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10月 11, 2020 6:53 am
靜河
簡易舞台斜前方，一名女子正在彈奏，那是一個疲憊的人深夜下班會偶然路過的小酒館，在發出湖綠色的一排酒瓶子後面，清澈的歌聲伴隨著吉他聲傳了過來。
西西悄然隱蔽在門後，店內一片空蕩，台上的表演者揚聲歌唱，振動手中的琴弦，讓音符擠出半掩的門扉。
西西記得她，珈珈。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彷彿走音的旋律交界游移於破碎的時空），就在她們「過去死亡」之前曾經做為戀人存在過，在那一世（他們是這樣稱呼一次又一次圓環般流轉著的生命），因為過於想要擁有，西西無法自控地狠狠掐著珈珈，至於最後將她逼走。然後又上上一世，爆發戰爭的時刻，她們背靠著背，一起在防空洞裡被火焰淹沒，發麻的五指緊扣，緊閉著眼睛，最後記憶是身畔石牆慢慢碎裂的聲音。
空襲來臨之前，一觸即發的密閉空氣，她們被關在小小的學校宿舍裡，肩併著肩躺在床上依偎取暖，西西小心地呼吸，因為屬於珈珈身上的味道包圍著狹小的空間，就像世界被她包覆，而不被即將來臨的恐怖所取代。
一開始在那狹仄壅塞的女宿舍空間裡，西西常常喘不過氣，各種暴烈情緒支使她在天空微曉的清晨獨自推開陳舊大門到頂樓尋求新鮮空氣，遠望著依然籠罩在黑雲中的城市（報紙上一日一日消息嚴峻，破曉後空襲警報不知何時來臨？），學生們的衣服和裙擺被風吹得啪啪作響，飛揚在劇烈的震顫裡，就像舞台布景般掙扎與叛逆地搖晃。
就在那裡她遇見了珈珈，陌生的她手裡拎著兩只細棍，蹲坐在鐵皮水塔板上敲打著節奏，嘴裡哼著不知名的歌。
沒有任何音樂背景的，純粹的聲音。西西突然發現她耳邊不顯眼地閃爍著的耳環，小小的一顆石頭，嵌在薄薄的耳肉裡，使耳朵就像有生命一樣，有生命的耳朵，會跳舞行走，自由自在。（後來西西特別喜歡抓住珈珈的耳朵，假裝緊緊捏住為容易冰冷的她取暖，其實在享受那種銳利的石頭陷入手心的刺痛，西西喜歡痛，因為這個感覺獨一無二，沒有人比自己更接近她。珈珈短短的頭髮十分叛逆硬實，同時刺著西西即將長滿厚繭傷痕累累的柔軟皮膚，她微微皺起眉頭卻沒有反抗，西西知道同時她也忍受著自己難以與世界調和的陰晴不定。這是有史以來，珈珈包容了因為被自身暴力所折磨，連西西自己也拼命推拒的東西。）
起初她不敢跨前一步，只是藏匿著，靜默地將自己融入那不成調的旋律裡，隱約感覺原來有人跟自己一樣，覺得非常非常寂寞。珈珈的存在振奮了西西，使漫長濃縮扁平後開始延展，衝破，她在心裡想像這片圍牆倒塌，世界熊熊著火的模樣，到了那時，一切都平等了，自己的感情也能獲得釋放，到了臨別時候，一定要告訴珈珈，自己非常、非常喜歡她。像點燃般，她要牽著她的手消融，不讓自己獨自打開另一道門離開。
因為被彼世的知覺推動，曾有一個稚拙的孩童帶著父母找到年邁的親人與曾經殺死自己的兇手，他們都終將重新開始，被記憶清除乾淨。西西和珈珈以緊密的關係循環了多世之後，終於到了今天，珈珈的存在只是一個小酒館迎面而來的陌生吉他手，而西西將永遠不會踏入這個門扉一步。西西內在的圖像浮現出廣漠無垠的沙漠，不存在蜃樓的想像永不見底，巨大的感情從她腳底升起。
因為那是一雙使人破損的尖頭高跟鞋，在經過十數小時不間斷的疲於奔走摩擦後，與皮膚裡無數的小水泡浸潤發黑，包覆著傷痕累累的身體。西西側耳傾聽珈珈清亮的歌聲，鮮明地感受到盡頭，所有故事終結了，只剩下情感瞬間爆發然後消失。
她記得和珈珈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擁抱那新生而皺巴巴身體的感覺，耳朵的香味，各種顏色的面孔開始重疊了，每一回都曾經拼命維繫延長，因為如此燃燒過自身，使西西感覺到非常地懷念。
音樂乍然終止，四周陷入一片黑暗，眼瞳間卻漲滿了鮮明的紅色。摩擦著疼痛不已的雙腳，西西站了起來。街道只剩下些微燈光，在緊閉眼睛的片刻，珈珈已經走了。
（即使無法照面，也被孤寂包覆，宛如靜默流逝的長河。）
當天晚上，西西夢見自己站在沙漠裡，遠處的珈珈抱著樂器旁若無人地演奏，流沙在腳底沉陷發出沙沙的聲音，巨大太陽燃燒著，大地閃閃發光，一切化為熔岩焦炭及金色的灰燼。
比玻璃更脆弱因此小心地活著，世界就像一雙幼童粗暴的手，還根本沒有建立起選擇的能力，就任由體內的賀爾蒙風暴主宰自我。西西自己也不再柔軟無辜，相反的，因為種種緣故，浸染了各種繁雜污穢，早已失去純真，取而代之的是疲憊與逐日的渾濁。從一開始，她就失去對世界的溫柔平和與包容，與那些好人家的孩子格格不入。她曾拋卻自尊只為跟一個擁有房產的有錢人約會，他們家族十分小氣，聳立的高樓內部是斑駁的牆壁以及彷彿快掉落、閃爍陳舊的日光燈管，男人看著西西的眼神使她感覺自己是一隻真正的雌性動物，而且廉價。多想把一切生存的殘酷向珈珈傾訴，因為現實只剩自己，久而久之一切變得無聲，連日記都寫不出來了。（妳是這麼地年輕讓人很難想像可以歷經這種種令人感到恥辱的時刻，包括被客戶摸大腿，為了拿單毫不在乎灌下大杯烈酒的女前輩，各種刀刃器械對著自己脆弱的身體，無時無刻不敏感知覺著四周的照射，那些刻薄的目光使人對評價感到神經衰弱。）
還有戰爭，起初總是安靜聽著空襲警報，而後幾乎不作回事，手邊繼續方才的工作，就像在劇烈的地震中緊抱著自己等待著，知道掙扎也沒有用，牆壁碎裂倒塌一切就結束了，人們在斷垣殘骸中陪伴著自己，她不出聲，就像世世代代沉默的人們一樣。
地下防空洞裡時間停滯，炸彈在空氣中漫起灰燼，世界傾頹了無依無靠的人們擠在一起從未如此之近與巨大，污濁的水慢慢湧進鼻腔，西西用力抓緊了珈珈的手。流著相似的血，遭遇著每一世使生命如碎片散落的戰爭，就像憐惜自己一樣，彼此的存在在剎那融合了。
一片白光之後，靜靜游動、紛陳著各種氣味的河水將西西帶回了充滿黎明前光線的頂樓，學生的衣服在狂風中即將撕裂開來，襯衫、百褶裙、吊帶、金屬環扣，各自擁有生命往四面八面奔流，灌注在星星點點、烙鐵般發出的微光中。溫柔的耳語引誘著錯失迷離的靈魂，穿入雲隙能感受到風聲與各種嘈雜的念語，珈珈，最後的堡壘，她在內心呼喚。感覺被沉默地凝望，就像自己總是注視著珈珈一樣，在所有有限的時間裡，曾被短暫地理解過，然後終被沖散消解，珈珈總在世界的另一邊。
雲層湧動著，戰爭與各種形式的犧牲永無休止，那些一次又一次存活下來的人們飢餓掙扎地仰望天空，渴望終有一日能互相理解。西西等待著。
簡易舞台斜前方，一名女子正在彈奏，那是一個疲憊的人深夜下班會偶然路過的小酒館，在發出湖綠色的一排酒瓶子後面，清澈的歌聲伴隨著吉他聲傳了過來。
西西悄然隱蔽在門後，店內一片空蕩，台上的表演者揚聲歌唱，振動手中的琴弦，讓音符擠出半掩的門扉。
西西記得她，珈珈。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彷彿走音的旋律交界游移於破碎的時空），就在她們「過去死亡」之前曾經做為戀人存在過，在那一世（他們是這樣稱呼一次又一次圓環般流轉著的生命），因為過於想要擁有，西西無法自控地狠狠掐著珈珈，至於最後將她逼走。然後又上上一世，爆發戰爭的時刻，她們背靠著背，一起在防空洞裡被火焰淹沒，發麻的五指緊扣，緊閉著眼睛，最後記憶是身畔石牆慢慢碎裂的聲音。
空襲來臨之前，一觸即發的密閉空氣，她們被關在小小的學校宿舍裡，肩併著肩躺在床上依偎取暖，西西小心地呼吸，因為屬於珈珈身上的味道包圍著狹小的空間，就像世界被她包覆，而不被即將來臨的恐怖所取代。
一開始在那狹仄壅塞的女宿舍空間裡，西西常常喘不過氣，各種暴烈情緒支使她在天空微曉的清晨獨自推開陳舊大門到頂樓尋求新鮮空氣，遠望著依然籠罩在黑雲中的城市（報紙上一日一日消息嚴峻，破曉後空襲警報不知何時來臨？），學生們的衣服和裙擺被風吹得啪啪作響，飛揚在劇烈的震顫裡，就像舞台布景般掙扎與叛逆地搖晃。
就在那裡她遇見了珈珈，陌生的她手裡拎著兩只細棍，蹲坐在鐵皮水塔板上敲打著節奏，嘴裡哼著不知名的歌。
沒有任何音樂背景的，純粹的聲音。西西突然發現她耳邊不顯眼地閃爍著的耳環，小小的一顆石頭，嵌在薄薄的耳肉裡，使耳朵就像有生命一樣，有生命的耳朵，會跳舞行走，自由自在。（後來西西特別喜歡抓住珈珈的耳朵，假裝緊緊捏住為容易冰冷的她取暖，其實在享受那種銳利的石頭陷入手心的刺痛，西西喜歡痛，因為這個感覺獨一無二，沒有人比自己更接近她。珈珈短短的頭髮十分叛逆硬實，同時刺著西西即將長滿厚繭傷痕累累的柔軟皮膚，她微微皺起眉頭卻沒有反抗，西西知道同時她也忍受著自己難以與世界調和的陰晴不定。這是有史以來，珈珈包容了因為被自身暴力所折磨，連西西自己也拼命推拒的東西。）
起初她不敢跨前一步，只是藏匿著，靜默地將自己融入那不成調的旋律裡，隱約感覺原來有人跟自己一樣，覺得非常非常寂寞。珈珈的存在振奮了西西，使漫長濃縮扁平後開始延展，衝破，她在心裡想像這片圍牆倒塌，世界熊熊著火的模樣，到了那時，一切都平等了，自己的感情也能獲得釋放，到了臨別時候，一定要告訴珈珈，自己非常、非常喜歡她。像點燃般，她要牽著她的手消融，不讓自己獨自打開另一道門離開。
因為被彼世的知覺推動，曾有一個稚拙的孩童帶著父母找到年邁的親人與曾經殺死自己的兇手，他們都終將重新開始，被記憶清除乾淨。西西和珈珈以緊密的關係循環了多世之後，終於到了今天，珈珈的存在只是一個小酒館迎面而來的陌生吉他手，而西西將永遠不會踏入這個門扉一步。西西內在的圖像浮現出廣漠無垠的沙漠，不存在蜃樓的想像永不見底，巨大的感情從她腳底升起。
因為那是一雙使人破損的尖頭高跟鞋，在經過十數小時不間斷的疲於奔走摩擦後，與皮膚裡無數的小水泡浸潤發黑，包覆著傷痕累累的身體。西西側耳傾聽珈珈清亮的歌聲，鮮明地感受到盡頭，所有故事終結了，只剩下情感瞬間爆發然後消失。
她記得和珈珈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擁抱那新生而皺巴巴身體的感覺，耳朵的香味，各種顏色的面孔開始重疊了，每一回都曾經拼命維繫延長，因為如此燃燒過自身，使西西感覺到非常地懷念。
音樂乍然終止，四周陷入一片黑暗，眼瞳間卻漲滿了鮮明的紅色。摩擦著疼痛不已的雙腳，西西站了起來。街道只剩下些微燈光，在緊閉眼睛的片刻，珈珈已經走了。
（即使無法照面，也被孤寂包覆，宛如靜默流逝的長河。）
當天晚上，西西夢見自己站在沙漠裡，遠處的珈珈抱著樂器旁若無人地演奏，流沙在腳底沉陷發出沙沙的聲音，巨大太陽燃燒著，大地閃閃發光，一切化為熔岩焦炭及金色的灰燼。
比玻璃更脆弱因此小心地活著，世界就像一雙幼童粗暴的手，還根本沒有建立起選擇的能力，就任由體內的賀爾蒙風暴主宰自我。西西自己也不再柔軟無辜，相反的，因為種種緣故，浸染了各種繁雜污穢，早已失去純真，取而代之的是疲憊與逐日的渾濁。從一開始，她就失去對世界的溫柔平和與包容，與那些好人家的孩子格格不入。她曾拋卻自尊只為跟一個擁有房產的有錢人約會，他們家族十分小氣，聳立的高樓內部是斑駁的牆壁以及彷彿快掉落、閃爍陳舊的日光燈管，男人看著西西的眼神使她感覺自己是一隻真正的雌性動物，而且廉價。多想把一切生存的殘酷向珈珈傾訴，因為現實只剩自己，久而久之一切變得無聲，連日記都寫不出來了。（妳是這麼地年輕讓人很難想像可以歷經這種種令人感到恥辱的時刻，包括被客戶摸大腿，為了拿單毫不在乎灌下大杯烈酒的女前輩，各種刀刃器械對著自己脆弱的身體，無時無刻不敏感知覺著四周的照射，那些刻薄的目光使人對評價感到神經衰弱。）
還有戰爭，起初總是安靜聽著空襲警報，而後幾乎不作回事，手邊繼續方才的工作，就像在劇烈的地震中緊抱著自己等待著，知道掙扎也沒有用，牆壁碎裂倒塌一切就結束了，人們在斷垣殘骸中陪伴著自己，她不出聲，就像世世代代沉默的人們一樣。
地下防空洞裡時間停滯，炸彈在空氣中漫起灰燼，世界傾頹了無依無靠的人們擠在一起從未如此之近與巨大，污濁的水慢慢湧進鼻腔，西西用力抓緊了珈珈的手。流著相似的血，遭遇著每一世使生命如碎片散落的戰爭，就像憐惜自己一樣，彼此的存在在剎那融合了。
一片白光之後，靜靜游動、紛陳著各種氣味的河水將西西帶回了充滿黎明前光線的頂樓，學生的衣服在狂風中即將撕裂開來，襯衫、百褶裙、吊帶、金屬環扣，各自擁有生命往四面八面奔流，灌注在星星點點、烙鐵般發出的微光中。溫柔的耳語引誘著錯失迷離的靈魂，穿入雲隙能感受到風聲與各種嘈雜的念語，珈珈，最後的堡壘，她在內心呼喚。感覺被沉默地凝望，就像自己總是注視著珈珈一樣，在所有有限的時間裡，曾被短暫地理解過，然後終被沖散消解，珈珈總在世界的另一邊。
雲層湧動著，戰爭與各種形式的犧牲永無休止，那些一次又一次存活下來的人們飢餓掙扎地仰望天空，渴望終有一日能互相理解。西西等待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