方面的內情。
朋友間，多是商界強人者多，吳修平算是少見的淡泊君子。想到這裡，林風三突然明白，自己對吳修平之死，為何除了傷感，還有深刻的煩鬱。
參--誤入藕花深處
一個下午，林風三忙著一件上市案的財務分析 ，天黑了都不自覺。助理小黃下班前提醒他，快七點了，林風三才記起了晚上跟律師柳詠卿的約會。
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柳詠卿約了林風三在子爵飯店頂樓的餐廳「秦樓」見面。
「這裡的北方麵點一流，江浙小炒更是到家。」柳詠卿先叫了尖椒竹箏和香干肉絲，接著又點了蔥油餅和貓耳朵。兩人坐在面北靠窗的小桌，近處，圓山的燈火閃爍，遠天則是陽明山夜幕綿延。夜晚的淡水河，像一條黑水般地切過台北的燈花千樹和魚龍夜舞。
柳詠卿首先簡單地述說了遺囑的狀況。
吳修平在前妻病歿後所立的第一個遺囑，是把遺產的一半捐給慈濟基金會，另一半留給女兒吳丰芝。
「在艾霞追到吳修平之後，」柳詠卿尖銳地說：「吳修平認真考慮了幾天，也跟我咨詢過。後來決定，簽了婚前同意書。如果兩人離婚，艾霞只能拿到一百萬安置費。這個安排，是對吳氏家族的保障，也防著艾霞是為了吳修平的財產才殷勤追他。如果兩人沒有離婚，則新的遺囑是慈濟基金會百分之四十，艾霞和吳丰芝各百分之三十。」
「你對艾霞好像不太滿意？」林風三聽出了強烈的言外之意。
「不但不滿意，而且不信任。」柳詠卿認真地說：「只有你們這些惑於美色的笨豬才渾渾噩噩。風三，你跟修平的女兒吳丰芝談過嗎？」
林風三搖頭時，柳詠卿又緊追著說：「吳丰芝告訴我，她曾經跟蹤艾霞和艾霞所謂的知交好友君呂杰，一路跟到子爵飯店，看著他們開房間。吳丰芝把這事告訴了修平，修平一時認為是女兒忌妒繼母，無端生事，父女倆大吵一架。這，大概是兩個月以前的事。後來，修平曾要我推薦私家偵探，但只說是有朋友需要。我也不好多問。」
「那麼，你之後有沒有去找你推薦的私家偵探，去問內情？」
「修平找到那位私家偵探，卻請他再推薦其他私家偵探，這麼一個推薦一個，轉了三次。」
「最後呢？」
「修平跟最後那個私家偵探，訂了今天晚上，就在這裡約談。所以，這個私家偵探，也還不知道修平找他的原因。」
林風三環顧一眼裝璜古雅的「秦樓」，背脊上突來一股陰涼。
肆--沉醉不知歸路
出了秦樓之後，九點不到，林風三想想還早，便撥了手機到中山分局刑事組。果然，刑事組組長林清明還在忙著。林風三便仍把車子留在子爵飯店，叫了計程車去中山分局。
林清明的辦公室還是如常地亂成一團。林風三在小沙發上坐下，一位警員送來兩杯茶。林清明比林風三大了十來歲，兩人是小同鄉，認識多年。不過，還是因為幾年前，林風三的情人于疏艷，因為一件 IPO 而被謀殺的案子，兩人才熟悉的。
林風三喝了口茶，開門見山地把柳詠卿那邊的資訊轉達給林清明。
林清明習慣性地沉吟了一下才點著頭說，吳丰芝來找專案小組談過，專案小組也找柳詠卿約談過。
「不過，老弟，」林清明會意地又跟著說：「你來的目的，不是來提供資訊，而是來搜集資訊的吧？」
林風三點了點頭，沒說話。
林清明喝了口茶說：「吳修平命案，雖然似乎有點蹊蹺，表面上卻死因明確。唯一或許可疑的艾霞，一夜都在子爵飯店，不在場證明是滴水不漏。」
「你強調艾霞是或許可疑，柳詠卿和吳丰芝則不這麼想。」
林清明笑了笑說：「其實，我們作刑事的，疑心比誰都重，甚至於可以說是到了人性本惡的程度。不過，你也知道，到頭來，一切講的是證據。我不能證明人性惡不惡，只有在證據充分時，可以證明單一的惡行。」
「所以，同樣的狀況，想必你也查了艾霞的影劇界密友、呂君杰的不在場證明了？」
林清明點了點頭說：「呂君杰當晚在合江街夜市跟時代劇集的幹部小聚，夜裡十一點半左右離開，回到民生東路的家。十二點左右，艾霞從子爵飯店打他手機找到他。由於他就住在子爵附近，幾分鐘後他就到了子爵。呂杰跟艾霞兩人，在子爵地下樓的酒吧一直坐到兩點才離開。」
林風三陷入沉思，自言自語地說：「吳修平死在十一點半左右到一點之間。呂君杰是在十一點半左右離開朋友，回家後，幾乎馬上又去了子爵飯店，一直呆到兩點。所以他的不在場證明也很牢靠。艾霞則是在十一點半左右由警察陪伴、離家去子爵飯店。難道，吳修平真的是酒醉失足？或是自殺？」
林清明拍了拍林風三的肩說：「現在你同意我先前說的，艾霞只能說是或許可疑了吧？」
林風三反問：「但是，就算是他們兩人都有不在場證明，你還是有些疑心？否則，你根本不會說艾霞或許可疑，而會說查明了，沒有嫌疑。」
「有人說，這是老探員的直覺。」林清明沉思著說：「不過，我們除了看證據，同時也要看動機。」
「這就回到柳詠卿的起點了。如果吳修平逮到了艾霞跟呂君杰有染的證據，在離婚的結局下，艾霞只拿得到區區一百萬安置費。反過來，吳修平意外死亡，她可以分到吳氏企業幾億資產的百分之三十。這是賭命的誘惑。」林風三拍了一下桌子說：「下一個問題是，嫌疑犯的人格個性，做不做得出謀財害命的事？以及是怎麼做的？」
林清明贊許的點點頭說：「老弟，我們目前正是年度一清專案，忙得焦頭爛額。這件案子，因為大致上案情相當明朗，是由新進的許立恭警官主辦。據我所知，目前只有一兩件細節還要清查，而後大概很快就要結案了。如果你還有什麼疑點的話，最好直接找許立恭。許立恭這人，自尊心極強，也有一點年輕躁進，你或許要包涵一下。」
林風三踏出分局，多少有點喪氣，在街邊等著計程車，摹然就飄起了雨絲。他在背包裡翻了兩下，找出了死去的女朋友于疏艷留下的折疊傘。開了傘，他索性不等計程車了，就在細雨中踽踽而行，覺得很冷清，很寂寞，很思念逝去的情人于疏艷。
(伍)
第二天，林風三在公司忙了一上午，中間抽空打了四、五次電話去中山分局，值班警員都說許立恭警官出去辦案，不在。到了下午兩點，林風三總算找到了許立恭。然而，意外的是，許立恭立即客氣但冷淡地告訴林風三，專案小組今天開會總結案情和證據。結論是，並沒有其他疑點，所以便以意外死亡結案。
講完電話，林風三像是當頭被潑了盆冰水似地，涼了半截。
前一夜，林風三一路在雨中漫步走回子爵飯店去拿車，一面回想著吳修平的種種。就像吳丰芝所說的，他不該這麼死的。林風三深知吳修平跟獨女吳丰芝一直很貼心。如果說，知父莫若女，那麼，吳丰芝是在說，父親吳修平，不是會自殺的人，也不是會酒醉失足的人。林風三回想著自己所熟悉的吳修平，甚至都不是會酒後失態的人，更不會動粗叫罵打人。
那麼，鄰居所看到和聽到的，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都是煙幕，都是戲嗎？那麼，警察呢？警察所看到和聽到的呢？也都是煙幕，都是戲嗎？
林風三思索了半天，覺悟到只有一個再進一步解謎的方式，就立即撥了電話給林清明。接下來，一下午，林風三忙忙亂亂地又查問了幾件跟吳修平命案相關的事。其中，還特別請中山分局刑事組長林清明幫忙，安排讓鑑識組人員配合，分析兩件證物。另外，林風三又約了林清明，晚上一起到林森北路一家叫作「姬路」的酒廊小酌。
(六)
晚上七點半，在黏滯的毛毛雨中，林風三和林清明同時到達姬路。名叫如玉的經理跟林風三熟稔地招呼著，又替林風三留了角落的小和室。兩人在榻榻米上的黑漆矮木桌坐定後，如玉捧來兩小壺溫了的清酒，替兩人斟了。接著，廚房炒出來丁香花生和西芹百合。如玉替兩人盛了白粥，又拿來青花瓷碟，細膩地替林風三挾著菜。
林風三跟如玉閑談著天氣和電影，又約了隔兩天要一起去復興南路巷子裡的「絕活」去吃炸醬麵和小籠湯包。
如玉淡淡地埋怨著，林風三總是像個過客，偶而來一下，接著就久久不見。
林風三笑著問如玉，知不知道，怎麼是美麗的錯誤？又說，來多了，就會失落了美麗，只剩下錯誤了。
如玉聽著有點出神。後來，她又下去端來一碟藕片絲瓜，說是她自己下廚料理的。細細的紅椒散落在綠瓜紫藕之間，宛如動人的彩繪水墨。
老練的林清明，看林風三老是不提吳修平命案，儘顧著跟如玉叨敘，不知道林風三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不過，他也不多問，跟著享用著極為適口的小菜，一面也湊和著閑聊。
八點半左右，如玉收去了盤碗，捧來一套宜興砂壺，泡了甘馥的凍頂烏龍，又下去端來一小碟雪花伏苓糕。
三人正喝到第二泡時，一位女侍應生引了艾霞和呂君杰進來。
林風三簡單地介紹了各人，一桌五個人又繼續品著風味正佳的凍頂。喝完第四泡，林風三才清了清嗓子，把他跟柳詠卿談話後，開始調查吳修平命案的事概述一下。艾霞和呂君杰都一下子面現尷尬。
林風三冷眼望了望兩人，並不理睬，略帶感傷地接著說：「昨晚，我想了一夜，肯定的一點是，我所深知的吳修平，跟我一樣，酒量淺，也最怕鬧酒暴飲。稍微喝多了，總是老老實實地回去睡覺。酒後鬧事，是從來沒有的。酒後失足，當然不是不可能，但是以保守的吳修平，機率極低。他一向因為量淺而特別小心，稍有微醺之時，就停杯不喝，或是準備回去休息了。我這些考量，跟她女兒吳丰芝直覺的結論是一樣的。」
一直蹙著眉，表現著淡淡哀愁的艾霞，美麗的面孔一時浮起驚懼的表情，作戲似地誇張的說：「難道，在我離開後，有人偷偷闖進家裡，害死了修平？」她頓了一下，痛心似地雙手捏著心口，自責般地又說：「我真不該報警，真不該在他大醉昏亂的時候出去……林組長，警方不是結案了？沒有什麼他殺的證據嗎？」
林清明正要接口，林風三搶先了又向艾霞說：「主辦的許立恭警官，案發的清晨，最先面談的是對門的鄰居。他證實，前一夜十一點半左右，有警察來處理吳修平醉後大鬧的事。警察在訓斥吳修平後，又送妳去子爵飯店過一夜。妳立即找了呂君杰來作伴，兩人在子爵的酒吧呆到兩點。許立恭警官從法醫那邊得到的報告是，從遺體狀態判斷，吳修平是在十一點到一點之間死去。既然十一點半左右，還有警察看到吳修平，那麼死亡時間可以再縮短到十一點半到一點之間。一旦死亡時間這麼確定了，妳和呂君杰的不在場證明也就完全成立。因為事關商界名人，也影響著名的大企業，上級和媒體間的壓力不小。在沒有其他明顯疑問的狀況下，許立恭警官就迅速結案了。」
「是的，林組長，」艾霞感佩似地向林清明說：「我們一家人，以及吳氏企業上下，都很感激警方這次快速澄清案情、迅速結案，免得對企業的順利交接營運發生不好的影響……」
「艾小姐，」林清明突然插嘴打斷艾霞，冷冰冰地說：「恐怕林總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也還沒說完。」
「我確實還沒說完。」林風三激動地說：「我要說的是，如果有人存心要謀殺吳修平，則兇手正是會希望警方達到許立恭警官所得到的結論。」
「甚至可以說，」林清明強調：「兇手會設計，刻意讓警方達到這樣的結論。」
艾霞表情僵硬地聽著，一直沒吭聲的呂君杰有點不知所措地望著艾霞。
「我在跟鄰居談話後，第一個疑問是，為什麼警察會去敲對門 103號？雖然門牌號碼不是大大的印在門上，而是在門檻上，但應該並不容易弄錯。當然，忙中有錯也說得過去，但是，如果不是忙中有錯呢？」林風三繼續推理說：「如果是故意去敲鄰居的門，那麼，目的就是要引鄰居出來作目擊證人。或者應該說，引鄰居出來看戲。」
「這怎麼可能？」艾霞抗議說：「敲鄰居門的是警察！」
「是嗎？」林風三尖銳地頂回去：「林組長，請你說明其中的奧秘。」
「好。今天我向許立恭警官查問當時最先到場的那位警察，他說，跟據分局記錄，當晚， 110 通報後， 附近派出所立即派員過去，十一點半之後不久到達，但是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應。後來，對門鄰居聽到敲門聲，出來說，已經有警察來處理完了。管區警員就回去了。至於， 當時最先到場處理事件的那位警員， 許立恭認為，想當然爾，一定是其他單位的警員，正巧在附近巡勤，聽到無線電通報，即時反應。不過，隔天發現吳修平竟然墜樓而死。為了怕失職受懲，這位警員始終沒有再出面。」
「也因此，警方對案發當晚的狀況，並沒有案情報告，而完全依賴鄰居的證言。」林風三突然轉向呂君杰，用控訴的語氣說：「然而，那位警察在場的短短幾分鐘內，嚴令鄰居留在門外。所以，鄰居的證言，完全只是在報導他所聽到的一場戲。而這場戲的男主角，那位不知去向的警察，就是你。」
「最壞的是，警方被大大地擺了一道，成了不在場證明的工具。」林清明痛心地說：「這案子的細節，如果不是林總用心追查，吳修平就要沉冤不雪了。」
「你……你們信口胡言，有什麼證據？我是在十一點半之後才離開合江街夜市的朋友的！才回到家，我又立即趕到子爵飯店去陪艾霞。我有充份的不在場證明！」呂君杰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地大聲抗議。
林風三冷冷地盯著呂君杰說：「你在吳修平家演戲，在合江街夜市的朋友前，也是演戲！我查問過你那兩個朋友，當晚，你頻頻勸酒，他們兩人都被你灌得相當醉。你走時，他們兩人也都沒有看手錶，只記得你看了錶，大聲說：都十一點半了。這又是你在作戲，刻意說給你那兩個朋友聽，好設計你的不在場證明。當時一定還不到十一點半。你騎摩托車，騎快點，兩、三分鐘就可以趕到吳修平的公寓大樓。這給你充分的時間換裝成警察，把喝醉昏睡的吳修平推下大樓，而後再敲鄰居門演戲，設計十一點半的不在場證明。」
「你們有什麼證據說我是那個警察？」
「呂君杰，你或許讀過幾本推理小說，設計了曲折的不在場證明。但是，你卻忽略了現代法醫鑑識學。」林風三帶著諷刺地解釋：「現代法醫鑑識的要點是：每一個接觸點，都會留下各類微細痕跡。因而，也可以反其道而行，從犯罪現場去找嫌犯留下的痕跡，以及從嫌犯住所、衣物、甚至身上去找出犯罪現場和死者的痕跡。」
「跟據你先前給許立恭的證言，你從來沒去過吳修平家，是嗎？」林清明陰沉地接口問。
呂君杰不安地微微點了個頭。
「法醫曾在吳修平家地毯上找到黑色纖維，因為許立恭警官判定沒有他殺嫌疑，就沒有再追查。」林清明說：「今天，在林總告訴我他的警察作戲的理論後，我馬上調出法醫報告。而後，法醫立即做顯微分析，確定這些纖維是警察制服留下的。同時，林總也已問出，八、九個月前，你主持的時代劇場，曾經上演過以警察生活為背景的話劇，所以服裝道具中，有警察制服。這或許正是你們設計以警察掩飾謀殺的動機。接著，林總又向劇場查問，發現案發兩天前，盤查服裝時，確實少了一套警察制。」
「那也牽連不到我。」呂君杰說。
「是嗎？」林清明突然撥了手機，快速地問了幾個問題，而後陰沉地說：「呂君杰，就在此刻，法醫人員已經在你家裡仔細搜證。他們已經在你家中找到了警察制服的黑色纖維。你大概早已把警察制服丟了或是燒了吧？然而，只要制服進過你家，就一定會留下些許纖維。你光用嘴抵賴，卻藏不了這些細微證據的。」
呂君杰望著艾霞，嘴唇微微抖動著。
林風三轉向一直沒說話的艾霞，感傷地說：「妳記得我去年送給修平和你的那張秘魯駱馬毛地毯嗎？還是放在客廳吧？」
艾霞不知所以然，猶豫地點了點頭。
「那張地毯，原只是純奶色的。後來，我的一個畫家朋友，用了幾十罐墨汁，畫了那幅鯉魚躍龍門。秘魯駱馬毛和中國墨汁，這大概是絕無僅有的組合了。」
「這地毯跟案子有什麼關係？」一旁的如玉好奇地問。林清明卻會意地又急急撥了手機，問了幾個問題，而後說：「我剛剛又問鑑識人員，他們已經查過呂君杰的幾雙鞋子了。其中的一雙黑皮鞋上，果然找到奶色動物纖毛，而且纖毛的上端還著了墨色。回實驗室，可以立即比照是否來自吳修平家的地毯。呂君杰，你還要說你沒去過吳修平家嗎？」
林風三緊釘著又說：「林組長，更重要的是，據我查問鄰居，吳修平公寓的房門口，案發前那天才開始換花崗岩地磚，有一大片打磨的粉粒。如果呂君杰的鞋子上、或是家裡有殘留相同的花崗岩粉粒，則他肯定是案發那晚去過吳修平家。」
「林組長，這都是他的主意。」艾霞突然崩潰似地大哭起來，呂君杰則錯愕地張著嘴。
「你知道嗎？」林風三向茫然不知所措的呂君杰說：「吳修平是個內向而沉靜的君子，更是個溫吞吞的性格。我跟他知交二十多年，從來沒見他說過重話，更別說瘋狂叫罵了。你為了加強效果，戲劇性地在門內假扮吳修平嘶吼髒話，做戲給站在門外的鄰居聽。對門的鄰居果然印象深刻，如實地報告給照單全收的許立恭警官。你沒想到的是，當我去查問鄰居，聽到這一點時，更加確定了我的懷疑--門內的事大有疑問，門內是演的一齣戲！」
(七)
如玉挽著林風三的手臂送他走出巷口，停了沒多久的綿綿細雨又輕柔地開始落著
。如玉拉了拉薄外套，又細心地伸手替林風三翻起了衣領，抖縮著的林風三嘆了一口氣說：「在戲台上，她演來動人心魂，都說她戲似人生。戲台下，她卻在人生裡扮不上戲了……」
濕摝漉的街口，來去的車流掀起一片片水花。夜半的林森北路，滿街霓虹燈火。如玉突然喃喃唸著：「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林風三接下去輕吟，而後說：「妳還有空讀我送妳的詞集？」
「記得你說這是于姐姐最愛的一首。三爺！夜涼了，早點回去吧！什麼時候想到再來，隨時來……」如玉說著，佇步、擺手、道別，口裡還唸著：「娥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林風三轉上林森北路熟悉的夜街，想念著逝去的故人。滿街的行人車馬，忙亂亂地各奔東西，誰人趕著上什麼樣的戲呢？
遠處大樓電子看版上，流轉著流行電影的蒙太奇。突然，背後一陣輕雷，轉頭張望時，遠方的一棟高樓打出一串火花，林風三愣望著流星似的火花撒下夜空，眼光模糊閃動處，似乎滿天都是逝去情人于疏艷溫柔的面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