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初探蓉表嫂
一陣清風吹開迷蒙的夜霧,曙色就漫過山野鋪滿了水庫工地,工地上漸漸便是明郎朗的一片。高高地挂在山崖上的高音喇叭,也在這時候準時地響起來了,震山徹谷地響遍了水庫工地。高音喇叭是聲勢的象徵,冷冷清清是不符合這個時代的精神的。所以這高音喇叭從早晨開始,便一整天都響徹水庫工地。
各個工棚裏的人,就在這個時間抓緊起床了,要抓緊洗刷過後上工了,這是行動軍事化的要求。彭躍東也在這時候,忽然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工棚外天已亮開,他知道該起床了,高音喇叭在催著,別的工棚裏已有了響動。這對他是很少有的情況。自從水庫工地的戰鬥打響以來,他幾乎每天早晨都是第一個起床的,他時時處處總是衝鋒在前。他這會有些急了,一擡頭,卻是紋絲不動,腦袋象有千斤重。並且痛得很厲害。他很緊張起來,難道是病了麽?他感到自己是不能躺下的,無論如何得起來。於是一咬牙,以最大的毅力堅持著坐了起來。這時候,他感覺到襠裏膩滑滑的很不舒服,當他想到是咋一回事的時候,便不好意思的一陣臉紅。他感到這個時候要換內褲已是不行了,工棚裏人來人往一片嘈雜,讓人看見難堪,只得將就了。
彭躍東起床來有頭重腳輕的感覺,走路有些打飄。精神萎靡不整,恍恍忽忽的。這是以前沒有過的情況。他走到水邊,儘量把冰涼的水往臉上澆,稀裏呼嚕的洗抹了一氣,雖然感覺是好一些了,但總覺得很困乏提不起精神來。他告戒自己一定要挺住,新的一天的工作開始了,他是這麽大的工地的帶頭人。是這場艱苦大戰的指揮官啊!再難他也得挺住。
彭躍東今天早晨咋提得起精神來呢?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昨晚上到底睡著過沒有。昨晚很深夜了,才從老放羊人那裏回來。知道了老放羊人的兒被害瘋的原因,得知了那個黃天龍這些年把蓉表嫂強行霸佔著的事,他心裏哪里還能平靜呢?躺在工棚裏哪里還合得上眼?他太氣憤了。氣憤得兩個鼻孔呼呼地直喘粗氣。幾回在黑夜裏提起緊握的拳頭,要砸向床邊,最後想到會影響別人,才控制了自己情緒,緊急刹住沒砸下去。
他氣憤他們咋能那樣幹呢?他在這天晚上,對上黃園那些人有了非常仇恨的心理。也在這天晚上,看到了這世界那麽複雜的一面。在這以前,他一直抱的跟上黃園那些人和平共處、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有時還要故意給他們一種姿態,那是討好他們,有些低三下四的,現在連他自己都感到自己有一種屈辱感。那爲的與他們搞好關係,讓自己有個發展的空間,以圖進取。自己想的以曲求伸。他沒想到那些人是那麽壞。象過去的黃世仁彭霸天那麽壞。他們可以任意置人於死地。沒死成也把好好個人害瘋了。他們可以任意霸佔婦女。他完全認爲那是霸佔行爲。不然,蓉表嫂當初爲啥會當了何萬才的面哭?爲啥有那麽多的難言之處?這是堂堂社會主義共產黨的天下啊!是誰給了他們那麽大的權力,給了他們那麽大的膽量?是誰讓他們那麽胡作非爲無法無天的?關於這些問題的內幕,彭躍東很快就完全看清了,一個更爲複雜的黃園又展現在他眼前了。當然這是後話了。
還說他昨晚夜很深了,回工棚裏心潮久久不能平靜,從對上黃園那些人的憤恨,又轉而對蓉表嫂的埋怨。埋怨她太軟弱了。爲啥要讓那個人強行霸佔呢?爲啥不抗爭呢?你自己抗拒不了,不曉得去告他麽?國家的法律一定不會放過他的。他感到軟弱的還有老放羊人他們,一個人被害瘋了就瘋了,也爲啥不去告呢?還有那麽多的幹部群衆,爲啥不起來管管這些事呢?總該有人站出來申張一下正義哇?
彭躍東想到自己一直在心裏暗暗愛慕著的蓉表嫂被那人強佔著,那心頭真不是滋味啊!那傢夥有家有室完全是害人的。他害慘了蓉表嫂。痛苦的煎熬使他難受得真想沖出去發泄一通。但這山地裏又找不到目標在那裏,物件在那裏。他去找那滿山的石頭發泄麽?向那無邊無際的天空發泄麽?他就這麽翻來覆去地胡思亂想,苦受折磨。工棚裏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攪得他心煩意亂。他聽見不時有一陣山風從工棚頂上吹過。看見漏進的月光在工棚裏不時的移走了一程,夜又往深沈裏進了一程。不知啥時候,他恍恍惚惚的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向他走來,輕輕盈盈地走進工棚,走到他床前。他好驚奇,繼而是一陣激動,臉上洋溢了渴望與亢奮,心也加速地怦怦直跳。他看見那紅撲撲的臉,靜靜地對他微笑著。他看見那白白的手臂,認出走近他床前的是夜裏在後山的樹林裏相會的黃鳳蓮。
他想避讓,但本能的衝動卻使他抗拒不了,伸手撫住那白白的手臂,進而感情大動將她抱住了。他激動得渾身顫慄,雙手用力地搓揉著那個肉乎乎的身體。並迎了嘴去一陣狂吻。稀裏呼嚕的狂吻中,他感到嘴裏滑膩膩伸進了啥東西?原來是舌頭!女人的舌頭!他從沒感覺過有那麽美妙,於是銜住那美妙東西便是一陣猛咂。突然,那美妙東西泥鰍樣的縮回去了,繼而聽她嬌嗔地小聲埋怨:“輕一點,你把我弄痛了。”他才感到剛才的狂喜中太用力了,差點把那香舌咬下來吞到自己肚裏去了。他突然一回味這聲音,感覺不對喲?慌得捧起那臉看,果然不是黃鳳連,原來是蓉表嫂!是一張豔若桃花美如月亮的臉。是常在夢裏頭跟她相會的那個蓉表嫂!這下他更是狂喜不已,兇猛地抱住蓉表嫂狂吻中,渾身那欲火便越燒越旺,使他要被燒化了樣的受不了,便不顧一切將蓉表嫂撲到床上,用手從上到下輕輕一抹,她渾身薄薄的衣服便全部脫落下來,一個光光潔潔美得讓人失魂落魄的女人的胴體,便裸露在他面前,那一片聖潔的白亮讓他目眩。他嗷嗷地叫著象頭野獸樣地兇猛撲住,感到自己撲進了快樂的天堂,整個身心都要融化了。他在無比的快樂與幸福裏撲騰掙扎。天搖地晃裏他突然又是野獸般的一陣啊啊的嗷叫便狂泄了……
彭躍東大約就在這快樂消魂的時候,被山間震蕩的喇叭聲驚醒來的,原來又是美美地做了一場春夢。醒來看見天已亮,工棚裏到處是起床的響動,襠裏的膩滑也顧不得了,就這樣帶了這秘密與齷齪去開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昨晚上那麽折騰了一夜,他這天再鼓著勁,再時時警覺著,時不時總感到精疲力竭的打不去起精神來。有時挑著滿擔黃土在工地上奔跑,一不小心就飄飄然的走神了。
象今天這樣嚴重的困倦與乏力,他以前是很少有的。以前無論晚上咋樣折騰,做了那些怪夢惡夢也好,爲了前途之事苦受折磨也好,天一亮走出屋子,看見太陽從東方升起來了,便振作了精神,以一種飽滿的熱情又開始了新的一天的火熱生活。因爲他心中一直有個明確的目標,有一顆希望的太陽照耀著,總是勃勃向上的。只是他現在,不再象以前那麽單純了。他知道了黃園的一大秘密,有人欺男霸女,還害人發瘋。他心裏多了憤恨與不平。腦子裏多了思考。還同情不幸的蓉表嫂,她爲啥要忍受那麽久?所有這一些,都在他陰霾的天空抹不去,壓迫著他精神不振。他的心態、其實整個精神狀態似乎在昨晚以後的今天劃出了一道明確的分水嶺。他以前的一些人生觀念,從今天發生了根本改變。——那是從單純到複雜的轉變。
他這一整天幾乎都在想這樣的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弄得成天都恍恍惚惚的。他心裏煩躁躁著急急的,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感覺著一天的日子是那麽漫長,那麽難熬。他好希望這一天的日子快些過去。他在這一天的思索中,有了新的想法,準備等到天黑下來以後,去黃家祠的那個代銷店找蓉表嫂,問問她的情況,看她到底是咋樣的。不然,他心裏是永遠不得安寧,是難以平靜下來的。他太爲她抱不平了。
水庫工地上的生活,其實就是到了晚上,一般也還沒有閑的。爲了加快水庫的築壩進程,晚上不是安排一段時間的夜戰,就是安排的政治學習。正好這天晚上安排的政治學習,彭躍東心頭有事,就跟黃鳳蓮他們作了交代,便離開了水庫工地。他走的時候,黃鳳蓮他們在進行著唱歌比賽。大唱革命歌曲,也是政治學習的一個內容。男女對陣輪流唱,歌聲掌聲歡笑聲混雜一團。年輕人聚在一起,氣氛永遠都是活躍的。嘹亮的歌聲把彭躍東送出好遠。
他離開工地後,匆匆到了黃家祠,天已黑盡了。冬夜的村裏到處都沒啥動靜。那代銷店也早已關門了。他感到這個時候來見蓉表嫂是最好的,很避嫌。不管他感到自己去見蓉表嫂是出於關心的目的,是咋樣的理直氣壯,但畢竟是孤男寡女的在黑夜裏相會,還是避嫌些爲好。
代銷店在這個老式大院的角落上。這老式的大院,解放後一直改作學校,只在角落裏辟出一間來用作代銷店。彭躍東從院子裏走過,繞到代銷店的後邊去敲了門。裏邊一陣響動以後,門開了,蓉表嫂一見是他,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手腳無措。好象她感到來的不該是他,他來了,她有些不知道該咋樣辦了。還是他先打破了僵局說:
“蓉表嫂,我來看看你。”
梁秀蓉臉有難色,眼神裏悠忽著某種憂慮,但又不好說啥,只好默默地退到了一邊去。
彭躍東進去,屋裏燈光悠悠忽忽不很亮的,看啥都不甚分明。他問蓉表嫂:“牛兒呢?”
蓉表嫂很拘謹地回答他睡了,然後沒有多的話。
彭躍東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來。他見蓉表嫂仍舊那樣站著,就說:“蓉表嫂,你坐下吧。”他倒反客爲主了。
梁秀蓉遲疑地在床邊坐了。彭躍東看她很拘束的,倒象不是他來作客,而是她成客人了。他看她神色很不安定。她在擔心啥麽?他不敢多去看她的臉,那臉美得象他經常在夢裏見的一樣,看多了他會忍不住的。他有些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又一次說:
“蓉表嫂,我來看看你。”
看著漂亮的蓉表嫂,想著從老放羊人那裏聽來的那些事,彭躍東心裏很痛很痛。那無名的火直往上竄,他憤恨得要忍不住了,不過,他強壓著激動說:
“蓉表嫂,我知道何萬才被害瘋的事了。”
梁秀蓉象被啥東西猛戳了一下,直戳了她一陣哆嗦,神色也隨之變了驚慌。人整個驚慌慌的象只受驚的兔子。有淚光在她眼裏閃爍,樣子變了很楚楚可憐的。
彭躍東說:“蓉表嫂,你爲啥要這樣呢?”
梁秀蓉低下了頭去,兩眼淚簡直就象下雨樣撲簌簌的滴落下來。這無聲的眼淚更讓人動情啊!她用小得幾乎只能自己聽見的聲音說:“我命苦。”
“不!”彭躍東衝動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站了起來。面對軟弱的蓉表嫂,他此時此刻的心情複雜得很哪!有愛,有由愛而生的痛。更有對那些霸道行爲的憤慨。他禁不住向蓉表嫂走近些說:“你不能任他們擺佈,不能讓他們欺負,你應該抗爭。”
梁秀蓉忽然擡起了頭,淚眼模糊地看著他,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躍東老表,你不要管這事,你就當啥也不知道吧,一定不要管這事。”
彭躍東仿佛看見,那個時候蓉表嫂也是這樣對何萬才說話的。他不知她爲啥要這樣,問她說:“蓉表嫂,你有啥難言之處麽?”
梁秀蓉惶然而痛苦的說:“不,你真的不要管。”
彭躍東心裏很急,急得不知咋樣是好,急得通紅了一張臉。看著很讓人憐很讓人心疼的蓉表嫂,差不多要急昏了頭的他,禁不住一陣衝動,一下子用力將她抱住了。蓉表嫂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了,用力抗拒著在他懷裏使勁掙著。她由於害怕而渾身顫抖地說著不、不,躍東老表,你不要這樣。這第一次相會,他沒有過於強迫她,只是動情地在她柔美美的臉上親吻了一陣,便放開了她。他強克制了自己洶湧澎湃的感情。他當然不能強迫蓉表嫂的。因爲可以看出,蓉表嫂心裏是很苦很苦的,他還能增加她的痛苦麽?
蓉表嫂沒有怪罪他的意思,而是很害怕的樣子對他說:“你快走,躍東老表你快走吧。”
彭躍東看著蓉表嫂那驚慌慌的樣子,忽然想起曾看見黑夜裏黃天龍閃到這裏來的事,知道了蓉表嫂恐怕是爲此而擔驚受怕的。他也感到要是讓那人闖來碰上尷尬,只得失望地退出去了。他一心裏好不是滋味,十分不舍地離開了讓人愛又讓人憐的蓉表嫂。
彭躍東走在黑夜裏,心潮澎湃,義憤填膺,突然仰望蒼茫天穹,從深心裏發出一聲怒氣衝天的呐喊:“黃天龍,狗娘的你到底憑啥啊?你憑啥這樣霸道啊?”
呼應彭躍東憤慨情緒的,是遠處的蘆葦叢裏傳來瘋漢“嗚——哇——嗚——哇——”的吼叫聲,更增加了黑夜的悲愴氣氛。

18 酒 澆 愁
冬天是枯水季節,從連連綿綿的遠山,曲曲彎彎流出來的河流,往日裏只能看見滿河床上是形狀各異的大小石頭,只在石頭縫裏,蛇爬行樣地流淌著股股涓涓細流。水庫大壩在龍口處橫空一截,細流慢慢彙集起來,已能看見白茫茫的一片水域,山風拂蕩裏層層疊疊延伸到遠山裏去。一座宏偉的水庫已雛形初具了。
這天下午,是水庫工地上規定的放假的日子。雖然實行軍事化的管理,但這跟部隊上畢竟不同的,每過一段時間,總要放個假,讓大家回去換洗一下衣服啥的。規定放假這天下午,可以不來工地住宿,第二天早上來趕上上工時間就是了。放假的這天下午,大家總是非常高興的,工地上的氣氛也顯得特別活躍。下午收工以後,許多人便唱著歌紛紛下山回家去了。
這個時候,水庫工地上就顯得特別安靜下來。只有強勁的山風呼呼地吹著,吹得滿山雲遮霧障。吹得彙聚的河水波浪翻卷。水邊黃鳳蓮和幾個姑娘,正一邊歡樂地談笑歌唱,一邊洗著衣服。她們是留下來看守工地的,屬於那種一般不離開工地的積極分子。她們要在這難得的一點清閒時間,抓緊洗自己的衣服。
有個胖臉的姑娘唱的洗的,突然停住了說:“ 嘿,彭書記呢?好一陣子沒見著他的人了,他跑到哪里去了呢?”她指的彭書記,便是團支部書記彭躍東。
一個圓臉的姑娘說:“ 是不是跑到山裏找啥好吃的給我們打牙祭去了?”
胖臉的姑娘說;“這冬天裏,山上到處是凍得硬梆梆的石頭,有啥好吃的?”
圓臉的姑娘說:“咋沒得呢?山上野兔子總是有的喲?”
黃鳳蓮說:“他是這工地上的第一忙人,才沒那份閒心去找野兔子呢。我去看看,他是不是一個人躲在那邊的工棚裏。”說完喜滋滋地朝山腰間的坡地上跑去。
胖臉的姑娘說:“喂,去看到他在那裏,喊他把衣服拿出來我們幫忙給他洗。”
黃鳳蓮答應了跑進工棚裏,果然看見彭躍東斜靠在床上休息,像是很疲倦的樣子。等她走近些,咋見他臉色很難看的,便吃了一驚,他是病了麽?忙問他:“喂,你咋了?”
彭躍東馬上坐直了,儘量打起精神說:“沒咋,我休息一下。”
黃鳳蓮說:“你臉色咋很難看的?病了麽?”
彭躍東說:“沒有,就是頭有點暈,休息一下就好了。”
黃鳳蓮不放心說:“病了就去弄點藥吃吧,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呢。”
彭躍東說:“沒事,你去忙吧。”
黃鳳蓮說:“忙啥?我們趁這點閑時間,在抓緊洗衣服。把你髒衣服拿來幫你個忙吧。”
彭躍東忙說:“不用了,謝謝,我自己洗吧。”
黃鳳蓮臉紅紅的說:“你是怕我們沒你當兵出身的洗得乾淨麽?”
彭躍東說:“不是那意思,真的不用麻煩了。”
黃鳳蓮只得失望地走了。
冬天的天黑得很快,漸漸就是暮雲四合了。這時候,大家喊他老班長的炊事員,就拿了盆子出來敲擊著喊吃飯了。還有人留下來看守工地,老班長就得爲他們做飯。
這頓晚飯人少,菜卻是很豐盛的。因爲沒回家的人,家裏總會送些好吃的來,大家湊在一起,晚飯就顯得很豐盛了。老班長每到這個時候,總喜歡喝二兩的。這是老班長的嗜好。這些年的物資很貧乏,酒是市面上最不好弄的東西。老班長時不時總能想辦法弄到一點。自然是一些最劣質的酒了。就這樣老班長都把它看得很珍貴,總是好好地保存著,有了好菜才捨得拿出來過過癮。
老班長是黃園上的一個老廚子,並沒有當過兵啥的,水庫工地開工以後,便分派他來工地上爲大家做飯。因爲工地上實行軍事化的管理,以彭躍東爲首的年輕人們,便把他那裏稱爲炊事班,把他叫作老班長。
老班長今晚上喝酒,大多數人都回家了,留下少數一些人聚在一起吃飯,他一定要彭躍東陪他喝。他對這年輕人挺佩服的,不僅因爲他是這工地上的頭,他更賞識他的魄力和人品。他從沒有架子,待人很和善的,就連他這個不值啥錢的老廚子,他對他也是很尊重的。彭躍東這天的心情一直很不平靜,腦子裏一直攪著這些天知曉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到現在還把自己的情緒弄得很糟糕。當然,他當了衆人,在面子上也儘量做出沒事的樣子。這會老班長邀請,不知爲啥,他突然便很想喝酒,就答應和他喝起來。他一般很少喝酒的。
工地上喝酒簡單,用的飯碗,老班長給他倒了半碗酒,彭躍東說聲謝謝,端起來就喝了一大口,咕嚕的一聲吞下去,頓時感到象有一股火,從喉頭直燒到心裏去,使他難受得皺眉苦臉的喘了口粗氣。
老班長見他那樣喝法,擔心的說:“你不能那樣急,要慢慢喝,這樣喝法要喝醉的。這喝酒要慢,才能品出酒這好東西的滋味來喲!”
彭躍東說:“不要緊。”
老班長抿了口酒說:“我們喝這酒不好,可勁大。不象上黃園的黃主任昨天來請公社書記去喝的酒,他們喝的酒好,溫和啊,一般也就不會喝醉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彭躍東心情本來就很糟糕的,聽了這話,又象被啥東西往心上猛戳了一下,戳得他身心都猛烈地顫動了。他端起酒來,咕嚕的又是一大口。
彭躍東這樣喝法,老班長勸也勸不住,自然一喝就喝醉了。
不過,醉也沒醉到哪里去,當場也還沒啥反應,只是吃了晚飯走在水庫大壩工地上的時候,他才有些頭重腳輕的感覺。眼睛也許沖血很嚴重的,有脹痛的感覺。這酒一喝,反而把心情弄得更糟糕。不過,他腦子裏是很清醒的。正因爲清醒,他心裏更充滿了氣憤和憎恨。對這黃園上一些事情的憤恨!對這世界上一些更爲複雜的事情的憤恨!
可以看出,彭躍東不是自己把自己的心情弄得很糟糕的,而是別人把他的心情弄得很糟糕的。復員回來一心一意奔前程,不一直都是雄心勃勃的麽?思想應該是挺單純的。可隨著那些疑團一個個解開,一下子使他陷入了極爲困惑和複雜的境地。象那魔瓶口一打開,啥魔魔怪怪都放出來了,讓他咋招架得了?他不知這世界到底是咋的了?
公社黨委書記遊萬超,昨天來水庫工地檢查工作,原本是一件大好的事。他來看見整個水庫工地上,大家戰天鬥地熱情很高,工程進展很快,很高興,當即到廣播上去講話,高度讚揚了大家革命加拼命,拼命幹革命的精神,很鼓舞人心的。彭躍東在向黨委書記彙報工作的時候,黨委書記也很高興,拍了拍他肩膀當面表揚他說:“小夥子,幹得不錯!”這對他鼓舞更是很大的。又一次當面受到黨委書記的表揚與賞識,便把他近些天來心中的不快沖淡了不少。是的,再努把力,幹出成績來,也許就有往上提拔的大好機會來了。他多希望快快出頭啊,他都要熬不住了。這次,黃園上修水庫的聲勢造得很大,許多事迹已紛紛報道出去,他的名字已上了廣播,上了報紙,使他已成了名聲在外的人物。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他對這取得的巨大成功感到很高興。
但是,當黨委書記正在工地上檢查工作的時候,黃漢江來到水庫工地,到處走走看看,裝模作樣也做出很關心水庫工程進展情況的樣子。他來逗留了一會,然後就把黨委書記接到他家喝酒去了。也許他其實是專門來請黨委書記的。事情就這樣來了急轉直下。黃漢江他們與這個遊書記之間的事,以及許許多多更讓他震驚的事情,就在人們的議論紛紛中,從各個角度飛進了他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