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章節一覽:
  致讀者序與第一章/選上之人
  第二章/出亡波蘭    第十二章/纏綿夜燈
  第三章/納粹餘孽    第十三章/冷戰結束
  第四章/羅氏兄弟    第十四章/酒神祭典
  第五章/嚴冬歸途    第十五章/靈魂競標
  第六章/正義魔人    第十六章/一夕殘破
  第七章/不眠之人    第十七章/落難前輩
  第八章/金權之舞
  第九章/五箭穿心
  第十章/持鞭麗人
  第十一章/處子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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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含BL性描寫,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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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檔

  狄米特聽了沃卡阿伯的建議,自忖「關說勝沙皇」,在俄國的官僚體系裡的確不假。他馬不停蹄地回到市政廳,一壁趕路一壁整理頭緒,心裡盤算著要拿他老爸和索布夏的交情碰碰運氣,便先不回外貿辦公室,直上頂樓找市長。

  索布夏從私人秘書的口中聽見他來,猜到了幾分來意。老謀深算的中年男子,原本將狄米特歸為單純的靠爸族一類,躲在長輩的背後,對週遭事物沒有反應。狄米特造訪雖然出於意外,索布夏依舊老神在在翹二郎腿,仍將秘書留在辦公室裡,門並不帶上,故意從報紙縫中覷看狄米特進來時的神色。

  「索布夏伯伯您好。」

  「什麼風把你們這年輕一輩的吹來?市政廳裡的工作幹得習不習慣?我那當年一起在聖彼得堡大學教書的好兄弟——你爸,他近來可好?」索布夏唰一聲把報紙攤放在桌上,堆起滿臉慈愛的笑容。

  長輩式熱情把狄米特弄得不大自在:「我父親最近去英國一個為期四天的研討會,那會議辦在一座古堡中,不知怎地,使我爸水土不服,提前回來。等他大癒了,我們父子倆必定一同來拜訪您。」

  「你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我在外貿辦公室的同事們……」

  「你們那兒,真讓我傷透腦筋!」索布夏根本不給他機會說完,「聖彼得堡的地盤邊上出了恐怖分子,讓我國丟臉丟到國外的資本家那裏去了。接下來發生黑海政變,中央官僚們全嚇住了,歇斯底里起來,天天逼著要來我這裡抓人。我如果我有選擇的話,當然寧可護著你們。」

  「請問我的同仁們究竟犯了什麼事?」狄米特單刀直入地問。

  「有可能有,可能根本沒有。但是,孩子啊,共產黨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對中央來說,無論有沒有人,人總要抓的。大老們哪裡管這種胡鬧法,會不會嚴重影響市政廳的運作?幾十年來這制度沒變過,我們都只是名單上的配額罷了,掃掉一批人,填上另一批人。我這個市長已經仁至義盡做到頂,只好這樣了。」

  狄米特聽他一口氣說到這個份上,一桶冷水當頭澆下來,拜託叔叔把沃卡弄出來云云,只好吞進肚子裡。

  狄米特四處拋頭露面,各檢警單位單位猛跑,短時間的工夫見過的世面,比大學法學院還多上百倍——以黑暗的世面居多。碰過好幾鼻子灰之後,狄米特把剛進外貿辦公室時,那副血氣方剛老要找人算帳的正義人士性格收拾了七八成。他雖然聽出索布夏明明白白在說謊,也只能默默地離開,另闢門路。老狐狸看在他爸的面上,沒直接把他掃地出門,該謝天謝地了。

  「我去碰過的地方都沒這些消息,索布夏叔叔在隱瞞什麼嗎?」

  狄米特邊下樓,邊出神,沒有什麼頭緒。索布夏這條路走不通,剩下一條能行的,就是求他老爸試試當初將他搬弄進市政廳的門路。但狄米特仍摸不清他父母總是遮遮掩掩的金字塔與眼符號,有何底細;父親本身的學術圈往來,與政界並無干係。中間的貓膩,線索指向光明會。
  
  但父親生急病,狄米特實在不願意用這條方案。男孩躊躇不定之下,無暇細想索布夏說謊的原因。好了,這下鎩羽而歸,狄米特很怕安妮塔又要念他、揍他;同時他又焦急瓦洛加為何還不回來。要是委員長在,大家除了雅琳以外,好歹還有個商量的對象。狄米特左想右想,思路變成一團醬糊。
  
  索布夏輕易便擺平狄米特,背過身去翹腿看報,毫不放在心上。秘書小姐察言觀色,見準時機,將一包裹呈上去:「市長先生,奇貝伊先生給您的東西到了。」
  
  索布夏登時色變,嚴肅起來,陰沉地把報紙撂在一旁,慢慢地將東西接在手上。

  透過牛皮紙袋,他摸得出來裡頭是個盒子;封口處打著光明會的彌封,上面僅僅寫著「五隻蟲的屍體,致安納托利‧索布夏」。索布夏見那意思,是有光明會的背書,看市長先生的意願,此盒子中物既能是「歷史上不存在之物」,也可以當作「追溯到底,見血方休」的坑殺人武器,不由得胸口狂跳。至於「蟲子」,乃指情報單位沒收拾乾淨的小東西。
  
  奇貝伊當日對柯沙可夫與親信們下封口令。對羅斯柴爾德家族族人趁亂詭祕現身,在濱海公路上留下巨大而狂妄的家族盾徽一節,奇貝伊將消息抹銷乾淨;普希金宮確切發生過什麼事,幾乎沒有官員知道,遑論外界媒體;除了也在場的古辛斯基稍微知道一些。
  
  「索布夏哥,我跟葉爾欽先生向來仰賴你在後台的支持,抱歉趁你正在幫忙封鎖消息時還撥電話煩你。你猜我在這一片狼籍裡撿到什麼?咱國家黑情報單位的竊聽器,東西異常精巧,恐怕不是尋常軍方人士隨便拿來使的。
  
  我派人仔細找過,搜出來五個,想必還有搜不到的。看來是有誰倉皇之下,來不及把放出來的蟲子收回去。你必須小心底下那外貿辦公室藏污納垢,建議老哥你仔細盤盤看,除了亞歷山大維其之外,還藏著誰是KGB的資深人員。」
  
  「奇貝伊老弟,我……」
  
  「別見外,我們哥三人都是聖彼得堡大學裡打滾出來的,你學法律,我學經濟,阿納斯懂訊號工程。你這人的處世之道是避過光明會這個險坑,明哲保身地往上爬,並沒有疏遠我跟葉爾欽先生的意思,這我都明白。既然你除光明會外,最厭惡的另一個黑洞就是情報單位,這件事就隨你的意思打點,我不過問了。」
  
  「如何打點?永絕後患而已。」
  
  「索布夏,你還真是老樣子。」
  
  這個狐狸心思的老男人,平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一件事一旦做下去,必定機關算盡,讓對方永無翻身之日。局已經布好了,瓦洛加和狄米特兩個,直接或間接的是光明會中人,碰不得;餘下的就等外貿辦公室的姑娘們一個一個被逼辭、遭下放,沃卡處刑完畢,這樁「永絕後患」的案子就結了。
  
  
  ***
  
  
  與世間一切隔絕的夜晚。
  
  「我不要睡,我不能睡……」
  
  瓦洛加仰躺在床上伸著腰,用手背遮住眼睛;他一雙乳頭被舔成深粉色,隨著疲倦慵懶的深呼吸誘人地起伏;肚子上一層糖霜似的餘跡,是在忘卻與記得之間連綿不斷的瘋狂歡愛下,隨手抹去的精液。瓦洛加雙腿夾住起皺凌亂的棉被一角,白布料另一角輕輕遮住他縱情無度後軟下的性器。

  手背底下露出藍眼睛的餘光,瓦洛加看著彷彿被水聲激出蕩漾的黃光,從半開的門心裡流出來。克里莫夫將浴室裡悲憤肆虐過後的一團凌亂收拾盡,在單人浴缸裡先放一層冷水,把裡頭可能留下的什麼污穢泡化流淨了,再放熱水。良久,他背著光與水走近床邊,把瓦洛加打橫抱起來,棉被自他雪白的肌膚滑離。
  
  克里莫夫珍重地將他浸入水中,額頭靠著瓦洛加的額。浴缸頂上氣窗外,稀稀疏疏的商家過午夜仍未熄滅顏色豔麗的老式霓虹燈管,白瓷牆上,一紅一藍交錯斜映,化在黃光裡。

  微霧染濕的浴室空間,與人等高一帶,四壁鑲一圈綠卷花飾帶磁磚,少卻了被男人打壞的兩個玻璃層架與許多物件,已顯得空。外頭很靜。

  高大的男人在浴缸內別過頭去吻他;瓦洛加勾著他的後頸,像人魚把心儀的人擄入深海,脣從來沒離開過他的脣。水花氾濫,情愛瀰漫,鋪了一地透明。一對戀人沒入淺淺的水中,在水面以下流體的低鳴聲裡,交換肺裡的剩餘氣體,氣泡在兩人的嘴邊冉冉浮起,像回憶中的時間那樣輕輕地不見。
  
  克里莫夫看他緊閉雙眼,金色睫毛上凝結著幾點白水晶一般的氣泡,鼻間吐息連成一串透光的珍珠。
  
  克里莫夫幾乎無法記清楚瓦洛兒被派去德列斯登,音訊全無的那兩年半,自己是怎麼活過來的。營隊大中庭每朝帶晨操的學長,不再是那個冷淡、清晰的美麗聲音,整個校園悠長地暗了下來。北國的天色永遠莫名缺乏陽光,工程研究室前一大排對著操場的窗,把低矮的整塊宿舍大堂又方又平地展在那兒,像船艦製造平面藍圖,從這一棟到那兒之間,平面圖繪者敷衍似地用鉛筆安插幾棵光禿的樹。

  克里莫夫自己成了學長,不用跟同學們成排睡在那處像是工廠作業大廳生產線的地方,他喜歡自願工作,夜裡回來這裡。提著夜燈巡堂,記起初愛時的戀人,提著燈走過來,在一團淡淡的火光下羞怯怯地咬著皮手套,立在夜色裡,欲言又止地向他求歡。
  
  他不知所措地握著自己,那姿態那麼美,近乎於純潔。
  
  他在銀銀微微的月光底下飢渴地吻他。
  
  在孤單的軍靴步伐聲中咀嚼著夜,克里莫夫提燈,一個睡著的學弟接著一個照過去。他路過義大利綜合偵查班一位看似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學弟時,微笑著踅過去,輕輕推了推棉被底下的孩子。棉被掀開,露出兩張偷情汗濕的年輕小臉,驚慌失措地看著學長。突然之間被學長拿住,一對小鴛鴦臉上正在纏綿的紅潤色氣未退,嚇得一陣紅,一陣白。克里莫夫溫和地笑著,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學弟們自己不會聲張,低聲道:
  
  「這位從西班牙情報分析班溜過來的小學弟,你床位的偽裝做得太差了,這樣教你的小情人往後怎麼放心跟著你?我還有十五分鐘交班,下一位夜巡的學長可不會這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回去時小心點。」
  
  兩位學弟不作聲地以手勢致謝,感激不迭。綜合偵查班的學弟有張小小的鵝蛋臉,似乎在賭氣,推搡著小情人要把他搓走。情報分析班的打疊起百般溫柔,厚著臉皮還想親吻他最後一次,兩人悶聲交纏在棉被底下。克里莫夫提著燈微笑著走開。如果瓦洛加還在身邊,他想問他西歐綜合偵查班是不是專出像他這樣,令不幸迷戀上的男人銷魂蝕骨的小美男,然後他大概會被瓦洛加白一眼,鞭一下。
  
  當初這對偷情的小學弟,今天如何了?
  
  克里莫夫希望他們的愛情,在亂世中能存活下來。
  
  他自己也是,他是這麼愛他的瓦洛兒。
  
  回想瓦洛加勸解過他,國家就像父親,而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他維持住自己的成績在一定的水平,只為了發揮自己的專長,守護在這個國家中,他所信任的人、事、物。至於共產主義與他深厭的意識型態,克里莫夫自我嘲解,那是身家背景調查時的正確答案,跟前途有莫大干係,與受審問者的善惡沒有關係,沒了——體制如此,當自己身在上位時,寬以待人,始坦得起良心。

  但對克里莫夫自身的意願而言,莫可奈何的是,屆臨畢業的時刻一降臨,不是誰都掌握得住個人的前程,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被選為亞歷山大維其「少校」的部下。
  
  「人家可是局長安卓波夫跟前的紅人,拿獲無數叛亂德國人,功績彪炳的軍國主義鷹犬!」教官們大抵這樣評判出去的學生,除了一位跟誰都格格不入的新任教官,教軍法的史可拉托夫教授(Yuri Skuratov)。
  
  這一日,各單位科層,在各國臥底的KGB軍官,搭著秘密班機返國,重新聚集到母校。軍事學院整理出整棟樓,權充他們的臨時辦公室,閒人勿進。

  當年高廣空曠,水泥暴露的入校大廳已經裝修成氣派的三層樓天井,果真是共產黨總書記布里茲涅夫大元帥構想中先進、氣度宏大的建築設計;克里莫夫入學時還隨處臨時堆放,亂排出來的文員辦公桌,終於都歸入了天井內的辦公室裡。
  
  學弟們把圈著中空水泥箱庭的辦公室廊填得人滿為患;男孩子們趴在女兒牆上,疊在同學背上,搶著一睹年輕長官們威風凜凜的丰采。領頭的是披著風衣,頂戴黑軍帽的瓦洛加,餘下校尉級KGB軍官們,像是人字大雁一般整齊畫一地排開前進,立定敬禮;安卓波夫領著眾教官與學院教授回禮。
  
  安卓波夫道:「諸位都是我的驕傲,希望你們能在今年的應屆畢業生中,找到能彼此合作無間的下屬。」
  
  他向瓦洛加微微點頭示意,彷彿在說「尤其是你,我視如己出,被我親自賜下這個姓氏的亞歷山大維其」;安卓波夫接著道:「當然,按著出身背景、學校表現與成績等等條件,校方已經事先替你們安排好選擇——沒錯,國家首先重的是功績、榮譽,但在危險的冷戰局勢之中,國家也必須挑出信得過的人,希望諸位對『出身背景』四個字別心懷芥蒂。」
  
  安卓波夫在人際處世上圓滑開明,在心態上擁護共產黨的教師們心目中極受愛戴,但也只不過是與拿架子托大的軍方官員們不太一樣罷了。這位KGB局長對組織的要求守密嚴謹,所能控制的層面都盡可能嚴密細膩地控制,在組織內作風依然非常封建保守;這些年輕軍官們對部下人選的掌握空間自然很小。
  
  人滿為患的天井樓層底下,只有應屆畢業生們被放行到大廳裡。紅軍的軍人世家子弟在安卓波夫的默許下,被故意放在前排。克里莫夫的身材高大,還算顯眼,只是有好些同學被埋沒在後面。年輕的KGB軍官們踏著油油亮亮的長靴子一壁行過去,一壁接受學弟們的行禮,並且回禮。
  
  瓦洛加的金髮上了點髮油,梳得水滑光亮,鬢髮順順地服貼在白色耳朵畔,修長的金色劍眉像是名家在大理石雕上刻出來的。他看上去應當享盡了中央給予的一切奧援,在東德過得呼風喚雨。量身訂製的軍服,一色鮮紅底金色共產黨黨徽水磨排扣,幾道立體裁縫線,襯得他身材玲瓏削瘦,一身矜貴氣質。

  心愛的學長看來性格幾乎沒變,神情淡淡地,看不出喜怒與憂愁,只是更加俊俏,在其他軍官中間閃閃發光。克里莫夫覺得自己身份低微,包著灰樸樸很久沒燙的學生服,在昔日戀人的面前登時矮了半截。
  
  男人的心裡突突的,思慕的人超凡出眾,風風光光地歸來,自己卻仍只是那樣。他只求他在人叢中間尋出自己,即使他現在顯得很卑微也罷,只期待他念著兩人的舊情,多看看這個至今愛著他的窮小子兩眼。
  
  但是沒有,瓦洛加的目光只是從克里莫夫的臉上冷漠地瞟過去,反倒和前排那些紅軍將領的子弟們寒喧了好幾句。克里莫夫不是滋味地癡看他,看他和這些有背景的子弟兵們和睦地交談。

  社交往來完畢之後,安卓波夫便領著眾人往收拾出來的辦公室「臨時官邸」去,教官們殿後。指揮驅逐閒雜人等與學弟的糾察隊學長們,左右兩行隨侍,排排站好的應屆畢業生站到最後才准解散。克里莫夫覺得八百多個日子以來的殷殷期盼好似落了空,愣在原處,好似有根尖刺鯁在喉頭。瓦洛加輕易地略過他走了,連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大棕熊,人都撤光了,你還不趕快回你的實驗室收東西。老一屆的不走,新一屆的又要硬擠進來,小心校方把你的發明模型全扔到垃圾焚化爐裡。」同學跳起來敲克里莫夫的腦袋道。整個水泥大廳底下人已經散了八九成,只剩克里莫夫孤零零地杵在原地不肯離開。

  
  「那個,長官,分發……」跟他難得處得好的同學逛來搭話,高大的男人卻發現自己困頓到連話都說不清楚。
  
  「棕熊你怎麼偶然見到大陣仗,人就故障了?也不用鄉巴佬到這種程度吧!虧你以前常常被亞歷山大維其學長課後補習。今天來的這攤都是肥缺,輪得到我們這種人機率微乎其微。如果你很介意的話,今日下課之前佈告欄就會出來,後天之前這些幸運兒得向各個長官報到完畢——不過我告訴你,與其煩惱那種沒我們份兒的事,你實驗室的雜物後天前不收完,就真的都進焚化爐了。我看我完蛋了,東西沒處擱!」
  
  「體育室的打掃儲藏櫃裡,大概還有二十三張沒人動的攤開紙箱跟兩捲膠帶。校園各角落其他藏著的紙箱我先不能告訴你,我自己自身難保呢,你把那些先用掉吧,不夠再說。」
  
  「大棕熊,有時候真納悶你這記性是哪來的。」同學嘖嘖稱奇。

  該同學聽見還有沒人搶著的紙箱,心情豁然開朗,開始對克里莫夫閒嗑牙:「你瞧瞧今天這陣仗,真夠誇張的,校長大人幫一手帶大的公主們挑駙馬爺呢,你說是不是?」
  
  「公主……駙馬……」克里莫夫聽了之後呆意大發作,捉住同學的肩膀,幾乎要把他從地上抬起來:「你說是哪裡的公布欄?快告訴我!」
  
  「當然是平日放全校榜單的那個公布欄……棕熊你不要發瘋了,快放我下來!你這麼晚去有什麼用?下課前再去看,急什麼!」克里莫夫有點喪氣地鬆開同學,同學腳一點地,一溜煙地往體育室的方向跑了。
    
  克里莫夫好不容易熬到傍晚時分,站在教務處前癡癡地找自己的名字。誰編配給哪位長官,在正式入伍前都算管制類機密,單上僅條列著畢業生的名字與報到處。廊上一反放榜時的常態沒什麼人,畢竟有份的,沒份的,大家都心裡有數;間或有路人暗暗笑克里莫夫癡心妄想高攀,哪裡知道年輕男人的心事。公告欄上想當然爾沒有他的名字。克里莫夫的心抽痛了一下。
  
  克里莫夫懶懶地爬回工程實驗室,懶懶地收拾東西。實驗室那張寬桌子,瓦洛兒曾坐在上面,人靠著牆,收攏膝,腳趾尖點著桌面。美人一絲不掛,僅戴著一頂軍帽不安地遮住臉,性感吊襪帶的小皮套藏一把刀。他低著頭,側著臉龐,將下巴輕輕托在肩上,像生澀的小處子等著愛人過來分開自己的雙腿,露出下面軟金色的微捲毛髮與無限春色。如今克里莫夫只是把桌上的東西胡亂地掃進箱子裡而已。

  次日與第三日,克里莫夫都不死心的去看,直到值日學弟都開始撤單子了,學弟一邊撕,他還是一邊趕著看;學弟們都笑他呆。
  
  「學長,不一定要掙到這麼好的缺,沒有的話也請看開一點喔。」
  
  「咦,這不是義大利綜合偵查班的小學弟嗎?你的小男友還好嗎?」
  
  秀氣小臉的值日學弟發現這位學長是誰,羞得用廢紙遮住臉,拔腿就跑。
  
  克里莫夫對著學弟的背影苦笑。不是的。他不希罕權高位重的軍職。他只是想知道他那個愛人還愛不愛他,就這樣而已。
  
  結束了,他們兩個之間,傻傻地開始,過眼雲煙地結束。臨行前的最後一夜,戀人堅持不願意給他,他永遠猜不透為什麼。他吻他,吻得他慾火中燒,但就是不願意給他。
  
  「克里莫,饒了我,就今晚放過我吧。」戀人的眼神之中充滿了執拗的拒絕。
  
  「為什麼?今晚放你,之後你去遠了,兩年多不得見面,真的會坑死我。」
  
  克里莫夫纏著他,要褪下他的衣衫。瓦洛加堅定地、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指,他給克里莫夫的答案更像個謎:「因為……我雖然從來不怕死,但是我怕我在臨行時刻成為一個貪生的人……貪戀『生』的喜怒哀樂滋味。」
  
  克里莫夫咀嚼這話咀嚼不出意思,便捏捏他的手背,道:「你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
  
  「那這是什麼?」克里莫夫用手掌隔著褲子,裹住他跨間股股的一包,感受布料底下硬挺的性愛形狀。瓦洛加柔韌的身體,像抓不住的貓那樣從男人的手底下流走,斜靠在枕頭上,和克里莫夫面對面坐著,用白色的腳趾撥開他制服的前襟,露出精實的肌肉。
  
  「吻我……」瓦洛加彷彿心事重重地道。
  
  「我吻你,惹得我很想要你,你又不給,存心欺負我……」克里莫夫沒說完,貓般的男人俐落地翻過身來,攀上他敞開的胸肌,鼻尖沿著他蓄著鬍髭的陽剛下頷輕輕地嗅上去。瓦洛加尋到了他的唇,渴切地吻他,將克里莫夫餘下的甜言蜜語全堵住,舌頭伸進他的口腔裡,圍繞著男人的舌根旋轉,吸啜他的唾液。兩人在瓦洛加的宿舍單人床裡伸展不開地滾成一團,粗壯的男人身下壓著那副軀體對他若即若離。克里莫夫按捺不住,喘著粗氣道:
  
  「不要沒關係,至少讓我看著你,我自己用手來也成。」
  
  「你不會賴皮吧?」瓦洛加微微不可置信地挑起一邊眉毛,笑道。
  
  克里莫夫認真地指天發誓:「只要你跟我說你不願意,我就真的不會碰你,絕對不會強迫你的!否則就算犯罪行為,你把我流放到勞改營好了。」
  
  瓦洛加聞言,懶懶地抬眼看看他,道:「傻瓜。」便起身寬衣。克里莫夫看他白色肌膚底下一條條細緻的肌肉紋理,在腰處收細,翹起一對窄身但是結實的臀部,體態像美麗的掠食貓科動物。克里莫夫再也忍耐不住,已經握住自己的陽具大肆抽動起來。
  
  瓦洛加回過身,手指捧著他的鬍子臉依舊深吻。男人單手套弄不止,空出另一隻手臂摟著他躺下。在吻的換氣間隙中,克里莫夫偷眼覷看懷中戀人硬梆梆地貼在自己下腹部的性器,心癢難耐,恨不得含在口內,便吸住瓦洛兒的嘴唇輕輕咬,捲住戀人的舌,臨高潮時跨在瓦洛加的身上,癡情地道:
  
  「寶貝,要我射在哪兒?」
  
  瓦洛加很快地滑下身,低頭含住他,像是吃著棒棒糖一樣地,用嘴唇環著他貪愛地吸吮。不一會兒的工夫,將他濃濃地微微帶苦澀的精華,仔細地吸乾淨。
  
  突然之間,他發現這都過去了。瓦洛加離了監獄似的學院,拿著優渥的國家資源,軍階升等更是快人家好幾倍,要他這個剛畢業又笨的部下做什麼?克里莫夫有一點點怨自己的舊情人,喪氣地走回實驗室,一邊胡思亂想之後的去處。
  
  「我看乾脆娶個鄉下姑娘,回家種馬鈴薯。」
  
  他剛登上四樓,遠遠地看到走廊盡頭處,一位教官在實驗室門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原地窮轉,大感詫異。克里莫夫趨前向他立定行軍禮,教官也不回禮,大聲道:「葛雷格利‧克里莫夫同學!大家忙著打包收拾的當口,你居然敢鬧人間蒸發!」

  教官把一封公文塞到克里莫夫手中,看了一眼手錶,道:「你還有……四分零五秒的時間可以報到,逾時截止!樓跟處室都在信封上了,快去!」
  
  克里莫夫急中生煩惱,狂奔之間,他想到他居然忘記問教官是哪一位長官要他報到;再一轉念,才想起新上任的探員還得簽保密切結書,正式入伍前絕不透漏自己的直屬上司是誰,教官十之八九也不知道。大概是他的瓦洛兒吧!但沒個準是落在歐洲某某需要機密技術研發的KGB部門,臨時把他撿走;要真是那樣,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報告!」
  
  克里莫夫來不及調勻呼吸,氣喘吁吁地踏進管制區域裡的那間辦公室。他報上姓名:「葛雷格利‧克里莫夫‧班茲門諾,前來向長官報到!」
  
  這間辦公室雖然是臨時的,畢竟中央闊綽地編了許多經費給安卓波夫使,裝修得相當別緻。那位長官坐在完全遮住背影的寬闊扶手椅上,稍稍側過身,克里莫夫只看得見他搭在扶手上的一隻手套,與軍帽的一角。
  
  「克里莫夫‧班茲門諾先生,你這個位子不知花了我多少心思。我不能讓你做得太高,軍階高了,責任與風險都十分重大;我也不願讓你的地位太低,低了,沒法時時放你在身邊。心意定了,還得跟一干軍方大老、世襲文官子弟的高官父親們輪番周旋不停,兼向局長講情,最後才挖了個這個縫把你填進來。我不能光明正大的填,免得落教官口實……」
  
  克里莫夫聽他這樣講下去,越聽越難過、慚愧,道:「瓦洛兒,我……」
  
  瓦洛加依舊沒有將寬大的椅子轉過來面對他,面對半透光的簾子,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一直就只是國家資產罷了。你願意為黨國服務也好,不願意也罷,都是你個人的信念。我本來想說,如果你不來了,就表示這兩年半內你找到了真正的人生歸宿,跟屬於你的安身立命處所,我替你高興……我也趁早死了這條心。」
  
  他微微低下頭,側過臉,小心翼翼地道:「克里莫夫軍械工程上士,長官問你話,你……有別人了嗎?」
  
  「沒有,長官。」
  
  「你還在等著我嗎?」
  
  「是,長官。」
  
  「只等著我一人?」
  
  「……是的,長官。」
  
  「……你怎麼這麼傻,對我扯過的謊,自己反而信了?」
  
  瓦洛加的架子仍端著,話中只帶淺淺笑意,聽得克里莫夫心動難耐。戀人性格中那一絲絲甜蜜,永遠只對他一個人展現。他知道瓦洛加拿自己哄過的話捉狹他,可惜是兩人身分不比從前,肩階上那幾條鋁製橫槓像好幾條鴻溝,克里莫夫嘿嘿地默然,不知道回什麼話才合時宜。
  
  瓦洛加慢慢地將辦公椅轉過來,皮革手套輕輕搭著扶手起身,繞過辦公桌朝他款款走過來。克里莫夫不由得睜大眼睛,出神地望著他的身姿,看得癡了——瓦洛加渾身赤裸,僅戴著軍帽與一雙手套,平滑的腹肌與大腿的筋肉像一頭纖細的獵豹,隨著無聲的步伐運動起伏,交替擺動的雙手有意無意地、羞澀地掩飾自己的慾望。

  克里莫夫勉強保持標準的立正站好,渾身卻像是被一團死灰底下悶熱復燃的火焰瘋狂燒灼,眼睜睜看著回到身邊的戀人,輕輕趴在自己厚實的胸前。瓦洛加的肌膚久裸微涼,裸露的頸項,傾斜的軍帽,柔順的金色鬢髮,都令男人愛得發狂。
  
  克里莫夫保持冷靜,將戀人略顯病容的暈紅臉蛋抬起來仔細端詳,皺著眉道:「你著涼了。你怎麼能像這樣一直等著我?」
  
  他恨自己蠢,蠢得連官場厚黑學都摸不透。這兩日心上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腦中一片空白地只想將瓦洛加的身子抱在懷中搓暖,但瓦洛加端出長官的款兒對他號令:
  
  「葛雷格利‧克里莫夫上士聽令。」
  
  「是,長官!」克里莫夫只好立正敬禮。  
  
  「你今晚有上級的特殊允許,可以用力幹我……」
  
  克里莫夫維持著敬禮的姿勢,聽瓦洛加靠在他耳邊淫媚地吐氣,對他低聲說,用力點,深深地;我等這一刻等好久了。
  
  慾望使他口乾舌燥,幾乎難以忍受。
  
  隔日,接近凌晨四點,一名探員帶著情報密令來找瓦洛加。

  克里莫夫朦朧之間翻過身,看著戀人軍裝穿戴整齊的背光身影,腰裡還有點微微生疼。兩人睡前彼此索愛無度,雲雨無時,心滿意足迷迷糊糊地相擁睡去,直到眼下克里莫夫被戀人起身的動作弄醒,才隱隱有一點被榨乾了的感覺。懷裡空蕩蕩的,使他略不是滋味。克里莫夫抱著棉被,臉朝著牆壁,闔著眼睛養神,靜聽門廊下的對話。
  
  「紅軍在阿富汗吃敗仗了。」
  
  瓦洛加聞言,沉吟了半晌,口氣嚴肅地問道:「這下中東這局棋,黨中央打算怎麼處?」
  
  「那個地方氣候嚴峻、地勢嶙峋,因此論軍事佈局,背後有西方奧援的政府軍混著傭兵認真與我軍打游擊戰,我方不得便宜。」

  「我方有強烈的證據顯示,所謂的『西方奧援』,是來自北大西洋公約的短劍部隊(Gladio),北約想以秘密恐怖活動,在阿富汗扶植傀儡政權。但是國際的政治檯面上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或者人人假裝不知道有這回事。哼,資本主義賊人,大概想把所有的黑鍋推給我們祖國擔吧。」瓦洛加冷笑。

  「同志所言甚是,沒錯,論政治局勢,這棋更不好下。來自西方的煽動份子跟穆斯林共同攪局,在國際舞台上混淆視聽,彷彿共產黨的路線在阿富汗絕無前途,不會帶來世界大同。倘若為了堵住口實,抓一大票政治囚犯,還沒有監獄可送;無論往哪個環境送,這些無懼飛砂走石日炎炎的中東人不怕我們。不如挖個坑活埋他們。」
  
  「無論手段、無論吃相,我等都必須將阿富汗戰爭以最小的規模速戰速決……嗎?」瓦洛加慢慢地道,「中央那邊的意思是?」
  
  「布里茲涅夫元帥的經濟進步運動(Brezhnev era)推行十年了,成效不彰;共產黨大老們自己忙著派系惡鬥,光景不太好。看來要鬥出個結果之後才決定怎麼做事。」
  
  瓦洛加皺皺眉:「聽你的意思,如果無法短期內解決阿富汗問題,紅軍該不會為了省事打算把責任往情報單位身上推?真是可笑。」
  
  「正是這樣。憑他們也敢來鬥我們?但若咱們的惡鬥對手是紅軍加上黨中央,那麼我們KGB也得稍微小心一點。恐怕就是有點這個意思,所以紅軍才壯起那種膽子來批鬥我們。」
  
  「隨他們去。再怎麼樣清算,也不會把檯子坍在我們頭上。檯面上的政治只有冰山一角,哪個國家不把自己的秘密情報單位當寶?把我們宰掉,那群大老從此別想在中東討到便宜。」
  
  「其他高層也是跟你一樣看法,除了大烏鴉嘴史可拉托夫。」
  
  「那可是我的柔道老師呢。史可拉托夫在教官中雖尚嫌年輕,識見卓越、敢說話,才有資格跟局長的心腹們坐在同一個會議桌上。」
  
  「你知道他說什麼?『小心那些存心將戰爭鬧大的紅軍主戰派,阿富汗戰爭必須速戰速決!情報單位人員應當時時思危,面對紅軍那些瘋人時堅持立場。若我們只知挖垮敵國人的城牆,忘記警覺自己人的政治鬥爭算計,要不了幾年KGB將被抄家完畢,拿去給那些靠國營事業貪污的笨蛋官僚當墊背,落得樹倒猢猻散!』這人怎麼有這麼多蛆嚼?」
  
  「先知的話常不容易被世人理解。我沒有唸你的意思,我來告訴你一個目前仍屬機密的大好消息:安卓波夫局長一定能穩定天下,他相中了一個資深黨員,現在看上去還沒什麼,但局長料定一定能將他拱成走出新路線的政壇明日之星。這麼一來軍方三派——KGB、紅軍、國防部老黨員的矛盾終將消弭,定紛止爭。吃敗仗這把火,會不會終究燒到我們頭上,得看局長這寶押得對不對。說句實在的,就算這人是扶不起的阿斗,也不見得會垮我們,不是嗎?」
  
  「少校,你說的這人是誰?」
  
  「當然是戈巴契夫先生。」
  
  聞言,那位探員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拱出一個新人,讓三方滅了勾心鬥角的興致,對國家整體的路線而言,是好事一樁。」
  
  「謝謝你來報信。」
  
  「這會兒談的事情,今晚的飯局上你我都千萬別聲張,免得項上人頭不保。我們也只是露個臉跟大官僚們套個交情而已,少說話少犯錯。」

  瓦洛加又批了許多公文,閱覽一些情資,所有東西仔細彌封之後,脫換了衣服又爬回克里莫夫懷中。男人貪婪地將他團團抱住,道:「寶貝,出什麼事了,這麼忙?」
  
  「沒有什麼,克里莫。天大的事情,有你的長官在這裡幫你扛著。」
  
  瓦洛加感覺克里莫夫半睡不睡,懶懶地撫摸著他的背,靠在他頸邊,道:「等等天亮,我派人幫你把實驗室的東西打包好,寄去德列斯登我的基地裡。你還有什麼需要的嗎?我能牽點關係幫你弄來。」
  
  克里莫夫想起什麼重要事情似的渾身震了一下,突然清醒過來:「啊,不行不行,只要教官們別急著把我的東西丟去焚化爐就好,其餘的我可以自己收!」
  
  瓦洛加覺得他的反應很奇怪,遲疑了半秒鐘,滿臉通紅地道:「你該不會吃飽沒事幹,又發明了一大堆情趣的小玩具了吧?」
  
  見克里莫夫嘿嘿然磨蹭著,不敢承認,也沒否認,瓦洛加指尖頂著他的額頭,嗔道:「不務正業,專剋長官的壞下屬!我把你弄了來,真是沒事找事,養一頭一肚子壞水的色情熊!把那些見不得人的小東西丟掉!」
  
  「瓦洛兒,別這樣,按著你身體敏感的地方,替你量身設計的呢。你這副身子每一個小細節的尺寸,我都記得很熟,保證符合人體工學,你不想要嗎……」
  
  「笨下屬!起來,給我滾起來!」瓦洛加硬把背後膩人的男人搓下床,道,「傍晚我還得帶你去應酬那些高官,頭一件難題就是必須幫你找件像樣的西裝,所以今天沒那麼多美國時間!如果你想趁亂打包你那些鬼玩意兒,現在就給我去,這是長官的命令!」
    
  破曉前,克里莫夫在尚未甦醒的軍事校園中奔跑,步伐輕快。
  
  
  ***
  
  
  克里莫夫將他洗淨了,拉掉浴缸塞,放盡餘水。寬闊背脊的男人跪在浴缸的邊緣往下看著瓦洛加,看著溫水從他肌理、軀體的各個柔順的凹陷線條中逝去,幾綹金色髮絲浮盪在水中。

  瓦洛加溺了水般,皮膚白得半透明,略帶憂愁潮濕的淺藍色光澤。沒了水的透鏡,他看起來瘦了一圈,靜靜地躺在膠囊形狀乳白色硬塑膠的水之墓穴裡,勉強睜著空洞大眼,凝視克里莫夫細心的一舉一動,彷彿眼前的男人是不真實的幻影。
  
  克里莫夫仔細地擦乾他的身體,從他帶來的行李箱裡尋出睡袍,把他嚴實實地包起來。完畢後,他帶他上床,柔聲道:「給你放熱水澡就是希望你好睡,你不用顧忌我,想睡就睡吧。」
  
  瓦洛加貓攀在男人的身上,道:「不行……睡著了,會有怪物跑出來。」
  
  克里莫夫失笑,貼在他的臉頰邊吻道:「怪物來了,我用蠻力把牠打跑。」
  
  瓦洛加用力地搖搖頭:「不對,是我體內的怪物……沒有血、沒有淚、噬人骨髓的恐怖東西。牠若得了機會,恐怕會毫不遲疑地糟蹋我的妻子女兒……我想像得出牠享受欺負百姓的樣子。如果我鎮壓不了此怪,不如一死了之。」
  
  「不要輕易言死,吾愛。」
  
  瓦洛加聽著紅心女王充滿恨意的詛咒,比往日更厲害,打了個冷顫,道:「克里莫,我頭好疼。」
  
  克里莫夫憂心地摸摸他的額頭,看他並沒有發燒的樣子,道:「我和老闆娘要點止痛藥,磨成粉對在水裡讓你喝下,效用比較快些。」

  晚間在櫃台當班的是瑪莉的夥計。克里莫夫下了樓,說明來意,帶著十分歉意描述浴室的損壞情形,寫下了姓名與養工處辦公室的地址,請他們把修理的收據跟帳單寄回莫斯科。一邊寫,一邊零散地談些生意等等的尋常閒話。

  夥計無所謂地道:「東西壞了,常有的事,聖彼得堡現在百業荒疏,醉漢時不時上門鬧事,老闆娘用不了好東西。特許執照商家的生意夠清淡了,我們還算好的——戈巴契夫一下子失勢,工廠越發沒有人管,越發沒有產量,各個廠長發不出工資,工人等同失業,整天遊手好閒。有意思吧!共產主義有『強制工作』,失業卻是天方夜譚般的詞兒。拿兩瓶伏特加去工廠,那兒什麼工具、鐵柄子鐵栓子、工廠裡的庫存,屬於國家的財物,工人通通越性翻出來換給你,喝醉了就尋禍生事。大哥您看看,街角那裏就倒著兩個,有礙市容又如何?商家都拿他們沒轍哪。嘿,抱歉跟你說半天廢話,你想要什麼?」
  
  克里莫夫順著夥計努嘴的方向,透過玻璃門看見電線桿底下搭著兩個落魄男子;雖然夥計說的完全不是新聞,克里莫夫還是很難過。他勉強對夥計笑道:「你們醫藥箱裡有沒有止痛藥?有安眠的成分更好。」
  
  「有啊!但是時機歹歹,沒辦法白給你。」
  
  「你加減給我幾顆。收我多少?」
  
  「三十盧布。」
  
  克里莫夫一邊暗道「有夠貴」,依然微笑付帳拿了藥上樓。瓦洛加看他坐在床邊將藥磨碎了化在溫水裡,固執地拉著他的衣服下擺,從後面弓著身子環抱住他的腰,輕聲道:
  
  「克里莫,愛人,求你了!別讓我睡著。」
  
  「你睡飽了,才有力氣跟著我逃。我一定會帶你逃走的。」
  
  「就算是半夢半醒著也好,我只想看著你。」
  
  「不管你有沒有看著我,我都在你身邊,不會無聲無息地消失掉。」
  
  「不,你不了解,會消失掉的是我。」
  
  克里莫夫將他扶起來,倚靠在自己身上,含著藥水半強迫地用吻貼著他的嘴唇,用舌撬開他的貝齒,餵他盡數喝下去。
  
  他看著瓦洛加眼睛的清透冰藍色上朦朧著一層不祥的紅色,用力深呼吸抵抗著睡意,抱著躺下也沒有用,衣服脫了讓他以原始的情慾感受自己健壯的肉體,也沒有用;瓦洛加微微泛著冷汗的額頭抵住克里莫夫的胸肌,執拗地將眼睛撐開,嘴裡細細喃喃地對內心藏著的隱形獄卒,幾乎壓過情慾的無名恐懼,輕聲道:
  
  「不要逃、不能逃……一定要逃……不,逃不掉的、逃不掉的、絕對逃不掉的……好想逃……不能逃……」
  
  克里莫夫將他睡袍的下擺鬆開,纏繞他的身體。熟稔的前戲少許,便以很輕柔的動作進入他的身體,用最原始的肢體言詞告訴他愛他。瓦洛加反手抓著床單,倒抽了一口氣。克里莫夫附在他耳邊道:「我不會讓你出來,次數多了對身體不好,這樣只是希望你安心地睡著。」
  
  隨著藥物的效力,交合時身體自然的放鬆,與克里莫夫搖籃曲般輕緩的節奏,瓦洛加強迫性的『醒』,終於落入睡眠的深水中。愛慾激情成分褪盡,只剩緩緩淌流的柔情,甜美地太過分;當他意識往下沉淪時,心還隱隱作痛著。
  
  睡眠邊境上,赤色眼睛的紅心女王突然抓住空隙,盤據並掌握住瓦洛加的身體。溫馴地做愛中的肉體渾身疏懶,紅心女王全憑怨氣維持著意識的清晰,不開心地道:「就是你!壞了我一切好事,我不會跟你逃的!我最恨的就是你!」

    克里莫夫柔和地抽離開他體內,隱隱意識到瓦洛加體內換了個異常的人格,卻完全一視同仁地吻上忿忿不平的紅心女王,低聲道:「你恨我也無所謂,我這個不受人間疾苦的工作,是你毀了自己的人生換來的。來,我給你恨,讓你恨個夠,下半輩子都讓你恨。先睡吧,睡飽了才有力氣恨我。」
  
  紅心女王愣了一愣,道:「你可知道為什麼愛麗絲不願意睡?因為我這個醜惡的怪物,才是這個身體的正主兒,他不想承認罷了!」
  
  克里莫夫抱著他,手指揉進他的金髮絲中,輕輕愛撫:「睡吧,別想那些。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不管你是什麼,就算是怪物也罷,你在我眼中永遠都這麼純潔、漂亮。我愛你。」
  
  紅心女王睜著血赤色正快速消退的大眼睛,訝異地看他。

  這個男人給他的愛,與給瓦洛加的愛情一樣奢侈,和門格勒或基德給予他變態扭曲的愛情偽造品不一樣。多重人格的精神狀態反應不過來,紅怪物趴在克里莫夫的懷中瑣碎、低聲地還想抗議、咒罵些什麼,最後融化在男人溫暖的體溫裡,在無夢睡眠的意識羊水之中,暫時消失不見。
  
  克里莫夫再三確認心愛的人不是像在波蘭的夜裡那樣,只是假寐,而是真的沉沉睡去,自己反而再也睡不著了。他爬起身,怔忡地坐在床邊,在腦中回溯與盤算他所看到的、聽到的、發現的一切。他描畫出政治環境內部廣大到國與國邊界模糊的黑暗與腐敗,超過任何制度內的正規程序正義;加上體系麻木、無能,「黑暗」便肆無忌憚地殘殺惡鬥。他有多少時間可以救他的愛人,他還剩下多少資源?

  他將對抗的「黑暗」是什麼?
  
  他認識的舊時KGB高層裡,只剩下史可拉托夫確定還活著,繼續擔任政府職位。但是要史可拉托夫救安卓波夫往日的心腹簡直作夢,這兩名長官從來都有點不睦。
  
  (我體內的怪物。)

  (會消失的是我。)

  (我才是這個身體的正主兒。)

  (我恨你!)
  
  機密任務,出生入死,兩人情感培養得比尋常夫妻更親,比熱戀之心糾纏地更深也更靜。克里莫夫默默相信他與他的瓦洛兒心靈相通,只要自己出聲呼喚,而他依然在聽,就能在千鈞一髮時救出在某處臥底的彼此。
  
  就是現在,他在戀人熟悉的胸臆中,觸摸到寒冷陌生的一塊。他變了。身心被糟蹋得太過分,他的瓦洛加變了——依然是他的寶貝,只是殘破不堪。
  
  男人感到絕望,抱著頭,壓著音量不想打擾沉睡的戀人,漫長而近乎無聲地痛哭著。

[HR]

  ※待續/每周末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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