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倩決定不再等待，她現在已不是那麼金貴了，不能擠，不能碰……她低著頭，默默地往公車門口湊，很快她就被擠到旁邊了，她挨著車門把腳踏上去，身後有人一用力把她擠上去了。
車門關上了，她站在車門最低的臺階上，夠不著扶手，夠不著欄杆，夠不著吊環，身後還有人她也沒法扶著門，她在人群中保持著平衡。
下一站到了，趁著上下車的人的湧動，她盡力向一個女人擠過去，站到了車廂中央的位置，仍然夠不著扶手和吊環，她只好伸出手撐在車頂上，面前的女人正對著她的臉，朝她笑了笑，抱怨著說：
“把人給擠成什麼樣了……”
這沒什麼可抱怨的，互不認識，唐倩沒有回應她。
又到下一站了，面前的女人要下車：
“咱倆換換，來。”
女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裏推，側著身子從她身邊擠出去。唐倩看到上二層的樓梯口那裏沒有那麼擠，她往那裏擠過去，終於寬鬆一點了，她抓住欄杆。
隨著有人上下，她挪到了樓梯口下靠窗戶的地方，這裏不會被擠到了。外面燈火輝煌的樣子，在斑斕的燈光中陰和暗都不見了，看起來比白天還要繁華熱鬧一些。空氣中飄來沸騰的火鍋的香味，有的店門口很多人坐在塑膠凳上吃著店家提供的瓜子等位。她不想看到什麼，眼睛對著窗外放空自己，讓自己的眼中看不到景象。
下車的時候，她考慮吃點什麼。一個人倒是簡單，不過第一天上班，有合理的理由犒勞一下自己，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呢，她什麼都不想吃。她伸手到包裏拿手機看看時間，也許再過一會，感覺到餓了的時候就有想吃的東西了。
手機沒在。她打開包，每個拉鏈都拉開，每個隔層都找了，包並不大，手機在不在裏面摸都能摸出來。
衣服口袋裏也沒有。她記得下班的時候拿上手機看過時間，第一天上班，不要太早走，也不要太晚走，然後，她放進包裏了。
那麼，手機丟了。好在那只手機是在和那個人分開之後買的，一點都不必留戀。但她還是感到懊惱，一定是在公車上丟的，她其實很注意，上下車，在車上的時候，一直都把包擺在前面的，周圍的人……每次在公車上她都避免和人面對面地站著，今晚也是，除了，那個女人，她回想著那個女人對她一笑，她回想起從上車的時候看到那個女人，她就一直不耐煩地挪動著位置，現在想起來，她那不耐煩可能是裝的。
這幾個月租房子，找人，找工作，她的卡裏和現金加起來只有不到兩千了。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離發工資還有兩周，她剛進入公司沒多久，工資應該也沒多少。
她想到禍不單行，倒楣起來真的就沒有個止盡。車上那麼多人，有的是日子過得富足的，有的是日子過得平穩的，為什麼要挑她這麼個倒楣蛋來偷？她更沒有心思吃飯了，走著走著就回去了。
房子租下來還沒有好好收拾過，一直在東奔西跑，城市裏鄉下來回跑幾趟，終於死心了。死心了嗎？她不知道，她只是需要安穩下來了，她得先養活自己。把包扔到沙發上坐下來，她仍然無心收拾房間，這些事之前都是和那個人一起做的……怎麼會是她孤零零一個人，怎麼會是這種結局？她捂住臉，不止眼睛，臉上也需要揉搓一下才會不那麼幹澀和僵硬，才會不需要眼淚來滋潤。
房子裏有電視，有DVD機，有她從千裏之外捧回來的音箱，但是她沒有了CD，沒有音樂，沒有人……她曾經有一個那麼好的家……
她不想一個人待著，她拎著包又出去了。
街上有賣手機的店。可不可以不用手機？丟失的手機裏的電話卡不是本市的，裏面的聯繫人也都是她所要遮罩的人。她拉黑了很多電話號碼，但是總有她想不到的號碼打過來，有她想不到的人發信息過來……那會省去很多事，耳朵清靜，心裏也會清靜很多。她還給一些人留過這個號碼……不重要了。有別的辦法的。
一個人吃東西經常有些不好選擇，想要適合口味，又不要太貴。不過今天的口味有點奇特，她想找一家店裏菜裏都散發著油煙味的小炒館，可是偏僻幽暗的小街上也都是流程化的便餐和簡餐，聞起來也不錯，她咽著口水，在猶豫去哪一家。
燈光暗處的牆角突然躥出來一個人，唐倩被嚇壞了，她一眼就看清了她的全貌：手臂撐在地上，她就是用手臂撐著地躥出來的，速度居然這麼快，腿像樹枝一樣折成不可思議的角度，齜牙咧嘴，沖著她低吼了一聲。唐倩真的跳起來躲開了，禁不住誘惑似的又扭頭看了看，她沖唐倩笑了，她笑起來的樣子更噁心，可是那也是笑容，唐倩在猶豫要不要回應給她一個笑，可是她臉上的肌肉都僵住了。
她心情很不好，為什麼要讓她遇到，那個女孩怎麼不去死，沒錯，雖然身體和表情都像抽象畫一樣，但還是很明顯能看出是個女孩，應該只有十五六歲。才十五六歲的一個女孩就這樣了，她怎麼不去死？唐倩殘忍地想到，從她齜牙咧嘴的表情和含混不清的低吼來看，她神志也有些不正常，大約是，連死都不會吧。
有家店門口老闆招呼她：
“美女，吃飯了沒有，餓了吧，來吃碗炒麵，炒拉麵炒削麵都有……”
這時候飯點已過了，人不多，唐倩走了進去。


公司在業界口碑不算好，靠著行業在這幾年的興盛才能在市場上佔有一席之地。這家公司最為外界所詬病的就是對於員工的苛刻，重行政管理輕基層人才，專案在創新方面一度缺乏創新度和競爭力。據說最近在同行業公司的競爭壓力下，員工待遇提升了不少，但還是有不少差距。唐倩很久沒上班，不知道具體的情形怎樣。
不過這是相對於位居業界前列的公司而言，唐倩本來對於這家公司是不抱希望的。她只是想找份工作，公司和職位都不挑，胡亂應聘了幾家，而她的學歷和經歷都不相關。反倒是這家公司，她有過一點策劃相關的工作經驗。她很聰明地沒有申請策劃部而是行政部的職位，這樣她的資歷不是短板而是一項補益。即便如此，少得可憐的工作年限也不足以讓她應聘成功，她知道自己容貌讓她得益不少。這幾年的經歷，以及對那個人的模仿，她就愛那個人那樣的，不知不覺就學著了，讓她顯得沉穩內斂，美而不張揚，這算是老天爺賞飯吃吧。
剛上班沒多久，公司發了全員郵件，鼓勵員工在專案上提出自己的見解和方案。行政部門在這家公司是更重要的部門，但是唐倩覺得，要想有好的前景還是需要在專業上有所突破，不能把時間和精力耗費在人事上。這封郵件讓她有了一個職場的目標，她抽空在網上查詢一些行業近況，市場需求。
剛剛進入公司，不僅同事是陌生的，工作也是陌生的，她儘量想融入同事的團體中。一位同事剛去吃過喜酒，包裏有一袋糖，為了不讓自己三歲的孩子發現了要吃，她在辦公室把糖分給了同事吃。
“來小唐，吃塊糖，長得真甜，越吃越甜。你們發現沒有，我們辦公室新來的小唐，長得是真好看。”朱雨玲說。
“還用你說，這還用說嗎，我們沒說是覺得這不用說，長了眼睛就能看見的……”韓琦說。
唐倩笑笑，跟朱雨玲道了謝。這給了她啟發，她說話有點笨嘴拙舌的，不過她可以時常帶點小零食來分給大家吃，以此來拉進關係。關於她的相貌的誇讚，她聽過很多了，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漂亮。
朱雨玲靠在唐倩的桌邊吃著糖：“小唐，之前在哪里上班，你這樣的美女，結婚了沒有，肯定有一大排男人搶著追你。”
一聊天唐倩就感到了局促和緊張，這些常人眼裏尋常的話題對她來說是不可觸碰的禁地，她支支吾吾地，在行政部辦公室裏，通常是沒有需要很專注的工作內容的，就是說，大家可以一邊工作一遍聊閒話，她要怎樣在這樣的環境裏待下去？
“喲，小姑娘害羞了，哈哈哈……你不會，還沒……你多大了？”
“這你可搞錯了，我看過她的簡歷，人家三十二歲，離異……”趙威脫口而出。
唐倩不在乎離異，但是她在乎自己曾經結婚，和一個男人……那是她極力避免想到的事，想到時恨不能割除的一段……那是割裂她人生的一段經歷，從此幸福和承載著她所有幸福的那個人啊……唐倩的淚水奪眶而出。
桌面晃動了一下，朱雨玲離開了她的辦公桌，她回過神來，趕緊擦眼淚，這引起了朱雨玲的注意，
“哎喲，你哭了，趙威，你這嘴……你把人家小唐惹哭了……”
“對不起對不起，小唐，真對不起，我這就是……不經意就說了……”
“沒……沒關係，沒關係的……”唐倩說。是真的沒關係，她不是他們以為的原因哭的。
“那個韓琦，把紙遞過來。別哭了別哭了，真是的……”
韓琦把紙遞過來，朱雨玲抽出幾張要給她擦，她趕緊接過來自己擦。
“我也看過的，你真是的，這是能公開拿來開玩笑的事嗎？”韓琦也責怪趙威。
“沒事的，沒關係的，我真的……這個沒什麼的，我都放開了，走出來了，放下了，真的沒事。”唐倩說，她哭是因為想到那個人了……
“真是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一順嘴……”
“好了沒關係。”
“這事以後都別提了，也別說出去了，公司裏應該只有我們看到過她的簡歷。”韓琦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
“好了沒事了，你們別當回事了，我只是……算了都過去了。”唐倩說。
“過去了過去了，什麼人啊，這麼好的女孩，讓他打一輩子光棍！”朱雨玲也回自己辦公桌了。
恐怕要單身一輩子的是自己，唐倩想，男人，再找一個結婚可容易了。
“你們看到郵件沒，又來蹭點子用了。”韓琦說。
“就是，每次要全公司提創意，提想法，提出來又不給獎金，用上的連個名字都沒有……”
這封郵件發出來已經兩天了，他們這個時候談論，只是要轉移話題，不過唐倩留心了。
她住的地方沒有電腦，下班後也不好留在公司太久，她到網吧去繼續查資料，做筆記，漸漸地有了思路了。她不是完全沒想法，脫離職場這麼多年她偶爾還是有關注的，去網上查資料是為了讓思路更明晰一些。
回去後筆記上有些部分她有點模糊了，她想到自己還是需要一部手機的，她算了下發工資的日期和數額，她大約可以買一部一千元左右的，她只需要打電話收發資訊上一下網，一千元左右的夠用了。在網上查了一下這個價位的品牌款型時，漸漸把標準提升到一千二，一千三，下單買的時候把標準提升到了一千五。還有幾百塊錢，她對生活要求比較低，足夠用到發工資那一天。
在辦公室哭起來很丟臉，也會讓同事對她有不好惹太嬌氣太矯情的印象，她買了一些零食，裝作是帶多了分給大家吃。
“謝謝了，下午這個點，還真有些餓了。”趙威說。
“人家女孩子吃的東西，不是管餓的，是管嘴饞的。”朱雨玲說。
唐倩想再問問之前公司鼓勵員工提交創意的事情，
“那個，提交創意的事，你們都不打算回復嗎？”
“回復，不回復是對公司的事務不熱心。”趙威說。
“隨便說幾句就好了，也就新員工會認認真真去做，老員工都知道的。再說了，有專門的策劃部，我們這些專業方面的外行，參與一下就好了。”朱雨玲說。
“你們往常提交，都是怎麼回復的？”
“隨便說點想法就好了，你剛來，最好說多一點，表現一下。”朱雨玲說。
唐倩有了主意，她猜測大家回復郵件都是比較隨意地，所以不會被重視，用到了也沒有獎勵或表彰。她要認真做一份完整的策劃案，一個是表現一下自己，一個也是鍛煉一下自己。
新手機到貨了，她從個人帳號空間裏下載了那張兩只手戴戒指的照片，存為手機圖庫裏的第一張圖片。技術開發日新月異，有不少的新功能，造型和顏色也是她喜歡的，愛不釋手了一兩天。到通訊公司營業部辦了新的電話卡後，第一時間就給一個銘記在心的號碼發了資訊，告知自己新的電話號碼。但是她知道是不會有回應的，那個號碼她撥打了無數次了，得到的回應是“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她忙於工作，花了一周左右的業餘時間，她的策劃方案基本上成型了，沒有電腦給她造成了很大的不便，接下來是要錄入到電腦裏，在辦公室是不方便的，被同事看見她做得這麼完整和詳細，可能會引來猜忌。空閒的時候她用手機輸入一些文字，晚上到網吧去整理和錄入，製作表格和文檔，存在自己的個人郵箱裏。
在回復郵件的時候，她也用了點小心機，一般這種是單獨回復給策劃部，抄送給總經理，她選擇了回復全員，這樣全公司都知道了她提交了一份完整的策劃方案。辦公室的同事當然也知道了，這無所謂，只要在製作過程中沒有受到干擾。大家誇了她幾句專業能力，沒有多說什麼。



更大的麻煩來了，發工資那天她整天盯著郵件查找發薪通知，下班後去卡上查詢，新開的工資卡上只有開卡的十元，沒有金額入賬。第二天仍然沒有，第三天，同事在辦公室談論工資到手沒幾天就都安排掉了，她有些慌了，跟同事說她怎麼沒有收到工資。
“你沒有嗎，郵件也沒收到？”
“可能是新入職，積累到下個月發。你打電話跟財務核實一下。”
她拿起電話，同事幫她找到了財務部的分機，財務部的答復果然是這樣的：
“哦，你們這一批新入職我們申報還沒下來，沒關係的，你的工資累記在下個月一起發。”
那她這一個月怎麼辦？這個當然不是財務部，也不是公司考慮的事情。她清查了自己所有的錢，手頭上的現金還有兩百二十多元，加上幾張卡裏的錢共有三百六，她要靠這三百六十元撐過一整個月。必要的日常開銷，水電煤氣，她一個人這方面的用量也不大，上次充值的應該可以用到月底；電話卡辦理的時候充了五十元花費，她幾乎沒有什麼電話，這個足夠了；公交卡要再充次錢，此外就是吃喝了。
她回到這座城市也沒有多久，一個人也不好存儲多少食物，米都是在菜市場三斤五斤買回來，超市裏十斤的袋裝米她拿不回來。清點了一下，冰箱裏還有一塊肉，米大約能吃兩三天，還有一點零食。
平均每天能有十元的生活費，中午在公司吃飯，買一個素菜都不夠，那就沒有辦法，中午只能不吃了。理由倒是好找，就說自己減肥，雖然她不胖，最近一段時間心力交瘁，倒是有些消瘦，不過每個女人都減肥，她要保持體形，這能說得過去。
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速食麵，按三十天計算，中午即使不吃，晚上一包可能不夠吃的，所以還是要準備一日三餐九十包。到超市後，最便宜的大約兩元錢一包，這就要花掉一百八，不過後來她看到了掛麵，搞特價的才四元錢一包，足夠她吃兩到三天的，而且下班回家，自己放點青菜加點作料煮來吃或許更香，跟速食麵交替吃還能換換口味，這下可省了一些錢了，如果買麵粉呢，那可以省下更多了……味道的話，她買了兩種口味的醬，吃面的時候拌進去一點。營養的話，她可不想因為營養不良暈倒，她買了可以存放的土豆，便宜又有營養的雞蛋……
半個月後，公司發了全員郵件，表彰了她提交的策劃案，經策劃部討論認為是一個完整的方案，雖然不夠成熟，但是很多創意是可以沿用的……為了表彰她個人同時激勵全體員工為公司出謀劃策多做貢獻，特別獎勵唐倩五百元獎金，在下個月隨工資一起發放……
這時候，唐倩已經被面條整的快要崩潰了，她從網上查麵條的各種做法，她自己也想了很多辦法，煮熟了用油炒了吃，炸豆瓣醬拌著吃，煮成糊糊吃……中午在公司什麼都不吃不僅下午餓得受不了，同事看見也不像話，她買了蘋果或者黃瓜中午充饑。實在受不了了，她買了米做了飯，下飯的還是青菜和醬菜，和麵隔開吃。剩餘的錢只有五十了，她去買了一包衛生巾，接下來一個星期她都不敢添加蔬菜和買新的作料，為了更好地吃掉面，她只能讓自己餓得更厲害，饑荒的年代，餓得不行了的人，吃什麼都會很香的。
禍不單行，她心煩意亂，心情煩躁，在屋子裏轉身的時候摔了一跤，她站起來後怔怔地發愣，這都能摔的，地面乾燥，沒有雜物，可見是衰到家了。然後身上疼起來，膝蓋磕破流血了，右手撐到地上時劃過地磚縫磨破流血了，還好都是皮肉傷。
還剩下三天的時候，她把剩下的二十多元錢買了肉回來，做了頓飯吃。然後用肉加料加蔬菜豆腐燉了一個小火鍋，應該夠吃到發工資了。這時候她做了一件可笑的事，對面朱雨玲把買東西找回來的幾十元錢隨手放在桌上，她發現後，直直地盯著看，等她回過神來時，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她其實不用這麼辛苦，以手頭不便向同事借點錢渡過難關沒有問題的，她只是因為月初有了安排，她覺得自己可以應付下來，事實上她也做到了，不過中間有一段時間有點難熬罷了。
財務部郵件發過來了，下班後到卡上查看，她從來沒有像這樣看到錢感到這麼踏實，欣慰，從前也有過困難的時候，有很辛苦的時候，但那時候有個人和她一起，她根本就沒有把那些當做一回事，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過。她還是需要那個人的，但那個人已不需要她了……沒有人需要她。
然而她需要她。即使是痛苦，是傷害……發工資的這個週末，她又去了那條街，那家餐館……


唐倩淘回來一臺二手電腦，裝了網路，下載了音樂和電影，接上了音箱開始了美美的享受。
連同上個月的部分工資，加上五百元的獎勵，她到手有六千元左右，下個月正常發放應該有三千，試用期過後是五千，年底雙薪，這是面試的時候瞭解到的薪資水準。按照她上個月的消費情況來看，三百元可以撐一個月，她看著鏡子，是消瘦了很多，但不是上個月瘦下來的，她現在這樣子跟那個人好像……就這樣保持下去，生活費翻一倍六百元，吃的就不用那麼單調和膩味了，就可以過得很富足了。除去房租物管水電氣電話交通這些，每個月存下四千元應該不是問題，一年算四萬，十年四十萬，那時候，她也老了，四十萬養老應該差不多了……
怎麼就想到養老了？三十二歲，她活著，就在等死了嗎？不，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有愛情，她只要愛情，然而愛情……她不敢去想到，沒關係，她有愛情，有，就不用想，也就不用怕了。
她做的策劃方案在隨工資下發了五百元的獎勵之後，也沒有了其他消息。行政部單獨在一間辦公室裏，她也沒有機會跟其他部門同事有過多的接觸和交流，不知道自己的方案有哪些是可行可用的。
她漸漸覺得，行政部只是一個閒職部門，每天就打打檔，飲水機水用完了打電話叫人送水，植物蔫了叫人維護，員工請假的條子完全可以到人事部批，員工報銷的發票也可以直接到財務報，這些到行政部來簽一道字完全是冗餘。
就這樣，唐倩的生活和工作都進入了一種無欲無求的狀態，時間久了，辦公室的同事也熟了——就四個人，每天早九晚五，比他們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還長——上班常常會聊點公司八卦，比如總經理老婆是韓國人，帶著小孩回韓國了，總經理目前是准離婚狀態，也會聊到各自的家庭狀況，朱雨玲抱怨自己老公抽煙太多，韓琦說那是人家抽得起，朱雨玲繼續抱怨家裏煙堆滿了一櫃子，七八百一條，那個錢用來買點什麼不好，偏要送煙。她老公比她大十幾歲，是市醫院的科室主任，據說正在往院層領導職位上爭取。他們對很多員工的個人以及家庭情況都很瞭解，除了唐倩的。
她不想說，也不想聽，更不願去想。她覺得需要一副耳機。
“小唐，你這就，沒想過再談了？你沒有同學朋友嗎，他們不幫你介紹？”
兩位男同事出去辦事了，本來是唐倩要出去的，天熱外面太陽大，趙威主動代替她去了。兩個女人在一個房間，朱雨玲想要聊點女人間的話。
這話題很正常，可是唐倩不是正常人，從前有很充足的理由：還年輕，還早，要工作，要創業……現在這些理由一個都說不通了，近段時間她要麼焦頭爛額心力交瘁，要麼心灰意懶意氣消沉，還沒有考慮過怎麼應對這樣的話題，和事件，時間久了，總有男性會來靠近和追求的。
“我這個……還不想，我剛剛，安頓下來……”
“沒事慢慢來，過去的就過去了，別老想了。不過我真的是想不通，你這麼漂亮，長相性格都是一等一的，你老公……前夫，怎麼就會跟你過不下去？”
唐倩也沒有想過如何應答這個問題，比較合理的猜測會是，她長相性格都好，男方應該很滿意很知足才對，離婚大概率是因為她不忠。她想到上次提到這事她哭了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人提了，要不要再哭一次，既不用回答問題，又能避免再次被問到。
“他打人。”她的手在滑鼠上摩擦到了，還是有些疼，這讓她靈機一動。
“你怎麼……哎喲你真是，難怪一提到你就哭得，你肯定是太軟弱了，你長得就柔弱，你得找個懂得疼你的男人，你肯定是太傻了，太單純了，被別人花言巧語哄到手的吧？對男人啊，千萬不要心軟，你肯定是心太軟，我跟你說，我們家那位，年齡比我大，錢比我掙得多，社會地位比我高，怎麼樣呢，在家裏我說一不二，就拿抽煙來說……”
唐倩聽到“柔弱”的時候就想到了那個人，那個人比她更柔弱，可是好堅強，又美又強……後面不知道朱雨玲是在教她對付男人還是在炫耀自己的婚姻生活，辦公室同事也常捧著她說話，她上幼稚園的孩子過生日請全班同學到餐廳吃漢堡，這確實有點值得炫耀和吹捧。
試用期滿的時候，策劃部的經理曾志遠來找她談話了：
“我跟你們行政部的頭已經交流過了，跟老總也談了，你的能力，不應該在行政部做那些打打電話，發發福利品的工作，你上次提交的策劃案非常完整，我們在外面招聘策劃人員，公司裏有一個現成的人才，不如直接掉過去。你把手頭上的工作交接一下，下個禮拜就到我們策劃部上班，辦公桌和電腦都給你配好了。”
“我的試用期……”
“放心，薪資會按照正式員工的標準發放，不過到了策劃部，你還是要多努力學習，儘快上手。”
這是通知，沒有商量，曾志遠在業界很有名，唐倩只是一個小員工，從行政部到策劃部是向專業方面升遷了，所以不必徵詢她的意見。唐倩當然也不會反對，她學了四年財會，畢業時注會證都沒考，前一份工作去做策劃只是出於對文字工作的興趣，做了之後才知道商業化的策劃其實和文字也沒有什麼太大關系，策劃部有資深的策劃人和充滿激情的小青年，她有些不明白怎麼會需要她。
行政部沒有什麼工作可交接的，檔都是共用的，只是桌上的一些辦公用品留在原位就好了。
同事恭喜她：
“有顏有才，小唐真是人中龍鳳。”
“她要是不被婚姻耽誤，早就出人頭地了。”
“嗨，那就別提了，現在也不晚，她雖然年過三十了，跟策劃部招來的那些畢業生有什麼差別？她還更顯小……”
唐倩聽過他們怎樣互相吹捧，她不明白同事間何必如此吹捧，當然也誇過她漂亮之類的，不過這次連“人中龍鳳”都出來了，不是親耳聽見，她都不相信同事間會用到這麼誇張地說詞，讓她感到肉麻。她連連道謝，稱他們在管理崗位上，是技術崗位的人都歸他們管理，拿上自己的私人物品，從那間辦公室出去了。
從四人一間的辦公室調到了策劃部的大辦公區，這讓唐倩少了很多私密感和安全感，衛生巾之類的都不敢放在抽屜裏而是放在包裏，耳機買來並不多餘，即使有時候沒有聽音樂，戴上耳機也是一種保護，眼睛盯著顯示器，耳朵與外界也有了一道屏障。
看到了在實施中的策劃方案，她明白為什麼調自己過來了。這是一個全新的方案，格式，結構，內容比她做的豐富，有條理，而且貼近市場。但是，細看下來，幾個核心部分的創意都是她提出的，如果她不是這家公司的員工，兩份檔對比可以認定剽竊的那種。
她被當做新員工來看待，做一些輔助性的工作，還安排有同事帶她。很幸運是位女同事，看上去就比她小，但是跟其他同事一樣叫她小唐。既然如此，她覺得還是要好好工作，即使她對前途沒什麼概念，錢總是好的，多漲點工資也不錯。
關於錢，她想到要把工資卡裏的錢取出來，專門用一張卡來存錢，工資卡裏只留下每個月的開銷。她到ATM上存錢的時候，看了下餘額，有十六萬多。
這筆錢嚴格來說不是她的，她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八個月的婚姻……那個男人很平常，但不算差勁，問題只是他遇到的是她……讓他去怪王霞吧，她是把對王霞的憎恨報復在了他身上，當然他也沒少帶給她痛苦，幾個月被強姦的日子……她不願再想起王霞的名字，賠錢把女兒嫁出去，就為了不讓她和女人在一起……最後一次了，錢轉過來，之後不會和那件事再有半點瓜葛，不再憎恨，她不願再想起。
她看了一眼到賬日期，不禁懊惱著笑了。到賬的時候正是她最艱難的那個月，最難熬的月末，她覺得這要是講給那個人聽，應該就不會責怪和心疼她，而是會被她氣笑了，像她自己一樣。
對她來說工作是上了一個臺階了，善於言辭迎奉的人做行政更合適，她更適合安安靜靜做點文案，處理文檔，喜歡倒也談不上，她也沒有想要怎樣的前途。
中午同事叫她一起出去吃飯，她本想一起去的，跟大家多熟悉一下，但是她想起昨天，上次，每次大家一起去吃飯，都要耗費很長時間。中午正是高峰期，餐廳上菜慢，他們人多了，一個菜上來幾口就吃完，然後坐著等下個菜，男同事甚至在等菜的時候點上一支煙，跟服務員抱怨催促……加上大家一起邊走邊聊路上的時間，有時候要花一個小時。
“啊，我不去了，今天手頭上事情比較多，中午趕一下。”
她坐回來，乾脆等一會，這時候哪吃飯的人都多，隔壁樓的地下超市人也多。工作確實比較繁雜，她為了能儘快學到新東西，大小事都不計較，安排什麼做什麼，還都儘快做完，不過也沒必要中午的時候趕工作。有一部交響樂還在下載，她在網上隨意翻了翻，打開一本電子書看了一段，覺得百無聊奈，準備出去了。她想到現在出去可能還是要排隊，於是決定先去趟衛生間。在衛生間那裏，一個女人從裏面拐彎出來的時候，順勢甩了一下頭，揚起臉，看到唐倩出了一下神，唐倩心動了一下。
甩頭抬眼的動作很撩人，但主要是，那張臉動人……公司常有客戶合作單位政府部門甚至同行來參觀交流，不知這位美女是哪個單位的，很遺憾不能認識……見過就好，她們不可能認識，認識了人家又不一定是她這樣的，是她這樣的她也不會去追……
從衛生間出來，她決定還是回到工位把那段書看完，看了一會，發現沒看進去，心思不在書上。那個女人看到她的時候愣了一下，所以會不會……不會，人家剛從裏面出來迎面碰到一個人，意外了一下而已，再說自己這長相，很多人看到都會多看一下的。她平復了一下心情，還是去吃飯，回來休息一下，然後工作，下班。
在她走出公司的時候，透過玻璃門又看到那個女人了，像是在等什麼人。會不會是她也想再看到自己，所以在外面待著？唐倩心裏怦怦跳起來，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和儀態，向外走去。
那個女人盯著她看。不會真是在等她吧？唐倩感到緊張了，強作鎮定，從她面前走過，走下臺階，走到街邊，才鬆懈下來。怎麼可能，自己就算再漂亮，也不會有人看一眼就來搭訕，何況哪有那麼多喜歡女人的女人。走過了街道，她回頭看了一眼，韓琦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了。她嘲笑了一下自己，放鬆了心情向隔壁樓走去。


下載的音樂是馬勒的第九交響曲，馬勒的交響曲她聽過索爾蒂指揮的全套，不過是音頻，這次下載是阿巴多指揮的視頻。她把檔拷貝到電腦裏，打開音箱坐下來聽。
很快她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兩個主題的交錯中她感到一種生澀，生澀的生命狀態，在第一個高潮部分，她的感受並不強烈，反而是微弱的，難以名狀的，仿佛柔弱的青草葉的鋸齒在身上拂過，手臂胳膊肩膀，然後是大腿，一陣陣地發寒，她都能感覺到汗毛豎起來頂著衣服了，衣服的摩擦讓生澀的感覺更加明晰，仿佛，她看著自己的手和手臂，草葉可以鋸開皮膚嗎，草葉，可以鋸斷手腕上的血管嗎……
她會掙扎嗎，她都想像出自己躺平的樣子，遺憾的是得要她自己來鋸，她無法盡情享受，好在草葉夠柔弱，可以鋸足夠長的時間，讓她有足夠的感受破裂，釋放……
她停下了音樂，從網上找這部音樂的資料。她幾乎不看關於音樂作品的介紹資料，這是那個人的觀點，文藝作品是不可解讀的，所以她不僅不看別人對於音樂作品的解讀，她自己也不試圖去理解音樂。匆匆掃了一眼打開的頁面，文章開頭重複了關於第九魔咒的傳聞，她繼續聽音樂了。
這時候，她沒有了感受，她只是在，認認真真地，她覺得，這樣的一種美，音樂的美，人的美，女人的美，那個人的美，只有死亡，才能真正的擁有，只有死去，才能表達出對那份美的真正愛慕。當她擁有那個人的時候，她擁有著愛與美的時候，她想到過死。在她最幸福的階段，和最美好的那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感受到了，愛，美，死，三者是一體的。她倒來一杯酒，一口喝完了，索性拿著瓶子喝。如果，在擁有那個人的時候，死去會怎樣，那樣就是永遠擁有了，可是在擁有的時候，怎麼會想到死呢？
在喝了酒的情況下，死去算是怎麼回事呢，她喝酒，原來是因為怕死。那會是怎樣可怕的一件事？她起身去廚房，那些刀太大，太粗苯，沒有美感，她有一把粉色的修眉刀，她到衛生間鏡前，從化妝包裏拿出來，回到音樂中。
死亡是一種狀態，是生老病死之中的一種，她把刀貼在手腕那裏，青色的血管很清楚，她的皮膚白，修眉刀很不錯，粉色也許不如青色和皮膚的對比強烈，但看起來很和諧；修眉刀雖然不像草葉柔弱和細微，但也有鋸齒，她用力按下去，滑動刀片……有血出來了，細細的一股順著手腕流下來，很美，滴到桌上了，桌上的血就不美了，她慌忙伸手去拿紙擦桌子，紙上的血也不美，而且很噁心，她擦掉了手腕上的血，起身去找創口貼。上次膝蓋磕破的時候沒有創口貼，後來她就買了一些回來放著了。

天冷了，她需要買些衣服，她帶來的衣服不多。在購物網站上她之前存放的一件衣服顯示缺貨了，看到的時候不是很想要，現在缺貨了，她覺得很喜歡，找同款裏面沒有，搜品牌搜出來一大堆別的款式，她想到，搜了一下那件衣服的貨號，果然搜到了，而且價格比她之前看到的便宜將近一半，還不止，大約只有三分之一，看商品說明是尾貨，她是在去年的時候存放在購物車的，到今年就是舊款了，門店大約就淘汰了。
收到的時候很滿意，而且她省下了好幾百元，她穿上衣服出去逛逛。冬天的陽光顯得很冷漠，但是這點冷漠的光和熱就足夠吸引人的嚮往之情了。再過些天是會更冷漠了，身上暖洋洋的，隨它怎麼冷漠，不還是有暖有亮嗎，唐倩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感到自己有些好笑。
在走過一處牆的拐角時旁邊有些動靜，那個乞討的女孩又向她躥過來，嘴裏發出聲音，唐倩轉臉看看她，她說：
“哇，你好……”
後面唐倩聽不清，她說話像她的表情一樣，她的表情像她的身體一樣，扭曲。第一次見到被她嚇了一跳之後，唐倩又見過她幾次，不過都是遠遠看見她就避開了，並且因為自己有期望她死去的惡毒心思，她也避免讓自己想到她。這次在陽光下近距離遇見她，唐倩仍然……第一次在陰影裏看到的是整體，這次她注意到了她的臉，她似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在發聲的時候嘴角會突然垮掉，她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語言，她發出的聲音並不是她想說的話。唐倩不想看她，不過她對她笑了一下，走開了。
她曾經期望她去死，她自己手腕上的傷口，癒合的地方還是鮮紅的顏色。美與殘，生與死，她和她，簡直是一部作品，像極了馬九裏幾個主題的交纏。她厭棄那個女孩躥到她面前，那個女孩羡慕她的美貌和健康，這兩者是一種對等的關係。
買了點菜，她匆匆回去了。
她聽過馬勒的全套，還以馬九為背景寫過一個小故事，大約就在四五年前吧，奇怪的是她居然都忘了。這段時間她慢慢想起來，她寫的那個小故事裏，是主人公在馬九的音樂聲中，從樓上跳了下去……這部作品確實有死亡的主題，她想知道，是不是只有這部作品散發出死亡的魔力，她是不是只會在聽這部作品的時候受到死亡的感召。
那麼熟悉的感覺……她想起了血流下來的情景，又細又柔，而這樣的音樂裏，應該有噴湧，汗毛豎起來了……以及，粗糙的手段，水泥塊，岩石，柔嫩的肢體，交替，摩擦……
挺過了第一樂章，沒有的，音樂本身還有幽默的成分，是她自己的問題，還有俏皮可愛，如果她不以陰沉的心緒忽略掉的話，在第二樂章，她聽到了那段精彩的進行曲。第三樂章的開始後，她嘲笑自己了，她在以一種愚蠢的方式聽音樂，任何具體的景象都是對音樂的誤解，死亡豈是這麼膚淺和表面的東西，靈魂交付與音樂徜徉於美與死亡才是正當的。她觸摸了一下死亡的皮毛，這足以令她自豪了。因此在第四樂章的時候她是懷著對死亡和自己的崇敬來聆聽的。
第四樂章讓她想到了布魯克納的第九交響曲，她打算再聽聽布魯克納求證一下，這時候響起了敲門聲，很大的敲門聲，她專注於音樂，這麼大的聲音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她帶著幾分不悅起身去打開門。
“你在幹什麼，搞什麼鬼，這麼大聲，週末我們想多睡一會呢……”
唐倩慌忙道歉，轉身去把音樂關掉，回頭繼續道歉。
“你住的不是別墅，現在都是這種居民樓，你怎麼能這樣放音樂呢，左鄰右舍都是人，上班的上學的都想著週末睡個懶覺，你這麼自私，年紀輕輕一個小姑娘完全不會顧及別人，你要是個男孩子我就抽你了，要放縱你找個有錢人別墅去隨你……”
“對不起！”
唐倩說完關上了門，很顯然這更惹惱了對方，外面繼續敲門，她大聲回應道：
“好了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
坐到沙發上，聽著門外繼續嚷嚷了一陣子，總算安靜了。可是她卻無所事事了，剛才的情境被破壞殆盡，當然這是她的不對，她想到了耳機的好處，她應該買副兩千的耳機，那也不好，耳機是把聲音灌進耳朵裏，音箱是讓她置身音樂之中。這對音箱，就是她留存的愛了。
她和她視若珍寶的愛情，在那個乞討的女孩看來，可能會是一種扭曲和變態的存在，是一種應該死去的東西。
這樣挺好的，她覺得，她是她，那個女孩是那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