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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1.
夏日燒過的空氣,像實驗室裡的燒杯,人在裡面走,就像魚在熱浪裡掙扎。不知從何時起,街角擠滿了地攤,就像培養皿裡的菌落,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小炒的三輪占了電瓶車的過道,陳航差點撞上一個閑坐的攤主。攤主長得有點像他父親:臉龐黝黑、皺紋深刻、眼神空洞。他的三輪前面沒有排隊買飯的民工,顯得有些落寞。那些等待顧客的三輪車主,大多還在閑坐。有一個賣桃子的農民,頂著烈日,小心地翻動桃子,讓漂亮的一面展露出來。陳航看見他的汗水順著皺紋流下來,於是折了回去,將電瓶車停在一邊,上去買了一斤桃子。
提著桃子經過學校生科樓大門時,他停了下來,走到值班室視窗對裡面說:“李師傅,吃桃!”
門衛李紅海直擺手,說他吃不得這個。陳航站在那兒猶豫了一會兒,把桃子放到他窗前的桌子上,說:“給您閨女吃吧!”
自從生科院換了領導,李紅海就很少和陳航打招呼了。新來的院長和陳航的博導是同門,也是宿敵。陳航的博導被賓海一所雙一流大學高薪挖走後,學校從外校聘請了李教授來生科院當院長、學科帶頭人。學校給了李教授十二個編制名額,於是李教授把自己原來學校的團隊成員全部帶了過來,又招聘了幾個年輕的博士到自己麾下。學院裡開會的時候,李院長在上面講話,下面他的門徒們就跟著應和。學院裡的老教師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把前院長留下的政策全改了,舊專案換成新專案。
王春林也快退休了,氣不過時就起來罵幾句,但是大家都不理會他。會照常開,政策繼續改。後來王教授就不來開會了,學院裡的活動一概不參加,除了偶爾來上上課。那天,王教授課後給學生們答疑解惑,說動物細胞裡面的能量工廠是線粒體,遠古時期真核細胞吞噬了原核細菌,但沒能消化它,兩者漸漸演化出這樣一種共生關係:細胞給線粒體提供營養,線粒體給細胞提供能量。
辭別追問的學生後,王春林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給窗臺上的那盆茉莉澆上水。然後打開臺式電腦,開始費力地往科研管理系統裡填自己的論文成果,一邊填,一邊在心裡罵,這些做行政的,讓我們三番兩次地填報,自己不會存個檔嗎?罵歸罵,為了今年的年終獎,還是得認真地填,一篇論文五千塊,一篇都不能漏。王春林畢竟是60後,對電腦不太精通,論文pdf檔上傳總是失敗,只好出門去找陳航幫忙。
王春林從實驗室門口喊了一聲,陳航驚出一身冷汗,手上的試管差點掉在地上。他牢牢地握住那致命的一管細菌,輕輕地放回試管架上。
幫王春林上傳論文時,陳航還沒有緩過神來。坐在旁邊的王春林看出他有心事,輕聲問,你真不去賓大跟你導師做事?
不去了,房價太高……
嗨!又沒讓你在那幹一輩子。你在那邊跟著黃老師發幾篇高分論文、申一個國家重大項目,然後再跳槽去別的地方,謀個好位置,待遇比現在肯定強!
陳航沒有說話——他母親得過中風,每天要吃藥,去醫院定期檢查身體。他怕她適應不了南方悶熱的天氣,況且那邊東西貴,生活壓力大。
現在這個學院被那新來的院長搞成一言堂!你看你原本做的超級細菌研究,就被他停了經費,說什麼和學院的發展方向不合!你在黃老師組裡,可是核心骨幹,現在卻被他們邊緣化了!
陳航默默地操作電腦,沒有吭聲。過了一會,他回頭說,王老師,論文上傳好了。
王春林還想再數落數落這新來的院長,但看到陳航沒有一點興趣,就歎了口氣,咽下一大口綠茶。
回到實驗室後,陳航繼續觀察顯微鏡下麵的超級細菌。菌群是複雜的組織,就像人類社會。同一種屬的細菌大多團結互助、共同對抗外族細菌,但也有些細菌很“自私”,只想搭便車,不想為自己的種族做貢獻,於是族內的其它成員就會一起把這些“自私”的細菌幹掉。
小趙就是這種“自私”的細菌,李院長來後,他馬上背叛了師門,投到李院長的麾下,不僅幫他做課題,還幫他整理黃老師留下的科研資料。
一定要在他們查清楚我這個課題資料前把這個超級細菌項目做完!想到這,陳航的眉頭緊鎖。
晚上十點鐘,同事們都回家了,陳航還在實驗室裡緊張地工作。母親打來電話,問他什麼時候回家。他說還有點事處理完就回去,要她把晚飯放冰箱裡,回去他會加熱。
十一點鐘出生科樓時,值班室的燈已經關了。陳航用門禁卡輕輕地刷開電子鎖。夜晚的風有些清涼,街角的三輪車還在做著燒烤,油煙和香味撲面而來。從建築工地上回來的農民工光著上身,坐在路邊攤的馬紮上,喝著啤酒、吃著炒麵。
子夜十二點,那個電話又打來了。陳航走到公寓陽臺上,小心不吵醒母親。
你想好了嗎?陳教授。
叫我陳航就好……我只是講師……
您比那些教授強多了!陳老師,我們很需要您的指點!
你……你確定這是合法的嗎?
當然!國家什麼時候禁止過老百姓做科研?難道只有你們大學教授可以搞項目?
請讓我再想想。我……我明天給你回電話。
好的。等您的好消息!
陳航回房間躺下後,再也無法入睡。不遠處的高速公路上卡車隆隆,一輛接一輛。母親輕聲地咳嗽著,他知道那是捂在被窩裡的咳嗽聲——母親怕吵醒他。那五百萬的經費在他腦子裡盤桓,還有一百萬的年薪在引誘他——這個公寓很舊,廚房的天花板早已發黃,但現在也漲到了四百萬,他再工作二十年才能存夠首付,然後還要找物件……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工友們把他背回來時已經面目全非,他很害怕、沒敢去認那具屍體,母親抱著那個血肉模糊的頭竟哭不出一點聲音……他一直很懂事,總是做作業到母親喊他睡覺時。他考上重點大學,母親給他做了一大碗牛肉水餃……那時大家都說21世紀是生物學的世紀,可是誰也想不到就業會那麼差,他考了本校的研究生,然後又被導師那些高遠、煽情的話打動了。他決定獻身科學,科學是社會發展的根本。可是,博士畢業後這五年的工作,讓他有些恍惚,覺得社會不是他曾以為的那個社會,導師也不是他曾以為的那個導師。黃老師說學校領導忽悠他,原本答應的經費不發下來,一氣之下就走了。等賓大那邊手續都辦好後,黃老師才突然告訴陳航,問他是否願意一起去賓海……就像一個晴天霹靂,陳航原本以為黃老師只是抱怨幾句,不會真的離開。他原以為同事們私下裡的議論只是流言,直到流言成真……
陳航啊,你也要學著給自己做點盤算。科研也只是個飯碗啊!你看這些生物,沒了人類,還不是照樣欣欣向榮!甚至可能會更加繁榮!王春林老師的話突然在迷茫的夜色中響起。
他坐了起來,走到陽臺上,外面的風很涼,遠處路燈昏黃,照著那些螞蟻一樣來來往往的車輛……
我加入你們。陳航在電話裡告訴張總。

2.
夏日再次點亮空氣時,街角的綠色三輪車群和紅色地攤起了一次衝突,直到黑色制服的城管們趕到時才勸開兩邊的人。陳航停下電瓶車幫一個乾癟瘦黑的老太太撿起地上的番茄。老太太一邊用枯瘦的手擦拭番茄上的灰塵,一邊喃喃地說,這些三輪車把過道全占了!
觀看顯微鏡下染成不同顏色的菌群時,陳航又想起了老太太的話。物以類聚,菌以群分。大家都在搶佔有限的資源,或聯合或對抗,都是為了自己更好的生存。而超級細菌是人類製造出來的異類。如果沒有抗生素,這些超級細菌的防身武器就是累贅,在自然界殘酷的生存競賽中,其它種類的細菌很快會把它們幹掉。而抗生素正好減少了超級細菌的競爭對手。所以,殺死超級細菌的辦法不是研製新的抗生素,而是培養各種各樣的自然細菌、恢復微生物的生態多樣性……
下午乘豪華專車前往龍夏醫藥公司時,陳航還在思考這個問題。張總的那些客戶全是富人,平時待在十分乾淨的空調房裡,出入也都是專車接送,接觸到的細菌遠不及窮人那麼多,身上有一點小毛病就使用抗生素——儘管醫院裡有禁令,但他們總有辦法搞到最貴、最新的抗生素。
進入公司的研發中心後,陳航才發現自己學校的生科樓多麼簡陋。這裡面的設施太先進了,每個地方都是用最好的材料裝飾的,到處光滑閃亮。這裡安保設備也很先進:所有的門都要通過人臉識別才能打開——張總事先讓人將陳航的面孔圖像輸入了門禁系統。穿過長長的走廊,開啟三重厚重的金屬大門後,一位元年輕貌美的姑娘從裡面走出來,熱情地對陳航說:“歡迎陳教授前來指導!”
陳航有些不習慣地握了握姑娘的手,說叫他陳航就好,他一邊說,一邊臉上泛起些緋紅。姑娘看在眼裡,卻不露聲色,笑吟吟地說,我是這裡的負責人葛菲,以後就是你的同事了,請多指教!
陳航這才看清楚:她的身材很苗條,穿著有些緊身的白色制服,戴著半透明的手套。她一邊帶著他參觀各個實驗室,一邊介紹。陳航這才知道原來這裡很多研究人員都是畢業于名校的博士。葛菲說,公司招聘的都是最年輕最有創造力的一批科研人員。我博士是在青大跟王志高教授讀的。陳航眼睛馬上一亮,她竟然是王院士培養的博士!
隨後,他們步入正題:超級細菌的治療方案。
葛菲聽了陳航的建議後吃了一驚,她說這幾乎不可能,客戶們不會接受進入“骯髒”的環境。
如果是我們在他們病房的空調裡加入一些對人體不太有害的菌種呢?
我們會被他們投訴的。
陳航低頭皺眉沉思。
客戶們往往是在發病後才來我們公司尋求幫助的,因為在醫院裡他們不能夠嘗試最新的藥物。他們還是希望試用最新研發的抗生素。雖然新研發的抗生素也只能在一段時間內有效,很快超級細菌就會產生變異,形成新的耐藥性。他們寧可承受抗生素的副作用,也不願冒險和原始細菌在一起——這些客戶很多都是商人。你和他們講科學原理,他們就覺得你在做行銷……
嗯,就像從小生活在真空裡的人,不能接觸地球上的細菌……
不過……,葛菲湊到他面前,輕聲說,你可以在這裡做你自己的研究,我覺得你的想法很好,只是沒必要和公司裡的人說……
陳航有些驚訝地看著離他只有幾釐米的葛菲,她的笑容裡似乎有些奇異的生物信號,讓他心跳加速、面紅耳赤……
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陳航鼓起勇氣問了一個私人的問題:你畢業時怎麼考慮來這裡的?
葛菲放下筷子,抿了抿嘴說,這裡給的錢多。
是,陳航點點頭,低下頭吃飯。這裡的餐廳吊燈都是用水晶做的,旋轉的燈光下自助的三文魚、生蠔、車厘子鋪陳在冰塊上。陳航過去從來不捨得買這些吃的,若不是怕葛菲笑話,他真想吃個痛快……
這邊也能做些自己感興趣的研究,經費也很容易申請,手續很簡單,給公司說明下跟業務的關係就可以。你像我同學在高校裡的,每年申請國自然課題,都是擠破頭,手續非常繁瑣,到處找人敲章、簽字。上面沒有大佬幫忙,也很難申請下來。
嗯,的確是這樣。
不過……我們在這裡面做的研究成果都沒法公開發表……
陳航看到她眼裡的光黯淡了一下,於是想了想,輕聲問,以後有打算回高校嗎?
葛菲抿緊嘴,看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說,我已經離開高校好多年了,畢業後再沒有公開發表過論文,想回去也不可能了……
下午研究組會上,葛菲報告了她組裡最新的研究進展。陳航發現她的思維非常敏捷。她組裡的研究員都是一表人才,但是葛菲身上似乎有一種特別的東西,尤其是在她一個人靜靜地思考問題時……
這一批客戶的症狀有很大相似性,細菌似乎侵入了他們的大腦,讓他們產生某種幻覺,每當我們去給他們檢查身體時,他們都非常熱情,而當我們離開時,他們就像嬰兒離開母親一樣哭鬧——有一個客戶甚至偷偷去撕護士的防護衣,幸好我們及時發現。不然,這個護士也可能會被感染。
就像梅毒。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壞笑著說。他是另一個研究課題組的組長,他們的研究中心在公司另一個地方。陳航不知道這個公司到底有幾個研究中心。
陳航注意到葛菲臉上露出一些不自在的神色,但很快就一掃而光,恢復了嚴肅的表情。
的確,這種細菌可能作用于患者大腦的伏隔核,增強性欲,通過宿主的親密行為給它們的傳播創造機會。但是,和腦梅毒不同的是,它能夠耐受所有已知的抗生素。
或許,它就是腦梅毒螺旋菌進化的產物?小夥子說。
不太可能,這些患者雖然生活不太檢點,但是對性夥伴都會有嚴格的篩查……
對面的小夥子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陳航鼓起勇氣說,這些患者長期生活在中央空調環境裡,而且,資料顯示:這些超級細菌可以在空氣中通過飛沫傳播。
葛菲理了理頭髮,對那人說,這是我們組新來的研究員陳航,夏大生命科學院的老師。
楊正豐。對面的小夥子伸出手。
你好,楊老師。陳航握住他的手。
叫我正豐就好,我可不是老師,楊正豐笑著說,還有,以後請不要用“患者”、“病人”來稱呼我們的客戶,不然公司會斷了我們的研究經費。
葛菲對陳航嚴肅地說:這是楊組。楊組說得沒錯,請記得稱呼他們為“客戶”。

3.
葛菲脫掉白色的制服後,陳航看見她黑色連體的內衣。血液漲到他的腦門上,讓他一時失語。
一切就像夢一樣,他們認識不到一個月,他就已經走進她的臥室。葛菲解下髮夾,略帶捲曲的黑髮輕輕地落在雪白的肩頸上。然後,她把內衣解開,陳航目光躲閃著往下看……
雲雨過後,陳航睜開眼睛,這個房間的吊燈很好看,像燈籠一樣,地板是實木鋪的,他想起自己租住的公寓裡地面瓷磚已經有些發黑。最後,他看見牆上的白色制服,覺得有些奇怪,又說不清楚。
你這麼喜歡我這制服?
嗯……像醫生的白大褂……但是,又比較緊……
喜歡就送給你吧!這是我設計的。葛菲笑得很嫵媚。
陳航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怎麼,不想要?
不,不!我……
葛菲又笑了,眼睛笑成了兩片柳葉……
出門的時候,陳航踮起了腳,以免驚醒葛菲三歲的女兒。
陳航打了個車,往家裡趕去。他漸漸習慣了出行打車,而不像過去一樣擠公車。現在,他的時間比以前更值錢了——葛菲總是這麼教導他。每次她打電話,不是聊工作,就是聊他在哪裡,為什麼還不趕緊打個車過來?
最近,他們頻繁地約會,就像地下革命組織的行動,爭分奪秒,東躲西藏。
有一次,陳航終於忍不住問,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公開?
葛菲避開他的目光,說,我還沒想好怎麼和漠漠說。
漠漠是葛菲前夫留下的孩子。她姓什麼?陳航不知道,也不敢問。她的爸爸去了哪裡?是否還在這個世界上?杳無音信。她報過警,但是員警也無能為力。那天早上,他像平常一樣騎共用單車去青師大上班,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她打電話問他的父母、親戚、朋友,她四處貼尋人啟事,她像瘋子一樣在路口見人就問,看到的每個騎共用單車、戴黑框眼鏡的男人都像她丈夫,但每次她都要失望又悲傷地對那些人道歉……
坐在滴滴司機後面,陳航思緒紛飛。我長得像他嗎?陳航忍不住這樣想,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葛菲這麼熱愛科研,最後卻去了公司,大概也是為了養家。她買的那套學區房,大學教授們都不敢奢望。
所以,我們將來會在一起嗎?我母親會怎麼想?公司會允許嗎?陳航一邊想,一邊給計程車司機結帳。
推開家門時,陳航發現母親還沒睡。她讓他在餐桌邊坐下,嘗一嘗她做的雞湯,她一直看著他喝。
航啊,你也不小了,是到成家的時候了……
他嗯了一聲,仍然低頭喝著湯。母親一定是覺察了什麼異樣。
母親歉疚地說,我也沒什麼能給你的……
陳航臉上突然一陣發熱,他看著母親,突然發現她變年輕了,變回了他小時候的模樣,母親對他慈祥地微笑,他突然有一種無法遏制的衝動,想要撲到母親的懷裡,就像他剛剛學步時那樣……
湯碗掉在了地上,陳航一下了清醒過來,看見母親驚恐的眼神。
航啊!你怎麼了,母親滿是皺紋的手摸到了他的額頭,她憂心地問,你怎麼了?
陳航突然想到了什麼,一下子從皮包裡拿出葛菲的白色外套,他輕輕地嗅著,是熟悉的迷人的氣味。他的母親更加驚恐了,難道發燒燒糊塗了?快去醫院看看!
我沒事……他一手推開母親,一手提起葛菲的外套,發現後腰的位置上有一個洞——像是被人偷偷剪開的!
他趕緊推開母親,讓她離自己遠一點,然後拿起外套沖進自己的房間,將門反鎖,然後從他床頭的小冰櫃裡拿出一瓶試劑,擰開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倒頭睡在了地上……
高燒持續了兩天,他看見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僵硬,整個人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甲殼蟲。他坐電梯下樓,街上的行人像是見了鬼一樣尖叫著逃避他。他打電話給葛菲,讓她再給他拿一些複合菌種試劑。葛菲來了,看見他的怪樣,掉頭就跑,他死死地追著她不放,直到一排員警對著他開槍,無數子彈穿過他僵硬的身體……
第三天,他醒了,面色蒼白,他轉了轉頭,看見母親正給他喂粥,眼裡噙著淚,驚喜又悲傷。
他猛地想起葛菲,讓母親把手機給他。他打電話過去,電話通了,傳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是個醫生,葛菲在人民醫院的急救室。
病人說不想見你。鑒於現在的情況,請您不要過來,以免影響她的恢復。說完,醫生掛斷了電話。
陳航帶了幾瓶自己研製的複合菌種,提起包,不顧母親的阻攔,沖出門,跑下樓梯,揮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往醫院趕。
手機突然響起,是王春林。
小航,最近怎麼一直聯繫不上你?學院裡催我們上交這學期的期末試卷題庫了!——什麼?你之前提交了!那不可以!院裡管教學的老師說,題庫每年都要變,防止學生作弊。你早過截止日期了,再不抓緊,要算你教學事故了!會影響你評職稱的!
王老師,我現在還有急事,回頭再說吧!說完,陳航掛了電話。
電話那頭,王春林吃了一驚,自言自語道,小航最近是怎麼了?感覺變了個人似的,還掛我電話!
八成是談戀愛嘍!同辦公室的老師笑著說。
那也不能耽誤教學啊!

4.
我們體內其實有許多共生的細菌,比如大腸桿菌,它們幫助我們消化食物,還能影響我們的心情……
辦公室裡陽光明媚,王春林耐心地給課後提問的學生答疑解惑。
提問的是一位明眸皓齒的女生,她希望這次期末考試考個高分,好申請獎學金和保研機會,所以經常向王春林提問,希望給他留下好的印象,而王老師也只以為她是個好學生。
“共生”的方式有很多種。比如王老師與生命科學院,他們那一批老教師,當年從一個教研室,發展到一個系,再到一個學院,攻下了碩士點,又申下來博士點,這個學院就像他們共同培養的孩子,他的老同事們大多退休了,沒退的幾個也勸他多為自己的退休福利考慮,但是他絕不妥協,不能容忍新來的院長把他們畢生的心血糟蹋了!
他不停地去校長辦公室反映,在外校專家前來交流報告時提出刺耳的異議。他想通了,反正自己是老教授,只要不犯錯誤,誰能把他開除?!再說,他又不像那些年輕教師,還要為評職稱、評人才專案而討好上級。對,他就是那個“大腸桿菌”,雖然已經被整個學院排擠到了週邊,但是他還是可以影響組織的消化、吸收和心情!
校領導被他搞煩了,來校辦公時總怕撞見他堵在門口;院領導也被他搞怕了,院辦說把海報貼到老教學樓最頂樓,那裡沒有電梯。老王卻不服老,一口氣爬五樓,瞪大眼睛尋找最近有什麼學術報告。最後,李院長也感到頭疼了——校長有一次在全校領導會議上不客氣地說,有些學院領導不尊重老員工。那次,李院長提出要集中力量發展優勢方向,管科研的副校長就不客氣地說,也要注意學科發展的多樣性和平衡性!
那天會後,李院長憋了一肚子氣。回學院路上正巧碰見王春林滿面春風地對他打招呼,心裡更是惱火,於是假裝沒看見、沒聽見,大步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他坐下來想了想,打電話給小趙——陳航的同門,要他過來聊聊院裡的工作。
小趙彙報完自己最近做的一些事情後。李院長對他的科研和工作能力大加肯定,說明年一定全力支持他評副教授。
可惜學院裡面老教授太多了,指標有限,不然你有希望破格評教授。院長帶著深意地說。
小趙是個聰明人,知道按自己的學術成果不可能直接評教授,院長無非是想聊聊學院裡的某個老教授,於是就順著他的意思聊起了王春林。
這個王教授,之前報銷項目,都是規矩的嗎?
王教授膽子很小,專案經費都是按照規定報銷的。生活作風上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就是……
李院長示意他說下去。
小趙看了看身後緊閉的大門,湊到李院長跟前說,王教授很喜歡帶學生到他辦公室裡聊天,特別是漂亮的女學生……
王教授沒有孩子,喜歡和學生聊天,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對漂亮的女學生也不回避,這也是很多年青的男老師注意到的。大部分男老師都害怕落人口舌,下課後不敢和女學生過多交流,而王春林卻從來沒有這種忌諱——甚至有人看到過:他晚上下課後還帶某個漂亮的女學生到辦公室裡……
幾天後,一封匿名舉報信到了校長辦公室,學校不敢馬虎,立即派人去找王春林談話。王春林一開始一頭霧水,不知道紀委的人拐彎抹角地說些什麼,後來一下子聽明白了意思,先是一驚,接著勃然大怒,對著來人大聲吼: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王春林為師三十載!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從來沒做過什麼雞鳴狗盜之事!這是哪個卑鄙小人在背後陷害我?!
這聲音幾乎傳遍了整個學院辦公樓,讓紀委的人很不舒服。幾天後,學校紀委又派人秘密約談了一些生科院的學生,學生們幾乎都說王老師的好,但是也有一個學生因為王春林有門課給他不及格,對王春林頗有微詞:王老師是比較喜歡漂亮的女學生,尤其是經常找他問問題的……
很快,這句話在學院裡面傳得沸沸揚揚,像瘟疫一樣,迅速擴散到整個學校,有人還在校園BBS網站上發文:《老教授深夜給漂亮女生開後門……》,當天點擊過萬,轉發上千,次日點擊十萬加,轉發過萬……
學校終於出面闢謠了,但這就像火上澆油,讓謠言的傳播更加迅猛。學校輔導員給每個學生做思想工作,對造謠、傳謠的學生嚴懲不貸,取消一切評優資格。學校這邊是慢慢緩和了,但是這波“疫情”早已傳到校外,早已不在校方的掌控之中。幸運的是,幾天後,另一個更加爆炸性、吸眼球的消息——某某明星離婚案——竄上熱搜,才像太陽掩蓋螢火一樣,將王春林的“緋聞”蓋住。
那陣子,王春林一下子老了二十歲,頭髮全白了,腰也彎了,在校園裡推著那輛老上海單車,步履蹣跚。他刻意走小路,低著頭,避開所有人的目光。生科院門衛李紅海同他打招呼,他也不回應,徑直上樓。漸漸地,紅海也覺得沒趣,以為王春林是怪他那時沒出來給他作證、澄清事實。其實,王春林是對很多事情厭倦了,真的感到累了,感覺這個時代真的不屬於自己了。他回辦公室也就是給窗臺上的茉莉花、乒乓菊澆澆水,順便看看陳航是否回學校上班了。他也給陳航打過幾次電話,但總是打不通。院裡已經在商量是否給學校報告這事、準備開除陳航。漸漸地,他對陳航也失去了熱心,將那些花草搬回了自己的教師宿舍——為此,他老伴劉秋蓮不停地抱怨:在學校裡辛辛苦苦工作了三十多年,到頭來連個優秀老教師也沒拿到,還被這些沒良心的混說,圖個啥呢?就這三十平的小房子裡跟你的花草一起養老?
王春林把門關上,開始寫作提前退休申請書……
李院長正在緊鑼密鼓地組織手下的年輕教師寫作國家重大研究專案申請書。到他這個資歷的學術大腕已經不用親自寫申請書了,但是年青人還是不懂申請的一些竅門,沒人指點也不行。項目申請書會送到哪些專家手裡,如何寫才能讓這些專家讀得開心、感覺自己的學術主張得到了應有的尊重,這些都不是年青人能搞清的。有時你看某個專家當選某某學會的會長,但其實他已經日薄西山了,明年專案評審的專家組組長不一定是他……
有人敲門,李院長心裡有些不悅,怎麼都不提前預約下?
他打開門,發現竟然是王春林,他圓圓的臉上先是一驚,旋即堆出滿臉的笑容,眯起的小眼睛放出光芒。他又是請坐、又是泡茶,王春林一直板著臉直擺手,說他是來申請提前退休的,說完把申請書放到桌上。
李院長臉上立即露出大大的驚嘆號!連忙問王春林這是怎麼回事,然後不停地勸阻王春林,說學院非常需要您這樣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最後,王老師說他感到身體不太好了,想提前退休療養,希望學院批准。李院長輕輕點頭,表示理解,一臉惋惜的樣子。
也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您如果真的覺得累了,可以先回家好好養養,等您身體恢復了,想要回來,我們隨時返聘您!
王春林說了聲謝謝,茶也沒喝,就起身走了。
人去茶涼。李院長望著王春林老朽的身影,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顆頑固的老釘子,這顆釘在老政策上的釘子,終於生銹、脫落了!
王春林推著那輛生了鏽的“老上海”,在校園的“學賢路”上慢慢走著。夏日曾經很盛大,如今已開始衰頹,懶懶地照著梧桐葉。他的自行車輪碾碎了一片落葉,發出輕微但清脆的聲音……
遞交完退休申請書後,王春林的心裡空落落的。當站在講臺上時,他的眼睛忽然有些濕潤——這可能是他最後一門課了。謠言起來以後,他有一段時間沒去學校上課,幸好後面就是暑假,暑假結束後,謠言也結束了,但似乎一直在他心裡迴響……
他一下課就把教材、教具收進包裡,提著包趕緊回去。他不再停下來喝茶、等著學生過來提問。他變得和其它正教授一樣:“下課就溜”。他們是因為不必在乎學生對自己的評價了,而他則是因為太在乎了……

5.
一天早上,王春林像平常一樣整理好衣服、皮包,準備出門去學校上課,劉秋蓮突然把他攔在門口說,你快別出門了!你都不看網上爆出來的消息嗎!疫情!真的!疫情來了!現在大家都去超市搶東西!速食麵、衛生紙都搶光了!你快幫我一起去買點吃的囤在家裡吧!
王春林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老伴在說啥。
你——你還是別來吧!待在家裡!老老實實待在家裡!看著王春林那副無用書生、弱不禁風的樣子,劉秋蓮又氣又惱,戴上自己織的紗布口罩,提了幾個袋子,就出門去了。
王春林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緩過神後就戴上一個實驗室裡用的口罩朝樓下走去,只見社區裡空無一人,門口保安也都戴著口罩甚至泳鏡,不讓外面的人進來。
小李,我可以出去嗎?
王老師,您還是先別出去了吧!門衛小李擺擺手說,不然您往後進來又麻煩了!還得查這查那,外面也危險!劉阿姨已經出門去買菜了。現在上面規定,一家一戶同一時間只能出去一個人。
啊?這麼嚴重!
可不是嗎?這病毒太厲害了!前幾天剛爆出來,就在我們城北工業園那邊,很多員工都被感染了,跟瘋狗似的,見人就撲上來咬!沾點口水就中招了!
王老師這才看見社區門口排著一道帶刺的鐵絲網,整得跟打仗似的。偶爾有進出的人也都是憑著一家一個的通行證,而且只能從旁邊的小門走路進出。門口站著全副武裝的武警,全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還有一個穿著白色防護服的醫生在給人量體溫。
王春林看是沒法出去了,就回家上起了網。他這才發現,學校BBS論壇上早就議論開了。論壇上說,學校前天就戒嚴了,沒有學院院長批准不讓人進出,許多學生還在網上抱怨,說最近學校食堂伙食太差了,不知道戒嚴什麼時候結束,寒假還讓不讓人回家過年。
王春林給李紅海打了個電話,問現在是什麼情況,怎麼學院裡都不通知他。
王教授您真是世外高人!學院裡早就鬧得沸沸揚揚了!外面說是我們生科院實驗室裡洩露的病毒,還有人在網上舉報說李院長早就在研究這個病毒了,只是為了在國外什麼期刊上發表論文,一直隱瞞著……反正現在誰也找不到李院長!——什麼?!明天您想來學院看看!可千萬別!現在我困在這學校裡面出不去已經三天三夜了,我老伴天天給我打電話說外面有多危險。她可不知道這學校裡面有多亂!昨天學生們還跟保衛科的打起來了。硬是要闖出去買速食麵!現在員警都來了。那些學生也是怕的,怕學校食堂沒有足夠的存糧;其實學校也是為了保護他們,他們出去以後,人生地不熟的,學校門口那些超市早就關門了,他們上哪去買吃的?到時候感染上一個,裡面那麼多學生都危險啊!
什麼!?還有學生逃出學校了?有我們學院的嗎?
李紅海遲疑了一陣子,輕聲說了一個名字,就是那個跟學校紀委說王春林偏心漂亮女生的男生伍晗。
王春林立即在電腦上找到伍晗的電話,給他打了電話。
伍晗?是伍晗嗎?我是王老師!對!教你微生物學的王老師!你現在哪裡?吃了嗎?——什麼?好幾天沒吃飯了?你在哪裡?快告訴我地址!
打完電話,王春林從廚房裡找了一些花生、麵包和蘋果,裝進包裡,背起就往門外跑。
這時,劉秋蓮帶著一大包吃的回來了,在門口和王春林撞了個滿懷。
你!你!你——這老頭子急匆匆去幹嗎啊你?
我學校裡面有急事!你快把通行證給我!王春林一邊從她包裡掏吃的放自己包裡,一邊說。
不給!你學校、你學校,整天說你學校!你學校現在都戒嚴了!學校裡面通知你了嗎?學校關心過你嗎?天天就知道你學校!
哎——你這人怎麼這樣?我這是真有急事!你快點把通行證給我,不然就誤了大事了!
你學校就是給你分房我也不讓你去!你給學校做牛做馬幾十年!學校給了你什麼?你看看咱這兩口子過得,還不如咱社區保安強!你還好意思說你是大學教授!
王老師急了,臉一通紅,對著秋蓮大吼一聲:你這婆娘給還是不給!
秋蓮也急了,紅著眼睛喊:不給!死也不給!王春林你今天出去了,死在外面!不要回來了!你讓你那些學生把你抬回來吧!
王春林一下子軟了,癱坐在椅子上垂頭喪氣。不知道今天秋蓮的脾氣怎麼這麼壞?——他突然也覺得自己對不起她。她也是個書香門弟出身,家庭條件比他好。年輕時王春林也長得儀錶堂堂,誰會想到她嫁過來跟著過了一輩子窮酸日子……
後來那個伍晗就隔著鐵絲網接過了王春林扔來的一包食物。他在冬天的風裡瑟瑟發抖,原本時尚的髮型也變得像流浪漢一樣蓬鬆、髒亂。他含著眼淚,猶猶豫豫地向王老師吐露了那天他對學校紀委說的話,連聲道歉,說他自己不是人。
王春林擺擺手,疲憊地說,快回學校吧!外面不安全。
怕是……怕是進不去了,伍晗擦了擦眼淚,說,我在樂扣超市地下一樓找到睡覺的地方了!說著,他背起包跑走了,任憑王春林在背後不停地喊他……
王春林給學校保衛處處長打電話說這事,說得勸說這幾個學生回學校!不然他們可能會凍死、餓死。處長說這事他們管不了,當初不讓他們出去,他們硬要出去,現在哪有閑功夫找他們回來?學校保衛處人手緊缺!裡面局勢非常緊張!
王春林正要破口大駡,突然感到後背被人抱住,老腰差點折斷。他大叫一聲,回頭一看,竟然是秋蓮。這婆娘不知今天咋的,眼淚都沒擦乾,就沖上來抱住王春林要親熱。
幹嗎?幹嗎!這是?王春林一手撐著老腰,一手推開老伴,說,大白天的,在屋裡做這事?
老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他看看她眼神不對勁,上去摸了摸她的額頭。沒發燒啊。他正嘀咕著,秋蓮又餓虎撲羊似的撲上來。他趕緊跳起來跑出去,一手把大門閉上。只聽秋蓮在房間裡又哭又鬧、情緒失控。糟了!老婆可能染上病毒了!他這一想,嚇出一身冷汗,只覺天旋地轉。手機突然在這時震動起來,王春林麻木地按下接聽鍵。一個久違的聲音傳來:
王老師,我是小航。在你們社區門口。你快過來一下。
小航?陳航!你——你在哪?
社區門口,鐵絲網這邊!你快點過來,很急!
王春林大腦一片空白,他已經有大半年沒見過陳航了。在這麼危急的時刻突然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竟讓他不知所措。他想問問陳航的近況,但又覺得:還是見面再說吧!然後又轉念一想:如果秋蓮感染了病毒,那麼我豈不也可能感染了?
想到這,他對著電話低聲說:小航,我可能……我可能也感染了……我老伴回家——
我知道師母感染了!她去的那家超市裡面有病菌。我這有藥!你快來!
很快,王春林隔著鐵絲網看到了穿著白色緊身衣的陳航。
陳航和之前沒有什麼變化——但眼神好像變得複雜了,不像從前那樣單純。他從褲袋裡掏出一個棕色的藥瓶,說:這是我配製的混合菌液,你噴到自己身上,就不太容易被感染了。
我可能已經感染了……我老伴有些精神失常,非要跟我來那個……
陳航心領神會,不禁回想起和葛菲的那一夜,心裡一沉,頭也跟著低了下去。
沒事的。師母也是經常做家務的,平時接觸各種細菌,抵抗力應該不差。這種病是超級細菌引起的,只要不用抗生素,憑自身免疫力,還是很容易扛過去的。你可以在她鼻子裡也噴一些,可能會引起感冒甚至肺炎,但是一般都能扛過去的。
你研究過這個病毒……還是病菌?王春林想知道陳航這大半年都在幹什麼。
我自有辦法。
你媽媽最近還好嗎?
好。她一直以為我還在學校上班。您幫我保守秘密。我該回家了。
說完,陳航轉身騎上電瓶車走了。王春林握著那瓶“解藥”,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冬風偶爾吹起街角的一些碎紙片、落葉,天空難得蔚藍,陳航像一隻螞蟻一樣消失在一朵乳白的雲下面……

6.
“請不要誤會,那是病毒的影響。我對你沒有感覺。對不起。”
大半年過去了,葛菲的這句話仍然時時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
我早該想到,像我這樣一個普通的人,像我這樣其貌不揚……
那天他沖到醫院去找葛菲,結果醫生告訴他病人提前出院了,怎麼攔都攔不住。他打她電話一直打不通。於是,他趕去公司,發現門禁不能用他的臉刷開了。他打電話給張總,結果一直提示“對方正在通話中”。後來他才意識到他被張總拉進黑名單了。他編輯了一條非常長的消息,反復修改、刪減,表達了他的關心、擔憂,並為自己的魯莽道歉。資訊發出去後一直等到第四天半夜一點,他才收到一條回信。信的末尾就是這句話:“請不要誤會,那是病毒的影響。我對你沒有感覺。對不起。”
回信的前半部分他已經不太記得清了,大概是說他不能勝任在公司裡繼續做研究,所以他們只好解雇了他,公司已經往他卡裡打了十萬元勞務報酬。
他死死地盯著短信上那些奇形怪狀的文字,有些好像是他認不出的生僻字,而明明是很普通很常見的字,最後,他抬頭望天空,太陽將他烤得眩暈……
之後,他常常去市里的圖書館,利用有限的資料繼續他被中斷的研究項目,他腦子裡只有葛菲和葛菲的超級細菌項目。但是那個公司的研究成果都是秘密的,不可能查到,就連他們從外網上下載的學術論文都不留痕跡。
轉眼就到了秋天。那天晚上,就在他一籌莫展、獨自在圖書館裡發呆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聲響起:
我們去外面聊聊吧!
他轉頭一看,是楊正豐!這個帥氣的小夥子穿著一身黑色的皮夾克,白色的鴨舌帽把臉遮住了一半。
陳航跟他走到陽臺上。
你不抽煙吧?
陳航搖搖頭。
很好。我們節約時間,不要浪費在無聊的禮節上。楊正豐笑著說,你還在研究之前和葛菲合作的專案吧?別這麼看著我,好像我是你情敵似的。我知道你被葛菲誣陷了。——你別激動,臉色不要那麼難看。我想你也感到奇怪,為什麼公司會突然解雇你。對,你不要搖頭,你不要不接受,我知道你一直喜歡她,她很有魅力,喜歡她很自然,沒什麼好後悔的,你也是學生物的,你應該清楚。——你不信?你可以問她,看她會不會告訴你。是她跟公司領導說的,你洩露了公司的機密,你知道我們做的研究有些是灰色的,打擦邊球的,說白了就是違法的,公司最怕你這種年輕人了,他們覺得你書讀多了,讀傻了,覺得自己出去亂講就能聲張正義。不過,公司也不會真的怕你,你每次進出都要過安檢,身上什麼東西都藏不住,你帶不走任何證據。你如果真的要去鬧,公司只會找些人把你做了,或者把你媽做了。——對,你不要害怕,不要叫喊,我今天來是單獨找你,不代表公司。老實說,我很欣賞你,你很有才,比葛菲聰明多了。我知道她是在誣陷你,你才不會做那種傻事。沒必要。公司服務那些商人,有幾個是好人?你是學生物的,你也知道:適者生存,沒有所謂好人壞人。他們賺的錢不乾淨,我們賺他們的,讓他們多試幾次新藥,給他們活下去的希望。這沒錯。這很好。為什麼要仇富?窮人變成富人以後不也是那個德性:目中無人,自以為是。
楊正豐的話像鋼針一些密密麻麻地插在陳航的大腦上,陳航只覺得整個人頭重腳輕,他就像一隻實驗裡的小白鼠,不能動彈。
沉默許久後,陳航說,所以……你找我……你找我又是為了什麼?
楊正豐壞壞地笑著,我們可以合作。你可以讓葛菲重新認識你,知道你不是那麼好甩掉的。
陳航靜靜地看著昏黃的燈光下細碎的雪花落在眼前這個人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上。他的心裡五味雜陳,分不清是憤怒、悲傷、厭惡……他厭惡的是眼前這個人,以及這個人所代表的一切勢力。他突然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就像雪花一樣,他慢慢挪動腿。不想和這個人再有任何關聯,甚至也不想再去沾染任何和葛菲有關的事情,包括自己曾經熱衷的超級細菌項目,他覺得似乎也沒有意義了。
楊正豐在後面喊他,那聲音似乎有些遙遠,他頭也不回,繼續向前走。他聽見楊正豐說他會得到很高的報酬。報酬?他笑了笑,突然覺得很疲憊,突然想回家好好睡一覺,這陣子夜以繼日地研讀文獻讓他覺得頭痛。明天,他是否要回學校?
第二天,陳航騎電瓶車回到學校,這才在生科院辦公室知道自己被學校記過了。
可是我這個學期又不用上課啊?
上學期期末考試學院安排教師監考,你壓根沒來,打電話也不接。辦公室主任盯著電腦螢幕不停地敲著鍵盤,說話的聲音也像敲擊鍵盤的聲音。
陳航垂頭喪氣地離開院辦公室,走到生科院實驗大樓,卻發現門禁刷不開了。他打電話給裡面的門衛李紅海,李紅海告訴他院裡把他從系統裡刪除了,原來的卡用不了了。
陳航只好給院長打電話。院長接了電話,一聽是陳航,就冷冷地問他,之前一直聯繫不上你,是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陳航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最後只好說,對不起,當時我狀態不太好……
那你後面也沒有跟學院請假說明啊!學院已經開會表決給你記過了!無組織、無紀律,不按時完成學院交待的教學任務!說完,院長掛了電話。
陳航坐在生科院大樓門前的石階上,低頭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撥通了王春林的電話。他感覺自己的臉很燙,不知道王老師會怎麼說他,是否會對他很失望,王老師是他本科時的老師,一直對他寄予厚望,可是他卻禁不住誘惑,誤入歧途……
電話一直沒有接通。他有些想不通,王老師對自己再失望、再生氣也不至於不接他電話吧?他想了想,給學院另一位元老師打了電話。那位老師一聽是陳航,立即問他怎麼回事,怎麼大半年都不見他,學院裡都已經給他記教學事故了,學校是非升即走,想評副教授留下來也不可能了,還是想想辦法去別的學校吧。
您……您知道王春林老師最近怎麼樣嗎?陳航終於找到間隙,問那老師。
哦,王老師啊,你可能不知道,他遇到麻煩事了,你在網上搜搜就知道了,前陣子有學生舉報說他和女生有緋聞……
怎麼可能!這!這怎麼可能!陳航一下子從地上站了起來,差點手機掉地上。
我也覺得不大可能……唉……王老師可能是被學生陷害了吧……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王老師一向對我們學生很好,學生們都應該知道啊!陳航的手在顫抖,聲音也變得不太自然。
對,不可能,我也覺得不可能——抱歉,陳老師,我馬上要上課了,回頭我們再聊。
電話掛斷後,陳航立即上網搜索了相關的帖子,那些傳言看得真是讓他匪夷所思,底下的評論更是驚悚,沒想到這些學生這麼會講黃段子!有一段描述突然讓他回想起自己和葛菲在臥室裡的那一幕,他不禁有些臉紅。
騎電瓶車回家的路上,他思緒紛亂,不知道是該為自己難過,還是為王老師難過。走到三輪車和地攤雲集的那個街角,他掉轉車頭,朝老教師的宿舍樓開去,但是快開到教工宿舍樓時,他又停了下來——他想起網上的那些傳言,他也害怕那些是真的,他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從學生時代就很尊敬的老師。萬一,萬一,王春林老師也感染了那個超級病菌呢?想到這,他不禁渾身發抖……
終於,他掉轉車頭,向張總的公司奔去。

7.
還是想通了?
即便隔著電話,陳航仍然能感覺到楊正豐壞壞的笑。
很快,陳航在公司大樓的第二十三層見到了楊正豐。楊正豐坐在辦公室裡,透過後面的玻璃幕牆,可以看到整個城市中心最新的大樓。這個辦公室比生科院院長的還氣派。
楊正豐說,公司還是很重視科研人才的。葛菲的辦公室也在這一層。
一聽到葛菲的名字,陳航的心就緊縮了一下。
楊正豐笑著說,別緊張,明天你就能見到她。
明天?他小聲說——他已經有大半年沒見到她了。
對,只要今天我們的合作進展順利——來杯咖啡吧?說完,楊正豐轉身走向咖啡機……
從公司回來後,陳航就坐立不安。他總覺得自己像是洩露了什麼機密,像是叛徒。雖然他什麼也沒說,雖然他也早已沒有什麼感情可以背叛。他只是和楊正豐講了講自己在公司那一個多月裡做的一些研究——那些超級細菌的特性。
他們只有一次提起葛菲,那還是陳航主動問起——她的丈夫因何去世。楊正豐說好像是車禍。
楊正豐輕描淡寫地說,她丈夫去世一定對她影響很大,她很少和男人接觸,好像沒有再結婚的念頭……在你來我們公司之前她一直像個木頭人一樣,死魚眼睛沒有一點光……我那時以為她是喜歡上你所以眼睛才重新睜開了。但我也不理解,為什麼她一定要你離開公司? 說完,楊正豐若有所思地望著玻璃幕牆後面的城市街道……
陳航想起葛菲發給他的那句話:“請不要誤會,那是病毒的影響。我對你沒有感覺。對不起。”他默默地操作電腦,把自己的研究結果調出來。
對,有錢人對這種細菌的免疫力肯定要差些。楊正豐說,你要知道,等你有錢了,比葛菲好的女人一大把,隨你挑。
陳航依舊沒有回答。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再和楊正豐談起葛菲……
母親以為他在學校裡遇到了什麼事情,輕聲問起。陳航有些緊張地說在學校裡都很好,可能就是累了。他一直瞞著母親,讓她以為自己還在學校上班。他知道以他現在的科研成果,想在本市找其它高校就職已經不太可能——前面幾年他專心研究超級細菌的DNA遺傳與變異規律,一直沒有太大的突破,所以也沒有發出多少論文。同事們都勸他先做點容易的課題發一些小文章,不然以後評不上副教授。他不是沒想過,只是不願意浪費太多時間在別的方向上……
夜裡,陳航又夢見葛菲,她還是穿著那件白色的緊身衣,腰眼上有一個洞,他站在她身前,輕輕地把一隻手繞過她的腰放在洞口,他摸到溫熱、光滑的一塊肌膚,呼吸變得急促,突然,手上像是被針紮一樣,眼前的葛菲突然變身成一個超級細菌的模樣,陳航大叫一聲,發現自己躺在硬板床上,一隻手插到了兩塊木板中間。接著,他聽見隔壁傳來咳嗽聲。天氣變冷後,母親的咳嗽聲變得越來越頻繁。他該帶母親去醫院看看……
第二天去公司大樓的路上,陳航一直提醒自己要理智,不要被感情左右,他需要這份工作,他需要錢;而眼下他似乎沒有別的生路了,從小到大在學校裡待了二十年,在實驗室裡洗洗刷刷玻璃試管、培養皿,出去真不知道能幹些什麼工作,總不能去擺地攤吧?
公司23樓會議室外面的大廳很豪華,走廊兩旁有許多玻璃柱子,裡面養著各種各樣的魚,感覺就像走進了水族館。楊正豐笑著說,其實所有的生物都生活在水裡,都在不停地游泳,我們身體裡的細胞、細菌、病毒,所有的戰爭都是水下戰爭……
陳航感覺他似乎在說自己,似乎在暗指什麼。走到會議室門前,驀然出現一個奇怪的烏賊一樣的圖案:方方的頭,下麵十幾年整齊擺放的觸腳。
噬菌體!
沒錯。楊正豐點點頭,我做博後時一直癡迷的項目,做了很多年,可惜沒什麼突破,最後也拿不到教職,於是就來這裡上班了,但一直對它很感興趣。
說著,楊正豐推開了會議室的門。陳航的心緊縮了一下,他不知道葛菲是否已經先到,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當他看見只有一個陌生中年男子坐在長桌最裡面的一端時,心裡又感覺放鬆又感覺失落。
你好!那人站了起來,他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很有力量的感覺。聲音很熟悉。正當陳航在回想哪裡聽過時。那人開口了,我就是之前和你聯繫過的“張總”。
陳航有些吃驚。那人又接著說,我不是這個公司的總經理,只是他的代理人。
楊正豐請大家就坐,說公司總裁很少出面。今天張總能夠來已經是非常重視這件事情了。說著,他打開筆記型電腦和投影儀,只見長桌一側的投影幕布上出現了許多活動的噬菌體,它們是從不同的細菌身上釋放的,奔向各自的競爭對手。它們就像烏賊吸附到鯨魚肚皮上一樣,吸附在異類的細菌身上。一旦它們成功地把自己“腦袋”裡面的核酸注入細菌體內,進入細菌的核心,細菌就成了它們的生產基地,大量的噬菌體被複製出來,直到擠爆那個細菌,於是,裡面所有的噬菌體蜂擁而出,繼續下一輪的進攻與複製。
很多細菌都會製造噬菌體,它們其實就是用來攻擊競爭對手的病毒,比如我們大腸裡面的一些桿菌,就會用這些“病毒”來消滅其它種類的細菌,但是我們人在大多數情況下是不會因為這些大腸桿菌得病的。人的身體上有許多無害的細菌,有些能夠幫助我們抵抗超級細菌。但是——(楊正豐手一揮,投影進入下一個視頻,只見在許多抗生素的作用下,超級細菌孤獨又野蠻地生長。)如果人濫用抗生素,那些能夠攻擊超級細菌的無害細菌也會消亡。
你確定,那些能夠對抗超級細菌的都是無害的……細菌?張總問。
不全是,可能會引起輕微的炎症,但是一般人都有足夠的免疫能力。只是我們的客戶可能平時很少接觸到這些細菌,所以一旦感冒,症狀會比較嚴重。
有沒有辦法生產這些噬菌體,不要那些細菌?張總的左眉毛挑了挑。
美國人早就在做這件事了。我們也有能力生產對抗超級細菌的噬菌體。楊正豐滿面微笑著說。
但是噬菌體也可能和細菌形成共生關係,讓原本無害的細菌變得有害;或者讓原本沒有抗藥性的細菌產生耐藥性。陳航小聲插道。
哦?那麼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辦才是最好?張總轉頭看著陳航,似笑非笑地問。
單純從預防上來說,應該讓患者接觸盡可能多樣的細菌,限制使用抗生素。
這不太可能。我們的客戶習慣了乾淨整潔的環境,而且也已經生病了。楊正豐不客氣地說。
張總擺擺手,示意楊正豐停下,然後轉頭問陳航,那麼,要怎麼治療呢?
可以使用一些處理過的“質粒”——能夠進入超級細菌的DNA分子段,讓它們產生各種各樣的變異,讓這些超級細菌分化成好幾個種類,然後互相殘殺……
張總嚴肅的面孔上漸漸露出了笑容,這時,葛菲突然出現在門口。陳航一下子打住了。
她還是穿著那件白色的緊身工作服——陳航第一次發現她其實很單薄,等她走近時,他看見她的臉色似乎比以前要蒼白一些,嘴唇也沒有那麼多血色。她對大家輕聲打了個招呼,神情麻木,她輕輕地瞥了他一眼——就像陌生人一樣,她徑直走到長桌的另一端坐下,頭轉向投影幕布的方向。只見幾隻超級細菌被周圍細菌製造的噬菌體殲滅。
張總朝她說,葛組長,楊組長說你負責的那些客戶感染超級細菌的比他那邊多很多。
張總,我們一直很注意消毒衛生,避免交叉感染。葛菲望著他們,神色自若。
問題就出在你過分嚴格的消毒以及——抗生素的濫用上。楊正豐不禁露出笑容。
我想在抗生素的使用上沒什麼好討論的,這一直是公司的盈利點。
可是你應該知道!陳航也和你講過,說著,楊正豐拍了拍陳航的肩膀。
葛菲這才正眼看了一下陳航,目光有些疏離。陳航感到臉上發燙,感覺是自己出賣了她,而不是被她陷害。
後面他們說了些什麼,陳航事後一點也回想不起來了。他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真想找個縫鑽進去。幸好,會議沒有持續多久。最後,張總請大家吃午飯,令他欣慰的是,葛菲婉言拒絕了。
午飯的時候,楊正豐小聲地說:她的丈夫死于一場車禍。根據我的調查,肇事司機就是她那邊的一個客戶,而且這個客戶也感染了超級細菌。
哦?她有仇富心理?張總的眉毛挑了挑。
這個高檔餐廳在公司大樓的最頂層,裡面裝飾得珠光寶氣,進來端菜的都是年輕貌美的服務員,透過玻璃幕牆,可以望見夏市最富麗的建築群,吃飯的客人一邊談笑一邊望向外面,唯獨穿著簡樸的陳航一直低著頭吃飯……

8.
那晚,陳航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突然,他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迷迷糊糊中,他接了電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葛菲!?
是我,我在老地方等你。換上你自己的衣服。
老地方?陳航正要問,電話掛了。他想了想,老地方不會是之前他們秘密約會時常去的六一公園吧?——葛菲喜歡帶漠漠去那玩。
來不及多想,他出門打了個車,奔向六一公園。
公園早關門了,裡面一片漆黑。難道她要他翻牆進去?正在尋思著怎麼爬上去時,那個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別說話,跟我來。
他回頭,是葛菲!昏暗的路燈下,她的臉顯得非常瘦削,是因為夏天的那場病,還是……
她穿著黑色的冬衣,陳航第一次意識到,她已經不年青了,就像他一樣。
她帶他上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她開車,不說話,直奔城北。到了城北,她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拐了個彎,上了高速。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他終於忍不住問。
不去哪,離開……這座城市。
終於,車停在了一個小湖邊。冬風裡,只有幾根鐵絲一樣的枯草。
她說,這個湖叫莫名湖,和我以前學校裡的湖很像——把你手機留在車裡,跟我來。
陳航照做了,他不太理解,但是喜歡這種隱秘的氣氛,就像當初他們的秘密約會……
這麼晚了,你不擔心漠漠?他隨手撿起一塊石頭,丟進湖裡,隨後聽見破冰的聲音。
漠漠很早就睡了。她睡著後我才打電話給你。
說完,他們都沉默了。只有湖冰反射著路燈的光。
最終,是陳航打破了沉默:是楊正豐找的我,他說你讓公司炒了我……
葛菲點了點頭,說,他沒騙你。這裡公司監控不到,你想問什麼都可以。
你讓我換掉衣服、丟開手機,也是怕有隱形監控?
葛菲點點頭。我之前送你的白色工作服你還留著嗎?
留著……
那裡面他們安了個沙粒大小的答錄機,我是有天縫補衣服時才發現的——那個洞是漠漠玩剪刀時剪的,我當時還罵她,其實多虧了她……
你是因為這個,才讓公司炒了我?——你要知道……窮人的隱私不值錢。
不是,我不想你知道我的事情。
什麼事情?
葛菲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陳航在她身旁坐下,然後抬頭望著她,心裡突然感覺非常緊張。
石頭很冷,但是葛菲身上在冒汗,她感到心跳加速,望著夜色裡無聲無息的陳航,她竟然有絲緊張。自從超級細菌感染的症狀消失後,她就再沒有體驗過情緒的波瀾。她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告訴他一些真相:
她想讓超級細菌在客戶中持久傳播,不是因為她要給公司創造更多利潤,也不是為了和楊正豐競爭,而是因為她痛恨那些富人的冷漠……
如果那個人沒有讓他的司機繼續趕路,而是把她的丈夫送到最近的醫院,漠漠就不會失去父親。她對著結冰的湖水說。
她無意中發現有一種超級細菌可以讓人變得更加敏感——更容易受周圍人的情緒影響,所以她就想讓這種細菌在更多的富人中傳播。
所以,你怕我……陳航想了想,終究沒有把話往下說。
葛菲轉過頭看著他,點點頭。
你發給我的那一句話,是真的嗎?
哪一句?
你……你對我沒有感覺,只是——病毒的影響?”
半真半假。
你對我還是有點……感覺?
不,我不是指這個。我是指“病毒”,增強情欲的是超級細菌,不是病毒。我是在故意誤導你。
所以,所以……那一個月只是因為超級細菌的感染……
葛菲默默地望著他,不清楚自己此刻對他所有的感情,是否全是因為歉疚?如果沒有超級細菌侵犯大腦,她是否也會對他產生好感——甚至渴望?最終,她什麼都沒說,只是搖頭否認。
他們在莫名湖聊完後,葛菲開車沿另一條路返城,而陳航一個人頂著風走了十裡路,他們一個向南,一個向北。在一個偏僻的加油站,陳航看見一個疲憊的司機,在風裡抽煙,神情憂鬱……
一個小時後,那個司機載著他回到夏城,遠遠的,他望見夏城的燈火在夜空中閃爍,有種迷離的感覺。

9.

媽媽,你為什麼哭了?
葛菲嚇了一跳,半夜兩點了,漠漠怎麼起來了?她是一直沒睡著嗎?還是剛剛被她驚醒——可是她進門關門的聲音都很小啊。
她用手擦了擦眼睛,發現竟然是濕的。
哦,媽媽眼裡吹進了沙子。
外面風很大嗎?
很大。外面風很大。葛菲一邊說,一邊抱起女兒走進她的臥室。漠漠快睡覺吧,明天還要上學呢。
哄女兒睡著後,她走進衛生間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眼睛有些泛紅。她為什麼會流眼淚?她做得對不對?對於這個世界,對於陳航,對於自己……
她把自己當作第一個試驗物件,她發現超級細菌的確讓自己變得更熱情了,更關心周圍的人了,她是那時才發現自己原來有多冷漠——丈夫被那人害死後,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是冷漠自私的,路人是,醫生是,就連身邊的親戚朋友也是,她對周圍的人和事都失去了興趣,除了漠漠和她自己。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會對陳航產生奇怪的感覺?完全是因為超級細菌嗎?……
迷迷糊糊中,她睡到八點才醒!醒來一看床頭鐘,她馬上跳起來!隨便扯上一件衣服,叫醒漠漠,抱起她,送到汽車上,開車到她學校,然後又掙扎著要往公司開去,十點鐘還要和楊正豐他們開會商討超級細菌的應對方案!而她清楚,超級細菌早已經隨著第一批攜帶者潛伏進入了這個社會,這個冷漠自私的社會!她要說什麼呢?她要繼續說謊,她要保住自己的位置,為了漠漠——老人!一個老人突然出現在車窗前面!她向右一個急轉彎,右邊一輛電瓶車撞了上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電瓶車倒在了地上,車上那個青年看上去傷得不嚴重。她沒有違規!馬上就要開會了!她踩了一腳油門,準備繼續趕路,突然,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
張總和楊正豐有些不耐煩了,他們給陳航和葛菲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打不通,好不容易撥通葛菲的電話後,又意外地得知她在醫院裡,出了車禍,送人去醫院。楊正豐懷疑是葛菲和陳航事先串通好了,說要去醫院裡看看。張總說也好,今天的會議先取消,我們先抓緊研究對抗超級細菌的“質粒”,由你做專案負責人!
楊正豐高興地點頭哈腰,送張總出了會議室,一直送到電梯。
在電梯口,張總對楊正豐說,我感覺陳航那小子是個人才,但是可能不太聽話,你也小心點……
明白!我一定會做好安保工作!楊正豐笑著和張總握了握手。
回到辦公室後,他給組裡的一個研究員打了電話,讓他去醫院裡看望一下葛組,然後便摩拳擦掌、打開了電腦,查閱自己經年積累的噬菌體研究資料。他的筆記型電腦背面貼著一個卡通粘紙,遠看像只章魚,近看才發現是個放大幾百萬倍的噬菌體……

10.

楊正豐組內的小趙過來看了,葛菲表示感謝,希望公司放心。應付完這個“探子”時,她早已感到身心疲憊,很快在醫院的長椅上睡著了。
醒來後,她給開電瓶車的年青人付了四萬多手術費。如果不是她的收入高,她真的不能這麼大方。畢竟,事故的主要責任不在她。年青人也是心急,一心趕去工地,葛菲急轉彎時沒有注意到,結果撞得他左手四根手指斷裂。送到醫院後一聽要做手術,就直搖頭,要醫生簡單包紮下就好。醫生說這得趕緊做手術,不然就接不上了。最後葛菲主動上去付了錢,年青人這才轉悲為喜,同意手術。
在醫院手術室外面想了很久,葛菲終於給張總打了電話,說因為她的過失,有客戶攜帶超級細菌離開了護理中心,可能會傳染給別人。
張總說公司早就知道了,已經派楊正豐積極研究對策了。
她原本以為公司會處罰甚至開除她,但張總只是讓她嚴格保守秘密。掛完電話後,她才領悟:公司就是個賺錢的機器。張總肯定是在盤算著有更多的潛在客戶將找上門來,尋求治療超級細菌的良藥。
手術結束後,葛菲開車送年青人回到家,然後去幼稚園接漠漠。她在幼稚園門口等了很久,卻一直沒見到漠漠。後來電話響起,一個男人壓低聲音對她說:你的女兒我們幫你接走了,超級細菌的事你如果敢洩露出去,以後就別想見到你女兒。接著,她在電話那頭聽見漠漠的哭聲。
漠漠!漠漠!
她大聲地喊,結果發現自己還是坐在醫院的手術室外——原來是一場噩夢!
手術終於結束了,葛菲開車送年青人回家後,去幼稚園接到了漠漠。她緊緊地抱著女兒,決定不向任何人說起超級細菌的事情。
她把自己當作傳染源,把超級細菌傳染給了看護中心的大部分客戶。現在,他們應該把超級細菌傳染給了一些商業夥伴、政要。她相信自己做的是一件好事,即便有潛在的風險……
她決定去跟蹤調查那些被感染的客戶,剛好公司也把研究超級細菌治療方案的重任轉給了楊正豐,她的事情少了許多。公司同意了她的申請,讓她負責去追蹤調查那些客戶離開公司後的康復情況。
大部分客戶都沒有什麼症狀。不過,他們的家人,尤其是老人孩子卻有不少發燒、咳嗽的症狀。有一些老人已經去世了,葛菲也不清楚與超級細菌是否有關係。有不少客戶確實變得更熱情、更關心周圍的人了。有一個從來不做慈善的商人突然捐了一筆錢用來修建無障礙設施。原因是有一天他在路上看見一個老母親背著她殘疾的兒子艱難地爬上樓梯,然後再下去將他的輪椅扛上去。那個商人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非常難過,日後總是回想起那位老母親額頭上深深的皺紋,於是終於忍不住同秘書說要捐款修建無障礙設施。
超級細菌讓一些人變得對別人的痛苦更敏感,也增加了一些人對情感的需求:有些客戶出軌了,和原配丈夫或妻子離婚了,他們再也不滿足於肉欲,他們想要與別人“共情”——因為某人的悲而悲,因為某人的喜而喜。這在女客戶中尤其普遍。剩下還有一些客戶,僅僅是有了更強的肉欲,就像感染腦梅毒一樣……
看到那些破碎的家庭,葛菲有些內疚。她也想起了陳航,覺得對不起他。他沒有再聯繫過她,她也覺得沒有面目再去找他。

11.

葛菲博士畢業後做過一段時間醫生——她發表的論文不夠,沒能進入心儀的高校任教。她的博導幫忙聯繫了一所外省的高校,她不喜歡那個地方,沒有去。她去了夏市中心醫院工作,給人做B超體檢。工作兩三個月後,來她這做B超的男人就多了不少,而且他們話特別多。
醫生,您看我這脾臟好嗎?
醫生,您來這工作多久了?
醫生,您幾點下班?
醫生,您看我這胸肌有勞損嗎?我去健身房可能太頻繁了……
對不起,B超不能檢察肌肉損傷。葛菲總是這樣冷冷地回復。她很厭煩這些別有用心的男人。所以那個靦腆害羞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時,她眼前一亮,溫柔地說,只是超聲打到裡面,除了有點熱,不會有什麼感覺。那個男人點了點頭,“艱難”地把T恤掀起來。他第一次做B超檢查,第一次讓一個女人拿著東西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也是第一次,葛菲主動和客戶說話。她問他是否有覺得哪裡不舒服。他說沒有,只是來做入職體驗。她問他是哪個單位的。
青師大。說完,他把純白色的T恤放下來,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睛,認真看了她一眼,馬上又緊張起來……
這個男人後來成了葛菲的丈夫,他從名牌大學畢業,在青師大中文系當老師,每個月領回微薄得讓她詫異的工資。她原本想著發幾篇論文後進青大工作,但是丈夫的收入讓她皺起了眉頭……
後來他走了,她覺得自己也死了一回,鏡子裡的自己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的容顏。她覺得自己不會再有幸福了,無非就是把漠漠養大——直到超級細菌和陳航同時出現在她的世界裡。或許是因為同樣的出身、同樣的靦腆,一種她自己也意識不到的錯覺,再加上超級細菌的撩撥,讓她覺得陳航那濃眉小眼的國字臉還是挺好看的……
有些感染超級細菌的人會覺得世界突然變得美好,對周圍人充滿了感激,原本醜陋的人臉會變得順眼,原來平凡的相貌會變得出眾。原本宅居家中的老光棍會跑到城市廣場上歡呼,參加各種娛樂活動,尋找自己的另一半;原本沉迷網游的中學生突然離開了電腦,向班裡的女生發起瘋狂的追逐。回看那段時間的資料,公安局發現豆瓣同城上組織的活動增加了,開房率、結婚率、離婚率統統提高了。超級細菌不斷刺激人腦的情感中樞,讓人們越來越喜歡與同類接觸,給它們的傳播創造機會。
一開始,葛菲覺得她終於成功了。後來,超級細菌開始變異,人們開始瘋狂地與陌生人接觸,擁抱、親吻異性或同性。原本只是給街頭流浪漢捐獻舊衣的人們突然不顧一切地擁抱這些衣衫襤褸的人。許多人開始發燒、咳嗽。感染數目爆炸性增長。
葛菲向公司報告了這個險峻的情況,請求公司能夠提供低價的醫療。張總說他會考慮這件事情,末了,還說,公司決定給所有員工提供福利:員工感染後可以接受低價的針劑注射。
楊正豐給公司創造了巨大的利潤,客戶紛紛湧入公司,天價購買治病的“質粒”——有些沒有被超級細菌感染的客戶也擠了進來,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最近好像對周圍人熱情過度了,害怕自己也被超級細菌感染了。
政府宣佈封城的時候,高速公路上有一些夏市的汽車,別的地方都不讓他們進入,他們只能從一個出口開到另一個出口,像幽靈一樣,在全國各地的高速公路網和服務站間遊蕩,靠著速食麵度日……
倒下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抵抗力差的老人和孩子。一開始,葛菲和陳航還能對這些抽象數字保持冷漠,而當身邊的鄰居也開始出現咳嗽、發燒,聽到附近傳來哭天搶地的聲音時,他們的良心就再也不能安定下來了。多少個無眠的夜晚,良心就像脫韁的野馬在他們胸膛裡撲騰、掙扎。
為什麼要走上科研這條路呢?和你本科同學比,你的收入微薄,尤其是那些公司裡的“藥代表”,他們年入百萬,豪車豪宅,大大咧咧地張羅著同學聚會,而你們這些博士、“青椒”,紅著臉去,就像窮親戚拜訪富親戚!可是,我覺得你們應該抬起頭來!因為整個國家的希望都在你們這些默默付出的人肩上,儘管這一代人沒能注意,但是歷史一定會銘記,將來的人一定會看清,你們才是這個民族的驕傲!黃老師說過的話又在深夜裡響起。起初,這是給年青人打的雞血;後來,這些話成了明日黃花,成了讓陳航心酸的笑料;如今,它們又死灰復燃,讓陳航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誠然,留在公司裡,他在物質上會有豐裕的享受,但是他會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有意義嗎?他辛辛苦苦十幾年的鑽研,最終不過是被商人拿去牟利罷了,而那些汗水和靈感都不會有人知曉。他可以騎牆嗎?一邊在公司工作,一邊秘密發表論文?多半是不行的,一進公司就簽署了保密協議,在公司裡所做的全部研究成果都要保密,甚至於在公司外面想到的東西都可能被公司說成與之相關。可是哪個學者的成果不是長久思考後的產物?又如何能夠區分是公司的、還是個人的?一旦你和公司簽署協議,你其實就把自己的腦子賣給了它。他們會用一切手段保證你對外人閉上嘴巴。所以,他要回高校!
思來想去,他把自己這些年的研究成果通過Email發給了黃老師。黃老師遲遲沒有回復,於是他在星期五的下午給黃老師打了個電話。直到那時,他才知道,黃老師感染了超級細菌!疫情已經擴散到了賓海!
電話裡,黃老師有氣無力地說,陳航,你……是我最優秀的學生。一定……不……要,不要放棄……你的研究……
掛斷電話後,陳航的心裡像是被人掏空了,冬天的冷風在裡面竄來竄去。他對著陰沉沉的天空呆呆地望了一個下午。在母親的咳嗽聲中,他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把他研究超級細菌的成果發給了李院長。剛點擊“發送”鍵,他就後悔了,可是郵箱系統顯示郵件已經發送成功。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割了一刀,這幾年的心血就這樣拱手讓人了——還是這樣一個人!最終論文發表的時候,他或許連共同作者的署名都不會有。他保留了資料在自己的硬碟裡,包括那些珍貴的顯微圖像資料。可是,李院長只要讀了他的論文手稿,集中人力去研究,很快也會得到同樣的資料結果……
就這樣,他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了一夜。第二天他還是沒有收到李院長的回信,他有些焦慮了。或許李院長已經開始發動人馬進行研究了?或許李院長根本沒有把他的論文放在心上,直接把他的郵件刪除了?
下午,他意外地接到李院長的電話。電話裡,李院長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他說他連夜讀了陳航的論文,非常讚賞他的思路。他希望能夠看到相關的資料。
資料在論文投稿時我會上傳到期刊網站。陳航冷冷地說。
你放心!你肯定是論文的第一作者!我只是有些激動,現在疫情這麼嚴峻,你的研究成果非常重要!我們可以一邊修改論文,一邊研製對付超級細菌的試劑。
我還希望李院長幫我一件事。
你說。
我想留在夏大生科院……
沒問題!這是自然的!我一定全力支持你評上副教授!但是,我也有一個條件……
您說……
黃老師的姓名不能出現在署名作者上。
這——!黃老師畢竟是我博士生導師,對這個研究有很多指導意見,不加他為共同作者,怎麼也說不過去啊!
你好好考慮一下吧,也可以和你導師商量商量。
打完電話後,陳航又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這時,葛菲突然給他打來電話,約他在老地方見面。
六一公園前的人行道上全是積雪,沒有人掃雪,也沒有人踩過,遠遠望去,像一條被老天爺織了一個禮拜的嶄新地毯。馬路上偶爾出現的警車和無人機對著空氣播放警告:要路人戴好口罩、做好防護措施。在六一公園門口,陳航看見和他一樣戴著口罩、護目鏡,渾身裹成“餃子”的葛菲,他感覺恍如隔世,連她的聲音似乎都隔著一個世紀。
她說她很後悔,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壞的事,如果不是因為女兒,她真想一了百了。
你想自殺!?除了漠漠,沒有別人讓你……捨不得了?
葛菲紅著眼睛,望著眼前這個木訥的男人,輕聲說,對不起。
說完,她拿出一個硬碟,說,這裡有我之前做的所有研究的資料資料。你用得上。說完,她朝四周看了看,說,你快走吧!從另一條路回家!不要再和公司的人有任何聯繫!
那你呢?你這樣安全嗎?
葛菲淒然地笑了笑,說,我會注意的。如果我出事了,幫我照顧好漠漠。說完,她轉身朝自己黑色的汽車走去。
陳航目送她的車消失在白色的銀杏樹後面,然後轉頭往回走。他遠遠地望見三個陌生的男生盯著他看,於是跑到馬路中央對著迎面開來的警車揮動雙手……

12.

疫情的到來就像戰爭的爆發。一開始人們看到網上的消息,覺得只是些平常的熱點新聞,很快就會“過氣”,某某地方出現像狂犬病一樣精神失常的人,這種新聞一開始還能吸引一些“眼球”,後來眼球就被別的花邊新聞給吸走了。但是隨著同類的新聞反復出現,人數越來越多,涉及的範圍越來越大,人們漸漸恐慌起來。到了這個時候,員警開始抱怨工作變得繁重,既要應對市區越來越頻繁的打架鬥毆事件,又要執行上面安排的隔離警戒任務。他們時常惱怒,這惱怒也是因為恐懼,恐懼自己成為“喪心病狂”的感染者。
“喪心病狂”漸漸成了網上的“熱詞”——這是葛菲絕對想不到的。陳航也不會用“喪心病狂”來形容那些感染超級細菌的病人——他們大多數只是有了和人親近的情感衝動。
但是,當員警突然看見陳航出現在警車前面時,“喪心病狂”這個詞立即冒了出來,他慌亂地轉動方向盤,急轉掉頭想要離開。可是陳航已經“撲”了上來,使勁敲車窗。員警正了正大沿帽,仔細看了看陳航,覺得這個人好像沒病。於是鼓起勇氣搖下車窗,問他怎麼回事。
幫幫我,員警!後面好幾個人追我,要搶我的硬碟!這硬碟非常珍貴!裡面有和疫情相關的資料!員警從車窗後視鏡裡看到三個黑衣男人遠遠地望著他們,感覺到了一絲異樣,於是就讓陳航上了車,往公安局開去。
陳航在公安局裡說了大概的情況——除了葛菲故意讓超級細菌洩露那一段。他懇求警官去龍華醫藥公司營救葛菲。警官說現在公安局人手緊張,龍華醫藥公司內部複雜,貿然前去只會打草驚蛇,現在只能先申請立案。
對於警官的回答,陳航雖然早有預期,但還是覺得很失望。最後,他請求警官送他回夏大從事研究,儘早發現對付超級細菌的辦法。警官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爽快地答應了。
回到學校後,陳航立即給李院長打了電話,說有緊急情況,希望能在他辦公室見一面。
在學校食堂吃面時,陳航的手機響了。是張總。
陳老師,請你把東西還給我們。如果你不想她出意外的話。
接著,陳航聽見葛菲的呻吟,然後,是葛菲的聲音:你不要管我!不要相信他們——
接著是張總的聲音:我給你兩個小時,只要你把東西歸還,我保證你們會過得很好,否則,你倆的家人……”說完,張總掛斷了電話。
陳航用顫抖的手指撥通了李院長的電話。
李院長說,來我辦公室。
在辦公室裡,陳航見到了久違的李院長,他似乎比之前消瘦了一些。
李院長聽完陳航的敘述,在辦公室裡踱著步子走了很久。陳航焦慮地望著他的背影。終於,李院長停了下來,回頭對他說。我給省公安廳廳長打個電話,他是我同學的哥哥。
廳長高為民一個月前感染了超級細菌,最近才痊癒。被隔離的那段時間他想了很多:宦海沉浮三十年,終於爬到這個位置上,如今卻被一個細菌搞垮了!這輩子自己做了些什麼?有什麼會被人記住?過去,他從來不屑于思考“人生的意義”,覺得那是酸腐文人熱衷的事情,而那些日子,他卻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年青時讀過的一些文學片段……
聽完李院長的轉述後,他出於職業本能,說一定會高度重視這件事情。掛斷電話後,他又像過去一樣仔細掂量利弊:龍華醫藥公司的後臺很硬,他恐怕不能去碰……可是後來,或許因為疫病的“後遺症”,他突然激動起來,覺得這是難得的一次機會,讓他在退休前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於是,他給夏市公安局局長打電話,說要他派人去龍華醫藥公司找他們的員工葛菲,說她可能瞭解本次疫情爆發的原因。然後給龍華醫藥公司的幕後總裁打了個電話,說他們從去年開始就收集、掌握了一些證據,表明你們公司內部有人給客戶違規用藥,而這很可能和這次疫情的爆發有關……
幕後總裁沉思片刻後說,我們公司從去年開始就在研究對抗超級細菌的方案,他們使用的抗生素可能也是因為研究中需要用到。我們的研究對於疫情的防控至關重要,省裡的領導也很重視……
戴總,馬省長這次防疫不力,涉嫌隱瞞疫情,中央已經派人來調查了,我聽說,新的省長也快上任了,你們公司到底做了些什麼事情,我們其實還是有一些證據的。當然,我清楚,這絕不是你本人的意思……
戴總輕聲說,我馬上和下面的管理人員溝通下,積極配合你們的工作。

13.

當陳航看見遍體鱗傷的葛菲從警車裡鑽出來時,他再也抑制不住衝動,不顧員警的阻攔,沖上去和她抱在了一起……
這兩位青年博士很快就開始了合作,夜以繼日地研究,尋找治療超級細菌的最佳方案。李院長給他們提供了最大的硬體支援。王春林教授也加入了這個研究團隊。
談起他的老伴,王春林對陳航說,托你的福。你那個土辦法管用。說起來,一百年前有個醫生也是這樣“以毒攻毒”,用瘧疾去治梅毒,還得了諾貝爾獎。你這個用的是不怎麼毒的細菌,頂多就是感冒發燒,可能也調動了她身體的免疫力。
有好轉就好。我這個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真要安全治療,還是要抓緊研究可以對付這種超級細菌的“質粒”。
王春林突然問,你把你之前的研究成果發給李院長了?
陳航點點頭。
王春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望著冬日的陽光緩緩地落在地上,照亮空中的塵埃。他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辛辛苦苦好多年的研究成果,就這樣拱手讓人,還是讓給這樣一個人……
王春林看著陽光下的陳航,突然發現他頭上竟然有了一根白髮。
你和葛菲什麼時候結婚?
陳航突然局促起來,望瞭望慈祥的王春林,又望瞭望實驗室裡忙個不停的葛菲,終於還是說出了他埋藏心底的秘密……
王春林聽完歎了口氣,說:年輕時我也做過一件傻事,一件後悔的事,那時我喜歡一個生意人的女兒,可是周圍人都反對,說她成分不好。那時運動剛剛結束,許多人還是覺得為富者不仁。
您是說……葛菲不該仇富?
我是說你這個傻孩子!人無完人,你又有什麼權力去審判別人?王春林望著忙碌的葛菲,輕聲說……
像一陣季風,疫情蔓延到了全國。公路、鐵路、飛機,所有公交系統都停了。後面那個春天特別冷,天空卻特別藍——所有工廠都停工了,空氣變得特別清新,人們重新聽見了小鳥的歌聲。路上車少,人更少,但是路邊的花草卻很好,就連六一公園的樹木都顯得更蔥蘢。
電視新聞裡報導了夏大生命科學院院長的科研成果:利用噬菌體催化超級細菌的變異,使其相互競爭,最終讓那些相對無毒的菌種存活下來。論文發表在《柳葉刀》上,這個雜誌影響因數比《物理評論》高幾倍——後者曾拒過愛因斯坦的引力波論文。於是,李院長離院士的位置又近了一步。幾天後,張總和李院長並肩出現在電視上,張總代表龍夏醫藥公司給生命科學院捐了十個億,用於疫情的防控研究,此舉得到線民的廣泛點贊,龍夏公司股票連續三個漲停……
李院長是通訊作者,陳航和葛菲是論文的共同一作,陳航博導終究沒能在上面署名——李院長對新聞記者說,研究是他到夏大生科院後指導大家開展的,他一直很重視超級細菌的研究。
夏日再次光臨夏市時,疫情終於得到了控制。陳航開電瓶車去學校上班時,又看到街角冒出了地攤和三輪。王春林也申請返聘回校教書了。無數落葉在那個冬天溶入大地的血脈後又複萌生于枝頭,一度輪回後似乎什麼也沒有變。只是,陳航更加專心於研究,而王春林也更無忌諱地與學生打成一片。
葛菲還是沒能進入高校,她的論文數量不夠,最後只好去了一家試劑檢測公司上班。第一片落葉在秋風中起舞時,她和陳航結婚了。婚禮很簡單,在一個飯店裡請了兩桌親戚朋友。那天王春林或許是太高興了,平生第一次喝醉。散席的時候,師母劉秋蓮含淚塞給陳航五千塊錢,說這是王老師一直留著要給你的。
幾天後,王春林因為大腸桿菌對抗超級細菌的研究去世,他拿自己當試驗物件,結果試驗失敗了……
陳航給師母帶的噩耗。那天,劉秋蓮正孤零零地坐在王春林從學校辦公室搬回的茉莉花前澆水。王春林加入超級細菌的研究團隊後,常常忘記給花澆水。唯獨茉莉頑強地活了下來,花朵在風中輕輕顫抖。師母看到陳航的表情,便把水壺放下了,像是早有準備,她背轉身子,慢慢走進那間三十多平米的教師公寓。或許是因為房間裡面光線不好,陳航感覺師母突然消失了,仿佛這座將近四十歲的公寓從未搬進過這對年近六十的夫婦。
只有茉莉還在微風中對著陳航微笑。

(作者:胡草漫,曾獲“華語新聲”科幻小說中篇獎,“三體”科幻小說短篇獎。 )
故事描寫範圍很大
藉由細菌特性
描述社會現象、組織、議題......
每一個主角身上的故事
也都可以再延伸單獨成為各篇章
唯有情節轉折
可以再稍琢磨鋪排
使文本更聚焦
欲呈現的觀點與寓意

問好
跳舞鯨魚
謝謝跳舞鯨魚!
確實應該再好好細細地寫寫!

跳舞鯨魚 寫:
週二 10月 06, 2020 3:02 pm
故事描寫範圍很大
藉由細菌特性
描述社會現象、組織、議題......
每一個主角身上的故事
也都可以再延伸單獨成為各篇章
唯有情節轉折
可以再稍琢磨鋪排
使文本更聚焦
欲呈現的觀點與寓意

問好
跳舞鯨魚
跳舞鯨魚 寫:
週二 10月 06, 2020 3:02 pm
故事描寫範圍很大
藉由細菌特性
描述社會現象、組織、議題......
每一個主角身上的故事
也都可以再延伸單獨成為各篇章
唯有情節轉折
可以再稍琢磨鋪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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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呈現的觀點與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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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鯨魚
您好,跳舞鯨魚!
小說已經做了不少相應的修改!有空還請您再審閱提供寶貴建議!
草漫 敬上
故事中
以超級細菌與人做對照
單一細菌生態壯大
成為疫情
也釀成社會現象
情節一開始便透露解藥
多元化
一物克一物
一環緊扣一環
一念間牽動無數變化
文章寓意清晰
故事更加完整
發人省思

問好
跳舞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