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四十歲正當壯年;五十年過半百,這就算是跨進了“老”的門檻。六十歲,人人都叫楊福昌“福昌老頭子”了。
“福昌老頭子,你都六十了呀!”老夥伴加元老頭子老遠就抱起拳頭作恭賀的樣子,手上拎著細麻繩系著的禮品在面前晃動,他穿一身藏青色衣服,陽光映照在他身上沒有一點反應,那件牛皮紙包的禮品晃動的格外醒目。堂芳老太一看就知道這種紙包裏面不過是糕點點心之類,心裏嫌這老頭子出手小氣。
楊福昌也不跟他客氣,沒有走過去迎他,只是站起來:“你也來講禮行,來玩玩就好,還帶東西。”
“這話說的,一點東西算什麽?我們幾個老傢伙這一輩子……哎呀,話說就這麽一會兒的事情,我們就都老了。”
“那還不老,士向都入土了呢。”
“不興這麽說,你今天過大壽,怎麽說起這話……”
“百無禁忌,百無禁忌。”一旁的印和把話給圓了,他扛幾條板凳過來給這些老頭子老太婆坐的。
加元老頭子呵呵笑著:“百無禁忌,百無禁忌,你們年輕人,腦子好使。”
“加元哥,來這來坐,福昌今天忙得很。”堂芳老太招呼說。
“好,你坐,你坐。”
“我坐什麽,我在這給新鳳幫忙的。”
“好好,你們老姐妹去忙吧。”加元老頭子說著坐下來。
大門口那邊有人在喊福昌老頭子了,稻場上有敲鑼吹喇叭的聲音,福昌沒聽見,一旁有人提醒他了,他跟加元交代一聲:“你先坐,我去有事。”
“你忙你忙。”加元老頭子說,然後才看看身邊坐著的老傢伙們,都是元祐哥葛姐他們這些老老頭子老老太婆,像他這樣年輕的老頭子應該都在給福昌幫忙吧,他坐不住了,跟元祐老頭子說:“元祐哥,你們坐會兒,我去看看有什麽幫忙的事沒有。”
用不著他幫什麽忙,該有人管事的地方早有人管上了,堂屋裏有人在擺放擦拭桌凳,角落上是沒地方呆的人三五一夥閑聊著,兩邊的房間門口都站滿了人,裏面一定是些姑姑婆婆們聊她們女人的事。走到後院厨房那裏,一家人用的小厨房是排不下壽宴的排場的,何况這裏也擠滿了人,他也不過去添亂了,跟著跑進跑出洗菜備菜的人走進菜園,這才像點樣,菜園子裏一大塊地裏的菜都收拾了,擺了兩隻大爐灶,爐灶裏柴火旺盛,爐灶上鍋裏油水沸騰,寬師傅的幾個徒弟在看著爐火。一旁幾條板凳上擱著幾塊門板,門板上擱著一樣一樣排出來的菜,油光滑亮的肉,讓人禁不住咽口水。
“加元哥,您來是有什麽事呢?”排菜的友松問他。
“我今天來遲了,沒我的事了,我就到處看看,看哪裏用得著。”加元說著話,眼角瞟著油亮的肉正咽口水,兩個小孩子闖過來。
“小孩子走開些,大人這裏忙得不可開交,你們還來添亂。”跟友松一起排菜的佳玲轟那些小孩子,小孩子們往後退一退,幷不走開。這裏頭有一個是她侄子,小侄子甜甜地叫她一聲:“大媽。”
佳玲嚴厲的表情緩和了一下,看了友松一眼,但隨後又板起臉:“走走走,到別處玩,把案板碰到了可不是玩的。”
友松把切不成片了的邊角肉切了幾個小塊塊遞給他們:“拿著趕緊走。”小孩子們伸手搶過一哄而散,差點撞到加元身上,加元忙著躲閃:“慢點慢點,這些小孩子,看不摔一跤……”
“你這……你等著看,一會兒要來一大堆,我看你怎麽應付。我不管了。”佳玲端起洗菜簸箕走了。
寬師傅的徒弟走過來,把佳玲剛洗的菜擺開來切,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友松逗他:“長林,師傅對你們凶不凶?”
“不凶。”
“師傅對你們好不好呢?”
“好。”友松問完,笑眯眯地看看寬師傅,寬師傅也跟他笑一笑。
友松拿起刀片出一塊肉遞給加元:“來,嘗嘗我們寬師傅的手藝。”
“這怎麽好?我又不是小孩子,還饞嘴呀?”
“嘗嘗,看看寬師傅手藝是不是又改進了。”
“他哪裏還需要什麽改進哦,”加元老頭子接過肉,怕更多的人看見不好意思,一口塞進嘴裏,“嗯,嗯,還是,比上回,平兒結婚時,寬師傅,你這手藝,在過去來講的話,該去給皇帝當禦厨。”他沖正走過來的寬師傅竪起大拇指,寬師傅帶著得意又不滿足的神情“嗯”一聲。
加元咽下肉正回味著,一個背書包的女孩闖過來,正撞到了加元老頭子身上,加元不滿地說“敏兒,一個女孩子,毛毛躁躁地幹什麽?”
楊明敏停下來看他沒什麽事,囁喏著說:“我沒地方寫作業,我作業還沒寫完。”
“你爸過六十大壽,你不幫忙幹點活還寫什麽作業?”
楊明敏說不出話來,友松說:“作業還是要寫的,她這個頭,這年紀,還當不得大用。你快去隔壁印和叔家裏寫。”
“他們家裏也有好多人,我去堂芳大媽家裏。”
“去吧去吧,沒人叫你幫忙。”
楊明敏答應一聲走了。
加元說:“年紀倒是差不多了,只是個瘦了點,要不也該說人家了。”
“您這話就說的早了,現在不是早些年了,小一輩的都要有知識有文化,明瑞,玉山有文化,他們家裏就搞得好。”友松說。
“這敏兒是個姑娘……”
“哪還分什麽兒子姑娘,”寬師傅接話了:“我這方圓幾十裏做飯,城裏有頭面的人家也請我去,我是看了,越是大方闊氣的人家,越是不分男女。”
加元符合道:“那是,寬師傅大場面上的人,見多識廣……”
“友松,”新鳳老婆子在院門口喊,看到寬師傅了,也打聲招呼:“寬師傅。友松,看到我們老頭子沒有?”
“沒有。”
“這個老頭子,他還真當他是過大壽的了,什麽事都不管,不知道跑哪去晃了。”新鳳說著又往裏面去找,被幾個往菜園裏闖的小孩子撞到腿上,“立兒,你瞎跑什麽,我告訴你媽去。”叫立兒的小孩站住了。“你看見你爺爺沒有?”
“沒有。”立兒說完去追那幾個已經走到菜園子的小孩了。
“都是一群百事不管的……”
“媽,媽。”兒媳婦芹香叫她了,“您過來。”
新鳳走過去,“什麽事,我在找你們爸……”
“你過來。”芹香引著她往猪圈那邊人少一點的地方:“您去拿兩盒烟,給寬師傅,他們說寬師傅不高興,都不管爐子,叫他徒弟在那裏燒的。”
“真的啊?”新鳳說,她自己剛才也是看見寬師傅坐在那裏,好像是不管爐灶上的事。“我們沒什麽地方怠慢的啊。”
“誰知道呢,他們都這麽說,我看還是給送兩盒烟去。”
“好,我這就去找你爸。”
“找什麽,看到弟弟了叫他拿兩盒烟去,您看這都什麽時候了,要開席了。立兒!”芹香突然厲聲叫道,“你們是不是在那偷菜吃了?那都是要上桌子的菜,偷一塊了就擺不上桌子……”芹香走過去教訓兒子了。
新鳳心裏著急,老頭子找不到就不管他了,氣呼呼走進他們兩老的房間裏去拿烟。“老妹子,你看到我們老頭子沒有?”
“老妹子”是老頭子福昌的妹妹福雙,她年齡比新鳳大,新鳳隨福昌叫她妹。幾個老姊妹都在他們兩老的房裏坐。
“這不是啊。”福雙說,新鳳一轉眼,看到老頭子福昌就在一旁坐著,跟煥生老頭子說話。
“我真是暈頭轉向了。煥生哥,您這大老遠的還特意趕來啊。”新鳳跟煥生說。
“我怎麽能不來呢,老朋友過大壽。”煥生是城裏人,跟福昌老頭子年輕的時候起就是好朋友了,從城裏來一趟不容易,跟老頭子見面了找個清靜地方說說話也是情誼。
“老頭子,他們說寬師傅不高興,不上灶了,叫徒弟在弄。”
“哪個說的?”
“芹香。”
門口“哎呀”一聲,楊明敏進來的時候碰到了門框上,她正在長身體。
“你這跑那跑在幹什麽?”福昌訓斥道。
“堂芳大媽家裏門鎖著,這裏人少,我到這裏把作業寫了。”
“喊人沒有!”
“大姑好,姑媽好。”
“她先前就專門找我們了,喊過我們了。”福雙替楊明敏說話。
楊明敏找個位置坐下把作業拿出來擱在膝蓋上寫。
“她有她的事,你去做你的。”新鳳催福昌。
“你們這些姑娘婆婆嘴,哪有那麽事嘛?老寬不是那樣的人,他怎麽會自己砸招牌?”
“嫂子,不如趁這工夫,我跟福昌我們把賬對一下。”煥生說。
“這急什麽。”福昌說。
“急是不急,不過等會我們酒一喝,就又對不成了,上次我們賣鴨蛋的錢還沒結清呢。”
煥生說著,掏出老花鏡戴上,跟福昌兩人一個念,一個寫,忙活起來。
福雙在一旁拉著新鳳的手,那裏有個空椅子,新鳳坐下來。
“敏敏,你拿張紙,來給我們算一下。”
楊明敏拿張草稿紙,按他們說的算了一遍。
“好了,算清了。”楊福昌說。
“這好了。唉,年紀大了,這往後,我也不來找你了,你大概也不得找我了,我們老哥倆,都折騰不動了。”煥生說。
“好說好說,有什麽輕鬆省力的事,我們還是合起夥搞一下。”
“你算完了給拿兩盒烟去看看。”新鳳又催了。
“婆娘們就是事多。”福昌站起來,“你在這先坐會,等會我們好好喝兩杯。”
“那要喝的,你先忙。”
楊福昌走出去,新鳳趕緊喊:
“你把烟拿上。”
昌頭也沒回。
福雙拉著新鳳的手:“新姐,累著你了吧。”
“累也沒辦法,就是沒工夫陪你們老姐妹說會話。”
“你忙你的事,你這忙是福氣,兒子媳婦都孝順,給老的辦壽酒。”
“孝順什麽,你以爲弄這排場,是爲了老頭子快活?他們是給自己掙面子,花這麽多錢,都算在老頭子……你還好啦,正月裏我要在家做飯,一晃都大半年沒見你。”
福雙見問眼圈紅了:“就這樣了。反正沒幾年活頭了,就這樣吧。”
“你怎麽這樣說呢,你們哥都才六十歲,你當妹的怎麽就說起這話了?硬硬朗朗的。”新鳳嗔怪她,旁邊另一個榮大姐也寬慰說:“是啊福雙,在兄嫂面前不說這樣的話。”
“那是那是,”福雙收住了話。
新鳳皺著眉。
“我出去看看,你們老姐妹們聊。這兒女們嘛,不管是出于什麽心,這大壽總還是我們福昌老頭子的嘛,新鳳姐你說是吧。”煥生老頭子說著要出去了,福昌出去後他就站起來,幾個老婆子說話讓他左右不是。
“好,我知道的煥生哥,我們就是說點閑話。您不要走遠了哦,一會兒老頭子找不到你。”
“好,我不走遠,我去找他。”
煥生出去了,新鳳重新拉過福雙的手:“你到底是又怎麽了?她就那麽狠?”
“這怪我自己……老頭子走的早,我沒能耐沒有錢給他們……”福雙說不下去了。
榮大姐說:“就是開春,說沒有錢要她拿錢出來買化肥,她一個老婆子了,哪有錢給他們,就是有錢,他們成家立業了,兒女都那麽大了,哪還有找老娘要錢的道理。要不到錢,連飯都不給做了,給他們蓋好了房子,住一個屋檐下,福雙單獨燒火做飯的。”榮大姐也是福昌的姊妹。
“玉方呢?他就管不住她?”新鳳問。
“玉方……他是個軟耳朵,您又不是不知道,在他婆娘面前屁都不放一個的。”
“你不是寫作業麽,你手都不動一下,眼睛也不看書,你寫的什麽?”新鳳看到楊明敏聚精會神地在聽她們說話。楊明敏趕緊低下頭看書本。新鳳嘆了口氣:“他們也是狠得下心。說起來,我家裏這就算很好了。”
“就是,不管他們給誰講排場,這六十歲總是福昌過的,我們這些老兄弟姊妹也都是沖福昌來的……”外面一陣喧鬧打斷了榮大姐的話。
“媽,媽,你在哪呢,媽……”二兒媳均玲進來。
“還喊,還喊,就在這呢,看見了還喊,慌頭慌腦的什麽事?”
“酒,他們要酒。”
“酒不是在明敏房裏嗎?”
“是,沒瓶子裝,印和哥說每個桌上放一瓶。”
“每個桌上放一瓶幹什麽?他們那些女的又不喝?你們坐會,等這席散了我來喊你們去坐席。”
“你去忙,我們等會自己去坐。”
說話間新鳳跟均玲來到堂屋,一眼就看見立兒跟一群小孩占了大半張酒席。
“立兒,下來,你們小孩子不許占席位,讓客人先坐。”
“我今天也是過生日呢,我媽跟我說了我十歲跟爺爺六十歲一起過。”
“下來,不下來我叫你媽來。”
均玲過去拉著楊安立把他哄下來,有坐好席的客人還沒見到新鳳的跟她打招呼說客套話,新鳳回應著。
芹香端菜過來了,新鳳一肚子火:
“芹香,他們男的呢,明瑞跑哪去了,明祥呢,你爸呢,幾個男的都跑哪去了?”
均玲不作聲,這二兒媳懦弱,芹香把一盤菜往一張桌上一頓:
“鬼知道,一天到晚就會吹牛,有事的時候不知道跑哪去了。”
明瑞村裏人都叫他悶罐頭,明祥嗓門大也不太說話,父子三人就福昌話多,尤其是喝點酒就山南海北雲山霧罩,新鳳知道芹香說的是她公公福昌,在客人面前不好多說。有一桌上有人要酒了,新鳳答應一聲去找瓶子灌酒。芹香回菜園繼續端菜,均玲對著那大半卓的小孩無可奈何,印和走過來一聲喊:
“小孩子全部下來,讓大人先坐,小孩子坐什麽席!”
席間有小孩家長的意圖讓自家孩子占一個席位多吃點菜,跟印和嚷嚷起來,印和拎起她家小孩塞到她面前:
“那麽多人,早吃完早回家,占個席位能多吃幾口?”
“劈裏啪啦……”突然的響起鞭炮聲把好多人都嚇了一跳,幾個爭搶座位的小孩楞了一下,隨即騰地一下竄出去,他們來遲了,外面稻場上東一群西一簇已經圍了一圈孩子,有的捂著耳朵,有的只是瞪著眼睛,有的躲在大人後面,有的是被大人拖著的,不管是膽大的膽小的,都等著鞭炮炸完的時候沖上去撿啞炮。楊明祥從道場走過,抓住一個小孩作勢往前一推,那小孩嚇的哇哇亂叫,在一群人的笑聲中要打楊明祥,楊明祥按著他的頭退了幾步,一把推開了他。
屋裏酒席風捲殘雲一般,除了魚糕丸子扣肉是按桌上人頭算每人幾塊,其它的菜一上來吃上幾口就有人大塊大塊夾到自己帶來的碗裏,吃得慢的吃得多的還就著菜盤裏的湯汁吃最後一碗飯時,旁邊等著的人已經坐在了離席的人的空座上,楊明祥跟幾個認識的人戲謔幾句,到房間裏去了。
“楊明敏,我就知道你在這裏,你還不去吃飯?”楊明祥沒好氣地跟楊明敏說,看到福榮福雙在,叫了一聲:“大姑,姑媽。”
楊明敏瞪他一眼:“不餓。”說完埋頭看書。其實她早餓了,聞著外面飄進來的飯菜香味聽著杯盤交錯的聲音,心思也沒在看書寫作業上。二哥仗著沒讀過書向來粗魯,討厭不至于,但是挺煩他的。
楊明祥拖過一把椅子坐她旁邊:“學到哪裏了,我看看。”一把抓過楊明敏手裏的書本,“這是什麽,外語?你又不去美國,學什麽外語,學好加减乘除會算帳就可以了。”
楊明敏剛要把書搶回來,楊明祥塞回到她手裏了:“等會就又開席了,你去把你小侄女找來,帶她吃飯。”
“我正要問你呢,你什麽事都不做,群群也不管,就知道打牌,這麽多人,磕一下碰一下都不好的。”
“你們爸爸過大壽,你就是裝個樣子也好的,怎麽連個面都不露?”福雙插了一句。
“怎麽不管,這不是來要你帶她吃飯嗎。”楊明祥跟楊明敏說。
“你這是管,你好意思說。”
“你是我親妹妹,她是你親侄女,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
楊明敏不理他了,放下書本準備出去找群群,群群才四歲,她看到均玲姐洗碗收拾碗筷的時候群群一直跟在她身邊。
“你帶她吃飯的時候,讓她單獨做一個位置,你把她那份菜用碗裝起來,等會送到印和家……”
“你!”楊明敏說不出話來,一跺脚走了。


吃完飯,楊明敏帶著群群跟均玲一起去池塘邊洗碗,平常在家裏洗碗摘菜打掃屋子都是楊明敏的事,那是她應當做的,但是芹香嫂子常常臉色不好看言語不好聽,使她做家務這件事顯得不那麽自覺,有幾分不得已的意味,話說回來她也幷不勤勞,十幾隻碗盤她其實都懶得洗,看到這麽多碗她有些退縮了,
“呵,這一堆碗盤!”
想到這麽多碗盤上午是均玲姐一個人洗完的,她沒有再說別的。這一下午估計都要在這池塘邊待著,作業已經做完,就是一些英語單詞還不熟,她在腦子裏回想一下,覺得晚上再抽點時間看一看,應該能够通過明天的聽寫了。
“那個,你二哥,他吃了沒有?”均玲姐問。
“你管他吃了沒有!”楊明敏說。
“不說氣話,他是你二哥,不吃飯怎麽行?”
“吃了,你少操他的心。”楊明敏不知道他吃了沒有,她懶得理睬他,叫楊安立給他送過去的,楊安立貪玩,不過辦這點事應該沒有問題的。均玲姐大清早就過來幫忙幹活,二哥十點多鐘才過來,來了就到隔壁印和哥家裏打牌,反倒是印和哥一直在這邊幫忙照應,這個均玲姐居然還挂念他吃了沒有,這是讓她氣惱的地方。
均玲姐長得秀秀氣氣文文靜靜,娘家條件也算一般,一般就是還不錯,還可以,村裏除了友亮和明瑞在外面做事賺了不少錢,其它人家都是還不錯,還可以的狀態,楊明敏不太能理解錢的用途,在她看來,大哥賺了不少錢,過的日子也和村裏其他人差不多——楊明敏不理解的是,均玲姐怎麽會嫁給自己的二哥。
二哥倒不是懶,打牌釣魚他可以整夜整夜不睡覺,地裏的農活家裏的家務他不屑去做,聽芹香嫂子說大哥帶他出去賺錢他整天整天地睡覺,有人說他是大事做不來,小事不願做,楊明敏覺得,自己的二哥根本分不清什麽是大事什麽是小事,他跟人賭博輸贏十塊八塊一點都不在乎,却捨不得花幾分錢從貨郎擔上給群群買個小鈴鐺。
他也不是真的不在乎,輸了錢,或者贏了錢別人欠著不給他,他回家都會拿均玲姐出氣,駡駡咧咧,對小群群也凶,他根本分不清裏外親疏,分不清輕重緩急,渾身上下,就一個長得高大壯實算是優點,可是他高大壯實也從來不用在幹活掙錢上。
楊明敏不由得有幾分看不起均玲姐,她也不過是個糊塗蟲,她大約也就是看中了二哥的高大壯實,她現在動不動受氣受打駡也是她自找的,就這樣了,她還關心他吃了沒有,像二哥那樣的人,他會讓自己餓著?平常他恐怕吃得比她們母女倆還要好。
楊明敏實在對自己的二哥滿意不起來,從小都是大哥在帶她,照顧她,二哥有時候也裝裝樣子,不過對她好的時候通常都是爲了從她手裏搶東西,直到現在。
大哥從外面給她帶回來的本子,筆之類的,現在她大了,搶他是難搶了,他會想方設法從她手裏哄過去,騙過去,說要給才四歲的群群寫字,說自己要學點文化寫點字,哄騙不了了就想辦法偷過去。
楊明敏很愛惜這些書本文具的,村裏大部分同學小夥伴都沒有從外面城市裏買來的這些東西——嗯,這是錢的用途,好處,不過還要能出去,在村子裏面,即使有錢的人家,也不會去買書本文具,想買也買不到,所以這不是錢的好處,這是出去的好處——可是二哥要這些東西幹什麽?
群群長大了上學了需要用這些東西的時候,就算他自己沒用買不了,大哥也會給群群買的,他……楊明敏很心疼自己剛剛得到的一個筆記本,粉綠色的封面,她工工整整在上面就寫了個名字,要用來記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可是上學一天回來就不見了,後來就看到群群拿著那個本子,在上面塗畫得亂七八糟,同樣是哥哥,一個是給她,一個是從她這裏偷,搶,騙,差別怎麽這麽大?
大哥沒什麽可說的,就是好,大哥十幾歲的時候就在村裏開拖拉機,後來就出去外面大城市裏做事賺錢,家裏買了電視機,大哥買了摩托,這確實是有錢的好處了,只不過,芹香嫂子總是不滿意,常常要跟他吵架,也會在家裏對父母和她這個小姑子駡駡咧咧。
楊安立兒十歲了,也就是從楊明敏五歲,剛能記事的時候起,就在帶侄兒。而這些年,芹香嫂子在家裏就沒安寧過,就這次過年大哥帶了幾隻瓷盆回來,說家裏的臉盆脚盆都換一換,不知道他們怎麽吵起來,芹香嫂子把瓷盆摔地上啪啪響,說是在外面跟狐狸精在一起用過的。
這樣的事,那樣的話,都不該是這麽隨隨便便做隨隨便便說的,芹香嫂子是上過學讀過書有文化的人,農閑的時候村裏的婆婆媽媽在一起納鞋底織毛衣,東家長西家短的,芹香嫂子可不是,她找村裏的余老師借來書和雜志在家裏看,常常强迫楊安立在家裏讀書寫字,不許他出去跟一群小孩子瘋玩。
池塘裏的水嘩啦啦在響,群群在一旁菜籽地邊上玩,楊明敏瞥一眼均玲姐,秀秀氣氣漂漂亮亮的,一雙手麻利地洗著碗,手在水裏泡得久了越發顯得白淨,楊明敏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均玲姐嫁的是自己的大哥,會是怎樣的和美……
人的這些事,是老天爺捉弄的,還是自己犯糊塗?無論是哪一種,她都不要,她要管好自己的事,絕不這麽糊塗,她發現,均玲姐把洗好的碗放過來時側過身,她的眼圈紅紅的,鼻子上粘著點鼻涕,楊明敏看得心裏一震,感覺到身上發麻,麻得發暈,她站起來,她想是自己剛才對均玲姐說話沒好氣,惹她傷心了,均玲看她站起來,忘了自己臉上的眼泪鼻涕,仰著頭問她:
“怎麽了?”
楊明敏壓抑著自己想要抹掉她臉上的眼泪的念頭,她們是姑嫂,因爲不住在一起,平常也不大單獨相處,沒有親近到這樣的地步,她說:
“沒……沒事,就是,有點麻。”
“哦,你蹲太久了,你小孩子,正在長身體,蹲太久了不好的,你別洗了,你帶群群去玩會吧。”
“哦。”楊明敏嘴裏答應道,她心裏是想繼續跟均玲姐一起洗碗的,她沒有覺得累,也不是蹲久了腿發麻。
這時候外面突然鞭炮響起來,接著是鑼鼓喧天,她想去看看什麽事,村裏別人家辦酒席,她也就去吃頓飯,不知道都有些什麽稀奇熱鬧習俗禮節。
“送壽餅的來了,你去看看吧,幫我把群群帶好。”均玲姐說。
楊明敏發現她說話的聲音也是這麽好聽……這麽好的一個女人,就跟了二哥這麽個,真是一朵鮮花插在,這麽想自己的二哥不合適,她心裏對二哥充滿了氣惱和怨憤,她伸手叫群群:
“群群,走,跟小姑出去看熱鬧。”
群群這個名字也是她不滿意的,這名字是爸爸楊福昌給起的——二哥連給自己女兒起名字的能耐都沒有——群群的大名叫楊安瓊,本地方言裏把“瓊”字說成是“群”,但其實是讀“窮”,“窮”就罷了,還“安窮”,安于貧窮啊,自從楊明敏知道“瓊”字的正確讀法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每次見到群群,想到群群,就琢磨著要給她改名字。
奈何她也不過是個小姑娘,二哥是個混人,他幾乎把女兒都沒當回事,叫什麽名字一點都不在乎,均玲姐是個弱性子,不做主,沒意見,家裏都嫌改名字麻煩,楊福昌還把她的字典翻出來給她看:“看到沒有,瓊,美玉……”她當然查過這個字什麽意思了。
小群群乖巧像她媽媽,越長大,五官臉相越像她爸爸,看到她楊明敏就會想到那個不成器的二哥,如果她長得像媽媽一些,楊明敏不知道會有多疼愛她。
稻場上楊福昌坐在一張桌子那記錄送來的壽餅大小數目,旁邊兩個老人陪著,楊明敏一看就知道他喝了不少酒:
“十公分的,幾個?唉,你看,有兒有女,過大壽,這點事情,還要我自己來記。”
楊明敏走過去:“爸,我來吧。”
楊福昌老頭子一樂:“嘿,你們看,要不還是姑娘貼心呢,兩個兒子,要辦點事的時候,影子都見不到。我也不要你來記,你去把你二哥喊來,這酒席是你大哥出的錢,這點壽餅的錢,就叫你二哥給我出了。”
楊明敏看他喝了酒話多怕他亂說,而且叫二哥來他不一定有錢,有錢也不一定願意出,反倒尷尬,牽著群群到一旁待著去了。
“芹香,你文化高,要不你來記。”旁邊一個鄰居大嫂說。
芹香嫂子揚了揚臉:“我記這點東西,記肯定沒問題,我就怕東西跟數目對不上,到時候擔不起這責任。”
“你這話說的,幾個餅子,多一個少一個,還要你賠不成?”楊福昌不高興了。
“那不好說,您今天過大壽心情好,二弟那裏出了錢的,東西不對影響我們家庭和睦。”
那麽多人在場,楊明敏聽著覺得臉上燥得慌,牽著群群走遠一點,她要是再大那麽幾歲,就敢跟這個嫂子當面頂撞起來了。
“立兒,叫你去喊你叔叔,你去喊了沒有,還在那玩。”楊福昌對著在稻場邊瘋跑的楊安立喊道。
楊安立難得今天他媽沒有管著他,頭也不回:“我叔在睡覺,他不來。”
楊福昌臉色不好看了,拿眼尋著楊明敏:“你去,叫他快來。”
楊明敏著實不想去,可是沒辦法,多少錢,要讓一家子的親友鄰居在這裏看笑話,她要是有錢的話,拿出來給人家就好了,這就是有錢的好處了。
倒不如去找大哥,大哥身上有錢沒錢都會給一個交代,至于芹香嫂子要吵架那是回頭家裏的事,起碼先把這一大群人圍觀著的事應付過去再說。
這時候楊明祥踉踉蹌蹌走過來了,一邊走一邊嚷嚷:
“什麽錢,什麽錢,什麽一家子,我住哪裏,房子沒我的份,書也不讓我讀,掙錢也不帶著去哦,怎麽花錢的事就找上我了……”
楊明敏眼泪止不住下來了,她知道剛才那點難堪尷尬算什麽,真正丟人現眼的事這才來。
楊福昌沒聽到自己二兒子這一路的嚷嚷,直到有人陪著楊明祥到他跟前,陪著他的人一面是見他喝了酒有醉態,一面也是關照著點別鬧得太難看。
“祥兒,你喝了多少酒,還要人扶?來了就好,這回辦酒席,酒菜局長都是你哥出的錢,這點壽餅,也沒多少,就算你一點心意。”
楊明祥撲通往地上一跪:“父親大人在上,我這心意就在這,祝老大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說完拜了拜,站起身就走。
“哎哎,錢呢,叫你把這壽餅的錢給一下。”
“什麽錢?”楊明祥一指房子:“這有我的沒?連楊明敏都有份,我一家大小住外面啊我這是虧了誰的欠了誰的,從小連上個學讀個書都沒我的份啊我怎麽這麽個命啊……”
楊明敏恨不能上去扇他耳光踢他幾脚,他是沒住在家裏,可他現在的房子也是爸媽和大哥出錢給他蓋了結婚的,他自己從小不好好上學,村裏人都知道他早上書包背出去釣魚逮鳥晚上背著書包回家,至今村裏人教訓小孩子都拿他做反面榜樣,他怎麽有臉說這些?
她當然不能打她二哥,就算她是男的,就算她高大魁梧,她也不能打自己的二哥,她只能懊惱自己沒錢,她有有錢的話根本輪不到他們在這丟人現眼,剛才芹香嫂子話裏帶刺她就難受,那是二哥還沒上場。她不由得看了一眼芹香嫂子,芹香側著臉斜著眼看著熱鬧。
“明祥,不說今天你們爸過六十大壽,你一個大男人,這搞得成個什麽樣子?”印和走過來了。
“唉,還是我印和哥像個哥,有擔當,不像有些人,讓家裏婆娘管得成了個縮頭烏龜,連爹媽都不放在眼裏。”
“你有錢沒錢給句話給你們爸媽,七拉八扯說些話。”
“錢有,有錢,”楊明祥說著從身上掏鈔票,把口袋都翻出來,零零散散捧了一把鈔票手裏:“有錢,是不是要錢?要就拿去。”說著兩隻手加上嘴一頓撕扯咬把一把鈔票扯成碎片:“拿去拿去,呸!”離得近的幾個人趕緊上去拉阻,他把手一楊,把鈔票碎片揚出去,嘴裏的碎片吐到地上,“呸,再沒了,看,口袋空的。”他甩開拉住他的幾個人,拍著自己翻出來的褲子口袋一搖一晃地走了。
“……敏敏……敏敏,還在發楞,快去,去找你大哥來。”旁邊一個鄰居嫂子叫楊明敏。
楊明敏回過神來,一群人圍上去撿那些扯碎的鈔票,群群在哭著:“爸爸,爸爸……”楊明祥怎麽當得起這一聲“爸爸”?楊明敏抱起群群抹掉她的眼泪,想到她那個爸爸可能從來沒有抱過她。
“還能粘起來的,不要那麽多人來,弄不見了。”
“全部撿起來,一張一張凑整了,能凑多少是多少……”
撿鈔票碎片的人說著話,楊福昌坐在桌上沒有動,有人在勸慰他,這時候聽到楊福昌說:“我一點都不急,我這輩子是見過錢的,這點錢也就是個毛毛雨,哎,他撕成碎片片一撒,還真像是在下雨呢……”
“是是,你老心寬……”
楊明敏心疼自己的老父親,她是父母在四十多歲生下來的的,前面兩個兒子,得了個女兒在家裏是真寵,到現在她都十多歲了大哥給立兒買的零食,媽媽還會偷偷藏一點給她放學回來吃,楊明敏不饞嘴,而且這樣做很不好,再三勸阻,媽媽就是改不了。
芹香嫂子自己是上過學的,可是在家有事無事說一些女孩子讀書沒什麽用,上個小學認得字算得賬就行了這些話,說得次數多了,爸爸一句話堵上了她的最嘴:“我敏兒讀書聰明,只要她讀,我砸鍋賣鐵也要讓她讀,她要敢不讀,我打斷她的腿每天背她去讀書。”
今天稻場上的這場面,幸好媽媽和大姑姑媽有事去了沒在,不然又多了媽媽難受。事後她當然會知道,但也比當場讓她難過要好。一樣的父母,一樣的家教,却教養出差別這麽大的一個兒子,一個人搞得全家難堪痛苦,大哥是好,偏偏娶了芹香嫂子,她今天在稻場上冷眼旁觀的樣子,連鄰居都不如,連隔著幾十戶的鄉鄰都在幫著勸解圓場,平常沒有二哥在家,她也是可以一個人鬧得全家不得安寧的。
不想去想這些事,楊明敏就是心疼父母,惱恨二哥和芹香嫂子,可是她又能怎樣,她惱恨自己沒有能力,沒有錢,還在讀書,還沒長大……均玲姐過來了:
“我聽到外面聲音……有事嗎?”
“沒……沒事,我……我去找大哥。”
“你怎麽了?群群,你怎麽了?”均玲看到她們倆都是哭過的,伸手把群群接過去。
“沒事……”
“媽媽,爸爸生氣了,撕了好多紙,還有錢……”
“乖女兒,不哭不哭,爸爸是跟人玩呢。”均玲抹群群臉上眼泪,看到楊明敏眼泪也出來了,順手就伸過去幫她抹掉。
楊明敏彆扭地避開,自己把眼泪抹了:“我去找大哥了,群群你先帶一會。”
“好的,你去吧。那個,中午收拾完碗筷,剛來洗碗的時候,我看到他從菜籽地過去了,大概去德路家裏了……”
“哦。”楊明敏答應一聲走了。
她把手伸到臉上,剛才均玲姐幫她抹眼泪時就是摸到那裏,當時爲什麽要避開呢,就是那樣抹一下,現在回想著讓她感覺受到很大安慰,還有均玲姐的眼神,那麽關切,像是把她當群群一樣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避開,她自己也想要給她擦眼泪的,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沒有伸出手去。嗨,擦了又怎樣,她又不能幫她什麽,她也不能幫她什麽,不過,就像她此刻感受到的,安慰總是有的。
去德路哥家中間隔著印和哥家,從菜園裏油菜籽地邊上可以走過去,她可不想從大門走過去,再看到稻場上的情景,話說,稻場上現在怎麽樣了?鈔票應該都找到了,回頭可能還是要她去一張一張粘起來,她心細,再說誰會去幹這活?
二哥回頭會後悔的,他是混,可是今天這樣是太過分了,說的話也是,什麽房子,讀書的事,都不是他可以抱怨的,他今天應該是喝了酒耍酒瘋,二哥還是二哥呀,他再混,清醒的時候也不應該鬧得這麽難看,等他醒了,要好好教訓他一頓,均玲姐那麽好……想起均玲姐她心裏就一陣砰砰跳,她一直都覺得均玲姐好,今天好像才發現,她是真的好……
菜籽田裏有人的聲音,她聽一下,好像是大哥的聲音,那聲音……大哥可能在解手,今天客人多,可能是厠所不够用。
她不方便喊,想等大哥解完了出來。她現在心情已經平復了,事呢也沒多大的事,二哥也就是耍個酒瘋,以後多去二哥家,看看群群,陪陪均玲姐……菜籽地裏,還有個女人的聲音?是有,還在說話:
“……好好玩,哎呀,她真不會享福,哦,哦,不得了……”
“小聲點……嗯……”
楊明敏聽出來這聲音,不怎麽正常,正常情况下,人不會有這樣的聲音,她想弄清楚是誰,在做什麽事,她輕輕撥開菜籽杆,慢慢走近去,看到大哥的頭,菜籽杆縫隙裏,大哥的身子,光著的……屁股,前面還有個屁股……
她聽到嘣的一聲,仿佛什麽東西斷掉了,腦子裏一片空白,她緊緊抓住一根菜籽杆,就是這根菜籽杆,慢慢把她拉回來,讓她沒有倒下,絕不能,倒下,她才不在乎他們的臉面,她是不想讓人知道,她看到了,這樣噁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