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月 29, 2022 10:06 am
寒假裏有兩件事讓楊明敏印象深刻，一件是爸爸爲大姑擦洗她佝僂的身體，這是一件關于逝去的事，健康，身體，時光，生命，那是作爲人目睹人生的一幕，那會是每個人都要走到的一幕，看到大姑的那副樣子，想像中看到自己的那副樣子，以及父母的那副樣子……這是可能會先看到的，她不敢想像，既然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樣子，既然這是一樁關于逝去的事情，她得像對待所有人的事情一樣，把它放在一邊，因爲另一件事，是關于她自己的，關于未來的。
田芳跟她講了她媽媽在外面曾經遇到過的一件事，她想知道更多更詳細的情景，但是她不好意思問，關于那種事，一個女孩子，理應羞得聽不下去，趕緊讓田芳不要說了才是，怎麽能繼續追問細節呢？田芳說，她媽媽有一次被一個女人帶到家裏，說要讓她住幾天，一個女人住在露天不安全。那個女人讓她媽媽洗了澡，晚上的時候，她睡到她媽媽的床上，在她媽媽身上到處摸，到處親，嚇得她媽媽第二天趕緊走了，“這個世界上，就是有的女人喜歡女人，有男人偏偏喜歡男人這種事，這是病。”田芳說。
她明白田芳的用意，她跟田芳聊天的時候，她不想提到學校的那些事，她就講起唯一一件讓她開心的事——黃雅莉的信。後來田芳就找個機會，給她講了她媽媽遇到的那件事，她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楊明敏明白她是在告誡自己。
楊明敏憂心忡忡，擔心自己是那種人，害怕自己有那種病。但是另一方面，她會時常感到一種，寬慰，因爲她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那樣的人。
一個寒假沒有跟黃雅莉聯繫，每天想她，覺得有一肚子話想跟她說，開學以後，該給她寫封信了，但是楊明敏知道了自己對她的喜歡，不是友情的那種，她有點不敢再想她了，也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麽。
開學後沒有看到趙國華，他可能退學了，去年就有一個同學因爲成績不好，不在學校浪費時間退學，那樣最好了，領頭的人不在了，其他那些同學也就興不起什麽事來了。可是這樣慶幸，未免自私了，畢竟上不上學事關趙國華的前途，她不能把自己受到委屈和一個同學的前途放在一起取捨，不過，趙國華本來就不愛學習，他來不來學校，跟也她沒有關係。
鄧林也沒有來了，他一個殘疾人，是唯一一個在她受欺負的時候站出來幫她的，他也是那種想要學好的學生，他不上學太可惜了，他是殘疾人，出路本來就比別人要少的，她想要找機會向他初中同學打聽到他的聯繫方式，問問他，勸勸他。可是想到那些關于她和鄧林的流言蜚語，她無奈地把這件事拖延著。
她在學校裏，還是一切照舊。經過一個寒假，過了一個年回來，她的心境已經變了很多了，可是那些同學，好像就沒有什麽長進，走在校園裏，別班的學生依舊會對她指指點點，也就那點能耐，遠遠站著嘀嘀咕咕，楊明敏打心底裏看不起那些人，倒是班上那幾個，王欣什麽的，仍然堵她的路，她這大約是下不來台。
不出所料，黃雅莉迫不及待地來信了，楊明敏迫不及待地打開，她在信裏說好久不見了，她說她們只是不在一個學校，還是在一個城裏呀，相距的路程騎車的話不到半小時，她提議楊明敏挑一個周末回去多帶點米和錢，這樣下一個周末就可以不回去，她們一起見個面。
楊明敏無比期待，黃雅莉既然提出來想見面，說明她也是期待著的，見面以後說不定可以……她在學校聽說了一些學生約會，牽手，甚至在一起睡……她想著黃雅莉的臉龐和嘴唇，像她在雪地裏遇到的那個女孩一樣雪白血紅……那個女孩，簡直是上天安排，來提醒她，來試探她是喜歡什麽樣的人的……
其實，她幷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就是……喜歡女生的，反倒是田芳的告誡，讓她知道這世上有那樣的事，有那樣的人，她才知道，自己也是。至于什麽病不病的，她沒覺得有什麽危害，身體健康正常，人也漂亮，是的，她現在開始意識到自己很漂亮了。不管什麽病不病，跟黃雅莉這樣，這麽開心，能有什麽大不了的，何况還有黃雅莉，有病也至少有兩個人！
周末回去家裏在蓄苗田了，下周要灌水，楊明敏就接著幾個周末都回去了，來日方長，兩個人相距就騎車半小時的路程，總有機會的。
王欣偶爾會忘記堵她的路，不管堵不堵，楊明敏都是從後面繞著走，她覺得沒必要跟她計較。大約因此，王欣也覺得無趣了吧，她很久都沒有再堵著過道了，然而她在厠所堵住楊明敏了。
楊明敏看見她們走進來時就想到，她們不會把她堵在這裏打她吧，轉念就覺得可笑，她們也就裝裝樣子，不會真的敢打人的，因此當她們攔住她的時候，她一點都不害怕：
“怎麽了，有什麽事？”
“什麽事，你害得趙國華學都上不成了，我要教訓教訓你，你這個妓女……”
聽到這個詞楊明敏腦子裏一沖，身子向王欣動了一下，差點就伸手打王欣了。
“咦，怎麽，你還想動手？來呀，打我，你不動手，我可要動手了。”王欣說著“啪”的一巴掌打在楊明敏臉上。
“你這個妖精，長這樣就會迷惑男人，哎呦，要哭了，留著去媚男人吧，我可不吃你這一套。”王欣說著，又“啪、啪”打了兩巴掌。
“你們兩個也給我打。”王欣說。
令楊明敏震驚的是徐嬌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那天她可是全程都跟她在一起的，知道所有的細節，後來被傳成那樣，楊明敏還想，可能她就大致說了一下，其它添油加醋的情節都是被別人傳的時候加上去的，這個人，真可比蛇蝎……
“你也來。”王欣說。
“嚇唬嚇唬就得了，再說，你們都打了，我我就我就算了。”沈佳琳說。
“不行，人人有份，你不打，以後別跟我混……”
楊明敏一把推開王欣，甩開沈佳琳的手，轉身跑出去。
她不害怕，她也不覺得委屈，她就是覺得，深深的，傷心，她以爲她已經抗過來了，她想不到人還有更醜陋的方面，她感到深深的悲哀，她一點都不想哭，那種悲哀可不是哭可以消减的，只不過泪水在流而已。在跑到教學樓下，她想到自己這個樣子，讓班上的同學看見了，不知道又會有些什麽事給編出來，她轉身向寢室跑去，跑到寢室前的那條路上，就是兩邊有水龍頭，那個無聊鼠輩最早跟她挑起事端的地方，她想起這時候寢室是鎖上的，她又轉身向校外跑去。
幾個體育生在校門外的小賣店裏買東西吃。這是楊明敏也迷惑的地方，除了中午和晚上吃飯的時間以及下晚自習後，其它時間寢室一律鎖著，爲防學生逃課躲在寢室裏睡覺，可是爲什麽校門却敞開著，不想上課的學生可以毫無阻攔地走出去，校外的天地更廣闊，更適合逃課。
張小燕也是體育生，她也在那一群人裏，楊明敏看到她手上和那些男生一樣拿著烟。
“要上課了，你去哪？”張小燕看見她問，隨後發現了她在哭，“你怎麽了？怎麽嘴巴裏有血，什麽事？”
“她們打我……”楊明敏像見到了親人一樣，脫口而出，眼泪也止不住了。嘴裏出血了她倒不知道。
張小燕過來拉住她的手，“這是我妹妹，就那次被耗子欺負的，我跟你們說，那耗子實在是太無聊了，混社會的也講個道，拿老實女生來欺負，算個什麽東西！”
“就是她呀，看上去挺老實的，怎麽會跟人睡……”
“你還……你腦子呢？這你也信？別說是她，就是個太妹，我也不信耗子那傢伙能把別人只能沒有，那傢伙也就吹牛了……”
這些體育生個個看著都不像好人，包括張小燕。不過呢，他們好像還講道理。張小燕問了楊明敏怎麽回事，告訴她不用放在心上，
“就今天，等會下課吃飯了，我揍她一頓，你到時候跟著我一起，告訴我是哪幾個，我就在去食堂的路上攔住她們……”
楊明敏想了想，她不想這樣，不想打回去，她還是想蔑視她們，無視她們，把她們當空氣。其他幾個體育生裏，有的事不關己在一旁抽烟閑聊，有的也很熱心地幫她想辦法，叫她以後沒事跟張小燕和他們幾個體育生在一起，那樣就沒人敢欺負她了，有的叫她乾脆也來練體育好了，說她個子比燕子還高……
楊明敏很感謝他們，她只是無頭蒼蠅一樣亂闖的，如果不是在校門口遇到他們，她都不知道自己會往哪跑去，該怎麽辦。
跟他們分開以後，楊明敏回到了教室，老師在上課了，她打了報告，若無其事走進去，習慣性地要從另一條過道繞，但是又轉身了，向王欣所在的，那條她上座位最近的過道走去。
老師在教室，王欣大約不敢太過分，但她還是把身子斜出來，把腿伸到過道上。
楊明敏像沒看見一樣，從她腿上跨了過去。
可笑的是，兩周之後，趙國華又回到學校，回到教室裏來上課。楊明敏很想就此去質問王欣，看來趙國華跟她也沒什麽聯繫，她可算是自作多情管別人的事？可惜這事沒有更多的人知道，楊明敏在事後就後悔了，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到處跑去躲避，她應該一路跑進老師的辦公室，她還不知道自己嘴角出血了，帶著血跑進老師的辦公室，那效果一定好極了，老師即使想和稀泥也得和得有點模樣才行……她也是看不起學校，看不起，某些老師的。
趙國華說來就來，連個什麽改邪歸正的勸誡或保證都沒有，他也確實沒什麽改變，仍然跟那幾個男生混在一起，上課睡覺，只是，少了些打擾別的同學。
鄧林來信了，看完他的來信，楊明敏松了一口氣。原來他轉到父母工作的省會城市上高中了，他在信裏把這學校也詆毀了一番，這很合楊明敏的心意，仿佛她不尊重這所的學校的一些師長得到了認同，她可以更不尊重一些人了。鄧林在信中感謝了她兩次想要幫助他，他說一次雖然他拒絕了，但是心裏一直都很感激她，他從小到大遇到過很多想要幫助他的人，他們有的是可憐，有的會戲耍他，也有人單純是出于善心，像楊明敏那樣，但是他都會拒絕的。爭取座位那次楊明敏都忘了。他說楊明敏是個很單純的善良的人，希望她能保持這種純真和善良。
楊明敏沒有很仔細地看他的信，也沒有認真思考他信裏的內容，沒有了他因爲自己失學的愧疚，因她而起的流言對他也沒有影響了，而想到他有在省會城市工作的父母，家境應該很不錯的，讓她更寬慰了：她不想和他保持通信，不想和一個男生有通信往來。
現在和她有通信往來的有田芳和黃雅莉，一個是朋友，一個是……另一種朋友，她不知道怎麽區分這兩種朋友，田芳來信她會很開心，會很急切想找個地方讀信，黃雅莉的信拿在手上，她的心會怦怦跳，咚咚跳，快要跳出來一樣……如果說，這是一種病的話，她真覺得，這是一種可以讓人很舒服，很快樂的病。
這些話她可沒有跟田芳說起過。田芳的信裏會或明或暗地問到黃雅莉，比如你還和什麽人有通信啊，你和黃雅莉通信多嗎，你們信裏都寫聊麽呀，楊明敏會跟她講起一些張小燕的事情，她跟張小燕來往多起來，她偶爾也會動一動體育生的那些器材，還有一位女的體育生，比較起來，那個身材，壯實，跟張小燕完全不一樣。她瞭解到，張小燕大約曾經是和王欣一樣的人，不過她從沒無緣無故欺負人，“老娘還是講道義的，不是那些低檔次的混混……”楊明敏在信裏跟田芳說：“如果講道義了，那還混什麽社會，那不就是規規矩矩做學生，踏踏實實做人嗎。”她沒有和田芳講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只是沒有上下文地這麽說了一句。
但是在和黃雅莉的信裏，她就沒有提到過張小燕，因爲張小燕長得……也很漂亮，也許不能說漂亮，也是漂亮，不同于黃雅莉和她自己，她和黃雅莉就很不同，自從意識到自己的漂亮，她有時候覺得，自己可能就是班上最漂亮的！
自從那次從王欣的腿上跨過之後，加上自從她常和張小燕在一起，自從趙國華回到學校——她發現，他跟王欣好像幷沒有什麽曖昧的關係——應該是從她跨過王欣伸到過道上腿那時候起，她在王欣面前就是一副不在意的神態，這讓漂亮的王欣在她面前顯得有幾分，猥瑣，沒有了自信，可不就變得猥瑣了？那是她自找的，而且，她只是不拿她當回事，沒有爲難她。
班上還有幾位女同學，學習很認真人也很漂亮，不是的，她覺得，這個年齡，很多女同學，都在從一種幼稚向一種成熟過度，她自己也是一樣，所以很多人，都看起來很漂亮，她只是對自己有偏好所以覺得自己最漂亮罷了。班上的很多男男女女傳出來或表現出來某種暗暗的情愫，不明的曖昧……這個年齡當有的，從初中她就聽說了許多，她覺得好笑；她也覺察到了，有的男生，在看她的時候，眼睛裏有幾分和那時候黃雅莉看她相似的神情，因爲相似她才注意到，她也感到好笑。
然而她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和黃雅莉見面，每次回去，家裏都有下一周的農活安排：灌水，耕田，翻地，插秧，種菜，收菜籽，收小麥……她回去哪怕只是放牛也好，但是不能不回去什麽都不做。她們愉快地通信，黃雅莉一直都表示理解，“沒關係，慢慢來吧，反正又不著急”，但是後來有一封信裏這樣說了：“是呀，你應該忙的，全世界的田都是你們家種的，你要不回去幹活，不知道多少人得挨餓，也許我就沒飯吃了，謝謝你了呀……”又不滿，又不敢，酸溜溜地抱怨著，楊明敏想著她的樣子，如果當面講這些話，她應該是滿臉通紅，嬌羞的樣子，她自己也是，就在看信上這幾句話時，她已是滿臉通紅，滿心嬌羞……就在楊明敏想著怎樣跟家裏說留在學校過一個周末時，她又來信了，信裏夾著一張……彩色照片！照片上那個女孩……柔柔美美，那臉龐，她覺得多看兩眼都會化了……那眼睛，她覺得多看兩眼，自己就化在裏面了……
可她沒有彩色照片，黑白的都沒有，而且，人家寄來了照片，能够對應這封信的回應，就只有讓她看到真的人。“等我，下周見面。”她回信說。她下定决心，這周末回去後不再擔心大嫂會怎麽樣看她，會在她回學校後在父母面前說些什麽，回去後就跟父母說快要放假了，她想買幾本書暑假回來看，多學點知識。這是真話，中考的時候，給她印象最深的，除了黃雅莉的邀請，就是作爲考場的學校的旁邊，滿架滿架書本的書店。父母沒有表示异議，“那不錯的，上了學，多看看書，多開闊眼界，讀萬卷書，就跟行萬里路一樣……”
周末回家，她帶著照片回去不方便，楊安立可能會翻她的書包，她只好把黃雅莉的照片藏在學校裏，星期天晚上回到學校，她就做了一件可笑的事，她把黃雅莉的照片放在衣服裏，貼著心的位置……那真就是心上人了……她羞得滿臉通紅，把照片重新塞回了書本裏，藏在枕頭下。
接下來就是激動人心的日子，雖然之前每一天，都有盼信，回信的激動，但是，這時候要見面了，這可是要見面了，見面……和通信會有什麽不一樣呢？見面可以手拉手，可以，抱住她胳膊，像她在車上抱住自己胳膊那樣，可以，真的抱住，像那些曖昧的男女同學那樣，也許還可以像傳言中相互喜歡的男女同學那樣……親嘴……她被自己嚇到了！這是什麽……自己真的有病嗎……如果這是病，那爲什麽讓她感覺如此，甜蜜！
黃雅莉又有信來了，老師把信交給她的時候說：“你的信有點多呢，一個星期一封，有時候兩封，郵遞員專門爲你跑的。”郵遞員每周送兩次信到學校來，同時從學校郵筒取走寄出的信，加上路上三天，平均一封信在路上要花一周左右的時間。這封信不長，裏面沒有多餘的內容，可見是黃雅莉在收到她的上一封信後立刻就回信了，她在裏面畫了地圖，標注了比較明顯的有大招牌的建築，約定了見面的地點，“我就在那等你，我們不見不散！”楊明敏的心臟……感覺承受不了了，那樣激烈的跳動。
接下來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煎熬，一個人的時候是一種煎熬，有人在一起的時候也是一種煎熬——她不想讓人看出她有心事。李琴最近經常會跟她在一起，她的事情鬧得最不像話的時候，幾乎沒有同學跟她說話，更沒有跟她來往，只有李琴，悄悄找她跟她說了一些話。現在，大約那些人也感到無聊了，那個讓人噁心的詞雖然口味重，但是那些人嚼久了也感到無味了，怎麽會有人對那麽噁心的東西感興趣？她連想都不願想起，她有，很美好的東西。她感謝李琴，在那個時候能和她站在一邊的就是很善良的好朋友了，現在事情平靜了些，李琴也更多地跟她來往了。但是她的一些事，是不好跟人說的，因爲儘管她覺得很好，但在別人看來，那是病，她也那樣覺得，只是她認爲是很好的病。
周六下午了，她開始數著秒度時，地圖上所畫的路綫，她一點都不熟悉，以前坐車進城可能經過過，但是她沒有印象，但是這不妨礙她想像路上的情景，黃雅莉所標注的建築有多高，是什麽樣式，她看到了就能知道還有多遠，但是多遠都沒有關係，她不著急了，她已經在去見她的路上了，還有什麽可急的，當她這樣想時，課堂剩餘的時間也不覺得那麽難熬了。
周六下午最後一節課了，時間又變得緩慢起來，她故伎重演，然而路邊那些建築對她已沒有吸引力了，路邊會有行人，會有樹，樹千姿百態，但是不具備標識意義，黃雅莉就沒有在地圖上以樹作標識，向她描述見到某一棵怎樣特徵的樹後要怎樣，至于路邊的人，跟她沒有關係，她見到的人不會是黃雅莉，她會在約定的地方等她……不見不散……見到後會怎樣……
在下課鈴聲響起時，教室裏喧鬧聲也響起來，同學們都急著回家或去玩，楊明敏第一次在周六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鈴聲響起時這麽急，像那些不守規矩的貪玩的男同學一樣沒有等老師宣布下課就拿起了書包，這時候班主任進來了：
“說個事情……”
同學中一陣噓聲，楊明敏沒有急躁，她知道是避不過去的，她只希望老師早點說完完事。
“急什麽急，晚個幾分鐘能怎麽樣？楊軍，就你們幾個鬧得聲音大，我才不信你們是著急回家，肯定是盤算好了去哪裏玩，一天到晚就知道玩，都十六七歲了，馬上就十八歲，就成年了，還那麽不懂事，我們那個年代，十八歲都成家了，都要種田養家了……”
楊明敏埋怨那些男生，不發出怪聲老師就不會扯些別的事，心裏默念著好了好了，快點說正事吧。
“今天要說的事呢，是有些同學啊，我剛才提到成年的事，成年了該擔的責任還沒想去擔，成年人談戀愛的事情倒是很著急了……”
同學們一陣哄笑，老師的話又被打斷了。
“怎麽，你們笑是什麽意思呢，是談戀愛了，高興了，得意了，還是還沒談，正在打算談呢？我跟你們說，這個年齡，沒什麽逃得過我的眼睛，我也是這個年齡過來的，什麽我不懂，什麽我不瞭解，你們以爲能瞞得過我？教育局，國家教委，都發了文件，禁止早戀，影響學習，敗壞校風……”
路上，楊明敏在想著老師的話，她是不是正是老師說的那種學生，早戀……她想沒有人會懷疑她的，即使是信件被拆開了，也不會有人懷疑她怎麽樣了，因爲黃雅莉可是個女生啊，但是，黃雅莉的信，和田芳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嗯，談戀愛，那得是兩個人，她只是，對黃雅莉是一種不太一樣的友誼，和田芳不同的，朋友關係，她還不知道黃雅莉是怎麽想的呢，黃雅莉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是會喜歡同樣的人的……不，她不是，沒有人會那樣認爲的，即使老師把她們的信拆開看了，也不會有人那樣認爲的，如果說老師懷疑或者從同學口中聽到她和哪個男生的什麽事，那她可一點不在乎，那可是理直氣壯，根本不可能的！
她感覺到，自己騎錯路了，路兩邊的情景，和她想像的可不一樣，她可不能依照自己的想像去找標識。她停下來，把信拿出來看，距離上次經過一座地圖上標示的建築，過去大約有十分鐘了，她還沒有看到下一個標示的建築，路邊有些人來往，有的騎車，有的走路，她可以找人問問看，不過，如果黃雅莉知道她對著地圖都會迷路，可能會笑話她，她自己也不肯認爲自己這麽沒用，于是仍然沿著大路，往前騎去，她正在向城市裏去是沒有錯的。
路上的人漸漸多起來，這個時候太陽在西邊下沉，她遇到的很多都是下班後回家吃飯的有工作單位的工人，職工，她聞到了煤爐的氣味，這是城市裏的烟火味，跟鄉下的柴火氣味是不一樣的，這些下班的人們，也跟鄉下的人是不一樣的，她和黃雅莉……也不一樣，她們僅僅是認識，僅僅是通信，可她們在信裏那麽的，只是她，從那些信裏得到很大的欣喜，和甜蜜，黃雅莉有沒有在信裏，對她說一些普通女生朋友之間不會說的話？不會，她不該懷疑，她邀請她去她家，約了好久都沒有見成面，她給她寄來照片……
種子公司，她看到了，地圖上有這個建築，她再次把地圖拿出來，核對了一下，繼續往前，在前面拐彎，就是新華書店，黃雅莉就在書店門口……很快了。她平復自己的心情，無論怎樣，很快就見面了。
她看到了新華書店的招牌，遠遠就從車上下來，推著車一邊走，一邊向書店那裏張望，一直走到書店門口，她想，她可能還沒有到吧，她可以先進去看看買本書，她跟家裏人說的就是來買書的，但是那樣會錯過黃雅莉的，她把自行車靠在門口的欄杆上，站到臺階上等著。
夕陽的光在城市的街道上顯得十分明亮，在有些地方閃出熠熠耀眼的光芒。有人從房子裏出來，把水潑在街道上，水沿著斜坡流去，在有涵洞的地方流到路面下。路邊的臺階上散亂的放著一些燒過的蜂窩煤，有些人家把煤爐提到路邊，用小塊木柴燒起來引燃爐子裏的蜂窩煤，他們用扇子扇著爐門，和路過的鄰居說著話。
“嗨！”有人拍她肩膀了。
楊明敏轉過身，是黃雅莉，她比以前更漂亮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散發出熠熠耀眼的光芒……
“你長漂亮了！”黃雅莉說。
楊明敏囁喏著，不知道說什麽好。
“怎麽，不認識我啦？剛給你寄過照片呢，我都能一眼認出你！”
“認識，嗯，黃雅莉，你……你好……”
“看你，這麽正式幹嘛？這個給你，我剛才進去買的。”黃雅莉遞給她兩本書。
可是，楊明敏什麽都沒有帶給她，她不好意思收。
黃雅莉塞到她手裏：“拿著。”
“我，謝謝，可是我，沒給你帶……”
“給我帶什麽？”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那就這樣，什麽時候我想到了，或者你想到了，再給我帶。我們走吧，別在路邊上待著。”
楊明敏走下臺階，推著自行車，書不好拿，她打開書包放進去。
黃雅莉說：“我本來想帶你去我家的，不過今天我爸媽在家，不想聽他們嘮嘮叨叨的，咱們就在外面逛逛。你餓不餓，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好不好？”
這個是楊明敏沒有想到的，放學後過來，剛好是吃晚飯的時間，在城裏吃頓飯，會很貴，而且，黃雅莉很可能不會讓她花錢，可是，她已經給她買了書了……吃飯的事，她要來做主，她來付錢。
“我們去吃什麽？那個，你喜歡吃什麽？”楊明敏問。
“我呀，蛋糕咯，你呢，喜歡吃什麽？”
楊明敏沒吃過蛋糕，她有些窘迫。事實上，從見面的時候開始，一種落差造成的失落就在她心裏産生了，她穿的衣服，她的言談舉止，她對錢的心態，都和黃雅莉有差距。
“我就，隨便什麽都可以的。”她說的是實話，通常情况下，她能吃飽就好了。
“那好，我們就走著看，看到什麽想吃的就吃。”黃雅莉不在意地說。
她應該是覺察到了楊明敏的不自在，那麽楊明敏可以有兩種反應：更加失落，更不自在，或者順應她的情緒，不要去在意她不在意的事情。聰明人當然選後者，但是楊明敏因爲失落而自卑：自己有什麽值得她喜歡的。
“你看起來，比你在信裏表現出的，更美。”
“……什麽？”楊明敏懷疑自己聽錯了，她確實偶爾會認爲自己是漂亮的，甚至是班上最漂亮的，但是她不覺得，黃雅莉也會這樣認爲。
“我說，你真美。”
這樣的贊美……她覺得當不起，車都推不穩了。不過見面後産生的種種不適，讓黃雅莉的這句話沖淡了不少，通信時候的感覺，來見面的喜悅又回來了。她真是個很有感染力的人，她想。
“你那些，飛碟什麽的，從哪學來的？”
“一本，雜志，呵呵，很無聊吧。”
“不啊，挺有意思的，爲了看懂你的信，我還從詞典上去查那些詞是什麽意思。”黃雅莉說。
那真是，給你添麻煩了，楊明敏心說。
“你把車鎖在這裏吧，前面是公園，我們從那裏穿過去，吃點東西，然後回來看電影。”
楊明敏轉頭看了一眼，她們正從電影院門口經過。電影院墻上有電影的宣傳畫，她來不及細看。村裏偶爾有露天電影，父母和大哥帶她進城的時候，在電影院看過一兩次電影，她忘了是怎樣的感覺，她來不及回憶。她把車鎖上了，兩個人一起朝公園走去。
太陽已經落山了，當她們走進公園時，樹蔭濃厚，顯得比外面街上要暗一些。以前父母帶到城裏來時到這個公園來玩過，不過裏面參差錯落，楊明敏分不清方向，也沒留下什麽印象，這次走進來，有時候會有一點記憶浮出來。她覺得，自己太沉悶了，一直是黃雅莉在說話，她也應該找點話說說。
“那個，今天放學時，班主任突然到教室裏來，”她想說自己對早戀感到可笑，但是說出口，發現這個話不適合跟黃雅莉說，她不知道她們是什麽關係。
“哦，怎麽樣呢？”
“他……呵呵，告誡那些，早戀的學生，影響學習，敗壞風氣。”
“那你呢？你呀，敗壞風氣應該做不到，學習受影響了吧？”
“我？我又沒有……”
“沒有什麽？沒有談戀愛嗎？你沒有嗎？”黃雅莉停下來，眼睛直直地看著她。
楊明敏被她看得心裏感到非常安定，她在想，要不要說，如果我是在談戀愛，那就是和你在談，但是這麽直白的話她說不出口，而且，她不知道說出口黃雅莉會有怎樣的反應，她在追問她有沒有談戀愛，可是不一定指的是和她，也許是猜她和某個男生呢。畢竟，哪有什麽兩個女生談戀愛的，黃雅莉又沒有聽過田芳講的事情，她怎麽會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女人喜歡女人這種事……
這時候突然亮了，她們都被嚇了一跳，是公園裏的路燈亮了。黃雅莉轉開眼睛繼續走了。想多了，楊明敏趕緊把自己拉回來。但是，拉不回來了，她想試探黃雅莉，對她到底是怎樣的心意。
“你呢，有談戀愛嗎？”她問道。
“你有嗎，我先問你的。”
“我……我不知道……”楊明敏想到了，一個安全的回答。
“你有沒有喜歡什麽人，你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但是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楊明敏心裏說。
黃雅莉伸手過來牽住了她的手：“天黑了，夜色真好。”
一股電流……楊明敏渾身打顫……從手上傳到心裏，傳到肚子裏，楊明敏感到小肚子裏一陣涌動，她有些想哭。
這應該就是……戀愛……
可是她們還小。尤其是，她們是兩個女生。
兩個有病的女孩。呵呵，楊明敏禁不住嘴角泛起了微笑。她想了一下，現在不是該來的日子。
“你看那邊。”黃雅莉小聲說。
楊明敏看過去，不遠處樹叢下有兩個人。
“他們在談戀愛。”黃雅莉俗話哦。
楊明敏臉上發燒，不敢再看。
“這個時候最好了，天還沒有全黑，路燈也亮了，朦朦朧朧的。”
黃雅莉說，楊明敏隱隱約約感到，她捏了一下她的手。她發現兩個人牽在一起的手濕漉漉的，不知道是誰出的汗。楊明敏覺得，兩個這麽大的女孩子，走路牽著手，別人看見可能會不合適，但是，當她想把手抽出來的時候，她的手一點都不想動。就這樣，多好啊，夜色多好啊！
可是，她越來越覺得撑不住了。黃雅莉牽著她的手的時候，下面就猛地往外涌了一下，但現在不是她來那個的時候，所以她沒有在意，可是兩個人一邊走，她感到下身不停地往外流，她放慢了脚步，仿佛這樣可以阻止似的。
黃雅莉把臉更轉向她一點，微微笑著看著她。她的臉一直都是微微側向她這一邊的，她的目光一直就沒有離開過她的臉。她的臉上也是紅撲撲的。
她們一起慢慢走著。
如果不是擔心下身的不適，楊明敏真希望可以這樣永遠走下去。
濕乎乎的了。再不處理，就要出醜了。
看到公園另一個大門了，很快就要走出公園了，楊明敏裝作回頭觀望，低頭看了一下自己屁股，還好，沒有紅的東西。但是出去後，街上的人更多，如果在街上，褲子紅了……
“那個，我想去一下厠所。”
“哦，在那邊，我跟你一起去。”
黃雅莉說，仍然牽著她的手，轉身向一條小路走去。她也捨不得鬆開手嗎？楊明敏這樣一想，小肚子又是一陣，下面又是一陣……
她也不想打斷這樣，美妙的時刻，可是她是在撑不住了。在看到公共厠所幾個字後，她著急的樣子讓黃雅莉笑了，她鬆開了她的手。進去的時候，黃雅莉從書包裏掏出一叠紙遞給她：
“一會解完手了，把這個叠起來，墊在短褲裏面。”
楊明敏羞澀地接過來，找一個隔間進去。脫下衣服，幸好，沒有血，不是月經，她松了一口氣。便池是一整條連通的，定時沖水的那種，所以要側身蹲下。蹲下來後，她感到無比懊惱，那麽美好的……被一件尷尬的事，把兩個人都帶進了這麽尷尬的場所。
還好，這裏的公共厠所比學校的還要乾淨衛生，地上，墻上，蹲位之間的隔斷上都貼了瓷磚，也沒有异味。這時候，她聽到了……黃雅莉小便的聲音……她感覺要暈倒……要窒息了……她腦子裏一片空白，身子仿佛不存在了……直到……
“還沒好嗎？”
她猛然意識到，黃雅莉站在她旁邊……這個……人啊！她的第一反應是，想向她撲過去……在被嚇得差點摔倒之後……然後，她知道自己的屁股被她看見了！
“你走開呀！”她有氣無力，幾乎是哀求著說道。
黃雅莉呵呵笑了，她居然還笑了！
“嗯，我出去等你。記得把那些紙墊上，就像來了那個墊著……”
聽見她洗手，走出去，楊明敏終于放鬆下來。
這太奇妙……太不正常了。從小學開始，公共厠所去了不知多少次了，就算她是，那種喜歡女孩的女孩，她也從沒在厠所，在聽到別的女生……的聲音時，會有……她覺得自己好無聊，甚至有點，噁心……
解完手，她打開手上黃雅莉給的紙，又白又軟，她擦過了，把剩下的紙叠起來，像黃雅莉說的那樣，墊在了短褲裏面。黃雅莉怎麽會知道，還說像來了那個那樣，說明她知道不是月經，那她怎麽會知道，她需要這樣處理？
黃雅莉在外面花壇那裏，見她出來，笑盈盈地看著她。
楊明敏有種被她嬉笑的感覺，她板著臉走過去，黃雅莉已經伸手過來了，她不自覺地也把手伸出來，牽在一起。手一牽，她那點嗔怪的心也沒有了，好奇心還在的，她柔柔地問：
“那個，你怎麽知道……要那樣墊著？”
“因爲我也墊著了呀，在你沒來的時候，等你的時候，我就那樣了，我在書店的厠所裏墊的。”
“那，”楊明敏聽見她說，想到她的那裏，下面又來了……“那個，怎麽會……”
黃雅莉臉上一直帶著笑容，有時候微微地笑，有時候甜甜地笑，有時候羞羞地笑，有時候，她會嘲笑，是的，不懷好意看笑話似的對楊明敏笑。
她對楊明敏露出了個羞羞的笑，問她：“你那裏，多嗎？”
“什麽？”
“流出來的。”
“多，好多，特別是，你一說話，一捏我的手……”
“那你得有多喜歡我呀！”
“爲什麽？”
“因爲，一個女人，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是，那裏就會流的。”
“不是吧，不是男的才會……”課本裏有那部分內容，老師沒教，不過學生們都看了。書上有寫男性射精，但是沒有說女性也會。
“女人也一樣的。你那個，有多少啊？”黃雅莉的聲音也柔柔的，軟軟的。
“就這樣，你像這樣說話，我就會……”
她們本來牽著手，邊說話，邊靠得越來越近。
“你真好。”黃雅莉說，“真美，比我想得還要美，還要好。”
“你也是。”楊明敏說，她的眼神恍惚，看到的黃雅莉不是黃雅莉，是一個可以陷進去的深淵……是一汪可以淹在裏面的湖水……
黃雅莉做了她想做的，她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轉身跑了。
楊明敏愣了，有時候，在想到親吻……不對，她還沒有想過親吻……在想到，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都會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可是現在，被她出乎意料地親了一下，她都，沒有感覺，是來不及感覺，她氣惱地跟了上去。
在公園另一邊的大門附近，有一個賣點心的店鋪，她們在那裏買了點蛋糕，楊明敏掏錢的時候，被黃雅莉拉住了：
“我來給。你別在意這些。”
楊明敏聽到了，價錢大約相當于自己在學校一天的伙食費，不算多，也就沒有堅持。
兩個人一邊吃著，一邊向電影院那邊返回，但是黃雅莉沒有帶著她再從公園裏穿過，而是在街上走。
現在，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很微妙了。楊明敏覺得，有些話，是不需要說了，然而有些話，似乎還不適合說。比如，她都親了自己了……那接下來，該要怎樣……可是不能那樣的……
電影很好看，她們先是手拉著手看，然後四隻手握在一起，後來，她們依偎在一起，後來，黃雅莉把手伸過去，摟住了她的肩，楊明敏不知不覺地，把一隻空出來的手，伸到黃雅莉的身後，摟住了她的腰……她的腰軟綿綿的，她的整個身子都軟綿綿地，靠在了她懷裏，她的嘴唇凑在她耳邊：“你原來……一點都不老實……”楊明敏聽到，想要咬她的嘴，但是耳朵邊酥酥麻麻的，又舒服，又酥軟，她一動也不想動，扭一下脖子都不想……電影院裏的都是一些小青年，她們看到，有人抱在一起親吻，楊明敏想到，她親過自己了，她是不是也應該親回去，她聞著她身上的香，她身上真香，她好想親……但別人那是一男一女……她把自己身子擠過去，跟她靠得更近。黃雅莉也挪動了一下身子，整個上半身都到她這邊來了。她們，大約只能這樣了……
電影結束了，她們手牽著手走出來，站在門前的臺階上。其他的人們陸陸續續散去，她們站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楊明敏該回學校去了，但是她不想走，不想說，不想首先打破這靜謐和美好。
臺階下的廣場上還有幾個青年在說笑打鬧。有人好奇的看著她們倆。
電影院門前的燈突然滅了。她們沉入了黑暗中。不過她們面向的馬路那裏還有路燈亮著。
那幾個說笑的青年也打開車鎖，騎上車走了。
她們牽著手，慢慢走下臺階，走到楊明敏的自行車前。
“那個，我送你回去吧。”楊明敏說。
“送我？你呢？”
“我回學校啊。”
“你不在我家過夜嗎？”
“在你家？不好吧？”
“不然呢？我跟媽媽說了有個同學要到家裏過夜的。再說，這麽晚，你不能一個人騎車走的。”
原來她早已安排好了，出來見面，吃，住，這些問題楊明敏事先可是一點都沒有想到。
“好吧，來，我騎車帶你。”
“嗯。”
楊明敏騎上車，黃雅莉跳上自行車後座，沿著馬路騎車。
“往那邊，”黃雅莉給她指路，“那個，我跟我媽媽說的是到一個同學家裏玩，一起寫作業，那個同學叫瞿德惠，你要記住這個名字，一會我媽要是問起，你要說是在她家裏。”
“哦。”
“如果，她要是多問，你就說是在三中，跟瞿德惠現在是同學，初中跟我是同學，因爲聊起來都認識，所以約了一起見個面。”
“嗯。”楊明敏答應道，“你這丫頭，謊話可真多，要我也跟著你撒謊。”
“哪有，你胡說什麽！”黃雅莉扶在她腰上的手掐了她一下。
“別亂動，要摔跤的呀。”
“誰叫你亂說！”
“還不是撒謊了！”
“好啊，有種你不撒謊，你就說，我喜歡你們家黃雅莉，我跟她牽手，逛街，抱在一起看電影，還親嘴……”
楊明敏車子亂晃，她連忙喊著：“閉嘴閉嘴！壞丫頭……”
黃雅莉緊緊抱著她：“摔呀，摔呀，要摔一起摔，叫你不好好騎車！”
從馬路上拐彎穿過一條巷子，沿著一條七彎八拐的小街騎了一會，黃雅莉低聲跟她說到了。她們把車鎖好。
“別害怕，我媽也許什麽都不會問的，你就大大方方的，你是女生，看起來又那麽老實，沒事的。”
黃雅莉說，在前面帶路。楊明敏更上來，伸手去拉住她的手。
“剛說你老實呢，怎麽就不規矩了？”
楊明敏是緊張，聽見黃雅莉這樣說，只好鬆開了手。
“別著急，晚上跟你一起睡呢。”黃雅莉扭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
楊明敏心裏咚咚一陣跳，這沒什麽，她去田芳家裏時，也是一起睡的，沒什麽的。可是，在田芳家裏，就是自然而然地，這黃雅莉，從她嘴裏說出來的一起睡，却是那麽有意味，那麽特殊和不同。嗯，楊明敏記得，在田芳家裏過夜時，夢見黃雅莉……一會講給她聽……
黃雅莉掏出鑰匙開門時，裏面的人把門打開了，開門就說：
“怎麽這麽晚？”
“媽，你還沒睡呀。我們一起逛了書店，然後在瞿德惠家裏寫作業。這是我同學，她住得遠，要在我們家過個夜。”
楊明敏趕緊問候：“阿姨好，麻煩了。”
黃雅莉的媽媽上下打量楊明敏，沒有對她說什麽，問黃雅莉：“吃飯了沒有？”
“吃了。”
“趕緊洗了睡。你爸已經睡了，我們明天還要去你爸單位。同學，家裏比較小，你別介意，讓黃雅莉給你拿水。”
“好的好的，沒關係的。”
黃雅莉家裏很整潔，她把楊明敏帶到衛生間裏，拿了盆和毛巾給她：“用我的吧。你先洗還是我先洗？”
“都可以的。”
“那就一起好了。反正，”黃雅莉凑到她身邊：“你的屁股我都看過了……”
“你……你去……出去……”
黃雅莉做著鬼臉出去了。
跟她從小在鄉下的厠所不同，衛生間裏非常乾淨衛生，墻上挂著毛巾，毛巾旁邊是鏡子，鏡子下的桌上有牙膏香皂和抹臉的香，所以裏面不僅沒有异味，還有香味。
楊明敏洗完了臉，不知道該用哪個毛巾和盆洗下身，她又不肯叫黃雅莉進來問。
“喂，洗完臉了吧，我進來幫你換毛巾哦。”黃雅莉悄聲說著，推門進來了，嘻皮笑臉的：“該洗屁股了吧，我可進來了……”
“你怎麽……你爸爸媽媽在家呢，你怎麽，一點沒正經的……”
“那是不是他們不在家就可以呢？你也沒正經……”
“別鬧了，再鬧，我走了。”
“好好好，這個給你，用這個盆。你洗吧，我轉過身去。”
楊明敏看著黃雅莉的樣子，知道她會使壞的，可是，她幷不害怕她使壞，“那你不許看！”她說，也許，她不介意被她看。
黃雅莉却又一本正經地說：“你好好洗吧，牙刷是新的，衣服只能穿我的，一會你換上。”然後她開門出去了。
一會這樣一會那樣，這個……丫頭！楊明敏心裏有些惱著她，一面犯難了。她沒有帶換洗的衣服，她什麽都沒想到。她的內衣內褲……是沒法穿了的，但是，她不能裏面光著，她又不好意思要黃雅莉……她拿起看到黃雅莉剛才遞給她的衣服，哦，黃雅莉想到了，裏面有……一件，胸罩，她還沒穿過，她用不著……不過天氣暖和起來後，遮擋是必要的，她對這個不那麽講究，還有一條，內褲，像絲一樣的，這是黃雅莉穿過的嗎，她壓抑住自己想看看某個部位的願望，迅速把它穿到身上。之後，她把自己的衣服收起來，裹成小小的一團，找了個不顯眼的角落放起來。
黃雅莉她飛快地洗完了，兩個人都躺到了床上，“要關燈嗎，你習慣開著燈睡覺嗎？”
楊明敏在家裏，電燈是能不開就不開的，哪有開著燈睡覺的。不過，她現在不想睡。她裏面穿著黃雅莉的內褲，她緊緊地夾著雙腿。
“我把燈調暗一點，我們說會話吧。”
“嗯，好的。”這樣最好了。
燈光變得暗了一下，這種明暗最好，房間裏的不明亮，但是能看清東西。
“我問你，你怎麽會是個同性戀的？”黃雅莉說。
“同性戀？”楊明敏沒有聽說過。
“就是喜歡女孩子，女孩子喜歡女孩子，男生喜歡男生，喜歡跟自己同樣性別的，就叫同性戀。”
“原來真有啊？”
“什麽叫真有，你不就是嗎？”
“我……我不知道。”
“你喜不喜歡我？”
“喜歡。”楊明敏說出口就後悔了，太不矜持了。
黃雅莉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你知道我爲什麽轉學留級嗎？”
“不知道。”
“我耍流氓。”黃雅莉說。
楊明敏知道流氓，她們今天晚上的很多舉動……就比較流氓……但是一個女孩子，做什麽能算是耍流氓呢，難道她親過別人……
“我原來的中學，初三了時候來了一個英語老師，剛從師範畢業，分配來的，跟學生差不多大，漂漂亮亮文文靜靜的，來了沒多久，就經常被男生氣哭，哎呀，那哭起來的樣子，好讓人……你不會吃醋吧？”
“吃醋？”楊明敏沒想到，她專心聽著呢，不過被黃雅莉一提，她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吃醋，“沒，你說吧。”她知道，黃雅莉，對有些事情可能知道得比她多得多，她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我就很喜歡她吧，看見她被欺負，就想幫她，自己也很用功學英語，她也很喜歡我，哪個老師不喜歡在自己課堂上努力表現的學生？不過，她應該是正常的，我也沒想那麽多，那時候也不知道什麽同性戀什麽的，就是到了初三下學期，就是現在這個季節，天氣越來越暖和，衣服越穿越少，那些可惡的男生，開始盯著那個老師的胸看，老師穿個裙子來了，他們還討論會是什麽顔色內褲，還商量用什麽辦法看……你說可惡不可惡？更可惡的是，我一面覺得他們可惡，一面自己也那樣，上課的時候，會看她的胸，會像那些男生一樣，想她裙子裏面的內褲……”
楊明敏想了一下，好在，鄉下的女老師少，漂亮的沒有，也沒有穿裙子的，就是到了四中，現在天氣也熱起來了，也沒有女老師穿裙子的。
“比那些男生有利的是，我可以在厠所遇見她。其實遇見過很多次的，之前沒有留意，在聽到男生討論她的內褲以後，又一次在厠所遇到她，我就有了心思了，不過機會不是那麽好得的，我總不能站在她面前，看著她脫褲子吧？但是，我覺得，看她內褲，遠不如……看她屁股！呵呵，我跟著了魔似的，一有了這個心思，就想方設法想看，還是自己笨，其實見她蹲在那裏，大大方方走過去，瞥一眼，能看到半個的。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要偷看。你知道厠所墻的上方是有很多孔，散氣味的，我就在墻外，踩著幾塊廢弃的磚頭，從那孔裏看，真是笨，那能看到什麽，可就是那麽笨，還被發現了，她當時就被嚇哭了，她肯定以爲是個流氓，我轉身就跑了。學校領導知道了，幾個老師到現場了，看到了墊的磚頭，知道是有人蓄謀已久的……
“然後開始調查，搞得煞有介事，校領導開大會說要要嚴懲壞人，可是過了一段時間，連個可疑的人都沒有，各種各樣的傳言都有，什麽流氓，逃犯，隱藏的特務，都出來了，學校又要封鎖保密，不要引起恐慌，不要造成不好的影響，沒有開大會說了，是班主任各自在班上傳達，不許再討論這件事。開始我還覺得蠻好玩的，一點小事搞得沸沸揚揚，後來看事情鬧大了，有些害怕，就想要去承認了，再後來，事情平息一些了，我覺得大約就沒事了。那個女老師變得悶悶不樂，也有一些傳言是對她不好的，我想來想去，覺得一點小事搞成這樣，不划算，我就去找那個女老師，向她承認了。
“她可能是急于證明自己的清白，立即就跟校領導說了，校領導還是厲害一些，狠狠批評我之後，教我說是在那裏找東西，聽見厠所裏有人就隨便看了一下。那時候事情已經鬧得很大了，上級是要求學校把事情平息下去，不然的話以後師範的女老師都不敢來了。一個女生找東西隨便看了一下，這對學校，對上級單位來說，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結局，這個結果可比查出來是一個流氓男人偷看好多了，如果是一個男學生也可以算是耍流氓什麽的，一個女生找東西，根本沒有社會危害性嘛，于是我就被通報了，學校，上級單位，社會，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可是我却在學校待不下去了，因爲學校，老師，家長，他們是知道，我是有意在偷看的。你想不到吧，我才十五歲，就鬧出這麽大的事，呵呵呵……”
“還笑，你好噁心……在厠所偷看……”
“聽你這話，不在厠所偷看，就不噁心了？”
“你別歪扯，真是想不到，看起來漂漂亮亮，規規矩矩的，會做這種事。”
“那你呢，你也好不到哪裏去，看起來漂漂亮亮，老老實實，花花心思可多呢。”
“我怎麽有花花心思了。”楊明敏否認道，她想著自己做過的夢，她現在是真的和黃雅莉睡在一張床上了。
“跟我說說吧，你怎麽也是個同性戀的。”
“什麽同性戀，哪聽來的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可不是亂七八糟，我最開始，其實是從一個老師那裏聽說的，我自首以後，老師們都很吃驚，一個小女孩子，怎麽會做這種事的，有個老師就說，這丫頭，不會是個同性戀吧，我就知道了這個詞，後來就專門去查了些這些東西。”
“哦？怎麽樣呢？”
“沒怎麽樣，上哪去查？我就從字典，詞典，英語詞典，各種詞典裏查唄，反正就知道有這麽回事了，我呢，剛好就是。”
“那，你怎麽知道我也……”
“我不知道呀，就是覺得你好看，就是覺得喜歡，誰知道你也是。”
“我怎麽就是了。”
“你剛剛說自己是了……”
“我沒有……”
“好了好了，不跟你鬥嘴了，說真的，如果不是的話，不會跟一個女孩，這樣的。”黃雅莉說著，捏了一下她的手：“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
楊明敏已經知道自己是了，“我其實，我也不知道，就是，去年過年的時候，去田芳家的路上，才想到……”
“你去田芳家了？你們，有沒有……”
“沒有沒有，你瞎說什麽呢。”
“那你爲什麽要去她家，你們在學校的時候就常在一起。”
“我是去給她拿點菜，她家裏，她媽媽，是，她沒有爸爸，家裏沒有人，哎呀，你要不要聽我說什麽的？”
“要聽要聽，你說吧。”
“別打岔。我就是，很奇怪的，在下大雪的路上，遇到一個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也是一個人，在雪地裏走，好漂亮，我就想到，從小，從上初中開始，有些男生女生會怎樣怎樣的，我就從來沒有，直到遇見你，就，很不一樣的，就像他們說的那種，很喜歡，又不是像和田芳那樣的，那天晚上，她跟我說……”
“你在她家過夜？”
“是啊。”
“你跟她一起睡的？”
“是啊。”
“你……我還以爲……”
“什麽呀，你在想什麽，我說了，你跟她……不一樣的。你到底要不要聽？”
“哦，你說吧。”
“我……她說，哎呀，被你打岔，我都不知道說什麽了。”
黃雅莉在她手上摩挲著，“沒事，你慢慢說，夜還長著呢。”
“我其實，初中畢業那個暑假，就去過她家，在她家過夜，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我夢見你了，醒來後，就跟今天一樣，下面那裏，內褲上都濕的……”
黃雅莉把頭凑過來，把臉靠在她的脖子裏。
“在夢裏，就跟這一樣，跟你躺在一起，臉貼在一起……”
“嗯，還有嗎，還有別的嗎？”
“沒有了。不記得了。沒有了。也不會別的呀，做夢也夢不出來。”
黃雅莉撑起上身，把臉凑到她臉上，慢慢俯下來……終于……要來了，楊明敏閉上眼睛……
“你想嗎？”黃雅莉沒有親下來，她問她。
“想什麽？”楊明敏睜開眼睛。
“接吻。”
“不知道。”
“我們試試好嗎。”
她還真煩人，楊明敏心想，自己都準備好了，她還多此一問。她沒有回答，又慢慢閉上了眼睛。
“她跟你說什麽了？”
楊明敏又睜開眼睛，她看到，黃雅莉很認真地看著她，不像是在捉弄她。
“她說，她其實，知道我在跟你通信，本來沒什麽的，可是我在瞞著她，她以爲我是在和哪個男生寫信，所以就問我是怎麽回事，我一想，這沒什麽好瞞的，兩個女生寫信，有什麽好瞞的呢，她也是這樣認爲的，覺得兩個女生寫信却要瞞著，肯定有問題。”
“你真傻。”
“嗯，是有點，過年的時候，到她家，她問起你，還有沒有在通信，信裏面，都說些什麽。我也是，真的傻，又想瞞著她，又想告訴她，我想起你，想起你信裏說的那些，就覺得，就覺得很甜蜜，就很想跟一個人說出來。”
“我也是，越想說，越不敢說，越不敢說，越想說。”
“嗯，就是，就是那樣。”
“嗯，那，後來呢。”
“她肯定是見我又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更懷疑了，問題是，她知道，有女人喜歡女人這種事的，所以，她後來就跟我說了，她的本意是，那是一種病，告誡我，不要得那種病。”
“誰知道，你知道了，有這種事，反倒確認了，既然有，就不奇怪了。”
“對。你聽說同性戀這個，也是這樣的吧。”
“對，既然有，那我們這樣，其實就不奇怪了。”
她們的手叠在一起，相互摩擦著。
“那個，你還有夢見過我嗎？”黃雅莉問。
楊明敏想了一下，轉個身背對著她：“沒有。”剛才那麽好的氣氛，自己兩次閉上眼睛……不知道她在搞什麽。
“我知道你有多喜歡我了。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嗎？”黃雅莉的手在她手臂上摩挲著。
“不知道。”楊明敏沒有生氣，她只是在，撒嬌。
“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我還到你學校去找過你。”
“什麽時候？”楊明敏轉過身來。
“就在去年，你的事情，鬧得最不像樣的時候。”
“你怎麽知道的？”
“我也有初中同學，在你學校呀。”
“你叫人，監視我？”
“傻瓜，那是在關心你呀。”
“你，全都知道？”
“嗯，剛開始，我以爲只是無聊男生胡鬧，過幾天就沒事了，我跟那位同學也不常寫信，等我再知道你那件事的時候，我同學說你在學校裏，名聲已經……我就去你學校了，一路上我就想著，見到你，抱著你，安慰你，可是我看到你的時候，你一個人，去食堂打飯，把誰都不放在眼裏的樣子，可是你又不是那麽傲慢的，不可一世的人，你那樣子呀，就是個倔强的小丫頭，不强勢，但也不怕事……我知道，我喜歡對了人，你就是……”
“你爲什麽不見我？”楊明敏問，其實，她更在意的是，她聽到她說“喜歡”了。
“你自己不告訴我，我想你是有自己的想法的，看到你，我很滿足，也很放心了……”
“可是你知道嗎，如果你當時，出現在我面前……”
“我知道，”黃雅莉撫摸著她的手臂：“你會怎樣，抱著哭嗎，我也想，不過我想，應該尊重你，克制自己。”
“那你現在爲什麽要告訴我。”
“因爲，現在我不想克制了。”
“爲什麽。”
黃雅莉沒有回答，兩個人安靜一會，黃雅莉抬起頭向著她：“楊明敏。”
“嗯。”
“我好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楊明敏毫不猶豫地回答。
“知道我剛才爲什麽沒吻你……”
楊明敏抬起頭，倏地一下吻住了她的嘴……
喘氣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不知道有多久，都沒有呼吸了……
黃雅莉繼續說：“因爲我想對你說了這句話，再吻……”
楊明敏再一次吻住了她的嘴。
她們各自躺下，一會，黃雅莉捧起楊明敏的臉，吻她。
她們抱在一起，一會，嘴巴貼到了一起。
這一整夜，她們反復躺下，親吻，擁抱，親吻……她們希望時間可以停留在這一夜。
知道我爲什麽不再克制了嗎，因爲我們沒有未來
田芳跟她講了她媽媽在外面曾經遇到過的一件事，她想知道更多更詳細的情景，但是她不好意思問，關于那種事，一個女孩子，理應羞得聽不下去，趕緊讓田芳不要說了才是，怎麽能繼續追問細節呢？田芳說，她媽媽有一次被一個女人帶到家裏，說要讓她住幾天，一個女人住在露天不安全。那個女人讓她媽媽洗了澡，晚上的時候，她睡到她媽媽的床上，在她媽媽身上到處摸，到處親，嚇得她媽媽第二天趕緊走了，“這個世界上，就是有的女人喜歡女人，有男人偏偏喜歡男人這種事，這是病。”田芳說。
她明白田芳的用意，她跟田芳聊天的時候，她不想提到學校的那些事，她就講起唯一一件讓她開心的事——黃雅莉的信。後來田芳就找個機會，給她講了她媽媽遇到的那件事，她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楊明敏明白她是在告誡自己。
楊明敏憂心忡忡，擔心自己是那種人，害怕自己有那種病。但是另一方面，她會時常感到一種，寬慰，因爲她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那樣的人。
一個寒假沒有跟黃雅莉聯繫，每天想她，覺得有一肚子話想跟她說，開學以後，該給她寫封信了，但是楊明敏知道了自己對她的喜歡，不是友情的那種，她有點不敢再想她了，也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麽。
開學後沒有看到趙國華，他可能退學了，去年就有一個同學因爲成績不好，不在學校浪費時間退學，那樣最好了，領頭的人不在了，其他那些同學也就興不起什麽事來了。可是這樣慶幸，未免自私了，畢竟上不上學事關趙國華的前途，她不能把自己受到委屈和一個同學的前途放在一起取捨，不過，趙國華本來就不愛學習，他來不來學校，跟也她沒有關係。
鄧林也沒有來了，他一個殘疾人，是唯一一個在她受欺負的時候站出來幫她的，他也是那種想要學好的學生，他不上學太可惜了，他是殘疾人，出路本來就比別人要少的，她想要找機會向他初中同學打聽到他的聯繫方式，問問他，勸勸他。可是想到那些關于她和鄧林的流言蜚語，她無奈地把這件事拖延著。
她在學校裏，還是一切照舊。經過一個寒假，過了一個年回來，她的心境已經變了很多了，可是那些同學，好像就沒有什麽長進，走在校園裏，別班的學生依舊會對她指指點點，也就那點能耐，遠遠站著嘀嘀咕咕，楊明敏打心底裏看不起那些人，倒是班上那幾個，王欣什麽的，仍然堵她的路，她這大約是下不來台。
不出所料，黃雅莉迫不及待地來信了，楊明敏迫不及待地打開，她在信裏說好久不見了，她說她們只是不在一個學校，還是在一個城裏呀，相距的路程騎車的話不到半小時，她提議楊明敏挑一個周末回去多帶點米和錢，這樣下一個周末就可以不回去，她們一起見個面。
楊明敏無比期待，黃雅莉既然提出來想見面，說明她也是期待著的，見面以後說不定可以……她在學校聽說了一些學生約會，牽手，甚至在一起睡……她想著黃雅莉的臉龐和嘴唇，像她在雪地裏遇到的那個女孩一樣雪白血紅……那個女孩，簡直是上天安排，來提醒她，來試探她是喜歡什麽樣的人的……
其實，她幷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就是……喜歡女生的，反倒是田芳的告誡，讓她知道這世上有那樣的事，有那樣的人，她才知道，自己也是。至于什麽病不病的，她沒覺得有什麽危害，身體健康正常，人也漂亮，是的，她現在開始意識到自己很漂亮了。不管什麽病不病，跟黃雅莉這樣，這麽開心，能有什麽大不了的，何况還有黃雅莉，有病也至少有兩個人！
周末回去家裏在蓄苗田了，下周要灌水，楊明敏就接著幾個周末都回去了，來日方長，兩個人相距就騎車半小時的路程，總有機會的。
王欣偶爾會忘記堵她的路，不管堵不堵，楊明敏都是從後面繞著走，她覺得沒必要跟她計較。大約因此，王欣也覺得無趣了吧，她很久都沒有再堵著過道了，然而她在厠所堵住楊明敏了。
楊明敏看見她們走進來時就想到，她們不會把她堵在這裏打她吧，轉念就覺得可笑，她們也就裝裝樣子，不會真的敢打人的，因此當她們攔住她的時候，她一點都不害怕：
“怎麽了，有什麽事？”
“什麽事，你害得趙國華學都上不成了，我要教訓教訓你，你這個妓女……”
聽到這個詞楊明敏腦子裏一沖，身子向王欣動了一下，差點就伸手打王欣了。
“咦，怎麽，你還想動手？來呀，打我，你不動手，我可要動手了。”王欣說著“啪”的一巴掌打在楊明敏臉上。
“你這個妖精，長這樣就會迷惑男人，哎呦，要哭了，留著去媚男人吧，我可不吃你這一套。”王欣說著，又“啪、啪”打了兩巴掌。
“你們兩個也給我打。”王欣說。
令楊明敏震驚的是徐嬌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那天她可是全程都跟她在一起的，知道所有的細節，後來被傳成那樣，楊明敏還想，可能她就大致說了一下，其它添油加醋的情節都是被別人傳的時候加上去的，這個人，真可比蛇蝎……
“你也來。”王欣說。
“嚇唬嚇唬就得了，再說，你們都打了，我我就我就算了。”沈佳琳說。
“不行，人人有份，你不打，以後別跟我混……”
楊明敏一把推開王欣，甩開沈佳琳的手，轉身跑出去。
她不害怕，她也不覺得委屈，她就是覺得，深深的，傷心，她以爲她已經抗過來了，她想不到人還有更醜陋的方面，她感到深深的悲哀，她一點都不想哭，那種悲哀可不是哭可以消减的，只不過泪水在流而已。在跑到教學樓下，她想到自己這個樣子，讓班上的同學看見了，不知道又會有些什麽事給編出來，她轉身向寢室跑去，跑到寢室前的那條路上，就是兩邊有水龍頭，那個無聊鼠輩最早跟她挑起事端的地方，她想起這時候寢室是鎖上的，她又轉身向校外跑去。
幾個體育生在校門外的小賣店裏買東西吃。這是楊明敏也迷惑的地方，除了中午和晚上吃飯的時間以及下晚自習後，其它時間寢室一律鎖著，爲防學生逃課躲在寢室裏睡覺，可是爲什麽校門却敞開著，不想上課的學生可以毫無阻攔地走出去，校外的天地更廣闊，更適合逃課。
張小燕也是體育生，她也在那一群人裏，楊明敏看到她手上和那些男生一樣拿著烟。
“要上課了，你去哪？”張小燕看見她問，隨後發現了她在哭，“你怎麽了？怎麽嘴巴裏有血，什麽事？”
“她們打我……”楊明敏像見到了親人一樣，脫口而出，眼泪也止不住了。嘴裏出血了她倒不知道。
張小燕過來拉住她的手，“這是我妹妹，就那次被耗子欺負的，我跟你們說，那耗子實在是太無聊了，混社會的也講個道，拿老實女生來欺負，算個什麽東西！”
“就是她呀，看上去挺老實的，怎麽會跟人睡……”
“你還……你腦子呢？這你也信？別說是她，就是個太妹，我也不信耗子那傢伙能把別人只能沒有，那傢伙也就吹牛了……”
這些體育生個個看著都不像好人，包括張小燕。不過呢，他們好像還講道理。張小燕問了楊明敏怎麽回事，告訴她不用放在心上，
“就今天，等會下課吃飯了，我揍她一頓，你到時候跟著我一起，告訴我是哪幾個，我就在去食堂的路上攔住她們……”
楊明敏想了想，她不想這樣，不想打回去，她還是想蔑視她們，無視她們，把她們當空氣。其他幾個體育生裏，有的事不關己在一旁抽烟閑聊，有的也很熱心地幫她想辦法，叫她以後沒事跟張小燕和他們幾個體育生在一起，那樣就沒人敢欺負她了，有的叫她乾脆也來練體育好了，說她個子比燕子還高……
楊明敏很感謝他們，她只是無頭蒼蠅一樣亂闖的，如果不是在校門口遇到他們，她都不知道自己會往哪跑去，該怎麽辦。
跟他們分開以後，楊明敏回到了教室，老師在上課了，她打了報告，若無其事走進去，習慣性地要從另一條過道繞，但是又轉身了，向王欣所在的，那條她上座位最近的過道走去。
老師在教室，王欣大約不敢太過分，但她還是把身子斜出來，把腿伸到過道上。
楊明敏像沒看見一樣，從她腿上跨了過去。
可笑的是，兩周之後，趙國華又回到學校，回到教室裏來上課。楊明敏很想就此去質問王欣，看來趙國華跟她也沒什麽聯繫，她可算是自作多情管別人的事？可惜這事沒有更多的人知道，楊明敏在事後就後悔了，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到處跑去躲避，她應該一路跑進老師的辦公室，她還不知道自己嘴角出血了，帶著血跑進老師的辦公室，那效果一定好極了，老師即使想和稀泥也得和得有點模樣才行……她也是看不起學校，看不起，某些老師的。
趙國華說來就來，連個什麽改邪歸正的勸誡或保證都沒有，他也確實沒什麽改變，仍然跟那幾個男生混在一起，上課睡覺，只是，少了些打擾別的同學。
鄧林來信了，看完他的來信，楊明敏松了一口氣。原來他轉到父母工作的省會城市上高中了，他在信裏把這學校也詆毀了一番，這很合楊明敏的心意，仿佛她不尊重這所的學校的一些師長得到了認同，她可以更不尊重一些人了。鄧林在信中感謝了她兩次想要幫助他，他說一次雖然他拒絕了，但是心裏一直都很感激她，他從小到大遇到過很多想要幫助他的人，他們有的是可憐，有的會戲耍他，也有人單純是出于善心，像楊明敏那樣，但是他都會拒絕的。爭取座位那次楊明敏都忘了。他說楊明敏是個很單純的善良的人，希望她能保持這種純真和善良。
楊明敏沒有很仔細地看他的信，也沒有認真思考他信裏的內容，沒有了他因爲自己失學的愧疚，因她而起的流言對他也沒有影響了，而想到他有在省會城市工作的父母，家境應該很不錯的，讓她更寬慰了：她不想和他保持通信，不想和一個男生有通信往來。
現在和她有通信往來的有田芳和黃雅莉，一個是朋友，一個是……另一種朋友，她不知道怎麽區分這兩種朋友，田芳來信她會很開心，會很急切想找個地方讀信，黃雅莉的信拿在手上，她的心會怦怦跳，咚咚跳，快要跳出來一樣……如果說，這是一種病的話，她真覺得，這是一種可以讓人很舒服，很快樂的病。
這些話她可沒有跟田芳說起過。田芳的信裏會或明或暗地問到黃雅莉，比如你還和什麽人有通信啊，你和黃雅莉通信多嗎，你們信裏都寫聊麽呀，楊明敏會跟她講起一些張小燕的事情，她跟張小燕來往多起來，她偶爾也會動一動體育生的那些器材，還有一位女的體育生，比較起來，那個身材，壯實，跟張小燕完全不一樣。她瞭解到，張小燕大約曾經是和王欣一樣的人，不過她從沒無緣無故欺負人，“老娘還是講道義的，不是那些低檔次的混混……”楊明敏在信裏跟田芳說：“如果講道義了，那還混什麽社會，那不就是規規矩矩做學生，踏踏實實做人嗎。”她沒有和田芳講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只是沒有上下文地這麽說了一句。
但是在和黃雅莉的信裏，她就沒有提到過張小燕，因爲張小燕長得……也很漂亮，也許不能說漂亮，也是漂亮，不同于黃雅莉和她自己，她和黃雅莉就很不同，自從意識到自己的漂亮，她有時候覺得，自己可能就是班上最漂亮的！
自從那次從王欣的腿上跨過之後，加上自從她常和張小燕在一起，自從趙國華回到學校——她發現，他跟王欣好像幷沒有什麽曖昧的關係——應該是從她跨過王欣伸到過道上腿那時候起，她在王欣面前就是一副不在意的神態，這讓漂亮的王欣在她面前顯得有幾分，猥瑣，沒有了自信，可不就變得猥瑣了？那是她自找的，而且，她只是不拿她當回事，沒有爲難她。
班上還有幾位女同學，學習很認真人也很漂亮，不是的，她覺得，這個年齡，很多女同學，都在從一種幼稚向一種成熟過度，她自己也是一樣，所以很多人，都看起來很漂亮，她只是對自己有偏好所以覺得自己最漂亮罷了。班上的很多男男女女傳出來或表現出來某種暗暗的情愫，不明的曖昧……這個年齡當有的，從初中她就聽說了許多，她覺得好笑；她也覺察到了，有的男生，在看她的時候，眼睛裏有幾分和那時候黃雅莉看她相似的神情，因爲相似她才注意到，她也感到好笑。
然而她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和黃雅莉見面，每次回去，家裏都有下一周的農活安排：灌水，耕田，翻地，插秧，種菜，收菜籽，收小麥……她回去哪怕只是放牛也好，但是不能不回去什麽都不做。她們愉快地通信，黃雅莉一直都表示理解，“沒關係，慢慢來吧，反正又不著急”，但是後來有一封信裏這樣說了：“是呀，你應該忙的，全世界的田都是你們家種的，你要不回去幹活，不知道多少人得挨餓，也許我就沒飯吃了，謝謝你了呀……”又不滿，又不敢，酸溜溜地抱怨著，楊明敏想著她的樣子，如果當面講這些話，她應該是滿臉通紅，嬌羞的樣子，她自己也是，就在看信上這幾句話時，她已是滿臉通紅，滿心嬌羞……就在楊明敏想著怎樣跟家裏說留在學校過一個周末時，她又來信了，信裏夾著一張……彩色照片！照片上那個女孩……柔柔美美，那臉龐，她覺得多看兩眼都會化了……那眼睛，她覺得多看兩眼，自己就化在裏面了……
可她沒有彩色照片，黑白的都沒有，而且，人家寄來了照片，能够對應這封信的回應，就只有讓她看到真的人。“等我，下周見面。”她回信說。她下定决心，這周末回去後不再擔心大嫂會怎麽樣看她，會在她回學校後在父母面前說些什麽，回去後就跟父母說快要放假了，她想買幾本書暑假回來看，多學點知識。這是真話，中考的時候，給她印象最深的，除了黃雅莉的邀請，就是作爲考場的學校的旁邊，滿架滿架書本的書店。父母沒有表示异議，“那不錯的，上了學，多看看書，多開闊眼界，讀萬卷書，就跟行萬里路一樣……”
周末回家，她帶著照片回去不方便，楊安立可能會翻她的書包，她只好把黃雅莉的照片藏在學校裏，星期天晚上回到學校，她就做了一件可笑的事，她把黃雅莉的照片放在衣服裏，貼著心的位置……那真就是心上人了……她羞得滿臉通紅，把照片重新塞回了書本裏，藏在枕頭下。
接下來就是激動人心的日子，雖然之前每一天，都有盼信，回信的激動，但是，這時候要見面了，這可是要見面了，見面……和通信會有什麽不一樣呢？見面可以手拉手，可以，抱住她胳膊，像她在車上抱住自己胳膊那樣，可以，真的抱住，像那些曖昧的男女同學那樣，也許還可以像傳言中相互喜歡的男女同學那樣……親嘴……她被自己嚇到了！這是什麽……自己真的有病嗎……如果這是病，那爲什麽讓她感覺如此，甜蜜！
黃雅莉又有信來了，老師把信交給她的時候說：“你的信有點多呢，一個星期一封，有時候兩封，郵遞員專門爲你跑的。”郵遞員每周送兩次信到學校來，同時從學校郵筒取走寄出的信，加上路上三天，平均一封信在路上要花一周左右的時間。這封信不長，裏面沒有多餘的內容，可見是黃雅莉在收到她的上一封信後立刻就回信了，她在裏面畫了地圖，標注了比較明顯的有大招牌的建築，約定了見面的地點，“我就在那等你，我們不見不散！”楊明敏的心臟……感覺承受不了了，那樣激烈的跳動。
接下來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煎熬，一個人的時候是一種煎熬，有人在一起的時候也是一種煎熬——她不想讓人看出她有心事。李琴最近經常會跟她在一起，她的事情鬧得最不像話的時候，幾乎沒有同學跟她說話，更沒有跟她來往，只有李琴，悄悄找她跟她說了一些話。現在，大約那些人也感到無聊了，那個讓人噁心的詞雖然口味重，但是那些人嚼久了也感到無味了，怎麽會有人對那麽噁心的東西感興趣？她連想都不願想起，她有，很美好的東西。她感謝李琴，在那個時候能和她站在一邊的就是很善良的好朋友了，現在事情平靜了些，李琴也更多地跟她來往了。但是她的一些事，是不好跟人說的，因爲儘管她覺得很好，但在別人看來，那是病，她也那樣覺得，只是她認爲是很好的病。
周六下午了，她開始數著秒度時，地圖上所畫的路綫，她一點都不熟悉，以前坐車進城可能經過過，但是她沒有印象，但是這不妨礙她想像路上的情景，黃雅莉所標注的建築有多高，是什麽樣式，她看到了就能知道還有多遠，但是多遠都沒有關係，她不著急了，她已經在去見她的路上了，還有什麽可急的，當她這樣想時，課堂剩餘的時間也不覺得那麽難熬了。
周六下午最後一節課了，時間又變得緩慢起來，她故伎重演，然而路邊那些建築對她已沒有吸引力了，路邊會有行人，會有樹，樹千姿百態，但是不具備標識意義，黃雅莉就沒有在地圖上以樹作標識，向她描述見到某一棵怎樣特徵的樹後要怎樣，至于路邊的人，跟她沒有關係，她見到的人不會是黃雅莉，她會在約定的地方等她……不見不散……見到後會怎樣……
在下課鈴聲響起時，教室裏喧鬧聲也響起來，同學們都急著回家或去玩，楊明敏第一次在周六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鈴聲響起時這麽急，像那些不守規矩的貪玩的男同學一樣沒有等老師宣布下課就拿起了書包，這時候班主任進來了：
“說個事情……”
同學中一陣噓聲，楊明敏沒有急躁，她知道是避不過去的，她只希望老師早點說完完事。
“急什麽急，晚個幾分鐘能怎麽樣？楊軍，就你們幾個鬧得聲音大，我才不信你們是著急回家，肯定是盤算好了去哪裏玩，一天到晚就知道玩，都十六七歲了，馬上就十八歲，就成年了，還那麽不懂事，我們那個年代，十八歲都成家了，都要種田養家了……”
楊明敏埋怨那些男生，不發出怪聲老師就不會扯些別的事，心裏默念著好了好了，快點說正事吧。
“今天要說的事呢，是有些同學啊，我剛才提到成年的事，成年了該擔的責任還沒想去擔，成年人談戀愛的事情倒是很著急了……”
同學們一陣哄笑，老師的話又被打斷了。
“怎麽，你們笑是什麽意思呢，是談戀愛了，高興了，得意了，還是還沒談，正在打算談呢？我跟你們說，這個年齡，沒什麽逃得過我的眼睛，我也是這個年齡過來的，什麽我不懂，什麽我不瞭解，你們以爲能瞞得過我？教育局，國家教委，都發了文件，禁止早戀，影響學習，敗壞校風……”
路上，楊明敏在想著老師的話，她是不是正是老師說的那種學生，早戀……她想沒有人會懷疑她的，即使是信件被拆開了，也不會有人懷疑她怎麽樣了，因爲黃雅莉可是個女生啊，但是，黃雅莉的信，和田芳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嗯，談戀愛，那得是兩個人，她只是，對黃雅莉是一種不太一樣的友誼，和田芳不同的，朋友關係，她還不知道黃雅莉是怎麽想的呢，黃雅莉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是會喜歡同樣的人的……不，她不是，沒有人會那樣認爲的，即使老師把她們的信拆開看了，也不會有人那樣認爲的，如果說老師懷疑或者從同學口中聽到她和哪個男生的什麽事，那她可一點不在乎，那可是理直氣壯，根本不可能的！
她感覺到，自己騎錯路了，路兩邊的情景，和她想像的可不一樣，她可不能依照自己的想像去找標識。她停下來，把信拿出來看，距離上次經過一座地圖上標示的建築，過去大約有十分鐘了，她還沒有看到下一個標示的建築，路邊有些人來往，有的騎車，有的走路，她可以找人問問看，不過，如果黃雅莉知道她對著地圖都會迷路，可能會笑話她，她自己也不肯認爲自己這麽沒用，于是仍然沿著大路，往前騎去，她正在向城市裏去是沒有錯的。
路上的人漸漸多起來，這個時候太陽在西邊下沉，她遇到的很多都是下班後回家吃飯的有工作單位的工人，職工，她聞到了煤爐的氣味，這是城市裏的烟火味，跟鄉下的柴火氣味是不一樣的，這些下班的人們，也跟鄉下的人是不一樣的，她和黃雅莉……也不一樣，她們僅僅是認識，僅僅是通信，可她們在信裏那麽的，只是她，從那些信裏得到很大的欣喜，和甜蜜，黃雅莉有沒有在信裏，對她說一些普通女生朋友之間不會說的話？不會，她不該懷疑，她邀請她去她家，約了好久都沒有見成面，她給她寄來照片……
種子公司，她看到了，地圖上有這個建築，她再次把地圖拿出來，核對了一下，繼續往前，在前面拐彎，就是新華書店，黃雅莉就在書店門口……很快了。她平復自己的心情，無論怎樣，很快就見面了。
她看到了新華書店的招牌，遠遠就從車上下來，推著車一邊走，一邊向書店那裏張望，一直走到書店門口，她想，她可能還沒有到吧，她可以先進去看看買本書，她跟家裏人說的就是來買書的，但是那樣會錯過黃雅莉的，她把自行車靠在門口的欄杆上，站到臺階上等著。
夕陽的光在城市的街道上顯得十分明亮，在有些地方閃出熠熠耀眼的光芒。有人從房子裏出來，把水潑在街道上，水沿著斜坡流去，在有涵洞的地方流到路面下。路邊的臺階上散亂的放著一些燒過的蜂窩煤，有些人家把煤爐提到路邊，用小塊木柴燒起來引燃爐子裏的蜂窩煤，他們用扇子扇著爐門，和路過的鄰居說著話。
“嗨！”有人拍她肩膀了。
楊明敏轉過身，是黃雅莉，她比以前更漂亮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散發出熠熠耀眼的光芒……
“你長漂亮了！”黃雅莉說。
楊明敏囁喏著，不知道說什麽好。
“怎麽，不認識我啦？剛給你寄過照片呢，我都能一眼認出你！”
“認識，嗯，黃雅莉，你……你好……”
“看你，這麽正式幹嘛？這個給你，我剛才進去買的。”黃雅莉遞給她兩本書。
可是，楊明敏什麽都沒有帶給她，她不好意思收。
黃雅莉塞到她手裏：“拿著。”
“我，謝謝，可是我，沒給你帶……”
“給我帶什麽？”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那就這樣，什麽時候我想到了，或者你想到了，再給我帶。我們走吧，別在路邊上待著。”
楊明敏走下臺階，推著自行車，書不好拿，她打開書包放進去。
黃雅莉說：“我本來想帶你去我家的，不過今天我爸媽在家，不想聽他們嘮嘮叨叨的，咱們就在外面逛逛。你餓不餓，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好不好？”
這個是楊明敏沒有想到的，放學後過來，剛好是吃晚飯的時間，在城裏吃頓飯，會很貴，而且，黃雅莉很可能不會讓她花錢，可是，她已經給她買了書了……吃飯的事，她要來做主，她來付錢。
“我們去吃什麽？那個，你喜歡吃什麽？”楊明敏問。
“我呀，蛋糕咯，你呢，喜歡吃什麽？”
楊明敏沒吃過蛋糕，她有些窘迫。事實上，從見面的時候開始，一種落差造成的失落就在她心裏産生了，她穿的衣服，她的言談舉止，她對錢的心態，都和黃雅莉有差距。
“我就，隨便什麽都可以的。”她說的是實話，通常情况下，她能吃飽就好了。
“那好，我們就走著看，看到什麽想吃的就吃。”黃雅莉不在意地說。
她應該是覺察到了楊明敏的不自在，那麽楊明敏可以有兩種反應：更加失落，更不自在，或者順應她的情緒，不要去在意她不在意的事情。聰明人當然選後者，但是楊明敏因爲失落而自卑：自己有什麽值得她喜歡的。
“你看起來，比你在信裏表現出的，更美。”
“……什麽？”楊明敏懷疑自己聽錯了，她確實偶爾會認爲自己是漂亮的，甚至是班上最漂亮的，但是她不覺得，黃雅莉也會這樣認爲。
“我說，你真美。”
這樣的贊美……她覺得當不起，車都推不穩了。不過見面後産生的種種不適，讓黃雅莉的這句話沖淡了不少，通信時候的感覺，來見面的喜悅又回來了。她真是個很有感染力的人，她想。
“你那些，飛碟什麽的，從哪學來的？”
“一本，雜志，呵呵，很無聊吧。”
“不啊，挺有意思的，爲了看懂你的信，我還從詞典上去查那些詞是什麽意思。”黃雅莉說。
那真是，給你添麻煩了，楊明敏心說。
“你把車鎖在這裏吧，前面是公園，我們從那裏穿過去，吃點東西，然後回來看電影。”
楊明敏轉頭看了一眼，她們正從電影院門口經過。電影院墻上有電影的宣傳畫，她來不及細看。村裏偶爾有露天電影，父母和大哥帶她進城的時候，在電影院看過一兩次電影，她忘了是怎樣的感覺，她來不及回憶。她把車鎖上了，兩個人一起朝公園走去。
太陽已經落山了，當她們走進公園時，樹蔭濃厚，顯得比外面街上要暗一些。以前父母帶到城裏來時到這個公園來玩過，不過裏面參差錯落，楊明敏分不清方向，也沒留下什麽印象，這次走進來，有時候會有一點記憶浮出來。她覺得，自己太沉悶了，一直是黃雅莉在說話，她也應該找點話說說。
“那個，今天放學時，班主任突然到教室裏來，”她想說自己對早戀感到可笑，但是說出口，發現這個話不適合跟黃雅莉說，她不知道她們是什麽關係。
“哦，怎麽樣呢？”
“他……呵呵，告誡那些，早戀的學生，影響學習，敗壞風氣。”
“那你呢？你呀，敗壞風氣應該做不到，學習受影響了吧？”
“我？我又沒有……”
“沒有什麽？沒有談戀愛嗎？你沒有嗎？”黃雅莉停下來，眼睛直直地看著她。
楊明敏被她看得心裏感到非常安定，她在想，要不要說，如果我是在談戀愛，那就是和你在談，但是這麽直白的話她說不出口，而且，她不知道說出口黃雅莉會有怎樣的反應，她在追問她有沒有談戀愛，可是不一定指的是和她，也許是猜她和某個男生呢。畢竟，哪有什麽兩個女生談戀愛的，黃雅莉又沒有聽過田芳講的事情，她怎麽會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女人喜歡女人這種事……
這時候突然亮了，她們都被嚇了一跳，是公園裏的路燈亮了。黃雅莉轉開眼睛繼續走了。想多了，楊明敏趕緊把自己拉回來。但是，拉不回來了，她想試探黃雅莉，對她到底是怎樣的心意。
“你呢，有談戀愛嗎？”她問道。
“你有嗎，我先問你的。”
“我……我不知道……”楊明敏想到了，一個安全的回答。
“你有沒有喜歡什麽人，你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但是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楊明敏心裏說。
黃雅莉伸手過來牽住了她的手：“天黑了，夜色真好。”
一股電流……楊明敏渾身打顫……從手上傳到心裏，傳到肚子裏，楊明敏感到小肚子裏一陣涌動，她有些想哭。
這應該就是……戀愛……
可是她們還小。尤其是，她們是兩個女生。
兩個有病的女孩。呵呵，楊明敏禁不住嘴角泛起了微笑。她想了一下，現在不是該來的日子。
“你看那邊。”黃雅莉小聲說。
楊明敏看過去，不遠處樹叢下有兩個人。
“他們在談戀愛。”黃雅莉俗話哦。
楊明敏臉上發燒，不敢再看。
“這個時候最好了，天還沒有全黑，路燈也亮了，朦朦朧朧的。”
黃雅莉說，楊明敏隱隱約約感到，她捏了一下她的手。她發現兩個人牽在一起的手濕漉漉的，不知道是誰出的汗。楊明敏覺得，兩個這麽大的女孩子，走路牽著手，別人看見可能會不合適，但是，當她想把手抽出來的時候，她的手一點都不想動。就這樣，多好啊，夜色多好啊！
可是，她越來越覺得撑不住了。黃雅莉牽著她的手的時候，下面就猛地往外涌了一下，但現在不是她來那個的時候，所以她沒有在意，可是兩個人一邊走，她感到下身不停地往外流，她放慢了脚步，仿佛這樣可以阻止似的。
黃雅莉把臉更轉向她一點，微微笑著看著她。她的臉一直都是微微側向她這一邊的，她的目光一直就沒有離開過她的臉。她的臉上也是紅撲撲的。
她們一起慢慢走著。
如果不是擔心下身的不適，楊明敏真希望可以這樣永遠走下去。
濕乎乎的了。再不處理，就要出醜了。
看到公園另一個大門了，很快就要走出公園了，楊明敏裝作回頭觀望，低頭看了一下自己屁股，還好，沒有紅的東西。但是出去後，街上的人更多，如果在街上，褲子紅了……
“那個，我想去一下厠所。”
“哦，在那邊，我跟你一起去。”
黃雅莉說，仍然牽著她的手，轉身向一條小路走去。她也捨不得鬆開手嗎？楊明敏這樣一想，小肚子又是一陣，下面又是一陣……
她也不想打斷這樣，美妙的時刻，可是她是在撑不住了。在看到公共厠所幾個字後，她著急的樣子讓黃雅莉笑了，她鬆開了她的手。進去的時候，黃雅莉從書包裏掏出一叠紙遞給她：
“一會解完手了，把這個叠起來，墊在短褲裏面。”
楊明敏羞澀地接過來，找一個隔間進去。脫下衣服，幸好，沒有血，不是月經，她松了一口氣。便池是一整條連通的，定時沖水的那種，所以要側身蹲下。蹲下來後，她感到無比懊惱，那麽美好的……被一件尷尬的事，把兩個人都帶進了這麽尷尬的場所。
還好，這裏的公共厠所比學校的還要乾淨衛生，地上，墻上，蹲位之間的隔斷上都貼了瓷磚，也沒有异味。這時候，她聽到了……黃雅莉小便的聲音……她感覺要暈倒……要窒息了……她腦子裏一片空白，身子仿佛不存在了……直到……
“還沒好嗎？”
她猛然意識到，黃雅莉站在她旁邊……這個……人啊！她的第一反應是，想向她撲過去……在被嚇得差點摔倒之後……然後，她知道自己的屁股被她看見了！
“你走開呀！”她有氣無力，幾乎是哀求著說道。
黃雅莉呵呵笑了，她居然還笑了！
“嗯，我出去等你。記得把那些紙墊上，就像來了那個墊著……”
聽見她洗手，走出去，楊明敏終于放鬆下來。
這太奇妙……太不正常了。從小學開始，公共厠所去了不知多少次了，就算她是，那種喜歡女孩的女孩，她也從沒在厠所，在聽到別的女生……的聲音時，會有……她覺得自己好無聊，甚至有點，噁心……
解完手，她打開手上黃雅莉給的紙，又白又軟，她擦過了，把剩下的紙叠起來，像黃雅莉說的那樣，墊在了短褲裏面。黃雅莉怎麽會知道，還說像來了那個那樣，說明她知道不是月經，那她怎麽會知道，她需要這樣處理？
黃雅莉在外面花壇那裏，見她出來，笑盈盈地看著她。
楊明敏有種被她嬉笑的感覺，她板著臉走過去，黃雅莉已經伸手過來了，她不自覺地也把手伸出來，牽在一起。手一牽，她那點嗔怪的心也沒有了，好奇心還在的，她柔柔地問：
“那個，你怎麽知道……要那樣墊著？”
“因爲我也墊著了呀，在你沒來的時候，等你的時候，我就那樣了，我在書店的厠所裏墊的。”
“那，”楊明敏聽見她說，想到她的那裏，下面又來了……“那個，怎麽會……”
黃雅莉臉上一直帶著笑容，有時候微微地笑，有時候甜甜地笑，有時候羞羞地笑，有時候，她會嘲笑，是的，不懷好意看笑話似的對楊明敏笑。
她對楊明敏露出了個羞羞的笑，問她：“你那裏，多嗎？”
“什麽？”
“流出來的。”
“多，好多，特別是，你一說話，一捏我的手……”
“那你得有多喜歡我呀！”
“爲什麽？”
“因爲，一個女人，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是，那裏就會流的。”
“不是吧，不是男的才會……”課本裏有那部分內容，老師沒教，不過學生們都看了。書上有寫男性射精，但是沒有說女性也會。
“女人也一樣的。你那個，有多少啊？”黃雅莉的聲音也柔柔的，軟軟的。
“就這樣，你像這樣說話，我就會……”
她們本來牽著手，邊說話，邊靠得越來越近。
“你真好。”黃雅莉說，“真美，比我想得還要美，還要好。”
“你也是。”楊明敏說，她的眼神恍惚，看到的黃雅莉不是黃雅莉，是一個可以陷進去的深淵……是一汪可以淹在裏面的湖水……
黃雅莉做了她想做的，她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轉身跑了。
楊明敏愣了，有時候，在想到親吻……不對，她還沒有想過親吻……在想到，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都會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可是現在，被她出乎意料地親了一下，她都，沒有感覺，是來不及感覺，她氣惱地跟了上去。
在公園另一邊的大門附近，有一個賣點心的店鋪，她們在那裏買了點蛋糕，楊明敏掏錢的時候，被黃雅莉拉住了：
“我來給。你別在意這些。”
楊明敏聽到了，價錢大約相當于自己在學校一天的伙食費，不算多，也就沒有堅持。
兩個人一邊吃著，一邊向電影院那邊返回，但是黃雅莉沒有帶著她再從公園裏穿過，而是在街上走。
現在，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很微妙了。楊明敏覺得，有些話，是不需要說了，然而有些話，似乎還不適合說。比如，她都親了自己了……那接下來，該要怎樣……可是不能那樣的……
電影很好看，她們先是手拉著手看，然後四隻手握在一起，後來，她們依偎在一起，後來，黃雅莉把手伸過去，摟住了她的肩，楊明敏不知不覺地，把一隻空出來的手，伸到黃雅莉的身後，摟住了她的腰……她的腰軟綿綿的，她的整個身子都軟綿綿地，靠在了她懷裏，她的嘴唇凑在她耳邊：“你原來……一點都不老實……”楊明敏聽到，想要咬她的嘴，但是耳朵邊酥酥麻麻的，又舒服，又酥軟，她一動也不想動，扭一下脖子都不想……電影院裏的都是一些小青年，她們看到，有人抱在一起親吻，楊明敏想到，她親過自己了，她是不是也應該親回去，她聞著她身上的香，她身上真香，她好想親……但別人那是一男一女……她把自己身子擠過去，跟她靠得更近。黃雅莉也挪動了一下身子，整個上半身都到她這邊來了。她們，大約只能這樣了……
電影結束了，她們手牽著手走出來，站在門前的臺階上。其他的人們陸陸續續散去，她們站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楊明敏該回學校去了，但是她不想走，不想說，不想首先打破這靜謐和美好。
臺階下的廣場上還有幾個青年在說笑打鬧。有人好奇的看著她們倆。
電影院門前的燈突然滅了。她們沉入了黑暗中。不過她們面向的馬路那裏還有路燈亮著。
那幾個說笑的青年也打開車鎖，騎上車走了。
她們牽著手，慢慢走下臺階，走到楊明敏的自行車前。
“那個，我送你回去吧。”楊明敏說。
“送我？你呢？”
“我回學校啊。”
“你不在我家過夜嗎？”
“在你家？不好吧？”
“不然呢？我跟媽媽說了有個同學要到家裏過夜的。再說，這麽晚，你不能一個人騎車走的。”
原來她早已安排好了，出來見面，吃，住，這些問題楊明敏事先可是一點都沒有想到。
“好吧，來，我騎車帶你。”
“嗯。”
楊明敏騎上車，黃雅莉跳上自行車後座，沿著馬路騎車。
“往那邊，”黃雅莉給她指路，“那個，我跟我媽媽說的是到一個同學家裏玩，一起寫作業，那個同學叫瞿德惠，你要記住這個名字，一會我媽要是問起，你要說是在她家裏。”
“哦。”
“如果，她要是多問，你就說是在三中，跟瞿德惠現在是同學，初中跟我是同學，因爲聊起來都認識，所以約了一起見個面。”
“嗯。”楊明敏答應道，“你這丫頭，謊話可真多，要我也跟著你撒謊。”
“哪有，你胡說什麽！”黃雅莉扶在她腰上的手掐了她一下。
“別亂動，要摔跤的呀。”
“誰叫你亂說！”
“還不是撒謊了！”
“好啊，有種你不撒謊，你就說，我喜歡你們家黃雅莉，我跟她牽手，逛街，抱在一起看電影，還親嘴……”
楊明敏車子亂晃，她連忙喊著：“閉嘴閉嘴！壞丫頭……”
黃雅莉緊緊抱著她：“摔呀，摔呀，要摔一起摔，叫你不好好騎車！”
從馬路上拐彎穿過一條巷子，沿著一條七彎八拐的小街騎了一會，黃雅莉低聲跟她說到了。她們把車鎖好。
“別害怕，我媽也許什麽都不會問的，你就大大方方的，你是女生，看起來又那麽老實，沒事的。”
黃雅莉說，在前面帶路。楊明敏更上來，伸手去拉住她的手。
“剛說你老實呢，怎麽就不規矩了？”
楊明敏是緊張，聽見黃雅莉這樣說，只好鬆開了手。
“別著急，晚上跟你一起睡呢。”黃雅莉扭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
楊明敏心裏咚咚一陣跳，這沒什麽，她去田芳家裏時，也是一起睡的，沒什麽的。可是，在田芳家裏，就是自然而然地，這黃雅莉，從她嘴裏說出來的一起睡，却是那麽有意味，那麽特殊和不同。嗯，楊明敏記得，在田芳家裏過夜時，夢見黃雅莉……一會講給她聽……
黃雅莉掏出鑰匙開門時，裏面的人把門打開了，開門就說：
“怎麽這麽晚？”
“媽，你還沒睡呀。我們一起逛了書店，然後在瞿德惠家裏寫作業。這是我同學，她住得遠，要在我們家過個夜。”
楊明敏趕緊問候：“阿姨好，麻煩了。”
黃雅莉的媽媽上下打量楊明敏，沒有對她說什麽，問黃雅莉：“吃飯了沒有？”
“吃了。”
“趕緊洗了睡。你爸已經睡了，我們明天還要去你爸單位。同學，家裏比較小，你別介意，讓黃雅莉給你拿水。”
“好的好的，沒關係的。”
黃雅莉家裏很整潔，她把楊明敏帶到衛生間裏，拿了盆和毛巾給她：“用我的吧。你先洗還是我先洗？”
“都可以的。”
“那就一起好了。反正，”黃雅莉凑到她身邊：“你的屁股我都看過了……”
“你……你去……出去……”
黃雅莉做著鬼臉出去了。
跟她從小在鄉下的厠所不同，衛生間裏非常乾淨衛生，墻上挂著毛巾，毛巾旁邊是鏡子，鏡子下的桌上有牙膏香皂和抹臉的香，所以裏面不僅沒有异味，還有香味。
楊明敏洗完了臉，不知道該用哪個毛巾和盆洗下身，她又不肯叫黃雅莉進來問。
“喂，洗完臉了吧，我進來幫你換毛巾哦。”黃雅莉悄聲說著，推門進來了，嘻皮笑臉的：“該洗屁股了吧，我可進來了……”
“你怎麽……你爸爸媽媽在家呢，你怎麽，一點沒正經的……”
“那是不是他們不在家就可以呢？你也沒正經……”
“別鬧了，再鬧，我走了。”
“好好好，這個給你，用這個盆。你洗吧，我轉過身去。”
楊明敏看著黃雅莉的樣子，知道她會使壞的，可是，她幷不害怕她使壞，“那你不許看！”她說，也許，她不介意被她看。
黃雅莉却又一本正經地說：“你好好洗吧，牙刷是新的，衣服只能穿我的，一會你換上。”然後她開門出去了。
一會這樣一會那樣，這個……丫頭！楊明敏心裏有些惱著她，一面犯難了。她沒有帶換洗的衣服，她什麽都沒想到。她的內衣內褲……是沒法穿了的，但是，她不能裏面光著，她又不好意思要黃雅莉……她拿起看到黃雅莉剛才遞給她的衣服，哦，黃雅莉想到了，裏面有……一件，胸罩，她還沒穿過，她用不著……不過天氣暖和起來後，遮擋是必要的，她對這個不那麽講究，還有一條，內褲，像絲一樣的，這是黃雅莉穿過的嗎，她壓抑住自己想看看某個部位的願望，迅速把它穿到身上。之後，她把自己的衣服收起來，裹成小小的一團，找了個不顯眼的角落放起來。
黃雅莉她飛快地洗完了，兩個人都躺到了床上，“要關燈嗎，你習慣開著燈睡覺嗎？”
楊明敏在家裏，電燈是能不開就不開的，哪有開著燈睡覺的。不過，她現在不想睡。她裏面穿著黃雅莉的內褲，她緊緊地夾著雙腿。
“我把燈調暗一點，我們說會話吧。”
“嗯，好的。”這樣最好了。
燈光變得暗了一下，這種明暗最好，房間裏的不明亮，但是能看清東西。
“我問你，你怎麽會是個同性戀的？”黃雅莉說。
“同性戀？”楊明敏沒有聽說過。
“就是喜歡女孩子，女孩子喜歡女孩子，男生喜歡男生，喜歡跟自己同樣性別的，就叫同性戀。”
“原來真有啊？”
“什麽叫真有，你不就是嗎？”
“我……我不知道。”
“你喜不喜歡我？”
“喜歡。”楊明敏說出口就後悔了，太不矜持了。
黃雅莉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你知道我爲什麽轉學留級嗎？”
“不知道。”
“我耍流氓。”黃雅莉說。
楊明敏知道流氓，她們今天晚上的很多舉動……就比較流氓……但是一個女孩子，做什麽能算是耍流氓呢，難道她親過別人……
“我原來的中學，初三了時候來了一個英語老師，剛從師範畢業，分配來的，跟學生差不多大，漂漂亮亮文文靜靜的，來了沒多久，就經常被男生氣哭，哎呀，那哭起來的樣子，好讓人……你不會吃醋吧？”
“吃醋？”楊明敏沒想到，她專心聽著呢，不過被黃雅莉一提，她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吃醋，“沒，你說吧。”她知道，黃雅莉，對有些事情可能知道得比她多得多，她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我就很喜歡她吧，看見她被欺負，就想幫她，自己也很用功學英語，她也很喜歡我，哪個老師不喜歡在自己課堂上努力表現的學生？不過，她應該是正常的，我也沒想那麽多，那時候也不知道什麽同性戀什麽的，就是到了初三下學期，就是現在這個季節，天氣越來越暖和，衣服越穿越少，那些可惡的男生，開始盯著那個老師的胸看，老師穿個裙子來了，他們還討論會是什麽顔色內褲，還商量用什麽辦法看……你說可惡不可惡？更可惡的是，我一面覺得他們可惡，一面自己也那樣，上課的時候，會看她的胸，會像那些男生一樣，想她裙子裏面的內褲……”
楊明敏想了一下，好在，鄉下的女老師少，漂亮的沒有，也沒有穿裙子的，就是到了四中，現在天氣也熱起來了，也沒有女老師穿裙子的。
“比那些男生有利的是，我可以在厠所遇見她。其實遇見過很多次的，之前沒有留意，在聽到男生討論她的內褲以後，又一次在厠所遇到她，我就有了心思了，不過機會不是那麽好得的，我總不能站在她面前，看著她脫褲子吧？但是，我覺得，看她內褲，遠不如……看她屁股！呵呵，我跟著了魔似的，一有了這個心思，就想方設法想看，還是自己笨，其實見她蹲在那裏，大大方方走過去，瞥一眼，能看到半個的。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要偷看。你知道厠所墻的上方是有很多孔，散氣味的，我就在墻外，踩著幾塊廢弃的磚頭，從那孔裏看，真是笨，那能看到什麽，可就是那麽笨，還被發現了，她當時就被嚇哭了，她肯定以爲是個流氓，我轉身就跑了。學校領導知道了，幾個老師到現場了，看到了墊的磚頭，知道是有人蓄謀已久的……
“然後開始調查，搞得煞有介事，校領導開大會說要要嚴懲壞人，可是過了一段時間，連個可疑的人都沒有，各種各樣的傳言都有，什麽流氓，逃犯，隱藏的特務，都出來了，學校又要封鎖保密，不要引起恐慌，不要造成不好的影響，沒有開大會說了，是班主任各自在班上傳達，不許再討論這件事。開始我還覺得蠻好玩的，一點小事搞得沸沸揚揚，後來看事情鬧大了，有些害怕，就想要去承認了，再後來，事情平息一些了，我覺得大約就沒事了。那個女老師變得悶悶不樂，也有一些傳言是對她不好的，我想來想去，覺得一點小事搞成這樣，不划算，我就去找那個女老師，向她承認了。
“她可能是急于證明自己的清白，立即就跟校領導說了，校領導還是厲害一些，狠狠批評我之後，教我說是在那裏找東西，聽見厠所裏有人就隨便看了一下。那時候事情已經鬧得很大了，上級是要求學校把事情平息下去，不然的話以後師範的女老師都不敢來了。一個女生找東西隨便看了一下，這對學校，對上級單位來說，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結局，這個結果可比查出來是一個流氓男人偷看好多了，如果是一個男學生也可以算是耍流氓什麽的，一個女生找東西，根本沒有社會危害性嘛，于是我就被通報了，學校，上級單位，社會，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可是我却在學校待不下去了，因爲學校，老師，家長，他們是知道，我是有意在偷看的。你想不到吧，我才十五歲，就鬧出這麽大的事，呵呵呵……”
“還笑，你好噁心……在厠所偷看……”
“聽你這話，不在厠所偷看，就不噁心了？”
“你別歪扯，真是想不到，看起來漂漂亮亮，規規矩矩的，會做這種事。”
“那你呢，你也好不到哪裏去，看起來漂漂亮亮，老老實實，花花心思可多呢。”
“我怎麽有花花心思了。”楊明敏否認道，她想著自己做過的夢，她現在是真的和黃雅莉睡在一張床上了。
“跟我說說吧，你怎麽也是個同性戀的。”
“什麽同性戀，哪聽來的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可不是亂七八糟，我最開始，其實是從一個老師那裏聽說的，我自首以後，老師們都很吃驚，一個小女孩子，怎麽會做這種事的，有個老師就說，這丫頭，不會是個同性戀吧，我就知道了這個詞，後來就專門去查了些這些東西。”
“哦？怎麽樣呢？”
“沒怎麽樣，上哪去查？我就從字典，詞典，英語詞典，各種詞典裏查唄，反正就知道有這麽回事了，我呢，剛好就是。”
“那，你怎麽知道我也……”
“我不知道呀，就是覺得你好看，就是覺得喜歡，誰知道你也是。”
“我怎麽就是了。”
“你剛剛說自己是了……”
“我沒有……”
“好了好了，不跟你鬥嘴了，說真的，如果不是的話，不會跟一個女孩，這樣的。”黃雅莉說著，捏了一下她的手：“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
楊明敏已經知道自己是了，“我其實，我也不知道，就是，去年過年的時候，去田芳家的路上，才想到……”
“你去田芳家了？你們，有沒有……”
“沒有沒有，你瞎說什麽呢。”
“那你爲什麽要去她家，你們在學校的時候就常在一起。”
“我是去給她拿點菜，她家裏，她媽媽，是，她沒有爸爸，家裏沒有人，哎呀，你要不要聽我說什麽的？”
“要聽要聽，你說吧。”
“別打岔。我就是，很奇怪的，在下大雪的路上，遇到一個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也是一個人，在雪地裏走，好漂亮，我就想到，從小，從上初中開始，有些男生女生會怎樣怎樣的，我就從來沒有，直到遇見你，就，很不一樣的，就像他們說的那種，很喜歡，又不是像和田芳那樣的，那天晚上，她跟我說……”
“你在她家過夜？”
“是啊。”
“你跟她一起睡的？”
“是啊。”
“你……我還以爲……”
“什麽呀，你在想什麽，我說了，你跟她……不一樣的。你到底要不要聽？”
“哦，你說吧。”
“我……她說，哎呀，被你打岔，我都不知道說什麽了。”
黃雅莉在她手上摩挲著，“沒事，你慢慢說，夜還長著呢。”
“我其實，初中畢業那個暑假，就去過她家，在她家過夜，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我夢見你了，醒來後，就跟今天一樣，下面那裏，內褲上都濕的……”
黃雅莉把頭凑過來，把臉靠在她的脖子裏。
“在夢裏，就跟這一樣，跟你躺在一起，臉貼在一起……”
“嗯，還有嗎，還有別的嗎？”
“沒有了。不記得了。沒有了。也不會別的呀，做夢也夢不出來。”
黃雅莉撑起上身，把臉凑到她臉上，慢慢俯下來……終于……要來了，楊明敏閉上眼睛……
“你想嗎？”黃雅莉沒有親下來，她問她。
“想什麽？”楊明敏睜開眼睛。
“接吻。”
“不知道。”
“我們試試好嗎。”
她還真煩人，楊明敏心想，自己都準備好了，她還多此一問。她沒有回答，又慢慢閉上了眼睛。
“她跟你說什麽了？”
楊明敏又睜開眼睛，她看到，黃雅莉很認真地看著她，不像是在捉弄她。
“她說，她其實，知道我在跟你通信，本來沒什麽的，可是我在瞞著她，她以爲我是在和哪個男生寫信，所以就問我是怎麽回事，我一想，這沒什麽好瞞的，兩個女生寫信，有什麽好瞞的呢，她也是這樣認爲的，覺得兩個女生寫信却要瞞著，肯定有問題。”
“你真傻。”
“嗯，是有點，過年的時候，到她家，她問起你，還有沒有在通信，信裏面，都說些什麽。我也是，真的傻，又想瞞著她，又想告訴她，我想起你，想起你信裏說的那些，就覺得，就覺得很甜蜜，就很想跟一個人說出來。”
“我也是，越想說，越不敢說，越不敢說，越想說。”
“嗯，就是，就是那樣。”
“嗯，那，後來呢。”
“她肯定是見我又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更懷疑了，問題是，她知道，有女人喜歡女人這種事的，所以，她後來就跟我說了，她的本意是，那是一種病，告誡我，不要得那種病。”
“誰知道，你知道了，有這種事，反倒確認了，既然有，就不奇怪了。”
“對。你聽說同性戀這個，也是這樣的吧。”
“對，既然有，那我們這樣，其實就不奇怪了。”
她們的手叠在一起，相互摩擦著。
“那個，你還有夢見過我嗎？”黃雅莉問。
楊明敏想了一下，轉個身背對著她：“沒有。”剛才那麽好的氣氛，自己兩次閉上眼睛……不知道她在搞什麽。
“我知道你有多喜歡我了。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嗎？”黃雅莉的手在她手臂上摩挲著。
“不知道。”楊明敏沒有生氣，她只是在，撒嬌。
“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我還到你學校去找過你。”
“什麽時候？”楊明敏轉過身來。
“就在去年，你的事情，鬧得最不像樣的時候。”
“你怎麽知道的？”
“我也有初中同學，在你學校呀。”
“你叫人，監視我？”
“傻瓜，那是在關心你呀。”
“你，全都知道？”
“嗯，剛開始，我以爲只是無聊男生胡鬧，過幾天就沒事了，我跟那位同學也不常寫信，等我再知道你那件事的時候，我同學說你在學校裏，名聲已經……我就去你學校了，一路上我就想著，見到你，抱著你，安慰你，可是我看到你的時候，你一個人，去食堂打飯，把誰都不放在眼裏的樣子，可是你又不是那麽傲慢的，不可一世的人，你那樣子呀，就是個倔强的小丫頭，不强勢，但也不怕事……我知道，我喜歡對了人，你就是……”
“你爲什麽不見我？”楊明敏問，其實，她更在意的是，她聽到她說“喜歡”了。
“你自己不告訴我，我想你是有自己的想法的，看到你，我很滿足，也很放心了……”
“可是你知道嗎，如果你當時，出現在我面前……”
“我知道，”黃雅莉撫摸著她的手臂：“你會怎樣，抱著哭嗎，我也想，不過我想，應該尊重你，克制自己。”
“那你現在爲什麽要告訴我。”
“因爲，現在我不想克制了。”
“爲什麽。”
黃雅莉沒有回答，兩個人安靜一會，黃雅莉抬起頭向著她：“楊明敏。”
“嗯。”
“我好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楊明敏毫不猶豫地回答。
“知道我剛才爲什麽沒吻你……”
楊明敏抬起頭，倏地一下吻住了她的嘴……
喘氣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不知道有多久，都沒有呼吸了……
黃雅莉繼續說：“因爲我想對你說了這句話，再吻……”
楊明敏再一次吻住了她的嘴。
她們各自躺下，一會，黃雅莉捧起楊明敏的臉，吻她。
她們抱在一起，一會，嘴巴貼到了一起。
這一整夜，她們反復躺下，親吻，擁抱，親吻……她們希望時間可以停留在這一夜。
知道我爲什麽不再克制了嗎，因爲我們沒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