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12月 16, 2004 9:30 pm
印象
相信有很多人都有對祖母的印象，但是也有很多人和我一樣，從小對祖母的概念是由書本建立的，什麼慈祥的笑容、充滿皺紋的手啊之類的樣貌，壓根都不曾見過，因為我的祖母很早就往生了，早到連自己的父親對她也只剩模糊的記憶，所以家庭聚會時，祖母始終沒有成為我們之間的話題；也許有人會問我的祖父呢？他談不談呢？不，我的祖父從來不談有關祖母的事情，而且祖父深受日式教育的影響，對父親管教極嚴，因此父親從來不敢詢問有關祖母的一切。
就這麼日積月累之下，久而久之祖母在家中成了一個禁忌，沒有人敢問、沒有人敢提，僅剩下每年清明時，因掃墓方偶而提到祖母，導致讓我以為當年祖父和祖母必定經過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並且讓祖父十分傷心或生氣，所以祖父在祖母往生後，才從來不曾談論過她。
不過，這想法在我心中根深蒂固許多年後，經過某次事件而開始逐漸動搖、崩解。而我要怎麼開始描述這件事情呢？經過幾番思慮後，還是從我第一次載著祖父到省立醫院複診那天開始說起好了。
時間是在去年三月，那時候我剛退伍，鎮日閒賦在家，靠著大學時代打工所得和當兵的薪俸儲蓄過日，還不急著馬上找代課老師缺額就業賺錢，反倒想先唸書準備六、七月份的教師甄試，而且當時和女友的關係脫離蜜月期，進入平穩又略顯弛滯的態勢，在心情上不免受到影響。
父母親雖然看了有氣，卻也擔心我教師甄試的成績受到影響，對我莫可奈何；偶爾，或許是見多了我一派悠閒懶散的樣子，心中有慍不得不發，才出言訓誡，或是乾脆冷淡以對，落得個視而不見。
「阿義，起來……起床了，阿義……」
這日，我在母親的叫喊中被吵醒，看看鬧鐘才八點半，我心底有些惱怒，坐起身來正想回嘴，就見到母親站在自己的房門口，妝戴整齊的樣子。
「媽，才八點半……」
「夠晚了，以後你去教書，早上七點半就要到學校，我看你爬不爬的起來？」母親沒好氣的道。
「可是我還沒有去教書嘛！讓我多睡一下……」我打著呵欠說道。昨晚在站上和同學聊到三點，精神還沒有無法從睡夢中醒來。
「別可是了，趕快起來盥洗，然後載你爺爺去省立醫院複診，順便拿藥；今天我和你爸今天要去高雄，晚上才回來！」
「喔…….，好啦！不過去拿藥而已，讓我再睡一點，晚些時候再去嘛！」
「你爺爺早上六點就起床穿好衣服，坐在客廳裡等著，你知道他脾氣的，別拖太久！」
我真想當場罵句粗話，但對象是爺爺，又有母親在面前，所以話到喉嚨又吞回去了。去拿個藥而已，沒必要這麼早起，而且這麼早把我吵醒，使我的心情弄糟了。
「爺爺幹麻這麼早起來？不過去拿複診拿藥罷了！」
「不知道……」母親也是一臉狐疑。「他從去年年底就這樣了，每到了要去複診、拿藥的時候，他都很早就起床，穿好衣服等著你爸載他去醫院。」
「有鬼……」我心底暗忖；依照祖父一板一眼的個性，絕對不會無故做出些費人疑猜的事情來，雖然這兩年因為中風，行動些微不變，然而腦筋還是很清楚，所以他這麼做一定有理由。只是，他若不說出來，我們誰也不曉得，也不會、不敢主動去問他。
於是，我抓抓頭皮，勉強的應聲好，然後翻身下床，拖著顢頇的步伐，準備到浴室盥洗。而母親見我死心起床後，又交代些注意事項，很快地便和父親出門了。
經過這麼些折騰，我雖然還是感到疲累，但是睡意卻已消失，取而代之的便是祖父的事情。
「為什麼這麼早起床？為什麼這麼急著去醫院呢？」我刷牙的時候在想、吃早餐的時候在想、換穿衣服的時候在想、攙扶祖父上車的時候也在想、開車的時候更在想這兩個問題。彷彿這是我今天非解開不可的謎題。
所以，開車前往醫院的時候，我透過後照鏡偷瞄了瞄祖父的樣子，希望從他的表情中讀取一些秘密，只可惜他的容顏和平常一樣，像是座靜立不動的山巖，絲毫沒有任何變化。
「也許是我多疑了……」
三月的南部是熱情的，時令上雖然是春天，但是陽光早已沸沸揚揚地激起一波波熱浪。早晨剛過一半，攙扶祖父穿過停車場與醫院間馬路時，地面上不時蒸起薰人的溫度，祖父粗重的鼻息，說明了他對天氣的不適，而我也認為這段路對現在他的確是吃力些。
然而，祖父的腳步卻絲毫沒有遲滯的現象，一履一步地邁著顫抖卻又堅定的步伐向醫院門口而去，剎那間我錯覺我是被祖父領著前進的，並非是我攙扶著他。
「果然個性和行為不會因為肉體上的衰老和受創而改變的……。」當下，對於祖父的行動，我只這樣認為。
從出門開始，到我幫他辦好掛號，陪他坐在候診室裡等待看診，這期間內，除了僅有幾句要他小心危險的提醒外，其餘我們並沒有任何的對話，縱使枯坐在候診室裡，我也是靜靜地任憑空調拂去汗漬；並非我不願與祖父交談，而是從以前祖父就不多話，和兒孫輩之間的對話，如非必然很少會超過三句，因此我早就習慣和祖父默然以對。
雖然我不知道怎麼和他談話，但我的眼光偶爾還會投在祖父的身上，一來是觀察他的情況，是否有不適的現象？另一方面則是好奇在他宛若蒼巖的容顏裡，到底藏了些什麼？是不是會不經意的流露出我所不熟稔的一面。
後診室裡的人不多，通知看診的燈號，很快的便輪到祖父的號碼；我想過去攙扶起祖父，意外地在我抓住他的手臂的瞬間，我隱約感受到極微的阻力，於是手上不免愕然的停頓一下，並轉而注視祖父的側臉，我的眼光中滿是狐疑。他並沒有回過頭來看我，相反地眼睛的焦點始終放在診療室的門上。
「這到底是……。」就在我感到困惑，想要主動開口詢問祖父為何不起身時，他的身子已經順著我手中的力量站了起來。下意識地，我轉過頭向診療室門口望去，我發現診療室的門被打開了。
一位年輕的護士站在門口呼喚著祖父的名字，祖父自發的向前走去，我再度有種錯覺，是他引領著我走。
「為什麼呢？」我的疑竇越來越大了。「為什麼要等到護士出來喚名，才願意進去呢？莫非……。」短短的幾步路，我的思緒已經轉了幾圈。
於是，將祖父交讓護士攙扶進診療室時，我特意向她道謝，並且趁機端詳下她的容貌。
「雖然年輕，並非很漂亮，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啊？」如此一來，這又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促使祖父這般做的動機是什麼，我實在搞不清楚。按理祖父不是喜歡看病的人，所以沒有理由會這麼主動的來看病，但是倘若怕死，既然來看病了，卻非得等到護士來喚名才肯進診療室，這不是相互矛盾嗎？又換個角度想，過去我對祖父的事情，因他的嚴肅與沉默而其實不甚了解，當時縱使讓我發現他原來有好色的習癖，可電視上或是其他地方漂亮美女多得是，這位年輕的護士小姐容貌又沒有獨到之處，那麼祖父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翻來覆去，我幾番思索，始終得不到一個合情合理的解答；最後，我連看診的老醫師是祖父的舊識等等之類的推論都提了出來，但仍被我一一否定。
很快地，診療室的門再度被開啟，護士小姐攙扶著祖父走出來，我連忙走過去，忽然聽到祖父向護士含混的道了聲謝，並且在我扶著他要離開後，他又望了一次護士小姐。
於是我終於能肯定這一切的疑問的解答，就在這位護士小姐的身上。至於是什麼樣的理由？我承認我猜不出來。
事實上，我也曾一度想要親口詢問祖父，可是話每每到了嘴邊，總是顧慮著祖父的威嚴，深怕被喝斥，便又吞了回去。
當晚，我向父母提起此事，他們似乎也不大放在心上，父親更說道。
「隨他老人家高興吧！」
雖然不甘心，然實則我也莫可奈何，因此那天後，我便將此事置諸腦後，專心準備考試。
又過了一個月，祖父必須再去複診並且拿藥，當早我還是在母親的叫喊聲中起床，母親又要我載祖父去醫院，這次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看看鬧鐘便起身盥洗，時間是上午八點二十。
我問母親道：「今天爺爺幾點起床。」
「同樣是六點……」母親回答，並詫異道：「你問這幹麻？」
「不，沒事。」
從母親的回答，我越發肯定了。祖父會這麼主動去醫院的原因，的確是在那位護士小姐身上；因此，我決定我要找機會好好觀察一下那位護士小姐。
那天在醫院，祖父同樣地領著我走進醫院大門、走向診療室，並且當燈號閃過，那位護士小姐出來喚名時，他才願意起身進去。
於是，當護士小姐再度攙扶祖父出來時，我走過去刻意的向她道聲謝，並打算做短暫的攀談，意欲仔細的觀察他一番。
「謝謝妳！每次都這樣麻煩妳…….。」
「哪裡，你太客氣了，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她嘴角帶起淺淺的彎，含笑著答道。
「不過話說回來，妳真的是很細心，候診燈閃過後，妳還要出來叫人，而且還幫忙把人攙扶進去……」
也許是聽到我讚美她，那位小姐笑得蠻開心的。「喔，其實也不是只有我才這樣，在這裡大家都會這麼做，因為這是高齡門診，所以大部分的病患行動都不大方便，有時候視力和聽力都不大行，所以我們得要出來幫忙叫喚名字，提醒他們要看診了……」
「原來是這樣……」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不過也真感謝妳們，這麼細心會想到這一點，讓家屬和病人省卻不少麻煩。」
「哪有的事，舉手之勞而已！」她顯得很高興。
「再次謝謝妳，我們要告辭了！」我刻意地再回頭過來，對祖父說道：「爺，要走了！」
我想要看看祖父臉上有什麼變化。只見祖父突然低下頭來，輕輕地頷首；顯然剛才他是注視著我和那位護士小姐的。
護士小姐待我語畢，同祖父道別：「阿公，慢走喔！」
祖父猛地抬起已低下的頭，望著護士小姐的臉，含混道：「再見！」
那瞬間、就在那瞬間，我見到祖父的眼神裡閃過一抹不同於以往的顏色，如果說平常他的眼神是銳利、冰冷的，那麼這時候便是柔和、溫暖的。這個發現讓我大大的訝異。
「該不會祖父喜歡上人家了？」我不免有這麼樣的猜測；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著。「到底祖父喜歡上她哪一點？是性格？是容貌？」
如果是性格，這麼短暫的相處怎麼會知道對方的個性呢？如果是容貌，從當時我的觀察，那位護士小姐長得既非國色天香、也無出眾之姿，怎麼會令人傾心呢？勉強要算的話，大概也僅有在她笑的時候，眉宇之間方會出現一股慧詰而清爽的氣味。
「可能是因為這樣，爺才喜歡她的，雖然人長的普通，但是從笑容來看，是個開朗、大度、活潑的女孩子……」那天晚上，我沒有同父母提起此事，我想把這件事當成是我們祖孫倆的秘密，似乎因此我和祖父的距離可以拉近些；但是，我卻在和女朋友的通話中，詳細的說明事情的始末，並且加上我自己的推論。
只是，她在聽完我的敘述和推論後，一陣沉吟，許久才緩緩地道：「阿義，別太早下結論，也別太小看你的爺爺！」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我不免疑惑著。
「我自己也不清楚，感覺上事情彷彿似乎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樣！」
「第六感嗎？」
「嗯……。」
女朋友的回答讓我再度陷入迷瘴中，可我當時的觀察應該是不會錯的。
「阿義，不過事情也許正如你所推論的那樣，畢竟你是親眼見到的，再觀察看看吧！」女友補上這麼一句，大概是怕我失望。
「我知道，也有可能是妳的直覺較準，就再觀察看看……」
「但是話說回來，我想縱使是你爺爺喜歡人家也未嘗不可，都一把年紀了，是不可能會有什麼踰矩的行為，讓他心理上有個寄託，也是好的……。」
「嗯，妳說的有道理。喂，如果我們以後老了，我像這樣喜歡上年輕女孩……」我話鋒一轉。
不帶我話說完，女友在電話那頭就笑嗔道：「好啊！看你要喜歡幾個都沒問題，記得帶來給我鑑定一下…」
「嘿嘿，我才不敢，妳那麼兇！」
「我兇嗎？」女友輕哂。
「兇啊！所以……。」
那天晚上的通話，似乎把我和女友剛認識時候的那種甜蜜都找回來了，兩人肆無忌憚的拌嘴，絲毫沒有相識多年的那種淡然。結束通話後，我便在想若真能一起攜手到老不知有多好，然而數十年後真能保持感情不變嗎？坦白說我沒有這樣的把握，因為未來的變數太過。
到了五月份祖父複診的日子，那天我不待母親的呼喚，一大早就起身，大出母親的意料之外。當天，祖父也是早早就起身，同樣由我載送祖父到醫院去、同樣由那位護士出來協助、而同樣我故意地在離去時多攀談些時刻；我的打算是一方面讓祖父在自然的情況下和那位小姐多相處些時間，另方面我自己多觀察一下那位小姐，希望能找出她吸引祖父的獨特之處。不過，結果是無功而返，所得到的印象和前次絲毫沒有多大變化，讓我頗感失望。
次月，我本來也想再度載送祖父到醫院去，因為這已經算是可以拉近我和祖父距離的活動，而且也是唯一能讓我可以深入了解祖父的方式。然而，當天我必須參加某中學的教師甄選，於是便改由父親接送；那天在考場裡，一邊望著台下的評審委員、一邊上著不熟悉的教材、一邊在想著父親是否會察覺祖父的行為呢？
考試的結果，我落選了，試問哪有人會在試教的時候分心！當然會影響到臨場表現，無法獲得高分，更慘的是還受到女友的一陣數落。複診的結果，我不清楚，我也不敢詢問父親，深怕問了以後會讓祖父的秘密曝光。
但是祖父從那天回家開始，似乎精神就不是很好，我們都以為是天氣過熱所導致的困頓；而我更沒有進一步深入思索，因為當時我得面臨接踵而來的甄選，勢關我日後的生計問題，我不得不將全副心思擺在教甄上。
過沒多久，我終於順利考上一所國中，而差不多同時祖父也病倒了，根據醫生的說法，是因為身體虛弱加上感冒所導致的，由於狀況頗為嚴重需要住院觀察，因此在我們送祖父到醫院的當天，我們替祖父辦了住院手續。經過我和父母討論的結果，鑒於我需到校報到日期在八月份，而且看護費用所費不貲，決定不替祖父請看護，而由我來幫忙照料醫院裡的起居。
我連忙趕回家中收拾衣物，並到祖父房中替他攜帶換洗衣物。就在他的衣櫥裡，我發現了一個木盒，由木料透出來的顏色和光澤，我知道這個木盒年代久遠而且經常被祖父所拂拭，顯然頗受祖父重視。
在家中無人打擾加上我好奇心的作祟，我打開了木盒。木盒裡裝著幾張黑白照片和幾封信箋，這些照片所拍的對象都是同一個女孩，女孩身穿幾十年前的洋裝服侍，長得並不特別但都帶著微笑，更重要的是我竟然會對這照片裡的人感到熟悉，依稀在哪裡曾見過？
驀地，我憶起了，是那位護士！照片中人笑起來的樣子，以及眉宇間的神情和那名護士極為神似。一切的疑問都解開了，原來祖父會早起主動到醫院複診的原因，並不是喜歡那個護士小姐，而是她長得像祖父的舊識。
「然則相片中人是誰？」
我翻過照片，照片的背面寫著祖母的姓名和拍攝時間，我赫然一驚，原來這些照片是祖母的照片。過去我從來沒見過祖母的容貌，我曾經在唸小學時，因學校教學之需向父親乞照，父親說過祖母的照片早已亡佚，他也沒有任何照片保存下來，教我跟祖父借看，然當時祖父是一臉嚴肅的拒絕，理由也是他早已失落祖母的相片，而我因為得不到照片，擔心被老師扣分，眼淚婆娑了一個晚上，換來祖父一頓男而有淚不輕彈的斥責，最後才在父親答允寫過說明函給老師，我才破啼為笑。
現在，我才明白當時祖父原來在撒謊，讓我白白留了一個晚上的淚；不過，我現在並不怨祖父，反倒是可以體諒他的心情，也讓我原先對祖父和祖母之間的印象改觀。原來祖母在祖父心中是很重要的，所以他將祖母的照片仔細的收藏下來，不願借我看，或許是擔心照片被當時調皮的我污損了。
那麼，這陣子祖父的舉動也就不足為奇了，祖父不是去看病、不是去看護士，而是去看祖母。煞那間我感到豁然開朗，也感到釋懷，雖說先前誤認祖父喜歡上護士小姐，口頭上說著不在乎，然實則是有些介懷，否則也才不會不願同父母提起此事。
而那些信箋，封外寫著祖母的名字，想來或許是當年祖父母兩人的情書，所以我沒有細看，畢竟這是祖父的隱私，不便就這麼隨意。然而，這讓我猜想當時祖父和祖母相遇、結識的過程必定是十分動人的。
「有空，問問看父親，看他知不知道……？」我暗忖。只是我並沒有寄望太多，畢竟根據父親說的，過去祖父的管教很嚴格，也不輕易談他以前的事蹟。
回到醫院，將一切打點好，父母親便先行返家，我開始了照料祖父的生活，時間並不長，僅有短短的幾天，而且多數時間是十分無聊的，因為祖父不會主動和我交談，而且這場病消磨掉他大半的體力，縱然他想開口也不容易。
雖然在這段日子裡，我多是坐在病房裡，讀著自己的書，或是偶而出去透透氣、散散步，並只在母親每日傍晚送來晚膳時，有人可陪閒談外，其餘的時間僅是一個人與祖父沉默地相對，不過這卻讓我感到這是我一生中和祖父距離最近的時候。
幾天後，醫師認為祖父已可出院，只要小心照拂，並按時服藥、定時複診即可，我和家裡通過電話後，便自行替祖父辦理出院手續。等候父親來接時，我先安頓好祖父，心血來潮地朝高齡門診的候診區走去，我想再去見見”祖母”。
結果，在門診區等候許久，只見出來喚名的護士換了，經過幾名病患看診，我鼓起勇氣向該名護士詢問。
「請問一下，先前那名在這裡服務的護士小姐還在嗎？」
「哪位呢？」該名護士的眼光裡有些異樣，似乎把我當成了登徒子。
我故意忽略她的眼光，又說道：「我不知道名字，身材大概這般高、沒戴眼鏡、笑起來還蠻甜的……」我將貌似祖母的那名護士的樣貌同她形容。
「喔！是某某啊，她已經離職了……。」
「離職？什麼時候的事情？」我似乎有些失態。
「大概是月初的事情，聽說是結婚，到北部去了！」該名護士的笑容有些詭異。「你找她有事嗎？」
「不，沒事，謝謝妳！」我知道她的言外之音，但我不在乎，向她道過謝後，轉身離去。
原來早已離職，那麼父親帶祖父來複診的那次，她不就已經不在了。
「那麼！」我不禁啞然。我想我可以猜到祖父病倒的原因了。
「爺爺這次病倒的原因，並不是醫生說的是因為疲勞導致的感冒，而是因為精神上的萎頓導致的……。」後來我在電話裡和女友這麼說。
「你爺爺真是浪漫的人……。」女友則感嘆的回應。
「要不經過這件事，我還真以為我爺爺是鐵石心腸、不知變通的老頑固。」我笑道。
「你竟然這樣說你爺爺……」女友笑罵道，隨後口氣又嚴肅起來。「不過，講真的，阿義，你覺得我們有沒有可能像他們這樣？」
「果然…….」我暗忖。依女友的個性，果然和我一同想法，並問起我這樣的事來。我嘆口氣答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而你是知道我的，沒把握的事情決不會輕言承諾。」
「嗯…….」女友在電話那端默然。
我不等她開口，隨即又道：「但是，我佩服、我羨慕，我佩服我爺爺的毅力，我羨慕他們的感情，所以我願意努力試試看……。」
「真的？」
「真的，妳願意和我一起努力嗎？」我非常誠摯地這樣對女友說道。
又過了一陣子，我在晚飯間的閒聊中，趁父親心情愉快的時候，詢問他有關祖父和祖母的相識過程，父親搖搖頭說他並不清楚，只曾經有次聽祖父說他們是自由戀愛結婚的，至於過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這樣就夠了！」我心想。
若非經過這件事情，我心中對祖父和祖母的看法，仍像以往一樣，認為兩人之間必定有齟齬，現在全部都清楚了，我對祖父的看法大大地改觀。
後來，祖父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出入醫院的次數更為頻繁，而且祖父變得更沉默，眼神也失去原來的神采，那山巖一樣的容貌，已然不再，逐漸像那斑駁風化的腐石，等待最後的崩解。
我們都因此感到憂心，父親更直言，或許祖父度不過冬天。不久之後，在入冬的第一道鋒面南下時，父親的預言成真了。
那天清晨，祖父昏迷在浴室裡，經送往醫院急救無效，死因為腦血管大量出血。
很奇妙的是，我雖然感到悲傷，但是卻參雜一些喜悅的心情。我為祖父感到開心，因為他終於可以見到我的祖母，他所心愛的人，為此在我的堅持下，我把祖父衣櫥中的小木盒隨著祖父的遺體，一同放入棺木之中，然後火化。
我想我不需要這些相片來增加祖母的印象，祖父已經在人生最後的旅途上，替我描繪出最美好的祖母。
「一個能夠被祖父這麼深愛的女人，一定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這樣的人成為我的祖母，我夫復何求?」
因此葬禮結束後，當女友問起我時，我如此的答覆。而這，就是我對祖母的印象。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均屬巧合!]
相信有很多人都有對祖母的印象，但是也有很多人和我一樣，從小對祖母的概念是由書本建立的，什麼慈祥的笑容、充滿皺紋的手啊之類的樣貌，壓根都不曾見過，因為我的祖母很早就往生了，早到連自己的父親對她也只剩模糊的記憶，所以家庭聚會時，祖母始終沒有成為我們之間的話題；也許有人會問我的祖父呢？他談不談呢？不，我的祖父從來不談有關祖母的事情，而且祖父深受日式教育的影響，對父親管教極嚴，因此父親從來不敢詢問有關祖母的一切。
就這麼日積月累之下，久而久之祖母在家中成了一個禁忌，沒有人敢問、沒有人敢提，僅剩下每年清明時，因掃墓方偶而提到祖母，導致讓我以為當年祖父和祖母必定經過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並且讓祖父十分傷心或生氣，所以祖父在祖母往生後，才從來不曾談論過她。
不過，這想法在我心中根深蒂固許多年後，經過某次事件而開始逐漸動搖、崩解。而我要怎麼開始描述這件事情呢？經過幾番思慮後，還是從我第一次載著祖父到省立醫院複診那天開始說起好了。
時間是在去年三月，那時候我剛退伍，鎮日閒賦在家，靠著大學時代打工所得和當兵的薪俸儲蓄過日，還不急著馬上找代課老師缺額就業賺錢，反倒想先唸書準備六、七月份的教師甄試，而且當時和女友的關係脫離蜜月期，進入平穩又略顯弛滯的態勢，在心情上不免受到影響。
父母親雖然看了有氣，卻也擔心我教師甄試的成績受到影響，對我莫可奈何；偶爾，或許是見多了我一派悠閒懶散的樣子，心中有慍不得不發，才出言訓誡，或是乾脆冷淡以對，落得個視而不見。
「阿義，起來……起床了，阿義……」
這日，我在母親的叫喊中被吵醒，看看鬧鐘才八點半，我心底有些惱怒，坐起身來正想回嘴，就見到母親站在自己的房門口，妝戴整齊的樣子。
「媽，才八點半……」
「夠晚了，以後你去教書，早上七點半就要到學校，我看你爬不爬的起來？」母親沒好氣的道。
「可是我還沒有去教書嘛！讓我多睡一下……」我打著呵欠說道。昨晚在站上和同學聊到三點，精神還沒有無法從睡夢中醒來。
「別可是了，趕快起來盥洗，然後載你爺爺去省立醫院複診，順便拿藥；今天我和你爸今天要去高雄，晚上才回來！」
「喔…….，好啦！不過去拿藥而已，讓我再睡一點，晚些時候再去嘛！」
「你爺爺早上六點就起床穿好衣服，坐在客廳裡等著，你知道他脾氣的，別拖太久！」
我真想當場罵句粗話，但對象是爺爺，又有母親在面前，所以話到喉嚨又吞回去了。去拿個藥而已，沒必要這麼早起，而且這麼早把我吵醒，使我的心情弄糟了。
「爺爺幹麻這麼早起來？不過去拿複診拿藥罷了！」
「不知道……」母親也是一臉狐疑。「他從去年年底就這樣了，每到了要去複診、拿藥的時候，他都很早就起床，穿好衣服等著你爸載他去醫院。」
「有鬼……」我心底暗忖；依照祖父一板一眼的個性，絕對不會無故做出些費人疑猜的事情來，雖然這兩年因為中風，行動些微不變，然而腦筋還是很清楚，所以他這麼做一定有理由。只是，他若不說出來，我們誰也不曉得，也不會、不敢主動去問他。
於是，我抓抓頭皮，勉強的應聲好，然後翻身下床，拖著顢頇的步伐，準備到浴室盥洗。而母親見我死心起床後，又交代些注意事項，很快地便和父親出門了。
經過這麼些折騰，我雖然還是感到疲累，但是睡意卻已消失，取而代之的便是祖父的事情。
「為什麼這麼早起床？為什麼這麼急著去醫院呢？」我刷牙的時候在想、吃早餐的時候在想、換穿衣服的時候在想、攙扶祖父上車的時候也在想、開車的時候更在想這兩個問題。彷彿這是我今天非解開不可的謎題。
所以，開車前往醫院的時候，我透過後照鏡偷瞄了瞄祖父的樣子，希望從他的表情中讀取一些秘密，只可惜他的容顏和平常一樣，像是座靜立不動的山巖，絲毫沒有任何變化。
「也許是我多疑了……」
三月的南部是熱情的，時令上雖然是春天，但是陽光早已沸沸揚揚地激起一波波熱浪。早晨剛過一半，攙扶祖父穿過停車場與醫院間馬路時，地面上不時蒸起薰人的溫度，祖父粗重的鼻息，說明了他對天氣的不適，而我也認為這段路對現在他的確是吃力些。
然而，祖父的腳步卻絲毫沒有遲滯的現象，一履一步地邁著顫抖卻又堅定的步伐向醫院門口而去，剎那間我錯覺我是被祖父領著前進的，並非是我攙扶著他。
「果然個性和行為不會因為肉體上的衰老和受創而改變的……。」當下，對於祖父的行動，我只這樣認為。
從出門開始，到我幫他辦好掛號，陪他坐在候診室裡等待看診，這期間內，除了僅有幾句要他小心危險的提醒外，其餘我們並沒有任何的對話，縱使枯坐在候診室裡，我也是靜靜地任憑空調拂去汗漬；並非我不願與祖父交談，而是從以前祖父就不多話，和兒孫輩之間的對話，如非必然很少會超過三句，因此我早就習慣和祖父默然以對。
雖然我不知道怎麼和他談話，但我的眼光偶爾還會投在祖父的身上，一來是觀察他的情況，是否有不適的現象？另一方面則是好奇在他宛若蒼巖的容顏裡，到底藏了些什麼？是不是會不經意的流露出我所不熟稔的一面。
後診室裡的人不多，通知看診的燈號，很快的便輪到祖父的號碼；我想過去攙扶起祖父，意外地在我抓住他的手臂的瞬間，我隱約感受到極微的阻力，於是手上不免愕然的停頓一下，並轉而注視祖父的側臉，我的眼光中滿是狐疑。他並沒有回過頭來看我，相反地眼睛的焦點始終放在診療室的門上。
「這到底是……。」就在我感到困惑，想要主動開口詢問祖父為何不起身時，他的身子已經順著我手中的力量站了起來。下意識地，我轉過頭向診療室門口望去，我發現診療室的門被打開了。
一位年輕的護士站在門口呼喚著祖父的名字，祖父自發的向前走去，我再度有種錯覺，是他引領著我走。
「為什麼呢？」我的疑竇越來越大了。「為什麼要等到護士出來喚名，才願意進去呢？莫非……。」短短的幾步路，我的思緒已經轉了幾圈。
於是，將祖父交讓護士攙扶進診療室時，我特意向她道謝，並且趁機端詳下她的容貌。
「雖然年輕，並非很漂亮，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啊？」如此一來，這又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促使祖父這般做的動機是什麼，我實在搞不清楚。按理祖父不是喜歡看病的人，所以沒有理由會這麼主動的來看病，但是倘若怕死，既然來看病了，卻非得等到護士來喚名才肯進診療室，這不是相互矛盾嗎？又換個角度想，過去我對祖父的事情，因他的嚴肅與沉默而其實不甚了解，當時縱使讓我發現他原來有好色的習癖，可電視上或是其他地方漂亮美女多得是，這位年輕的護士小姐容貌又沒有獨到之處，那麼祖父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翻來覆去，我幾番思索，始終得不到一個合情合理的解答；最後，我連看診的老醫師是祖父的舊識等等之類的推論都提了出來，但仍被我一一否定。
很快地，診療室的門再度被開啟，護士小姐攙扶著祖父走出來，我連忙走過去，忽然聽到祖父向護士含混的道了聲謝，並且在我扶著他要離開後，他又望了一次護士小姐。
於是我終於能肯定這一切的疑問的解答，就在這位護士小姐的身上。至於是什麼樣的理由？我承認我猜不出來。
事實上，我也曾一度想要親口詢問祖父，可是話每每到了嘴邊，總是顧慮著祖父的威嚴，深怕被喝斥，便又吞了回去。
當晚，我向父母提起此事，他們似乎也不大放在心上，父親更說道。
「隨他老人家高興吧！」
雖然不甘心，然實則我也莫可奈何，因此那天後，我便將此事置諸腦後，專心準備考試。
又過了一個月，祖父必須再去複診並且拿藥，當早我還是在母親的叫喊聲中起床，母親又要我載祖父去醫院，這次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看看鬧鐘便起身盥洗，時間是上午八點二十。
我問母親道：「今天爺爺幾點起床。」
「同樣是六點……」母親回答，並詫異道：「你問這幹麻？」
「不，沒事。」
從母親的回答，我越發肯定了。祖父會這麼主動去醫院的原因，的確是在那位護士小姐身上；因此，我決定我要找機會好好觀察一下那位護士小姐。
那天在醫院，祖父同樣地領著我走進醫院大門、走向診療室，並且當燈號閃過，那位護士小姐出來喚名時，他才願意起身進去。
於是，當護士小姐再度攙扶祖父出來時，我走過去刻意的向她道聲謝，並打算做短暫的攀談，意欲仔細的觀察他一番。
「謝謝妳！每次都這樣麻煩妳…….。」
「哪裡，你太客氣了，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她嘴角帶起淺淺的彎，含笑著答道。
「不過話說回來，妳真的是很細心，候診燈閃過後，妳還要出來叫人，而且還幫忙把人攙扶進去……」
也許是聽到我讚美她，那位小姐笑得蠻開心的。「喔，其實也不是只有我才這樣，在這裡大家都會這麼做，因為這是高齡門診，所以大部分的病患行動都不大方便，有時候視力和聽力都不大行，所以我們得要出來幫忙叫喚名字，提醒他們要看診了……」
「原來是這樣……」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不過也真感謝妳們，這麼細心會想到這一點，讓家屬和病人省卻不少麻煩。」
「哪有的事，舉手之勞而已！」她顯得很高興。
「再次謝謝妳，我們要告辭了！」我刻意地再回頭過來，對祖父說道：「爺，要走了！」
我想要看看祖父臉上有什麼變化。只見祖父突然低下頭來，輕輕地頷首；顯然剛才他是注視著我和那位護士小姐的。
護士小姐待我語畢，同祖父道別：「阿公，慢走喔！」
祖父猛地抬起已低下的頭，望著護士小姐的臉，含混道：「再見！」
那瞬間、就在那瞬間，我見到祖父的眼神裡閃過一抹不同於以往的顏色，如果說平常他的眼神是銳利、冰冷的，那麼這時候便是柔和、溫暖的。這個發現讓我大大的訝異。
「該不會祖父喜歡上人家了？」我不免有這麼樣的猜測；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著。「到底祖父喜歡上她哪一點？是性格？是容貌？」
如果是性格，這麼短暫的相處怎麼會知道對方的個性呢？如果是容貌，從當時我的觀察，那位護士小姐長得既非國色天香、也無出眾之姿，怎麼會令人傾心呢？勉強要算的話，大概也僅有在她笑的時候，眉宇之間方會出現一股慧詰而清爽的氣味。
「可能是因為這樣，爺才喜歡她的，雖然人長的普通，但是從笑容來看，是個開朗、大度、活潑的女孩子……」那天晚上，我沒有同父母提起此事，我想把這件事當成是我們祖孫倆的秘密，似乎因此我和祖父的距離可以拉近些；但是，我卻在和女朋友的通話中，詳細的說明事情的始末，並且加上我自己的推論。
只是，她在聽完我的敘述和推論後，一陣沉吟，許久才緩緩地道：「阿義，別太早下結論，也別太小看你的爺爺！」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我不免疑惑著。
「我自己也不清楚，感覺上事情彷彿似乎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樣！」
「第六感嗎？」
「嗯……。」
女朋友的回答讓我再度陷入迷瘴中，可我當時的觀察應該是不會錯的。
「阿義，不過事情也許正如你所推論的那樣，畢竟你是親眼見到的，再觀察看看吧！」女友補上這麼一句，大概是怕我失望。
「我知道，也有可能是妳的直覺較準，就再觀察看看……」
「但是話說回來，我想縱使是你爺爺喜歡人家也未嘗不可，都一把年紀了，是不可能會有什麼踰矩的行為，讓他心理上有個寄託，也是好的……。」
「嗯，妳說的有道理。喂，如果我們以後老了，我像這樣喜歡上年輕女孩……」我話鋒一轉。
不帶我話說完，女友在電話那頭就笑嗔道：「好啊！看你要喜歡幾個都沒問題，記得帶來給我鑑定一下…」
「嘿嘿，我才不敢，妳那麼兇！」
「我兇嗎？」女友輕哂。
「兇啊！所以……。」
那天晚上的通話，似乎把我和女友剛認識時候的那種甜蜜都找回來了，兩人肆無忌憚的拌嘴，絲毫沒有相識多年的那種淡然。結束通話後，我便在想若真能一起攜手到老不知有多好，然而數十年後真能保持感情不變嗎？坦白說我沒有這樣的把握，因為未來的變數太過。
到了五月份祖父複診的日子，那天我不待母親的呼喚，一大早就起身，大出母親的意料之外。當天，祖父也是早早就起身，同樣由我載送祖父到醫院去、同樣由那位護士出來協助、而同樣我故意地在離去時多攀談些時刻；我的打算是一方面讓祖父在自然的情況下和那位小姐多相處些時間，另方面我自己多觀察一下那位小姐，希望能找出她吸引祖父的獨特之處。不過，結果是無功而返，所得到的印象和前次絲毫沒有多大變化，讓我頗感失望。
次月，我本來也想再度載送祖父到醫院去，因為這已經算是可以拉近我和祖父距離的活動，而且也是唯一能讓我可以深入了解祖父的方式。然而，當天我必須參加某中學的教師甄選，於是便改由父親接送；那天在考場裡，一邊望著台下的評審委員、一邊上著不熟悉的教材、一邊在想著父親是否會察覺祖父的行為呢？
考試的結果，我落選了，試問哪有人會在試教的時候分心！當然會影響到臨場表現，無法獲得高分，更慘的是還受到女友的一陣數落。複診的結果，我不清楚，我也不敢詢問父親，深怕問了以後會讓祖父的秘密曝光。
但是祖父從那天回家開始，似乎精神就不是很好，我們都以為是天氣過熱所導致的困頓；而我更沒有進一步深入思索，因為當時我得面臨接踵而來的甄選，勢關我日後的生計問題，我不得不將全副心思擺在教甄上。
過沒多久，我終於順利考上一所國中，而差不多同時祖父也病倒了，根據醫生的說法，是因為身體虛弱加上感冒所導致的，由於狀況頗為嚴重需要住院觀察，因此在我們送祖父到醫院的當天，我們替祖父辦了住院手續。經過我和父母討論的結果，鑒於我需到校報到日期在八月份，而且看護費用所費不貲，決定不替祖父請看護，而由我來幫忙照料醫院裡的起居。
我連忙趕回家中收拾衣物，並到祖父房中替他攜帶換洗衣物。就在他的衣櫥裡，我發現了一個木盒，由木料透出來的顏色和光澤，我知道這個木盒年代久遠而且經常被祖父所拂拭，顯然頗受祖父重視。
在家中無人打擾加上我好奇心的作祟，我打開了木盒。木盒裡裝著幾張黑白照片和幾封信箋，這些照片所拍的對象都是同一個女孩，女孩身穿幾十年前的洋裝服侍，長得並不特別但都帶著微笑，更重要的是我竟然會對這照片裡的人感到熟悉，依稀在哪裡曾見過？
驀地，我憶起了，是那位護士！照片中人笑起來的樣子，以及眉宇間的神情和那名護士極為神似。一切的疑問都解開了，原來祖父會早起主動到醫院複診的原因，並不是喜歡那個護士小姐，而是她長得像祖父的舊識。
「然則相片中人是誰？」
我翻過照片，照片的背面寫著祖母的姓名和拍攝時間，我赫然一驚，原來這些照片是祖母的照片。過去我從來沒見過祖母的容貌，我曾經在唸小學時，因學校教學之需向父親乞照，父親說過祖母的照片早已亡佚，他也沒有任何照片保存下來，教我跟祖父借看，然當時祖父是一臉嚴肅的拒絕，理由也是他早已失落祖母的相片，而我因為得不到照片，擔心被老師扣分，眼淚婆娑了一個晚上，換來祖父一頓男而有淚不輕彈的斥責，最後才在父親答允寫過說明函給老師，我才破啼為笑。
現在，我才明白當時祖父原來在撒謊，讓我白白留了一個晚上的淚；不過，我現在並不怨祖父，反倒是可以體諒他的心情，也讓我原先對祖父和祖母之間的印象改觀。原來祖母在祖父心中是很重要的，所以他將祖母的照片仔細的收藏下來，不願借我看，或許是擔心照片被當時調皮的我污損了。
那麼，這陣子祖父的舉動也就不足為奇了，祖父不是去看病、不是去看護士，而是去看祖母。煞那間我感到豁然開朗，也感到釋懷，雖說先前誤認祖父喜歡上護士小姐，口頭上說著不在乎，然實則是有些介懷，否則也才不會不願同父母提起此事。
而那些信箋，封外寫著祖母的名字，想來或許是當年祖父母兩人的情書，所以我沒有細看，畢竟這是祖父的隱私，不便就這麼隨意。然而，這讓我猜想當時祖父和祖母相遇、結識的過程必定是十分動人的。
「有空，問問看父親，看他知不知道……？」我暗忖。只是我並沒有寄望太多，畢竟根據父親說的，過去祖父的管教很嚴格，也不輕易談他以前的事蹟。
回到醫院，將一切打點好，父母親便先行返家，我開始了照料祖父的生活，時間並不長，僅有短短的幾天，而且多數時間是十分無聊的，因為祖父不會主動和我交談，而且這場病消磨掉他大半的體力，縱然他想開口也不容易。
雖然在這段日子裡，我多是坐在病房裡，讀著自己的書，或是偶而出去透透氣、散散步，並只在母親每日傍晚送來晚膳時，有人可陪閒談外，其餘的時間僅是一個人與祖父沉默地相對，不過這卻讓我感到這是我一生中和祖父距離最近的時候。
幾天後，醫師認為祖父已可出院，只要小心照拂，並按時服藥、定時複診即可，我和家裡通過電話後，便自行替祖父辦理出院手續。等候父親來接時，我先安頓好祖父，心血來潮地朝高齡門診的候診區走去，我想再去見見”祖母”。
結果，在門診區等候許久，只見出來喚名的護士換了，經過幾名病患看診，我鼓起勇氣向該名護士詢問。
「請問一下，先前那名在這裡服務的護士小姐還在嗎？」
「哪位呢？」該名護士的眼光裡有些異樣，似乎把我當成了登徒子。
我故意忽略她的眼光，又說道：「我不知道名字，身材大概這般高、沒戴眼鏡、笑起來還蠻甜的……」我將貌似祖母的那名護士的樣貌同她形容。
「喔！是某某啊，她已經離職了……。」
「離職？什麼時候的事情？」我似乎有些失態。
「大概是月初的事情，聽說是結婚，到北部去了！」該名護士的笑容有些詭異。「你找她有事嗎？」
「不，沒事，謝謝妳！」我知道她的言外之音，但我不在乎，向她道過謝後，轉身離去。
原來早已離職，那麼父親帶祖父來複診的那次，她不就已經不在了。
「那麼！」我不禁啞然。我想我可以猜到祖父病倒的原因了。
「爺爺這次病倒的原因，並不是醫生說的是因為疲勞導致的感冒，而是因為精神上的萎頓導致的……。」後來我在電話裡和女友這麼說。
「你爺爺真是浪漫的人……。」女友則感嘆的回應。
「要不經過這件事，我還真以為我爺爺是鐵石心腸、不知變通的老頑固。」我笑道。
「你竟然這樣說你爺爺……」女友笑罵道，隨後口氣又嚴肅起來。「不過，講真的，阿義，你覺得我們有沒有可能像他們這樣？」
「果然…….」我暗忖。依女友的個性，果然和我一同想法，並問起我這樣的事來。我嘆口氣答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而你是知道我的，沒把握的事情決不會輕言承諾。」
「嗯…….」女友在電話那端默然。
我不等她開口，隨即又道：「但是，我佩服、我羨慕，我佩服我爺爺的毅力，我羨慕他們的感情，所以我願意努力試試看……。」
「真的？」
「真的，妳願意和我一起努力嗎？」我非常誠摯地這樣對女友說道。
又過了一陣子，我在晚飯間的閒聊中，趁父親心情愉快的時候，詢問他有關祖父和祖母的相識過程，父親搖搖頭說他並不清楚，只曾經有次聽祖父說他們是自由戀愛結婚的，至於過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這樣就夠了！」我心想。
若非經過這件事情，我心中對祖父和祖母的看法，仍像以往一樣，認為兩人之間必定有齟齬，現在全部都清楚了，我對祖父的看法大大地改觀。
後來，祖父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出入醫院的次數更為頻繁，而且祖父變得更沉默，眼神也失去原來的神采，那山巖一樣的容貌，已然不再，逐漸像那斑駁風化的腐石，等待最後的崩解。
我們都因此感到憂心，父親更直言，或許祖父度不過冬天。不久之後，在入冬的第一道鋒面南下時，父親的預言成真了。
那天清晨，祖父昏迷在浴室裡，經送往醫院急救無效，死因為腦血管大量出血。
很奇妙的是，我雖然感到悲傷，但是卻參雜一些喜悅的心情。我為祖父感到開心，因為他終於可以見到我的祖母，他所心愛的人，為此在我的堅持下，我把祖父衣櫥中的小木盒隨著祖父的遺體，一同放入棺木之中，然後火化。
我想我不需要這些相片來增加祖母的印象，祖父已經在人生最後的旅途上，替我描繪出最美好的祖母。
「一個能夠被祖父這麼深愛的女人，一定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這樣的人成為我的祖母，我夫復何求?」
因此葬禮結束後，當女友問起我時，我如此的答覆。而這，就是我對祖母的印象。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均屬巧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