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同時刊登於6/26自由時報47版)

2002年暑假,過量的虛構情節


一開始我是沒注意到他的。

他坐在倒數第三排的角落,座號C49,恰在教室樑柱的後面,只要身體一偏就可以輕易隱匿打混。

所以我一開始我是沒注意到他的。

前年六月,我大四,他高三,正準備考大學。我是導師,他是我補習班的學生。

他有著細長迷人的雙眼,潤紅的薄唇常帶著一絲戲謔的笑。跟他混熟了,才知道他人緣極好,男生羨慕他儀隊隊長的身分,女生戀慕他就讀美術班的才華。但我在乎的不是他的身分或才藝,而是他每次經過講桌時,不經意丟給我的微笑。那飽漲自信的微笑嘴角,加上揚眉曖昧的眼神,常讓我陷入半刻的失措。

他是班上缺席率最高的學生,每週一、三、五都跑來跟我請假回家上家教。對於他的缺席,起先只是覺得教室裡少一頭羊,隨著他一次又一次的請假,我們短暫的互動,我竟然開始在晚上巡堂時望著他的空位發呆,感到莫名的失落。端午節前一天,我撥電話給他,詢問他參加晚自習的意願,這才有了第一次聊天。隔天,他帶了三顆粽子給我,三顆他親手包的,名為C、4、9的粽子。我高興地將「他」一口口吃掉,回贈他兩條七七乳加巧克力,說是帶給他雙倍LUCKY7的好運。那天,距離聯考正好剩兩個七天。他回我一個笑,我感覺心裡的某部分,正如他口中的巧克力,漸漸融化。

隔天早上他缺席,我感受到甚於以往強烈的失落感,甚至胸悶。一直到中午他柱著柺杖出現,我才看見他的右腳紮紮實實包了石膏,他說,是之前車禍的宿疾。「是國二時的車禍。昨天打球又扭傷,復發了。」他穿著紅色T-SHIRT,笑的不像病人。

說也奇怪,我的胸悶,竟然漸漸平復了﹔而他看來比沒包石膏時還健康。我看著他,覺得,紅色在他身上,真是好看極了。

這天,我看了一本新買的小說,看到書中狀寫一名雙魚男孩時,我憶起兩年前休克的戀情,雙眼迷濛起來。我將視線自書上移開,失焦地看著台下,藉以稀釋忽湧而至的惆悵,卻正正地對上他的視線。他,正盯著我。他的眼神遙遠而悲傷,看著我,皺了眉頭﹔又好像不是看著我,瞳裡的焦距調的好遠好遠。難以吞嚥的往事如鯁在喉,蠻橫地凝凍我的血液,讓我無力招架﹔但他的眼神,卻是,比我還深還濃的悲哀。

我們對望了約三分鐘,很長很長的三分鐘,我可以清楚感覺時間緩稠地流過,看著他悲哀的眼神,一秒鐘都覺得難受。我們對望了約三分鐘,才不約而同地把頭低下。

下課時,他塞給我一張紙條:「妳的眼神讓我想起一個我很愛的人。她是我小時候就在一起的玩伴,因為車禍的關係,先走了!妳那時的眼神很有她味道,那種說不上來的,悲傷的氣味。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很特別就是了。會有這麼大的震撼,讓我楞這麼久,或許是因為,我也很喜歡妳的關係吧。」

我很訝異,甚至突然汩出眼淚,而且一發不可收拾。我所看見的,他眼眸裡的悲哀,竟然源自我眼神所透露出來的悲傷。我的悲傷,是想起那段休克的戀情﹔他的悲哀,是記起去世的戀人。這樣的,這樣的巧合,使我震撼到不能自己。我失神地望著他,想起他早上告訴我右腳車禍宿疾的事,我默默猜想,是不是他玩伴過世的那場車禍?

後來他告訴我,那個玩伴就是他初吻的對象。在她過世的隔天,他也出了車禍。他沒打算治好宿疾,那腳傷,像是一個紀念。

我責怪他傻,但確實他是與我相似的。我自虐地沉浸過去的戀情,不讓任何人走入我的心。如同他偏執的堅持。我萬萬沒想到,這樣宿命的雷同,會讓我墜入無法控制的情節。

知道我十點下班後都是一個人搭捷運轉公車回家,一直到聯考前的十二天,他在下課後都陪我去搭捷運。我們會有默契地放慢步伐,刻意拉長走到捷運站的路。好幾回,我們在捷運票口肩並肩看著列車進站的倒數秒數,直到月台地上的紅燈閃爍,列車呼呼地將空氣擠壓出隧道,吹得我們頭髮胡亂飛揚,才依依不捨的告別。這段倒數沒有跨年時的刺激歡愉,反倒瀰漫淡淡離別的哀愁。他總是看我進了票口閘門才離去,而我因為這樣的小小幸福,甜蜜不已。好幾個晚上,我縱容他的笑靨和紅色衣裳在我的夢裡徘徊。

他十九歲,只剩十二天就要考大學。我已經熬過那場戰爭,也享受過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而他,則正要赴沙場。我站在二十三樓的迴旋梯,下望著十九樓氣喘吁吁的他,想幫他什麼,卻又擔心害了他什麼。

這十二天,是我們僅剩相處的日子﹔還是幸福開端的倒數呢?

我一直害怕並且期待著。

我在導師座偷偷看右手邊的他,將他的剪影當作我的私人頻道。他頑皮地對反射在窗上的我眨眼,即使他嘴角永遠掛著無所謂的笑意,我卻很怕再看見他的眼神。我知道,他清亮的眼眸,其實是悲傷的﹔就像我看似跌入他的世界,其實仍舊掛記兩年前分手的戀情。

我在這兩年所受的思念之苦、分手之痛,折磨我如揮不去的夢魘。像是列車駛進了隧道,只剩黑暗,隧道裡播映的盡是回憶,我搭著車,每天每天,疲憊地流淚。不是說我憶起不好的地方,而是這段戀情太美好,才讓我在失去後更放不開。我一直以為我不會再為任何人動心了,但遇見他,我卻隱隱感到,我那亡軼許久的悸動,正一波波歸捲而來。

七月一日,聯考前一日。答應陪他去看考場的我,起了個大早,到他家門口給他一個驚喜。我們先在他家看DVD,笑著,鬧著,學著裡面無厘頭的對白和動作。他突然安靜,把我輕輕地摟在他懷裡,低頭要吻我。

我躲開,並且推離了他。

『接吻對我而言,是神聖的。我要很確定才能接吻。』我說。

他站起來,堅定地告訴我他喜歡我。我於是接受他的吻。這一吻,我竟然流淚了。睽違好久的悸動全數湧上,一種,很踏實的幸福感。

當一個人的唾液讓你感到是甜的,並且你沒有抵抗力地融化了,那便是愛。這是我第二次有這樣肯定的感受。繼那段遠遠的,令我心碎的愛情之後。

於是,在他的床上,我們給了彼此體溫。

他幫我梳頭髮,給我做了盤沙拉,用苜蓿捲成一枚戒指將我套上。下午,我們去看考場,十指一直是緊扣的。

聯考那兩天,我都必須在補習班工作,所以和他只能通電話。我以為,還有兩天,我們就可以握住幸福,像把戒指戴在手上那麼容易。

七月三日凌晨,他在我的手機留下一則訊息:「我們分開吧,對不起。」

我不能置信地盯著手機螢幕,感覺挨了一頭悶棍。我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錯,他會無端端要分手?本想打電話給他,但已過零時,想到他隔天還要考試,便打消念頭。我躺在床上反覆不能成眠,凌晨一點,我打他手機想留言,他的手機電話中……。我哭著入眠,右手還緊握著脫落的苜蓿戒指。

隔天我去上班,一整個上午的幹部訓練,我完全不知所云。台上的主任、老師輪番演講,在我聽來只是沒有意義的嗡嗡聲。我的心懸在他給的最後訊息,他說要分手是怎麼回事?我低頭盲目地翻著手記,想找出蛛絲馬跡,卻赫然看見昨天的日期被圈起:七月二日,學長退伍。

中午休息時間,我躲進洗手間打手機給他。算準了他已經考完,會接電話,我任答話鈴聲響了許久,正要進語音信箱,他接起。我問了他簡訊是怎麼回事?他只是冷冷地說我們結束了。他不能接受人家對他太好,也不能把握這份好可以延續多久。在我看來,這只是他的怯懦。

我難過地全身顫抖。他掛斷後,我接著打給兩年前分手的學長。我按下兩年未更動的單鍵撥號,打到他的手機。鈴聲響了許久許久,都沒人接聽。我打到他家,才響兩聲,他的母親接起。

「妳可不可以下個月來看他?」學長的母親說。

『為什麼要下個月?』

「他出殯。」

霎時間,我的背脊寒麻。一陣惡寒來襲,我不支倒地,只感到心頭,碎裂。

「昨天去辦退役文件時,被酒醉駕車的砂石車……」我感到頭皮麻顫,心臟清楚地被輾碎。

我好像掉到一個被詛咒的星球,接踵而來的生離死別我無法招架。
我竟然血淋淋體會到他所經歷的,愛人死別的經驗。

這世界是怎麼回事?

我哭得聲嘶力竭,血液逆流,指尖冰冷。這兩個我愛的男人,一個沒有理由的緊急煞車,判定我不得上訴的結束戀情﹔另一個給過我甜美戀情後,以一種決絕的方式永別我的人生。我不懂我這樣的命運是好是壞?我想,再沒有人可以經歷像我這麼美好刺激的戀愛經驗﹔也再沒有人可以經歷像我這麼痛苦刺激的分手體驗。

但是,考驗還不只於此。整個暑假,補習班裡流傳著我跟他師生戀的事,更過分的還高達八種版本,說什麼我甩掉他害他落榜,我騙他一夜情之類的謠言。剛開始只是同事會在我出現時噤聲,後來連來打工的學生都對我投以曖昧不屑的眼色。已經身心俱疲的我還得去應付這些瑣碎的流言。當然謠言對我的殺傷力遠不及那連袂而來的生離死別,只是面對他人嘲弄的眼光,無異是在我傷口灑鹽。時間,在我隱忍下過去。直到我離職前一天,我才到造謠者前拍桌子對質,只見那位女老師嚇得臉色鐵青,而原本就討厭她的同事鼓掌叫好。我有種勝利的感覺,卻很淡,掩蓋不過心裡那片,濃濃的憂傷。

後來,我考上了研究所,而巧的是,他考上了學長之前就讀的科系,成了我母校的學弟。

一個暑假,短短三個月,我經歷了人生過量的荒謬情節。有時,愛情是可以只靠直覺地投入,也可以不需要理由地離開。如果我和他在一起之後得知學長過世的消息,我還能專心地愛他嗎?還是,他其實清楚自己心裡還有他青梅竹馬的影子?對這答案,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想在這個故事發生之後的兩年,原原本本地寫下,然後,狠狠忘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