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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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有你們真好


  泰國布吉蔻立的海邊,一所渡假酒店旁植了幾棵檸檬樹,樹枝上騎著兩個孩子,在早晨的陽光下晃盪著雙腳,地上腳影左右擺動。

  「我爸找到工作了。」八歲的派安得意的說。

  「喔,什麼工作,泥水匠嗎?」年紀差不多的察齊問,他膚色黝黑,骨胳精壯,眼睛卻黑白分明。

  「不是啦,附近都沒工程了。」

  「是啊,你爸不是有工作嗎,我天天看他在車場洗車子。」

  「那是散工,有一天沒一天的。」

  「哦,找到什麼工了?出海嗎?我爸爸和哥哥的船這兩天也要回來呢,他們說賣了魚後,有了錢買一對新拳套給我做聖誕禮物。」察齊眼睛閃出喜悅的光彩,說話時虛空的揮了派安一拳。

  「哎呀!」派安頭一側,佯裝中拳。「新拳套啊!我爸爸今天到酒店地窖新開張的超級市場當搬運工,他說近來運氣不壞,不但找到新工作,阿嬤的病也有了起色,不用天天臥床。」

  「昨天聖誕節,今天可是拆禮物的日子呢,你爸送你禮物沒?」

  「爸說發了薪才有錢,我也好想要禮物啊。」派安搖搖頭,望向遠遠的海岸線,看見水平線外湧起一層高得異乎尋常的浪頭。

  「有的。」察齊拍拍派安的肩頭,「你家轉運了,明年一定是個好時年。」

  「不對,你看。」

  「看見了,說不定是颱風吧。」察齊斜起眼睛。

  酒店對開的海灘,這時正有一群遊客玩耍,嬉笑喧鬧的聲音隱隱傳來。

  派安今早出門時沒留意電台廣播,不敢確定,但瞄一眼藍湛湛的天空,萬里無雲,決不會是颱風。「不,是颱風的話,賭什麼也可以!」

  察齊信念動搖了,遲疑之際,一陣隆隆的震動自腳底傳過來。

  「什麼事,地震了嗎?」察齊從樹上滑下。

  「不會吧,說不準那個地盤打地基呢。咦,你看,好奇怪啊。」派安遙指沙灘,只見海水急速向後退卻,好像被大力吸走似的,轉瞬間海岸線退到港灣口,留下偌大的海床和一片濕淋淋的白沙,許多魚兒露在空氣中,馬上掙扎跳躍,魚鱗在太陽下發出閃閃爍光,情境詭異。
 
  「哇,有趣呢!」察齊縱聲歡呼,逕自朝海灘奔去,走沒幾步回頭大叫:「來啦,撿魚蝦啊。」

  派安不及細想,跟察齊一起往海灘奔去。走到半路,看見幾個泳客往回狂跑,口中大呼,派安聽不懂對方叫什麼,但眼前一張張驚惶失措的臉孔,知道事態嚴重,正想叫住察齊,抬頭瞥見海岸口一道幾層樓高的白浪推著黃泥排山倒海的壓過來,轟轟隆隆的仿如幾萬隻大象並肩疾奔,聲勢嚇人。

  派安找尋察齊的身影時,突然「砰彭」一聲宏響,洶湧的海水已經衝倒防堤,直向沿岸的街道沖搗四瀉,瞬即水深及胸了。

  頃刻間人聲鼎沸,救命聲,呼喊聲,孩子的哭叫聲,巨物倒塌聲,海水嘩啦啦的聲響,各種聲音交迭,天地間充斥一片慘呼哀叫。

  「察齊,走啦!逃往山上呀。」派安身在水中,一邊大叫,一邊拚命朝山上的方向游去。

  水勢滔天,倏忽水位已昇到二樓,大水夾帶強勁的衝力搗破房屋的玻璃窗,「乒乒乓乓」的破裂聲音此起彼落,海水四方八面的拍打著,派安盡伸兩腿仍觸不到地,身子隨浪飄流,水上遍佈雜物,他的大腿一下子給割傷了,一陣劇痛攻心,兩手胡亂揮拍,身邊浮滿木頭和大型傢俱,但水勢太猛,一時間抓不牢,口中入水,喉頭辛苦極了。突然間身子一輕,一條手臂伸過來抓著派安,把他送到高出水面的椰樹枝葉上。派安有了憑藉,說什麼也不能脫手,奮力抓著樹枝攀到樹梢上去。甫脫離水面,「彭」的一下巨響,一個大木櫃撞來,派安抓著的樹身晃了一晃,幾乎害他掉入水中。

  派安回頭看下去,原來剛才伸出援手的正是察齊。察齊被大木櫃撞開,給湍急的海水一沖,早漂到幾十尺外,片刻間連人影也看不見了。

  驚魂稍定,派安放眼四周,極目所見盡變澤國,人聲水聲,亂成一片。

  水中到處是人,一對男女剛爬上另一株椰樹上,男人揹著兩個小男孩,女人抱著一個幾歲的女孩,才一喘定,男人肩上不足兩歲的孩子哇哇大哭。男人彎身撈起水中幾條流過的大毛巾,把幾個孩子穩穩縛在樹上,然後伸手去救附近飄流待救的人。

  附近地勢稍高的如屋頂,亭簷,電線桿,樹梢等等都蹲著不少人,面對滔滔海水,有人哭叫,有人不住大聲呼喊,希望找尋失散的家人和同伴。

  「察齊,你在哪?咳……」派安話剛叫出口,肺中的海水嗆得他劇烈咳嗽。

  就在這時,像有人拔掉活塞那樣,巨浪迅速退回大海,附近所有東西、漂浮的人、沙灘床、傢俱,小農舍,雜物全部捲走,周遭人聲立即又沸騰起來。

  派安抱著樹枝只感渾身酸軟,全身幾乎癱瘓不能活動。


※  ※  ※


  大水過後,不知過了多久派安才再有活動能力,他爬下樹來,腳下一痛,幾乎要跪到地上去。他竭力站起,不讓自己倒下,地上泥濘處處,沒有一塊東西是完好的,環顧四周,一切變得那麼陌生,街道不像街道,低矮的房屋大半倒塌,不少樹木連根拔起,地上橫七豎八的堆滿雜物。

  派安慌張失神,一時想起失散了的察齊,想起酒店工作的父親,想起家中的阿嬤……

  「阿嬤啊,沒人給她燒飯呢。」派安忍著腳傷,咬著牙向半山自己的家走去,沿途有人喊住他,他仿若不聞,一心回去看他那個患了白內障,視力只剩半成的病弱祖母。

  回到家門,兩片殘舊的木扉和早上離開時沒有兩樣。派安舒一回氣,推開門扉,一線天光漏入,阿嬤依舊半躺在床上,彷彿門的外世界和她沒有任何關係。派安倒了熱茶,端到阿嬤的手中,想說什麼,腦袋空洞,說不出一句話。

  阿嬤棒著熱茶咧嘴微笑,瞇起眼睛,黃濁的眼球依稀只看見光和影,笑起來臉上的皺紋擠做一團,「囝仔回來啦,現在是啥晨光?」

  「中午啦。阿嬤,放完假可能不用上課了。」派安低聲說。

  「啥?聽不到啦。」阿嬤側耳聆聽,她右耳早背了。「囝仔吃了沒?跟人打架嗎?怎麼說話沒氣沒力的。」

  派安低頭瞧一下腳傷,湊近阿嬤的耳邊大聲說:「中午啦,我去煮飯。」

  走到屋後的廚房,派安想找些米下鍋,打開米缸卻是空空如也,忽然想起早上爸爸出門時,說下班後帶些超級市場的包裝米和鮮肉回來,他們當工人的可以算個好價錢。想起爸爸,派安「噯呀」了一聲,心想碰到這趟大水,不知爸爸工作怎樣呢,心中鬱悶,沈吟不安,還有察齊,不知他受傷沒有,先去看看好了。

  派安衝出家門往山下跑,沿路的鄰居早已奔走相告,亂成一氣,他瞧見察齊的母親揹著察齊的妹妹在前面跑,那女嬰哭得聲嘶力竭,不停咳嗽著,越過她們後聽見背後的女人在大呼大嚷,他來不及理會,一個勁的跑去酒店。

  回到海灘旁的街道,派安瞧見地面仍積著到腳跟的水,到處濕漉漉的,垃圾,樹枝,傢俱,衣服鞋襪,雜七雜八的物件堆疊著。他好不容易涉水到酒店,早有一群人堵著入口,他想衝進去,立即被人攔住。隔著人群看見酒店大堂變了水塘,全部東西好像被神奇之手倒轉過來,原本在天花板上的燈飾和裝潢都掉在水上飄浮著,派安認得東面牆上地窖超級市場的入口指示牌,下面應該是一條往下的樓梯,現在卻是水汪汪的,深不見底,不時有布條,塑膠器具,水果等等一堆貨品自水裡浮出來。

  這時,外面有幾個女人排開人群,呼天搶地的大哭,馬上被另外的人擋著了,不讓她們進入。周遭的人開始議論紛紛,一個高大的男人說了幾句話,一些人圍攏過去,似乎在聽從分派工作。
 
  派安在人群中穿梭,希望找到爸爸,一個男人走過來抓著他,低頭檢視他的腳傷,派安大叫「不要」,拚命掙扎,脫開男人的手臂,一溜煙的跑開。

  沙灘上,酒店旁,附近大小街道泥濘滿佈,死狗死貓四下飄流,原本熟悉的美麗環境一下子變得十分醜陋,滿目瘡痍。派安在酒店一帶和海濱渡假區來回找了許久,不見察齊的縱影,碰到的人一個個張口狂呼,找尋親人的叫喊聲不絕於耳。派安又回到酒店外,繞了幾圈,仍是找不到爸爸,說不定他們都回家了,他想,要趕回去呢。

  沿路回家,派安發覺路上有許多好東西,衣服鞋襪家品瓶瓶罐罐隨處可見,已有不少人在撿寶物,派安找了個大膠袋,拾得滿滿一袋罐頭和食品,可惜察齊不在,要不然一定蠻高興的。想起剛才看見察齊母親和他的妹子,不知她們找到察齊沒。

  幾次來回山區和海灘,派安身心俱疲,沿著破敗的公路,途經一座倒塌的水泥廠、一艘被摔到路上的運煤船,翻過一個軍營,接著一道斜坡和小山崗。當派安跨過一具擱在路上的肥大人體,黑黑黃黃的,他悚然心驚,連忙急步飛跑,一點不管腳痛加劇。


  家居近了,山路漸漸隱沒在泥巴和瓦礫下,派安沿著一列倒毀的樹木走。樹身開始霉黃變黑了,他清楚記得早上和察齊跑去海灘時,這一帶還是綠油油的椰樹,像會滴出鮮白的椰汁來。

  派安茫然回顧,剛才走過的大塊爛地,學校的地貌依稀可辨,可是眼中只見一片頹牆壞壁,什麼也不剩了。他口中呢喃:「那是學校和足球場啊,周圍的稻田不見了,原本的校舍真的不見了。」

  再次踏入家門, 派安環看一周,不見爸爸,只見阿嬤坐在床上咳嗽,他丟下大膠袋,走上前替她搓背,半晌才氣順過來。

  「囝仔去了哪,又去海邊玩?咳……」阿嬤喘著氣,「回頭你爸返歸,小心你的皮肉,嗯?飯煮好沒?」

  「我……我拿了罐頭回來,現在就去煮飯。」

  「啥?咳……」阿嬤側耳傾聽時,派安早跑開了。


  阿嬤吃得很少,鍋裡的飯全進了派安的肚子,他沒吃過這樣美味的罐頭。

  這時黃昏臨近,天色漸次暗沈,派安在外面洗碗,隔著紗窗看見阿嬤瞇著眼,口裡喃喃自語,聽不清楚說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的溜走,一晃眼換上黑漆的天幕。聖誕節的翌日,陰曆十五,月圓之夜悄悄降臨。

  派安望見月亮在東邊海洋線上昇起,他記得書本上說,地球的潮汐受月亮牽引,早上的大水,莫非就是這樣皎潔的大月亮帶來的。他呆呆的看著月色,忽然覺得月亮表面上的斑紋透著妖異,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不對勁啊,他想,過了下班時間了,爸爸仍未回來呀!

  突然路口一陣哄鬧,派安趕上前去,看見幾個人扶著察齊的母親,她一雙眼睛哭得通紅,脫力的倚在旁人的臂膀,派安認得他們是村裡的人,有幾個是察齊的長輩。

  「派安見過察齊沒?」女人未說完便又哭起來。「我的孩子不見了……嗚……」

  派安惘然搖頭。

  女人嚎聲大哭,「天啊,真的被大水沖走了,他們兩父子的船也沒見回來。」

  「啊,這天殺的大海嘯。」一位鎮民哀歎。

  「派安的腳好像受傷了,沒事吧,你的家怎樣了?」另一人關懷的說。


  「囝仔,囝仔……」派安聽到阿嬤在屋裡叫。

  派安趕忙走回屋裡,只見阿嬤望空揮手叫他,「囝仔,誰在外面哪,你爸沒返歸呢,什麼事喔?」

  派安低頭沒有言語。

  阿嬤喘了一會氣,揉揉胸口,燈下的她彷彿一支搖擺的殘蠋,隨時會熄滅似的。「囝仔,你剛才不是去看爸嗎?他幾時回來哪?」
  
  「沒……不知道,說不定加班呢。」

  「啥?」

  「加班啊!」派安大聲說。

  「哦,做沒兩天便加班了……咳咳……」阿嬤一陣嗆咳。

  「別說話了,阿嬤休息吧。」

  「囝仔,囝仔,你爸昨天跟我說,他準備了禮物給你啊,沒告訴你?」

  「禮物?我以為爸忘了。」

  「怎會忘了,他放在床下呢,我偷偷說了,你要假裝不知道呢?」阿嬤只是笑,眼睛合成一線。

  派安在床下取出一個紙盒,打開來看見兩個圓鼓鼓的東西被報紙包裝好。

  「拳套!」派安拆開,看見一對舊拳套,仍保存得好好的。

  「唉,原來是這玩意兒。」阿嬤搖搖乾瘦的頭顱,蒼白的頭髮在燈影下晃動。「你爸年輕時最愛打拳了。」

  「阿嬤……爸他……」

  「啥……」阿嬤習慣的側起耳朵。一邊又碎唸起來,「我最害怕這個,以前他一去比賽我就擔心得什麼似的,一顆心沒處放,丟了魂呀,我只看過一次,嚇死了,一拳一腳的打在人家身上,鼻孔眼角都爆出血來,太殘忍了,我說呀,他一身勞傷,都是那時種下的……」

  派安捧著拳套出神,知道那是爸爸以前用過的,一股莫明的鬱抑由內心湧出,他突然跑出門外。

  「哎呀,囝仔到哪裡野去,不等你爸返歸嗎……咳……你有沒有留下飯菜給他呀……囝仔……咳……」

  派安一口氣跑到山坡上,望向山下的海灣,水流一波一波的來來回回,這裡是他和察齊常來的平地,兩個孩子打拳踢腳,玩得不亦樂乎。這時月光照影下,只有一條孤單的人影,派安幻想爸爸回來時,一定要抱緊他,讓他木然的臉上綻出的笑容,還要把爸爸的拳套送給察齊,幻想著察齊拿到拳套時的那一臉的喜悅。

  「有你們真好,有你們真好……」可是派安越唸越害怕,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他緩緩蹲下身軀,渾身抖顫著,淚水不知什麼時候淌滿眼眶。

  阿嬤倦了,喘著氣躺下來,本來想等兩個兒孫回來的,可是一閉起眼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夢裡彷彿又看見兒子第一次打勝拳賽,買了許多吃的喝的回家慶祝的情境,那孩子還未到十六歲呢,晃眼這麼多年了……



-完-
圖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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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鼻酸淚淌

在這裡又看一次了

希望哀痛快點過去

記實的文
再次心悸心痛
但求上蒼
賜福普世眾生

謝謝幾位版主^_^


補一篇後記:

  南亞海潚,牽動千萬人的情緒,當中太多感人的故事,若化作小說,不知可以寫多少動人的篇章了。

  手上剛寫完這篇,其實之前另有構想,那是一對香港夫婦遇難、不離不棄的愛情故事,可惜後來報張揭發他們欺騙綜援。不管事情是否屬實,最後發展如何,也令這個愛情故事蒙上污點,只得放棄。

  到目前為止,已有超過十五萬人罹難,每每看到這觸目驚心的數字,淚線發達的鮪魚就有哭的衝動。隨便在網上瀏覽一下:死者陳屍海灘,難民斷水斷食,小孩失去相親,父母找尋孩子,一幕幕令人心有戚戚然的情境,數之不盡的海嘯災難圖片浮現眼底,怎能不觸動心靈?

  鮪魚人窮力小,沒有什麼能力幫助千里之外的災民,只捐了幾百塊零用錢,算是一點心意吧。

真是讓人鼻酸的一篇...發現自己其實還是很幸福...

優也捐了一點點美金(沒辦法...人在美國啊)...
大部分還是幫忙轉寄捐款的網址
希望可以幫上一點忙...

:cry:
和大家一樣,看了,心裡又難過了起來。 :cry:
宥琤看著新聞裡那些眼裡充滿驚恐和無奈的大人孩童,
搶著糧食的景象,心裡除了不捨還是不捨,
所以,只要出門見到了為南亞募款,一定捐!
雖然是少少錢,還是希望能出點微薄之力。

希望這樣的哀慟能趕快過去。

謝謝兩位^_^
南亞海嘯差不多過了一個月
剛看新聞,印度群島上竟然還發現生還者
那人只靠吃椰子
捱過了漫長的孤獨日子才被救援
值得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