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8月 10, 2020 12:02 pm
身為中國當代史上有數的梟雄，蔣中正深知籠絡人心的重要性。現在他要藉謝家與細川家的錢來發展產業以強化國家的力量，達到鞏固蔣家政權的目的，那自然是得給謝文堂一些方便。
然而，蔣中正懂得籠絡人心的重要，他下面的官員卻大多只想到爭功諉過。所以，當蔣家父子正談著如何讓某個冤大頭心甘情願辦事時，內政部衛生司的官員卻也在拼命拆蔣家父子的台幫他們拉仇恨。
今天早上是兒童傳染病及罕病防治基金會董事會開會的日子，由於今天要談的是捐贈小兒麻痺疫苗及日本腦炎疫苗這件要事，所以不僅幾位台灣醫界的頭人都以貴賓身份出席提供意見，就連台灣省衛生處處長許子秋與台北市衛生局局長王耀東也來了。
依照現在台灣的制度，基金會開會時政府主管機關必須派人到場監督。兒童傳染病及罕病防治基金會是全國性的法人，主管機關不是台灣省衛生處與台北市衛生局，而是內政部衛生司。但一來疫苗捐贈給政府後得由台灣省衛生處與台北市衛生局負責接種工作，二來許子秋與王耀東是真的關心預防接種之事，所以他們兩人都親自列席。相對之下，內政部衛生司卻只派了個小科長來。而真正氣人的是，這位操著濃厚外省口音的科長還是以王者蒞臨的姿態出現的，一開口就說購買疫苗是內政部衛生司的權責，要基金會把預備買疫苗的錢移交給內政部衛生司來運用，否則內政部衛生司會將「違法」的基金會解散並移送法辦。
先不說捐贈疫苗並不違法，還是已有先例之事，單就這個科長開口就下指示一事，本身就已逾法。要知法律規定的是主管機關應派人監督，可不是讓主管機關來指示基金會應如何做。何況，基金會董事郭松根還曾經擔任過衛生司司長一職，你一個衛生司的小科長在這頤指氣使，擺明了是把郭松根的臉放在地上踩。
明眼人都心知肚明，這個科長就是衛生司司長張晉康派來踢館的，要踩的不只是郭松根這位台灣醫界大老的臉，也是要踩許子秋的臉。這中間涉及外省醫界勢力與台灣本土醫界間的爭鬥，也涉及內政部衛生司與台灣省衛生處的權鬥。可是，把攸關數百萬兒童生命的預防接種當鬥爭的舞台，這擺明就是在替蔣家政權拉仇恨。
話說回來，國民黨官僚也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這些年台灣小兒麻痺症反覆大流行，每年都有大量兒童因病死亡或留下終生難癒的殘疾。而雖說國外已有小兒麻痺疫苗，但政府因財政困難無法購買疫苗進行全面接種；加上政府嚴格禁止私人進口疫苗買賣，極少數透過權貴或美軍眷屬夾帶進台的疫苗售價高到嚇死人。四年前許子秋為了讓百姓不受小兒麻痺症之害，赴日奔走後憑己力向募得數百萬劑疫苗。這本是件好事，但先是內政部衛生司嚴厲抨擊台灣省衛生處越權，意圖將接種小兒麻痺疫苗之功攬為己有。衛生司的意圖未遂後，就有一個神奇的女工友問世了，這個在基隆海港檢疫所任職的女工友向立法院、監察院 和法院檢舉許子秋和日本人用過期劣質疫苗殘害國人健康。於是立法院的萬年立委們群情激憤要求殺漢奸許子秋，監察院也啟動對許子秋的彈劾調查，檢調機關也大舉展開調查。若非許子秋對維護國人健康一事仍有熱誠，若非蔣中正的得意門生臺灣省主席黃杰很賞識許子秋，恐怕許子秋早就掛冠而去了。
那件事的爭議藉口，是日本人送的疫苗有部分過期。確實，依照那時日本國內疫苗有效期限一年的規定，那些出廠剛滿一年的疫苗確實已過期；但若依照世界衛生組織與歐美疫苗有效保存期限兩年的規定，那批疫苗絕對沒問題。這事捐贈者日方藥廠事先已明言告知，許子秋亦未刻意隱瞞，但國內媒體卻未報導。在此情形下，一個基隆海港檢疫所的女工友竟能知悉此事而提出檢舉，還扣了許子秋一頂夥同日人謀害國人健康的大帽子，怎不令人為這個女工友的專業知識及愛國情操嘖嘖稱奇？
腦袋正常的人都看得出，那個神奇女工友的背後就是內政部衛生司的外省官僚。可是，能看得出又怎樣，人家可是在執行國民黨一貫的打壓台灣本土醫界的政策。除非你想揭竿而起搞革命，不然就只能打落牙和血吞認栽。
在場的人沒一個是搞革命的料，所以都只能陰沉著臉任那個衛生司的科長囂張。等匆匆結束基金會的議程，那個科長得意洋洋而去後，基金會董事陳重光才一拍桌子，怒聲說：「太可惡了！」
陳重光是被謝文堂拉上船來當董事的，這次捐贈疫苗所需經費就是由他與謝文堂兩人買單的，所以對衛生司的舉措更加不滿。
陳重光很生氣，而許子秋除了憤怒外還有內疚。是他與陳拱北建議基金會捐贈疫苗的，而衛生司此舉又有藉此打壓台灣省衛生處的用意，所以陳重光罵完後，許子秋就用日語歉聲說：「謝桑，陳桑，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才讓你們受到了委屈。」
陳重光與謝文堂都是明白人，聞言後都搖了搖頭表示這事和許子秋無關。而謝文堂嘆了口氣後，就對基金會行政秘書說：「廖小姐，明天就和衛生司聯絡，看怎麼把買疫苗的錢移交給他們。」
列席的田島京把一切都看在眼裡，這時他聽謝文堂說要把買疫苗的錢移交給內政部衛生司，就趕緊提醒：「謝桑，恕我直言，如果把購買疫苗的錢移交給政府來辦理，那恐怕能買到的疫苗數量會比原先預估的少兩成吧！」
田島京這話是用日語說的，但現場的人除了羅慧夫及羅東聖母醫院院長達神家神父外都是懂日語的，一聽田島京這麼說，現在在世界衛生組織任職的郭松根立即接話，苦笑著以日語說：「不會只少兩成，至少是少三成，搞不好只能買到原先預估的一半數量。唉，謝桑，陳桑，恐怕你們得多出很多錢才能補這個狗洞。」
眾人都看向謝文堂，後者輕嘆一口氣後，無奈地說：「我現在最後悔的是當初沒讓孫子接種小兒麻痺疫苗，不然阿言也不會得小兒麻痺了……既然打疫苗對兒童的健康有幫助，那就算是狗洞也得填。到時候如果錢不夠，就由我來補吧！」
以現在多數官員爭功諉過及辦事必拿好處的習性，郭松根的猜測應該是八九不離十。為了買到足夠全國兒童接種的疫苗數量，到時候勢必得追加預算，這個冤大頭鐵定又得由基金會來當。這筆錢數目不小，謝文堂不好意思再拖陳重光下水，就只能自己扛了。
謝文堂的決定卻讓許子秋與王耀東有點坐立難安，兩人趕緊表示一定督促下面的人落實預防接種，絕不讓謝文堂與陳重光的錢打了水漂。
陳重光也坐不住了，想了一下後說：「文堂兄，這樣你的負擔太重了，這樣好了，買養樂多的錢一半由我出吧！」
前兩個禮拜，謝文堂聽在台大擔任內科教授的基金會董事宋瑞樓說，乳酸菌對小孩的腸胃道健康有益，也有助於提升免疫力。於是謝文堂聯絡了陳重光與高玉樹，表示想出錢讓建成延平兩區的國小學童每天都有養樂多喝；如果到時候能證明喝養樂多真的對小孩好，那明年再把送養樂多的活動擴大到全台北市的小學。
現在的小學可是採一班六十人的大班制，像台北橋邊的太平國小一個年級都是十四個班級，全校就有約五千個學生。建成延平兩區的小學學童加起來，人數絕對破萬。雖然陳重光讓公司用特價出售這些養樂多，但架不住學生人數多，一個學期下來所需的錢也是很驚人的。若明年擴大到全市，那每日所需的錢至少得增加五六倍。如此一來養樂多公司可是賺翻了，所以陳重光咬牙決定分攤一半後，謝文堂卻也樂得接受，誰叫陳重光就是養樂多公司的董事長呢？
陳重光的咬牙大出血，卻是讓眾人都莞爾一笑，現場凝重的氣氛頓時抒解不少。只是，郭松根笑完之後卻又皺眉說：「養樂多對腸道健康是有好處，但是對小孩子的發育來講，牛奶的幫助會更大。許處長，王局長，台灣省和台北市能不能想辦法編預算繼續讓學童喝牛奶？」
十幾年前郭松根還在擔任衛生司司長時，爭取到美國協助改善台灣的學童健康狀況，於是台灣的小學生每天都能喝到一杯用美援奶粉沖泡的牛奶。在那個物質嚴重缺乏的年代，那一杯牛奶成了台灣學童營養最重要的來源，大大改善了台灣學童的健康狀況。只是，隨著一九六四年五月美國宣布停止經濟援助台灣，這一項德政也嘎然而止了。
如果能重新開始提供學童免費牛奶，那確實是件好事。然而，許子秋與王耀東卻只能苦笑以對。如果要實施這項政策，單台北市每年就得編列至少近百萬預算。現在國家要實施延長義務教育，全國一下子得設立幾百所國中，初期開辦經費就高達三十六億元，全都得由地方買單。之前小學義務教育的經費負擔已經讓地方政府受不了，只能用中低年級只上半天課的方式來減少支出。如今再加上開辦國中義務教育的鉅款，地方政府就算勒緊褲帶加上賣祖產也無法因應。若非去年年末謝文堂捐了一大筆錢給政府，延長義務教育的政策是否能順利開辦都還很難說。而就算第一關過了，未來幾年因應就學人數增加勢必得不斷增校增班，這又是一筆驚人的支出，加上維持學校正常運作的水電人事及各種行政經費，只要想想就會令人頭皮發麻。現在各縣市政府、台灣省政府以及臺北市政府都快被遽增的教育經費逼瘋了，在這個情況下，就算黃杰與高玉樹都認同免費供給學童牛奶這項政策的好處，也絕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兩個官員都沒有掩飾他們的沮喪情緒，善於察言觀色的陳重光略一思索就明白他們在愁什麼。提供學童免費牛奶所需的錢太多，陳重光自知當不起這個善人，且善人的好名聲怎麼能只讓他和謝文堂獨享，所以他對謝文堂說：「文堂兄，你不是和光泉汪家很熟嘛，為什麼不問問他們是否願意贊助牛奶呢？」
謝文堂卻是搖頭苦笑說：「光泉才養幾隻牛，就算汪家願意贊助也幫不上多少忙。」
光泉汪家第一代汪水泉起初在大稻埕迪化街霞海城隍廟廟口賣紅豆湯，後來在迪化街開了家糕餅舖。一九五六年時，汪水泉三個兒子買了三隻乳牛開始生產牛奶。經過十二年，現在光泉牧場生產的牛奶除做為光泉製作糕餅的原料外，也以瓶裝鮮奶的模式對外發售。不過，此時光泉牧場養的乳牛不多，每天生產的鮮奶還不夠迪化街光泉店面賣。所以就算汪家願意提供學童免費牛奶，其實也提供不了幾瓶。
這時杜聰明忽然皺眉說：「文堂兄，重光兄，讓學生有免費牛奶喝是好事，不過這件事不能再讓你們兩人獨力負擔，不然恐怕好事就要變壞事了。這樣好了，你們兩人帶頭出一點，剩下的由我們大家分頭找人贊助。最重要的是，要先估算出大概要多少錢，我們才好找人捐錢。」
眾人都知道杜聰明在顧慮什麼，幾個醫界大老紛紛點頭稱是，謝文堂與陳重光兩人卻是相視苦笑。他們都覺得幾個醫界朋友的書生氣太重，太輕視這事的難度了。
沒錯，以台灣社會對醫生的尊敬，加上幾位醫界大老對台灣社會的貢獻，當他們出面勸募時，確實會有不少企業主地主慷慨解曩。只是，人情不是可以無數次提領的空白支票。你要人家捐一次錢，只要金額不要高的離譜，絕大多數地主企業主都會欣然掏錢，但你要人家一捐再捐，那就是作夢。
那麼，讓全台灣的小學生每天都能免費喝牛奶需要多少錢？沒精算前誰也不知道，但這筆錢絕對很驚人，甚至會比捐贈疫苗需要花的錢還要多很多。說的不誇張，這絕對是個無底洞。只有國家級的財力，還必須是像美國那樣的富國，才有能力因應這筆開支。現在幾個醫界大老期望靠自己的人脈募款去填這個無底洞，那實在是痴人作夢。
就在這時，列席的田島京卻又再提出建議：「各位，其實你們還是應該找美國人來出這筆錢的……」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後， 他才繼續說：「美國最有錢的家族洛克斐勒家族有個公益基金會，專門協助落後國家發展的。洛克斐勒家族欠謝家一個大人情，如果謝桑出面向洛克斐勒基金會申請，我想洛克斐勒基金會應該會願意出這筆錢。」
所有人都訝異地看向謝文堂，後者卻是一臉糊塗地看著田島京，臉上明白寫著：「我認識那個叫洛克斐勒的人嗎？」
田島京知道謝文堂在想什麼，微笑說道：「謝桑，這件事龍馬最清楚了，等你見到龍馬時他會跟你說是什麼一回事。」
「哦……」謝文堂有點哭笑不得，不過他只想了幾秒鐘就決定乾脆把燙手山芋丟給田島京，說道：「田島，那你去跟龍馬商量看看，看有沒有辦法讓你講的那個什麼家族的來出這筆錢。」
田島京聞言苦笑，卻也只能點頭應是。他已經想好了，這事還是讓細川國彥出面處理比較好，反正這事不急，再兩個月那頭大熊就會回東亞了，屆時讓他出面向洛克斐勒家族募款就是了。
這下大家的心情都愉悅了，杜聰明還嚷著要謝文堂趕緊找一些好吃的東西來，他被衛生司的官員氣得肚子都餓了，餓著肚子是不能談事情的。
謝文堂自己生活簡樸，卻從來不苛待朋友及工作伙伴。他早就叫秘書訂了日本料理，還為吃素的修和法師準備了素齋，現在只要打電話叫人送過來就是了。不過飯後還有事要談，所以今天不能喝酒。
本來許子秋想先趕回台中的，但他掛心大愛醫院和醫大籌備的情況，所以想了一下後還是決定晚點再走，好向杜聰明及羅慧夫問醫學大學和醫院的籌備進度。
這事在場的人都很關心，就連羅東聖母醫院院長達神家神父也是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上次他來基金會開會時約略聽杜聰明提過一些，回醫院後與醫院幾位同仁說了，大家都很有興趣，都很想更進一步瞭解。羅東聖母醫院的靈醫會醫護人員自然不是想跳槽，他們感興趣的是籌備中的大愛醫大及大愛醫院可能採取的醫療互助制度。
在謝子言暗中影響下，杜聰明及陳拱北為首的一群醫界大老幾經討論，決定用謝文堂捐贈的錢來試驗一種新模式。依照他們的構想，未來的大愛醫院將在淡水或關渡設立一所總院，在各縣市設立一到兩間地區中心醫院，在鄉鎮設立地區醫院及巡迴醫療隊。整個醫療網是採分級醫療原則，將多數資源置放在基層醫療上，只有特殊重大病症的患者才轉送到地區中心醫院與總院。
之所以稱為醫療互助網，是大愛醫院將打破目前各醫院的本位主義，適度地將資源與其他醫院共享。上次杜聰明就與達神家神父說了，未來大愛醫院將在羅東設立一個宜蘭區醫療物資調度中心與共同血庫，只要羅東聖母醫院有需要，可以免費從這個物資中心提取所需的醫療物資，從共同血庫領取所需血液。
這個世界不應有不勞而獲之事，羅東聖母醫院也不能不付出代價就從大愛醫院領走醫療物資。但羅東聖母醫院要付出的不是金錢，而是加入大愛醫院的共同病歷制度及公衛教育計畫，以及參與共同血庫的管理並協助徵募血液。
在共同病歷制度下，各醫院的病歷將可互相調度。如此一來就算病人換了醫院就醫，新就醫的醫院可經由向病人先前就醫的醫院調閱病歷，瞭解病人先前所有的病情及治療經過。如此醫生可以相當程度地瞭解患者的長期身體狀況與病史，能進行更有效也更節省醫療資源的治療。
更重要的是，當加入病歷共享的醫院到達一定數量後，就會形成一個龐大的病歷資料庫，這將有助於陳拱北即將進行的全民健康保險研究。
而達神家神父最在意的還是共同血庫，因為這可幫聖母醫院解決一個大問題。
外科手術經常需要輸血，有些大手術需要輸的血液數量更十分驚人。不過，輸血是件十分危險之事，不但輸入的血液血型不合可是會要人命的，同時輸血也可能使被輸血者因此罹患一些疾病。因此，輸血時必須確保輸入的血液是新鮮的、血型相合且健康。為此醫療先進國家通常會有公益性或半公益性的血液中心，這些血液中心可以提供合格的血液，以確保被輸血者的健康。
現在的台灣沒有類似的血液中心，需要輸血時只能徵求志願者捐血或向血牛買血。血牛是一些靠賣自己的血液賺錢的人，為了賺錢，通常血牛會有意識地維持自己的血液健康，因此許多醫院都喜歡向血牛買血，也都有固定配合的血牛。
然而，既然血牛是靠賣血賺錢的，血液的價錢自然低不了。動大手術時所需輸的血液動輒數千CC，買血的花費很驚人，這也是為何病人開刀時要付龐大醫藥費的原因之一。而龐大的醫藥費卻不是一般百姓能負擔得起的，這是為何許多人生病卻不敢就醫的重要原因。
靈醫會千里迢迢來到台灣的目的可不是為了賺錢，聖母醫院雖然仍向病患收錢，卻也同意無力負擔者欠錢，還每逢年底就將一年來累積的欠據燒掉。但聖母醫院能體恤貧苦病患，卻無能請血牛少收點錢，所以聖母醫院的醫護經常得捐贈自己的血液來救人。只是這其實不是個好方法，所以達神家神父才會這麼關注共同血庫的事。
羅東聖母醫院會對大愛醫院的醫療互助網有興趣，像台大醫院或榮民總醫院這樣有國家資源支持的大醫院卻不會，所以宋瑞樓只聽了一分鐘就興趣缺缺，側頭和澤田智久談起話來。
宋瑞樓求學時的老師就是澤田智久的堂伯澤田藤一郎，也是在澤田教授的引領與指導下，台大醫學院第三屆的宋瑞樓才走上防治肝炎的艱苦道路。所以說起來宋瑞樓與澤田智久算是師兄弟，有了這層關係，個性頗有日本老一輩學者嚴謹古板風範的宋瑞樓，竟也和個性顯然差異甚遠的澤田智久聊得興高采烈。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澤田智久忽然想起一事，趕緊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宋瑞樓，指著田島京對宋瑞樓說：「宋桑，這是田島京要我轉交給你的，他說或許會對你的研究有幫助。」
宋瑞樓瞥了一眼正與謝文堂、陳重光談話的田島京，不解田島京為何不自己把信交給他。不過他也沒多想，抽出信封裡的幾張紙看了起藍。
宋瑞樓卻不知道，都是他那不苟言笑嚴厲刻板的個性，讓田島京臨時決定透過澤田智久來傳遞這個信封。原因無他，因為田島京總不能告訴宋瑞樓：「嘿，這是阿言那小鬼寫小說的資料，可能對你的研究有幫助……。」如果田島京真這樣做了，宋瑞樓不當場翻臉才怪。這是個高風險的任務，田島京理直氣壯地就交給了和宋瑞樓攀親帶戚的澤田智久。
因為實在是搞不懂抗體、抗原、免疫球蛋白這些名詞的意義，所以田島京不知道謝子言寫的這些東西對宋瑞樓有多大的幫助。他只希望宋瑞樓能看完這些資料，有幫助最好，沒幫助也就算了。
而宋瑞樓只是看到紙上寫的「澳洲抗原」一詞，眼睛就不自禁地瞇了起來，趕緊繼續往下看。
一九四〇年代，英國學者發現有些肝炎是透過輸血傳染的，從此學界將肝炎分成經由糞口途徑傳染的A型肝炎與透過血液傳染的B型肝炎。那時許多學者假設引起B型肝炎的罪魁禍首是病毒，證明這件事的人是美國生物化學家布魯克．塞繆爾．布隆伯格。一九六三年時，他在一個患白血病的澳洲土著血清中發現了一種正常人血液中沒有的抗原，他將這種抗原命名為澳洲抗原（Aa）。在之後的研究中，又發現在檢測肝炎患者和非肝炎患者的血清時，肝炎患者血清中Aa陽性率高於非肝炎患者。也就是說，澳洲抗原是造成B型肝炎的重要原因。
這個重大發現是去年才在醫學期刊上發表的，宋瑞樓一直致力於研究B型肝炎，自然看過這篇文獻。但他手上這幾張紙上寫的東西卻讓他越看越心驚也越迷糊，因為這上面寫的肝炎竟有五種，而與B型肝炎有關的抗原也有三種。此外，還寫著B型肝炎可透過孕婦垂直感染給胎兒、輸血時先檢查欲輸入的血液是否有澳洲抗原可以避免輸血感染B型肝炎、以及B型肝炎疫苗的研發細節。
這些都不是現在醫學有的東西，問題是，以宋瑞樓的專業知識，竟是覺得這幾張紙上面寫的東西都很合理……
宋瑞樓有一種見鬼了的感覺，他揉了揉太陽穴，轉頭看向田島京，卻見後者拉著基金會另幾位董事連日清、王金河及修和法師不知在說什麼。他不好打擾，只能問澤田智久：「澤田桑，你知道田島桑是從哪裡得到這幾張紙的嗎？」
澤田智久瞥了一眼宋瑞樓手上那幾張紙，面色古怪地說：「應該是謝桑的孫子寫的吧，田島說那孩子想寫一本跟醫學有關的小說，很辛苦地準備了一大堆資料……怎樣，上面寫的東西也是真的？」
宋瑞樓聞言一愣，心裡只覺著荒謬。他可是知道謝文堂只有三個孫子，且不論那個才剛滿月的孫子，剩下那兩個中大的那個女孩好像還沒唸小學，小的那個男孩更只有四歲。這樣小的小孩能寫出這種醫學博士都未必寫得出的東西，這也太離譜了吧？
宋瑞樓是個純粹的學者，心裡想什麼臉上根本藏不住。澤田智久看見宋瑞樓的臉色，想到昨天自己也是被那個小孩震撼了一下，就苦笑著說：「宋桑，謝桑那個孫子根本是個妖怪，事實上，昨天石井還用那小孩發明的一種急救法救了人……。」
澤田智久將昨天石井正則用腹部衝擊急救法救人的事大致說了一下，這下宋瑞樓心裡的感覺更詭異了。他瞥了一眼正和石井正則、山下淳、郭松根說話的謝文堂，心想待會兒得找謝文堂問一下他孫子的情況才行。
…………………
謝子言午睡醒來時，細川龍馬已經出門去了，倒是阮明武又帶著姪子姪女出現了。阮金隆說他們中午去看電影了，還去吃了冰，然後就過來了。
謝子言覺得阮明武越來越像個無所事事不事生產的浪人，也不知他哥哥怎能放任這個弟弟每天閒晃。不過阮金隆又說他爸爸叔叔忙著做生意。每次聽阮金隆這樣講，謝子言就想翻白眼。
只是，恐怕阮明武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阮家兄弟還欠細川舞子一大筆錢，且至今細川舞子還是按月給阮明武一筆保鏢費。以細川舞子的個性，應該是已經看不下去阮明武光拿錢不做事的態度了。最近細川舞子的情緒不太對，看來是想找個倒楣鬼發洩一下怒火，只是一時之間找不到當倒楣鬼的人。阮明武再這麼晃下去，遲早得撞到細川舞子的槍口上。
謝子言對細川舞子個性的掌握還是蠻精準的，因為下午四點左右細川舞子回來後，瞧見阮明武拿著吉他替幾個小練習生伴奏，一群人又唱又跳鬧的頗歡，細川舞子的火氣立即就上來了。
「你們都很閒嘛……」細川舞子冷冷說完，就牽著阿容進屋了。
只要是人都可以感覺得到細川舞子話中的殺氣，一群人立即像被霜打壞的茄子全縮著頭不敢出聲。直到細川舞子的身影消失後，幾個小練習生才躡手躡腳地趕緊跑進謝子言的書房問發生了什麼事。
謝子言正在教阮家兄妹玩數學遊戲，沒看到剛剛那一幕，不過他猜得出來細川舞子為何生氣。他瞥了一眼六個小練習生，沒好氣地回答：「先前都跟妳們說了舞子阿姨帶阿容去探監，妳們回想一下，哪一次阿容探監回來後沒哭？如果換成妳們，連續聽阿容哭幾個小時會不會抓狂？」
打鼓的珊珊嘴角一撇，很不服氣地說：「細川小姐太偏心了，又不是我們把阿容弄哭的，幹嘛凶我們？」
不打勤不打懶，就打不長眼。謝子言懶得聽她抱怨，翻了個白眼就算是回覆了。
練貝斯的雲雲見謝子言不想理她們，眼睛眨了眨後就笑嘻嘻地說：「阿言，你說阿鸞她們的唱片會不會大賣？」
練吉他的蓓蓓卻癟著嘴嘟嚷說：「阿多仔總經理偏心，阿鸞她們樂器演奏的比我們差，憑什麼她們三個可以出唱片，我們就不行？」
「對！阿多仔總經理最偏心了！」鍵盤手秀秀很是憤慨，不滿地說：「陳淑樺小學都還沒畢業，公司就幫她出兩張唱片。她可以，為什麼我們就不行？」
這話顯然很能引起她的同伴共鳴，幾個女生開始嘰嘰喳喳地抱怨起來。而謝子言卻根本不想聽這些，自顧自地繼續和阮家兄妹玩他的數學遊戲。
那天柯淑芬的家人來了之後，也不知和柯淑芬怎麼講的，後來柯淑芬的父母對女兒的緋聞與遭暴閉口不談，卻是堅持要讓柯淑芬繼續追求星夢。然後，也不知幾個公司高層是怎麼想的，不但同意了柯淑芬父母的請求，還決定讓柯淑芬、戴美玲、林秋鸞三人出唱片，安排她們登台演出。
這件事對珊珊、雲雲她們六個小練習生刺激很大，她們也想出唱片，也想登台演出，也想賺更多的錢。不過，她們央求謝麗燕去跟威廉．衛斯理說了期望後，卻被衛斯理打了回票。而衛斯理的理由很簡單，就是六個小練習生的技藝未成熟。
嚴格來說，珊珊她們六人中只有年齡最大的咪咪歌唱的還算好，但相較於林秋鸞三人，咪咪在音質與歌唱技巧上明顯都遜了一籌。或許正因如此，當初謝雷找了珊珊她們五人組成五花瓣合唱團時，就著重於訓練她們的樂器及合唱，頗有讓五花瓣成為一支搖滾女團的意思。
謝雷的想法不錯，問題是五花瓣的歌唱與樂器程度都只能說是不上不下，幫謝雷熱場讓觀眾圖個新鮮還可以，久了就不討人喜了。五花瓣成了雞肋，謝雷就只好把這幾個小姑娘甩給希望音樂了。
蔡咪咪的加入或許是個解藥，但蔡咪咪的唱功還不到家，現在出道就只能當個三流歌手，前途絕對無亮。所以威廉．衛斯理才堅持要她們繼續受訓，等五花瓣的樂器玩得更好，等蔡咪咪的歌唱的更好，也等六人彼此的配合默契更成熟，才能正式出道。
在謝子言看來，衛斯理的決定應該是正確的。因為謝子言可是記得，在他前世的那一個時空中，雖然在謝雷的牽線及力促下，某家唱片公司為五花瓣這個台灣最早的女團出了一張唱片，但這也是五花瓣唯一留下的足跡。
沒錯，幾個初中年齡的小女孩組成的團體確實令聽眾覺得新鮮，但也僅僅是這樣而已。她們的歌藝並不特別出眾，樂器玩得也非特別出色，所唱的歌也非令人一聽難忘的名曲，加上謝雷與唱片公司也沒真正下功夫行銷五花瓣，所以五花瓣的星途很快就走到底了。
至於在五花瓣短暫的星途末期與她們搭檔並成為主唱的蔡咪咪，雖因一首節奏較輕快的《媽媽給我一把吉他》大紅而聲名大噪，但隨之就後續無力了。之後，她想走鄧麗君與歐陽菲菲的模式去日本發展，但她的歌唱天賦與後天訓練卻遠不如鄧麗君及歐陽菲菲，以致於最終只能黯然返台。
威廉．衛斯理當然不知道另一個時空中曾發生過的事，他也不是很瞭解現在台灣唱片界的生態，他只是把他所理解的歐美唱片公司做法移植到希望音樂上，再照他的理想做了點修正。只要是簽了基本約的歌手與練習生，就必須依照公司的安排接受各種訓練，經過專業老師考核及格後才能進入錄音出唱片的前置作業階段。像鄧麗君、王幸玲、費貞綾、陳淑樺她們都是經過幾個美日專業老師考核及格的。就連現在已經開始籌備出唱片的林秋鸞、戴美玲、柯淑芬三人也是過了專業老師那一關──只是後兩人是勉強過關而已。
在謝子言看來，這是一套比較先進的制度，也是必要的制度。公司要花大錢下大力氣包裝行銷歌手，衛斯理、郭大誠和駱明還費盡心思為每個歌手找了經紀人與助理，以保護歌手不受黑白兩道騷擾，郭大誠及駱明更舔著臉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地幫歌手安排演出機會。公司做了這麼多，就是希望旗下的歌手都有可長可久的演藝生涯。而要達到這個目標，歌手本身的才藝就必須是扎實可經得起考驗的。在連謝雷都進廠大修接受專業音樂老師訓練下，謝子言覺得眼前這六個稱謝雷為老師的小姑娘實在是太搞不清楚狀況了。
不過，謝子言也不想和這六個小姑娘說這些。一來這是希望音樂的事，要說也應該是謝麗燕和她們說，二來嘛，其實謝子言是可以理解她們六人焦躁不安的原因。
與十年後校園民歌時期那些生活相對優渥的大學民歌手不同，現在的歌星大多是因為家境貧困才踏入歌壇的。對現在的歌星來說，唱歌不只是興趣，更是賣藝賺錢以改善家境的手段。所以當費貞綾在北一女初中部畢業未獲保送北一女高中部後，就開始唱歌賺錢貼補家用。剛剛加盟希望音樂的李雅芳也有類似的經歷，三歲喪父的她為了幫寡母撫養生病的弟弟，在景美女中初中部畢業後就登台唱歌賺錢。鄧麗君、林秋鸞這兩個未來的超級巨星也是苦命人，尤其是林秋鸞，因為家境實在太差，出門時連公車都不敢搭，把辛苦省下的每一分錢都寄回家。
現在台灣的演藝圈環境並不好，女歌星登台演出就像是走江湖賣藝，時常要受到各種欺凌。但這也是賺錢最快的方法，尤其是當出了暢銷的唱片有大批忠實的歌迷後，登台演唱時就會有瘋狂的歌迷送錢送首飾。運氣好的話，唱一場賺個上萬元也不是不可能。
不過，這是那些出了暢銷唱片有大批忠實歌迷的人才可能享有的好處。一般的小歌星登台演唱的酬勞也只比工廠女工的薪資多一點，能從聽眾那裡拿到的紅包也不多。這種情況下如果想達到脫貧的目的，要嘛就是天天唱場場唱，燃燒生命來賺錢。像父親只是個小警察的原住民歌后王幸玲，為了賺錢貼補家用，不但天天登台演唱，還是從早場唱到晚場，連聲帶受損出血也不願休息。可是，這樣做太辛苦了，不是每個人都有毅力像王幸玲一樣拼命。所以許多姿色還過得去的年輕女歌星會忍不住金錢誘惑，用陪酒陪睡來賺錢。現在台灣多數自認家風嚴謹的人家都禁止子女與演藝人員談論婚嫁，原因就是演藝圈的風氣實在是令人不敢領教。
五花瓣跟著謝雷跑過一陣子江湖，親眼見證了大明星和小歌星之間天差地遠的待遇。而且，她們也聽說了鄧麗君、費貞綾、王幸玲幾人在出了唱片後收入陡增的事。現在還在讀小學的陳淑樺都出了唱片，連年齡和蔡咪咪一樣大的林秋鸞都要進錄音間了，她們哪還忍得住？
走江湖賣藝的沒有一個是傻子，六個小姑娘在威廉．衛斯理那裡吃了癟，就把腦筋動到公司其他幾個有決定權的人身上。只是她們這幾日一直沒機會見到最好說話的謝淑美，今天特意求謝麗燕讓她們來細川舞子家，卻不料碰上這幾日細川舞子心情不好。灰頭土臉下，幾人也只能抓著謝子言抱怨。不幸的是，她們遇見的是一隻狡猾的小狐狸。
幾個小姑娘見謝子言根本不理會她們，卻也不介意，幾人又嘰哩呱啦講了一會兒，蔡咪咪就又問謝子言：「阿言，你說我們如果去參加金曲獎，會不會得獎？」
這年頭形形色色的歌唱比賽還真不少，不過最近坊間最關心的是希望音樂將舉辦的金曲獎歌唱大賽。之所以引人關注，除了這項賽事的合辦單位有《聯合報》、《自立晚報》兩家報社和以民聲、民天為首的多家電台，宣傳力道空強強大，更是因為這是第一個引進聽眾投票的歌唱比賽，且不但進入決賽者都有豐厚的獎金，連參與投票的聽眾也可參加有大量獎品的抽獎。或許是因為獎金空前優渥，據郭大誠說，各縣市合辦單位報回的報名參賽名單，少則上百人，多則近千人。可想像的，從四月底開始長達兩個月的各縣市初賽，應該是未來一段時間各縣市地方的要聞。
謝子言對於蔡咪咪的想法一點也不感冒，翻著白眼很不客氣地回問：「妳確定妳能報名參加？」
蔡咪咪的臉立即垮了下來，嘟嚷著抱怨：「不公平！為什麼公司的人就不許參加？」
「因為妳們領了公司的薪水！」謝子言冷冷回一句話就把蔡咪咪的抱怨全堵回去了。
領了人家的薪水，就得照人家的規矩走。連這個江湖規矩都不懂，活該她在歌壇混不開。話說回來，真讓她們報名參賽，恐怕她們受的打擊會更大。昨日駱明把各縣市報名者名單副本送來給細川舞子，細川舞子沒空看，謝子言卻是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這還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單單大台北區的名單中，歐陽菲菲、洪小喬、冉肖玲、崔苔菁四個名字就讓謝子言的眼睛瞪的大大的。而且，他很懷疑那個叫林麗鴻的就是未來的尤雅，那個叫蘇瑞芬搞不好就是以後的蘇芮，那個叫趙黎莉的八成就是有名的冰山美人趙曉君。
大台北區的報名者名單很嚇人，外縣市的名單中也有幾個怎麼看都很熟的名字，像雲嘉南區那兩個叫方瑞娥、湯蘭花的，還有那個叫劉麗真的，很有可能就是未來專唱黃俊雄布袋戲歌曲的西卿。
怎麼看這都會是一次競爭超激烈且留名青史的歌唱比賽，以蔡咪咪的現況，極可能在初賽時就被淘汰了。就算運氣好能殺進複賽，應該也進不了決賽。如果真是這樣，到時候就糗了。
當然，蔡咪咪糗不糗不關謝子言的事，所以他決定不再回答問題，專心和阮家兄妹玩遊戲。
然而，蔣中正懂得籠絡人心的重要，他下面的官員卻大多只想到爭功諉過。所以，當蔣家父子正談著如何讓某個冤大頭心甘情願辦事時，內政部衛生司的官員卻也在拼命拆蔣家父子的台幫他們拉仇恨。
今天早上是兒童傳染病及罕病防治基金會董事會開會的日子，由於今天要談的是捐贈小兒麻痺疫苗及日本腦炎疫苗這件要事，所以不僅幾位台灣醫界的頭人都以貴賓身份出席提供意見，就連台灣省衛生處處長許子秋與台北市衛生局局長王耀東也來了。
依照現在台灣的制度，基金會開會時政府主管機關必須派人到場監督。兒童傳染病及罕病防治基金會是全國性的法人，主管機關不是台灣省衛生處與台北市衛生局，而是內政部衛生司。但一來疫苗捐贈給政府後得由台灣省衛生處與台北市衛生局負責接種工作，二來許子秋與王耀東是真的關心預防接種之事，所以他們兩人都親自列席。相對之下，內政部衛生司卻只派了個小科長來。而真正氣人的是，這位操著濃厚外省口音的科長還是以王者蒞臨的姿態出現的，一開口就說購買疫苗是內政部衛生司的權責，要基金會把預備買疫苗的錢移交給內政部衛生司來運用，否則內政部衛生司會將「違法」的基金會解散並移送法辦。
先不說捐贈疫苗並不違法，還是已有先例之事，單就這個科長開口就下指示一事，本身就已逾法。要知法律規定的是主管機關應派人監督，可不是讓主管機關來指示基金會應如何做。何況，基金會董事郭松根還曾經擔任過衛生司司長一職，你一個衛生司的小科長在這頤指氣使，擺明了是把郭松根的臉放在地上踩。
明眼人都心知肚明，這個科長就是衛生司司長張晉康派來踢館的，要踩的不只是郭松根這位台灣醫界大老的臉，也是要踩許子秋的臉。這中間涉及外省醫界勢力與台灣本土醫界間的爭鬥，也涉及內政部衛生司與台灣省衛生處的權鬥。可是，把攸關數百萬兒童生命的預防接種當鬥爭的舞台，這擺明就是在替蔣家政權拉仇恨。
話說回來，國民黨官僚也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這些年台灣小兒麻痺症反覆大流行，每年都有大量兒童因病死亡或留下終生難癒的殘疾。而雖說國外已有小兒麻痺疫苗，但政府因財政困難無法購買疫苗進行全面接種；加上政府嚴格禁止私人進口疫苗買賣，極少數透過權貴或美軍眷屬夾帶進台的疫苗售價高到嚇死人。四年前許子秋為了讓百姓不受小兒麻痺症之害，赴日奔走後憑己力向募得數百萬劑疫苗。這本是件好事，但先是內政部衛生司嚴厲抨擊台灣省衛生處越權，意圖將接種小兒麻痺疫苗之功攬為己有。衛生司的意圖未遂後，就有一個神奇的女工友問世了，這個在基隆海港檢疫所任職的女工友向立法院、監察院 和法院檢舉許子秋和日本人用過期劣質疫苗殘害國人健康。於是立法院的萬年立委們群情激憤要求殺漢奸許子秋，監察院也啟動對許子秋的彈劾調查，檢調機關也大舉展開調查。若非許子秋對維護國人健康一事仍有熱誠，若非蔣中正的得意門生臺灣省主席黃杰很賞識許子秋，恐怕許子秋早就掛冠而去了。
那件事的爭議藉口，是日本人送的疫苗有部分過期。確實，依照那時日本國內疫苗有效期限一年的規定，那些出廠剛滿一年的疫苗確實已過期；但若依照世界衛生組織與歐美疫苗有效保存期限兩年的規定，那批疫苗絕對沒問題。這事捐贈者日方藥廠事先已明言告知，許子秋亦未刻意隱瞞，但國內媒體卻未報導。在此情形下，一個基隆海港檢疫所的女工友竟能知悉此事而提出檢舉，還扣了許子秋一頂夥同日人謀害國人健康的大帽子，怎不令人為這個女工友的專業知識及愛國情操嘖嘖稱奇？
腦袋正常的人都看得出，那個神奇女工友的背後就是內政部衛生司的外省官僚。可是，能看得出又怎樣，人家可是在執行國民黨一貫的打壓台灣本土醫界的政策。除非你想揭竿而起搞革命，不然就只能打落牙和血吞認栽。
在場的人沒一個是搞革命的料，所以都只能陰沉著臉任那個衛生司的科長囂張。等匆匆結束基金會的議程，那個科長得意洋洋而去後，基金會董事陳重光才一拍桌子，怒聲說：「太可惡了！」
陳重光是被謝文堂拉上船來當董事的，這次捐贈疫苗所需經費就是由他與謝文堂兩人買單的，所以對衛生司的舉措更加不滿。
陳重光很生氣，而許子秋除了憤怒外還有內疚。是他與陳拱北建議基金會捐贈疫苗的，而衛生司此舉又有藉此打壓台灣省衛生處的用意，所以陳重光罵完後，許子秋就用日語歉聲說：「謝桑，陳桑，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才讓你們受到了委屈。」
陳重光與謝文堂都是明白人，聞言後都搖了搖頭表示這事和許子秋無關。而謝文堂嘆了口氣後，就對基金會行政秘書說：「廖小姐，明天就和衛生司聯絡，看怎麼把買疫苗的錢移交給他們。」
列席的田島京把一切都看在眼裡，這時他聽謝文堂說要把買疫苗的錢移交給內政部衛生司，就趕緊提醒：「謝桑，恕我直言，如果把購買疫苗的錢移交給政府來辦理，那恐怕能買到的疫苗數量會比原先預估的少兩成吧！」
田島京這話是用日語說的，但現場的人除了羅慧夫及羅東聖母醫院院長達神家神父外都是懂日語的，一聽田島京這麼說，現在在世界衛生組織任職的郭松根立即接話，苦笑著以日語說：「不會只少兩成，至少是少三成，搞不好只能買到原先預估的一半數量。唉，謝桑，陳桑，恐怕你們得多出很多錢才能補這個狗洞。」
眾人都看向謝文堂，後者輕嘆一口氣後，無奈地說：「我現在最後悔的是當初沒讓孫子接種小兒麻痺疫苗，不然阿言也不會得小兒麻痺了……既然打疫苗對兒童的健康有幫助，那就算是狗洞也得填。到時候如果錢不夠，就由我來補吧！」
以現在多數官員爭功諉過及辦事必拿好處的習性，郭松根的猜測應該是八九不離十。為了買到足夠全國兒童接種的疫苗數量，到時候勢必得追加預算，這個冤大頭鐵定又得由基金會來當。這筆錢數目不小，謝文堂不好意思再拖陳重光下水，就只能自己扛了。
謝文堂的決定卻讓許子秋與王耀東有點坐立難安，兩人趕緊表示一定督促下面的人落實預防接種，絕不讓謝文堂與陳重光的錢打了水漂。
陳重光也坐不住了，想了一下後說：「文堂兄，這樣你的負擔太重了，這樣好了，買養樂多的錢一半由我出吧！」
前兩個禮拜，謝文堂聽在台大擔任內科教授的基金會董事宋瑞樓說，乳酸菌對小孩的腸胃道健康有益，也有助於提升免疫力。於是謝文堂聯絡了陳重光與高玉樹，表示想出錢讓建成延平兩區的國小學童每天都有養樂多喝；如果到時候能證明喝養樂多真的對小孩好，那明年再把送養樂多的活動擴大到全台北市的小學。
現在的小學可是採一班六十人的大班制，像台北橋邊的太平國小一個年級都是十四個班級，全校就有約五千個學生。建成延平兩區的小學學童加起來，人數絕對破萬。雖然陳重光讓公司用特價出售這些養樂多，但架不住學生人數多，一個學期下來所需的錢也是很驚人的。若明年擴大到全市，那每日所需的錢至少得增加五六倍。如此一來養樂多公司可是賺翻了，所以陳重光咬牙決定分攤一半後，謝文堂卻也樂得接受，誰叫陳重光就是養樂多公司的董事長呢？
陳重光的咬牙大出血，卻是讓眾人都莞爾一笑，現場凝重的氣氛頓時抒解不少。只是，郭松根笑完之後卻又皺眉說：「養樂多對腸道健康是有好處，但是對小孩子的發育來講，牛奶的幫助會更大。許處長，王局長，台灣省和台北市能不能想辦法編預算繼續讓學童喝牛奶？」
十幾年前郭松根還在擔任衛生司司長時，爭取到美國協助改善台灣的學童健康狀況，於是台灣的小學生每天都能喝到一杯用美援奶粉沖泡的牛奶。在那個物質嚴重缺乏的年代，那一杯牛奶成了台灣學童營養最重要的來源，大大改善了台灣學童的健康狀況。只是，隨著一九六四年五月美國宣布停止經濟援助台灣，這一項德政也嘎然而止了。
如果能重新開始提供學童免費牛奶，那確實是件好事。然而，許子秋與王耀東卻只能苦笑以對。如果要實施這項政策，單台北市每年就得編列至少近百萬預算。現在國家要實施延長義務教育，全國一下子得設立幾百所國中，初期開辦經費就高達三十六億元，全都得由地方買單。之前小學義務教育的經費負擔已經讓地方政府受不了，只能用中低年級只上半天課的方式來減少支出。如今再加上開辦國中義務教育的鉅款，地方政府就算勒緊褲帶加上賣祖產也無法因應。若非去年年末謝文堂捐了一大筆錢給政府，延長義務教育的政策是否能順利開辦都還很難說。而就算第一關過了，未來幾年因應就學人數增加勢必得不斷增校增班，這又是一筆驚人的支出，加上維持學校正常運作的水電人事及各種行政經費，只要想想就會令人頭皮發麻。現在各縣市政府、台灣省政府以及臺北市政府都快被遽增的教育經費逼瘋了，在這個情況下，就算黃杰與高玉樹都認同免費供給學童牛奶這項政策的好處，也絕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兩個官員都沒有掩飾他們的沮喪情緒，善於察言觀色的陳重光略一思索就明白他們在愁什麼。提供學童免費牛奶所需的錢太多，陳重光自知當不起這個善人，且善人的好名聲怎麼能只讓他和謝文堂獨享，所以他對謝文堂說：「文堂兄，你不是和光泉汪家很熟嘛，為什麼不問問他們是否願意贊助牛奶呢？」
謝文堂卻是搖頭苦笑說：「光泉才養幾隻牛，就算汪家願意贊助也幫不上多少忙。」
光泉汪家第一代汪水泉起初在大稻埕迪化街霞海城隍廟廟口賣紅豆湯，後來在迪化街開了家糕餅舖。一九五六年時，汪水泉三個兒子買了三隻乳牛開始生產牛奶。經過十二年，現在光泉牧場生產的牛奶除做為光泉製作糕餅的原料外，也以瓶裝鮮奶的模式對外發售。不過，此時光泉牧場養的乳牛不多，每天生產的鮮奶還不夠迪化街光泉店面賣。所以就算汪家願意提供學童免費牛奶，其實也提供不了幾瓶。
這時杜聰明忽然皺眉說：「文堂兄，重光兄，讓學生有免費牛奶喝是好事，不過這件事不能再讓你們兩人獨力負擔，不然恐怕好事就要變壞事了。這樣好了，你們兩人帶頭出一點，剩下的由我們大家分頭找人贊助。最重要的是，要先估算出大概要多少錢，我們才好找人捐錢。」
眾人都知道杜聰明在顧慮什麼，幾個醫界大老紛紛點頭稱是，謝文堂與陳重光兩人卻是相視苦笑。他們都覺得幾個醫界朋友的書生氣太重，太輕視這事的難度了。
沒錯，以台灣社會對醫生的尊敬，加上幾位醫界大老對台灣社會的貢獻，當他們出面勸募時，確實會有不少企業主地主慷慨解曩。只是，人情不是可以無數次提領的空白支票。你要人家捐一次錢，只要金額不要高的離譜，絕大多數地主企業主都會欣然掏錢，但你要人家一捐再捐，那就是作夢。
那麼，讓全台灣的小學生每天都能免費喝牛奶需要多少錢？沒精算前誰也不知道，但這筆錢絕對很驚人，甚至會比捐贈疫苗需要花的錢還要多很多。說的不誇張，這絕對是個無底洞。只有國家級的財力，還必須是像美國那樣的富國，才有能力因應這筆開支。現在幾個醫界大老期望靠自己的人脈募款去填這個無底洞，那實在是痴人作夢。
就在這時，列席的田島京卻又再提出建議：「各位，其實你們還是應該找美國人來出這筆錢的……」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後， 他才繼續說：「美國最有錢的家族洛克斐勒家族有個公益基金會，專門協助落後國家發展的。洛克斐勒家族欠謝家一個大人情，如果謝桑出面向洛克斐勒基金會申請，我想洛克斐勒基金會應該會願意出這筆錢。」
所有人都訝異地看向謝文堂，後者卻是一臉糊塗地看著田島京，臉上明白寫著：「我認識那個叫洛克斐勒的人嗎？」
田島京知道謝文堂在想什麼，微笑說道：「謝桑，這件事龍馬最清楚了，等你見到龍馬時他會跟你說是什麼一回事。」
「哦……」謝文堂有點哭笑不得，不過他只想了幾秒鐘就決定乾脆把燙手山芋丟給田島京，說道：「田島，那你去跟龍馬商量看看，看有沒有辦法讓你講的那個什麼家族的來出這筆錢。」
田島京聞言苦笑，卻也只能點頭應是。他已經想好了，這事還是讓細川國彥出面處理比較好，反正這事不急，再兩個月那頭大熊就會回東亞了，屆時讓他出面向洛克斐勒家族募款就是了。
這下大家的心情都愉悅了，杜聰明還嚷著要謝文堂趕緊找一些好吃的東西來，他被衛生司的官員氣得肚子都餓了，餓著肚子是不能談事情的。
謝文堂自己生活簡樸，卻從來不苛待朋友及工作伙伴。他早就叫秘書訂了日本料理，還為吃素的修和法師準備了素齋，現在只要打電話叫人送過來就是了。不過飯後還有事要談，所以今天不能喝酒。
本來許子秋想先趕回台中的，但他掛心大愛醫院和醫大籌備的情況，所以想了一下後還是決定晚點再走，好向杜聰明及羅慧夫問醫學大學和醫院的籌備進度。
這事在場的人都很關心，就連羅東聖母醫院院長達神家神父也是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上次他來基金會開會時約略聽杜聰明提過一些，回醫院後與醫院幾位同仁說了，大家都很有興趣，都很想更進一步瞭解。羅東聖母醫院的靈醫會醫護人員自然不是想跳槽，他們感興趣的是籌備中的大愛醫大及大愛醫院可能採取的醫療互助制度。
在謝子言暗中影響下，杜聰明及陳拱北為首的一群醫界大老幾經討論，決定用謝文堂捐贈的錢來試驗一種新模式。依照他們的構想，未來的大愛醫院將在淡水或關渡設立一所總院，在各縣市設立一到兩間地區中心醫院，在鄉鎮設立地區醫院及巡迴醫療隊。整個醫療網是採分級醫療原則，將多數資源置放在基層醫療上，只有特殊重大病症的患者才轉送到地區中心醫院與總院。
之所以稱為醫療互助網，是大愛醫院將打破目前各醫院的本位主義，適度地將資源與其他醫院共享。上次杜聰明就與達神家神父說了，未來大愛醫院將在羅東設立一個宜蘭區醫療物資調度中心與共同血庫，只要羅東聖母醫院有需要，可以免費從這個物資中心提取所需的醫療物資，從共同血庫領取所需血液。
這個世界不應有不勞而獲之事，羅東聖母醫院也不能不付出代價就從大愛醫院領走醫療物資。但羅東聖母醫院要付出的不是金錢，而是加入大愛醫院的共同病歷制度及公衛教育計畫，以及參與共同血庫的管理並協助徵募血液。
在共同病歷制度下，各醫院的病歷將可互相調度。如此一來就算病人換了醫院就醫，新就醫的醫院可經由向病人先前就醫的醫院調閱病歷，瞭解病人先前所有的病情及治療經過。如此醫生可以相當程度地瞭解患者的長期身體狀況與病史，能進行更有效也更節省醫療資源的治療。
更重要的是，當加入病歷共享的醫院到達一定數量後，就會形成一個龐大的病歷資料庫，這將有助於陳拱北即將進行的全民健康保險研究。
而達神家神父最在意的還是共同血庫，因為這可幫聖母醫院解決一個大問題。
外科手術經常需要輸血，有些大手術需要輸的血液數量更十分驚人。不過，輸血是件十分危險之事，不但輸入的血液血型不合可是會要人命的，同時輸血也可能使被輸血者因此罹患一些疾病。因此，輸血時必須確保輸入的血液是新鮮的、血型相合且健康。為此醫療先進國家通常會有公益性或半公益性的血液中心，這些血液中心可以提供合格的血液，以確保被輸血者的健康。
現在的台灣沒有類似的血液中心，需要輸血時只能徵求志願者捐血或向血牛買血。血牛是一些靠賣自己的血液賺錢的人，為了賺錢，通常血牛會有意識地維持自己的血液健康，因此許多醫院都喜歡向血牛買血，也都有固定配合的血牛。
然而，既然血牛是靠賣血賺錢的，血液的價錢自然低不了。動大手術時所需輸的血液動輒數千CC，買血的花費很驚人，這也是為何病人開刀時要付龐大醫藥費的原因之一。而龐大的醫藥費卻不是一般百姓能負擔得起的，這是為何許多人生病卻不敢就醫的重要原因。
靈醫會千里迢迢來到台灣的目的可不是為了賺錢，聖母醫院雖然仍向病患收錢，卻也同意無力負擔者欠錢，還每逢年底就將一年來累積的欠據燒掉。但聖母醫院能體恤貧苦病患，卻無能請血牛少收點錢，所以聖母醫院的醫護經常得捐贈自己的血液來救人。只是這其實不是個好方法，所以達神家神父才會這麼關注共同血庫的事。
羅東聖母醫院會對大愛醫院的醫療互助網有興趣，像台大醫院或榮民總醫院這樣有國家資源支持的大醫院卻不會，所以宋瑞樓只聽了一分鐘就興趣缺缺，側頭和澤田智久談起話來。
宋瑞樓求學時的老師就是澤田智久的堂伯澤田藤一郎，也是在澤田教授的引領與指導下，台大醫學院第三屆的宋瑞樓才走上防治肝炎的艱苦道路。所以說起來宋瑞樓與澤田智久算是師兄弟，有了這層關係，個性頗有日本老一輩學者嚴謹古板風範的宋瑞樓，竟也和個性顯然差異甚遠的澤田智久聊得興高采烈。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澤田智久忽然想起一事，趕緊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宋瑞樓，指著田島京對宋瑞樓說：「宋桑，這是田島京要我轉交給你的，他說或許會對你的研究有幫助。」
宋瑞樓瞥了一眼正與謝文堂、陳重光談話的田島京，不解田島京為何不自己把信交給他。不過他也沒多想，抽出信封裡的幾張紙看了起藍。
宋瑞樓卻不知道，都是他那不苟言笑嚴厲刻板的個性，讓田島京臨時決定透過澤田智久來傳遞這個信封。原因無他，因為田島京總不能告訴宋瑞樓：「嘿，這是阿言那小鬼寫小說的資料，可能對你的研究有幫助……。」如果田島京真這樣做了，宋瑞樓不當場翻臉才怪。這是個高風險的任務，田島京理直氣壯地就交給了和宋瑞樓攀親帶戚的澤田智久。
因為實在是搞不懂抗體、抗原、免疫球蛋白這些名詞的意義，所以田島京不知道謝子言寫的這些東西對宋瑞樓有多大的幫助。他只希望宋瑞樓能看完這些資料，有幫助最好，沒幫助也就算了。
而宋瑞樓只是看到紙上寫的「澳洲抗原」一詞，眼睛就不自禁地瞇了起來，趕緊繼續往下看。
一九四〇年代，英國學者發現有些肝炎是透過輸血傳染的，從此學界將肝炎分成經由糞口途徑傳染的A型肝炎與透過血液傳染的B型肝炎。那時許多學者假設引起B型肝炎的罪魁禍首是病毒，證明這件事的人是美國生物化學家布魯克．塞繆爾．布隆伯格。一九六三年時，他在一個患白血病的澳洲土著血清中發現了一種正常人血液中沒有的抗原，他將這種抗原命名為澳洲抗原（Aa）。在之後的研究中，又發現在檢測肝炎患者和非肝炎患者的血清時，肝炎患者血清中Aa陽性率高於非肝炎患者。也就是說，澳洲抗原是造成B型肝炎的重要原因。
這個重大發現是去年才在醫學期刊上發表的，宋瑞樓一直致力於研究B型肝炎，自然看過這篇文獻。但他手上這幾張紙上寫的東西卻讓他越看越心驚也越迷糊，因為這上面寫的肝炎竟有五種，而與B型肝炎有關的抗原也有三種。此外，還寫著B型肝炎可透過孕婦垂直感染給胎兒、輸血時先檢查欲輸入的血液是否有澳洲抗原可以避免輸血感染B型肝炎、以及B型肝炎疫苗的研發細節。
這些都不是現在醫學有的東西，問題是，以宋瑞樓的專業知識，竟是覺得這幾張紙上面寫的東西都很合理……
宋瑞樓有一種見鬼了的感覺，他揉了揉太陽穴，轉頭看向田島京，卻見後者拉著基金會另幾位董事連日清、王金河及修和法師不知在說什麼。他不好打擾，只能問澤田智久：「澤田桑，你知道田島桑是從哪裡得到這幾張紙的嗎？」
澤田智久瞥了一眼宋瑞樓手上那幾張紙，面色古怪地說：「應該是謝桑的孫子寫的吧，田島說那孩子想寫一本跟醫學有關的小說，很辛苦地準備了一大堆資料……怎樣，上面寫的東西也是真的？」
宋瑞樓聞言一愣，心裡只覺著荒謬。他可是知道謝文堂只有三個孫子，且不論那個才剛滿月的孫子，剩下那兩個中大的那個女孩好像還沒唸小學，小的那個男孩更只有四歲。這樣小的小孩能寫出這種醫學博士都未必寫得出的東西，這也太離譜了吧？
宋瑞樓是個純粹的學者，心裡想什麼臉上根本藏不住。澤田智久看見宋瑞樓的臉色，想到昨天自己也是被那個小孩震撼了一下，就苦笑著說：「宋桑，謝桑那個孫子根本是個妖怪，事實上，昨天石井還用那小孩發明的一種急救法救了人……。」
澤田智久將昨天石井正則用腹部衝擊急救法救人的事大致說了一下，這下宋瑞樓心裡的感覺更詭異了。他瞥了一眼正和石井正則、山下淳、郭松根說話的謝文堂，心想待會兒得找謝文堂問一下他孫子的情況才行。
…………………
謝子言午睡醒來時，細川龍馬已經出門去了，倒是阮明武又帶著姪子姪女出現了。阮金隆說他們中午去看電影了，還去吃了冰，然後就過來了。
謝子言覺得阮明武越來越像個無所事事不事生產的浪人，也不知他哥哥怎能放任這個弟弟每天閒晃。不過阮金隆又說他爸爸叔叔忙著做生意。每次聽阮金隆這樣講，謝子言就想翻白眼。
只是，恐怕阮明武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阮家兄弟還欠細川舞子一大筆錢，且至今細川舞子還是按月給阮明武一筆保鏢費。以細川舞子的個性，應該是已經看不下去阮明武光拿錢不做事的態度了。最近細川舞子的情緒不太對，看來是想找個倒楣鬼發洩一下怒火，只是一時之間找不到當倒楣鬼的人。阮明武再這麼晃下去，遲早得撞到細川舞子的槍口上。
謝子言對細川舞子個性的掌握還是蠻精準的，因為下午四點左右細川舞子回來後，瞧見阮明武拿著吉他替幾個小練習生伴奏，一群人又唱又跳鬧的頗歡，細川舞子的火氣立即就上來了。
「你們都很閒嘛……」細川舞子冷冷說完，就牽著阿容進屋了。
只要是人都可以感覺得到細川舞子話中的殺氣，一群人立即像被霜打壞的茄子全縮著頭不敢出聲。直到細川舞子的身影消失後，幾個小練習生才躡手躡腳地趕緊跑進謝子言的書房問發生了什麼事。
謝子言正在教阮家兄妹玩數學遊戲，沒看到剛剛那一幕，不過他猜得出來細川舞子為何生氣。他瞥了一眼六個小練習生，沒好氣地回答：「先前都跟妳們說了舞子阿姨帶阿容去探監，妳們回想一下，哪一次阿容探監回來後沒哭？如果換成妳們，連續聽阿容哭幾個小時會不會抓狂？」
打鼓的珊珊嘴角一撇，很不服氣地說：「細川小姐太偏心了，又不是我們把阿容弄哭的，幹嘛凶我們？」
不打勤不打懶，就打不長眼。謝子言懶得聽她抱怨，翻了個白眼就算是回覆了。
練貝斯的雲雲見謝子言不想理她們，眼睛眨了眨後就笑嘻嘻地說：「阿言，你說阿鸞她們的唱片會不會大賣？」
練吉他的蓓蓓卻癟著嘴嘟嚷說：「阿多仔總經理偏心，阿鸞她們樂器演奏的比我們差，憑什麼她們三個可以出唱片，我們就不行？」
「對！阿多仔總經理最偏心了！」鍵盤手秀秀很是憤慨，不滿地說：「陳淑樺小學都還沒畢業，公司就幫她出兩張唱片。她可以，為什麼我們就不行？」
這話顯然很能引起她的同伴共鳴，幾個女生開始嘰嘰喳喳地抱怨起來。而謝子言卻根本不想聽這些，自顧自地繼續和阮家兄妹玩他的數學遊戲。
那天柯淑芬的家人來了之後，也不知和柯淑芬怎麼講的，後來柯淑芬的父母對女兒的緋聞與遭暴閉口不談，卻是堅持要讓柯淑芬繼續追求星夢。然後，也不知幾個公司高層是怎麼想的，不但同意了柯淑芬父母的請求，還決定讓柯淑芬、戴美玲、林秋鸞三人出唱片，安排她們登台演出。
這件事對珊珊、雲雲她們六個小練習生刺激很大，她們也想出唱片，也想登台演出，也想賺更多的錢。不過，她們央求謝麗燕去跟威廉．衛斯理說了期望後，卻被衛斯理打了回票。而衛斯理的理由很簡單，就是六個小練習生的技藝未成熟。
嚴格來說，珊珊她們六人中只有年齡最大的咪咪歌唱的還算好，但相較於林秋鸞三人，咪咪在音質與歌唱技巧上明顯都遜了一籌。或許正因如此，當初謝雷找了珊珊她們五人組成五花瓣合唱團時，就著重於訓練她們的樂器及合唱，頗有讓五花瓣成為一支搖滾女團的意思。
謝雷的想法不錯，問題是五花瓣的歌唱與樂器程度都只能說是不上不下，幫謝雷熱場讓觀眾圖個新鮮還可以，久了就不討人喜了。五花瓣成了雞肋，謝雷就只好把這幾個小姑娘甩給希望音樂了。
蔡咪咪的加入或許是個解藥，但蔡咪咪的唱功還不到家，現在出道就只能當個三流歌手，前途絕對無亮。所以威廉．衛斯理才堅持要她們繼續受訓，等五花瓣的樂器玩得更好，等蔡咪咪的歌唱的更好，也等六人彼此的配合默契更成熟，才能正式出道。
在謝子言看來，衛斯理的決定應該是正確的。因為謝子言可是記得，在他前世的那一個時空中，雖然在謝雷的牽線及力促下，某家唱片公司為五花瓣這個台灣最早的女團出了一張唱片，但這也是五花瓣唯一留下的足跡。
沒錯，幾個初中年齡的小女孩組成的團體確實令聽眾覺得新鮮，但也僅僅是這樣而已。她們的歌藝並不特別出眾，樂器玩得也非特別出色，所唱的歌也非令人一聽難忘的名曲，加上謝雷與唱片公司也沒真正下功夫行銷五花瓣，所以五花瓣的星途很快就走到底了。
至於在五花瓣短暫的星途末期與她們搭檔並成為主唱的蔡咪咪，雖因一首節奏較輕快的《媽媽給我一把吉他》大紅而聲名大噪，但隨之就後續無力了。之後，她想走鄧麗君與歐陽菲菲的模式去日本發展，但她的歌唱天賦與後天訓練卻遠不如鄧麗君及歐陽菲菲，以致於最終只能黯然返台。
威廉．衛斯理當然不知道另一個時空中曾發生過的事，他也不是很瞭解現在台灣唱片界的生態，他只是把他所理解的歐美唱片公司做法移植到希望音樂上，再照他的理想做了點修正。只要是簽了基本約的歌手與練習生，就必須依照公司的安排接受各種訓練，經過專業老師考核及格後才能進入錄音出唱片的前置作業階段。像鄧麗君、王幸玲、費貞綾、陳淑樺她們都是經過幾個美日專業老師考核及格的。就連現在已經開始籌備出唱片的林秋鸞、戴美玲、柯淑芬三人也是過了專業老師那一關──只是後兩人是勉強過關而已。
在謝子言看來，這是一套比較先進的制度，也是必要的制度。公司要花大錢下大力氣包裝行銷歌手，衛斯理、郭大誠和駱明還費盡心思為每個歌手找了經紀人與助理，以保護歌手不受黑白兩道騷擾，郭大誠及駱明更舔著臉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地幫歌手安排演出機會。公司做了這麼多，就是希望旗下的歌手都有可長可久的演藝生涯。而要達到這個目標，歌手本身的才藝就必須是扎實可經得起考驗的。在連謝雷都進廠大修接受專業音樂老師訓練下，謝子言覺得眼前這六個稱謝雷為老師的小姑娘實在是太搞不清楚狀況了。
不過，謝子言也不想和這六個小姑娘說這些。一來這是希望音樂的事，要說也應該是謝麗燕和她們說，二來嘛，其實謝子言是可以理解她們六人焦躁不安的原因。
與十年後校園民歌時期那些生活相對優渥的大學民歌手不同，現在的歌星大多是因為家境貧困才踏入歌壇的。對現在的歌星來說，唱歌不只是興趣，更是賣藝賺錢以改善家境的手段。所以當費貞綾在北一女初中部畢業未獲保送北一女高中部後，就開始唱歌賺錢貼補家用。剛剛加盟希望音樂的李雅芳也有類似的經歷，三歲喪父的她為了幫寡母撫養生病的弟弟，在景美女中初中部畢業後就登台唱歌賺錢。鄧麗君、林秋鸞這兩個未來的超級巨星也是苦命人，尤其是林秋鸞，因為家境實在太差，出門時連公車都不敢搭，把辛苦省下的每一分錢都寄回家。
現在台灣的演藝圈環境並不好，女歌星登台演出就像是走江湖賣藝，時常要受到各種欺凌。但這也是賺錢最快的方法，尤其是當出了暢銷的唱片有大批忠實的歌迷後，登台演唱時就會有瘋狂的歌迷送錢送首飾。運氣好的話，唱一場賺個上萬元也不是不可能。
不過，這是那些出了暢銷唱片有大批忠實歌迷的人才可能享有的好處。一般的小歌星登台演唱的酬勞也只比工廠女工的薪資多一點，能從聽眾那裡拿到的紅包也不多。這種情況下如果想達到脫貧的目的，要嘛就是天天唱場場唱，燃燒生命來賺錢。像父親只是個小警察的原住民歌后王幸玲，為了賺錢貼補家用，不但天天登台演唱，還是從早場唱到晚場，連聲帶受損出血也不願休息。可是，這樣做太辛苦了，不是每個人都有毅力像王幸玲一樣拼命。所以許多姿色還過得去的年輕女歌星會忍不住金錢誘惑，用陪酒陪睡來賺錢。現在台灣多數自認家風嚴謹的人家都禁止子女與演藝人員談論婚嫁，原因就是演藝圈的風氣實在是令人不敢領教。
五花瓣跟著謝雷跑過一陣子江湖，親眼見證了大明星和小歌星之間天差地遠的待遇。而且，她們也聽說了鄧麗君、費貞綾、王幸玲幾人在出了唱片後收入陡增的事。現在還在讀小學的陳淑樺都出了唱片，連年齡和蔡咪咪一樣大的林秋鸞都要進錄音間了，她們哪還忍得住？
走江湖賣藝的沒有一個是傻子，六個小姑娘在威廉．衛斯理那裡吃了癟，就把腦筋動到公司其他幾個有決定權的人身上。只是她們這幾日一直沒機會見到最好說話的謝淑美，今天特意求謝麗燕讓她們來細川舞子家，卻不料碰上這幾日細川舞子心情不好。灰頭土臉下，幾人也只能抓著謝子言抱怨。不幸的是，她們遇見的是一隻狡猾的小狐狸。
幾個小姑娘見謝子言根本不理會她們，卻也不介意，幾人又嘰哩呱啦講了一會兒，蔡咪咪就又問謝子言：「阿言，你說我們如果去參加金曲獎，會不會得獎？」
這年頭形形色色的歌唱比賽還真不少，不過最近坊間最關心的是希望音樂將舉辦的金曲獎歌唱大賽。之所以引人關注，除了這項賽事的合辦單位有《聯合報》、《自立晚報》兩家報社和以民聲、民天為首的多家電台，宣傳力道空強強大，更是因為這是第一個引進聽眾投票的歌唱比賽，且不但進入決賽者都有豐厚的獎金，連參與投票的聽眾也可參加有大量獎品的抽獎。或許是因為獎金空前優渥，據郭大誠說，各縣市合辦單位報回的報名參賽名單，少則上百人，多則近千人。可想像的，從四月底開始長達兩個月的各縣市初賽，應該是未來一段時間各縣市地方的要聞。
謝子言對於蔡咪咪的想法一點也不感冒，翻著白眼很不客氣地回問：「妳確定妳能報名參加？」
蔡咪咪的臉立即垮了下來，嘟嚷著抱怨：「不公平！為什麼公司的人就不許參加？」
「因為妳們領了公司的薪水！」謝子言冷冷回一句話就把蔡咪咪的抱怨全堵回去了。
領了人家的薪水，就得照人家的規矩走。連這個江湖規矩都不懂，活該她在歌壇混不開。話說回來，真讓她們報名參賽，恐怕她們受的打擊會更大。昨日駱明把各縣市報名者名單副本送來給細川舞子，細川舞子沒空看，謝子言卻是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這還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單單大台北區的名單中，歐陽菲菲、洪小喬、冉肖玲、崔苔菁四個名字就讓謝子言的眼睛瞪的大大的。而且，他很懷疑那個叫林麗鴻的就是未來的尤雅，那個叫蘇瑞芬搞不好就是以後的蘇芮，那個叫趙黎莉的八成就是有名的冰山美人趙曉君。
大台北區的報名者名單很嚇人，外縣市的名單中也有幾個怎麼看都很熟的名字，像雲嘉南區那兩個叫方瑞娥、湯蘭花的，還有那個叫劉麗真的，很有可能就是未來專唱黃俊雄布袋戲歌曲的西卿。
怎麼看這都會是一次競爭超激烈且留名青史的歌唱比賽，以蔡咪咪的現況，極可能在初賽時就被淘汰了。就算運氣好能殺進複賽，應該也進不了決賽。如果真是這樣，到時候就糗了。
當然，蔡咪咪糗不糗不關謝子言的事，所以他決定不再回答問題，專心和阮家兄妹玩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