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NTER]第二十一回 施小計設美名愛國衛生[/CENTER]
[CENTER] 喪人性失人倫不如畜牲[/CENTER]
[JUSTIFY]阿忠想著隱忍,可是事情卻找上門來,想不對付都難。其實可以不去管它,以國人思維遭罪的又不是我一個人,別人不出頭憑什麼要我來強出頭,人人都這麼想,所以百年來就一直被別人欺負。什麼叫性格決定命運?一個積極爭取要走的人,還有必要招惹事端嗎?要知事情原委,還得娓娓道來。[/JUSTIFY]
[JUSTIFY]勞役犯的活計是輪流著幹的,不是固定的你挑水來我砍柴,你洗衣來我做飯。可只要輪到老營晚上供水,放在外面的臉盆就只有小半盆水,這讓阿鄉和阿忠大為不滿。酷暑天不請自來,監房裏就是個小蒸籠,中隊長也沒招,搞來個大大的電扇,跟打穀場上的鼓風機差不多,放在走廊上使勁地吹,只聽到風扇呼呼的喘氣,像哮喘病發作一般,可監房根本沒感覺,沒風,哪怕吹到點熱風,熱風也是風。到了晚上,睡在地板上仿佛睡在冒火的熱炕上,連一條條鐵杠子都像是煉鋼廠裏新出爐的。先搓把毛巾濕濕身子涼爽涼爽睡下,過一會熱醒了,再搓把毛巾。一晚上總要這麼折騰個幾趟,天發高燒時折騰個十幾趟的都有,席子是濕的,掀開席子地板也是濕的。真搞不懂,臭蟲怎麼就不怕熱,怎麼不出去散散步,涼快涼快,它們可都是自由之身,沒人看著管著。看到這裏就知道鐵門外那盆水的重要性了,這關乎到一夜的睡眠品質。別的勞役犯都能給個大半盆水,多搓幾把水也不那麼渾,擦得也舒服,感覺就應該是這樣供水的,可老營怎麼可以這樣,難道唯獨是他有節水任務……。[/JUSTIFY]
[JUSTIFY]“是我得罪他連累你了?”阿忠問阿鄉,阿忠知道老營恨著自己,阿鄉一臉茫然。[/JUSTIFY]
[JUSTIFY]“我又沒有……”。阿鄉很委屈。[/JUSTIFY]
[JUSTIFY]“不對啊,要說也應該是他先得罪的我。看來是不想讓我過太平日子,我倒要看看背後是不是有人。”阿忠不像阿鄉僅僅就事論事,想法更複雜些。[/JUSTIFY]
[JUSTIFY]“還是先跟他談談,要求要求,不去得罪他。”阿鄉的想法是息事寧人。[/JUSTIFY]
[JUSTIFY]“好,就聽你的。”這回阿忠真的不想惹什麼事情,阿鄉很高興,甚至是有點激動,阿忠似乎從來都是我行我素的,沒想到居然會聽自己的。[/JUSTIFY]
[JUSTIFY]過了兩天,又輪到老營供水,他提著好大一只木桶,看著裝有大半桶,卻只倒了淺淺一點水在臉盆裏,阿忠憋不住了:“請你多倒點,這點水不夠。”語氣較平和,老營不理。“喂,聽到沒有!”聲調抬高了八度,還是不理,“耳朵聾啦!”真的聾了。再給阿鄉盆裏倒水,阿鄉忙謙卑地說:“多倒一點,謝謝大哥!”老營仍是面無表情不予理會,倒上一點,看似要加點,又收住跑開到下一間去了。阿鄉以為會給他加點水先是一喜,給老營一個諂媚的笑臉,沒想到老營是虛晃一槍,阿鄉氣得直搖頭,卻又不敢說什麼,無可奈何。阿忠再也坐不住了:“一定要鬥倒這個水霸,出出這口氣,看來說好話是不管用了,只好讓他敬酒不吃吃罰酒了,你看我的。”下定了決心阿忠就湊到了鐵門前兩下張望,原來組長監房的水也是一樣的少,而另一邊同樣是水少得可憐。看來老營在供水問題上倒能做到官民同等、老少皆欺、不偏不倚、一視同仁,並不搞特殊化。既然大家都不滿意老營,事情就應該好辦了,可以告他的狀,可以讓管教撤了他,或者讓他改正也行,其實不那麼簡單。[/JUSTIFY]
[JUSTIFY]“組長,你看怎麼辦?畢竟不是針對我一個人的,全是這麼點,要麼你反映,這是正經事情,水這麼少,到了半夜就變醬油湯了。要麼我鬧事,跟他吵一場,引起管教注意。”阿忠將組長一軍。[/JUSTIFY]
[JUSTIFY]“不要吵,不要吵,一吵,又是我們組扣分,讓人家看笑話。”組長不想多事,最不想讓阿王有機可乘。[/JUSTIFY]
[JUSTIFY]“我也曉得我不適合跟他吵,剛被領導教訓過,又不太平了。但是我就搞不懂了,沒事情的時候削尖腦袋要事情,現在真有事情了,倒沒人反映了,奇怪不奇怪?”[/JUSTIFY]
[JUSTIFY]“一點不奇怪,這裏的一切行為舉動目的只有一個——加分,加分之後的好處你是懂得的,無需解釋。沒分加的事誰願意出頭去做?”組長的分析沒錯。[/JUSTIFY]
[JUSTIFY]“這是為大家的事情,像阿王這樣的紅人,三天兩頭能跟指導員講得上話的,不像我們幾十天也對不上一句的,不就如實一講嘛,沒有壞處的,大家還感激你。”阿忠還是不明白。[/JUSTIFY]
[JUSTIFY]“沒好處的本身就是壞處!大家感激又沒加分的,出頭的椽子先爛的道理還不明白,說不定還講你煽動挑事呢。書看多了沒什麼好處,看呆掉了。”組長嘲笑阿忠。[/JUSTIFY]
[JUSTIFY]“難道就由著他胡來?”[/JUSTIFY]
[JUSTIFY]“又不是你一個人,大家都是一樣的,不好過大家都不好過,憑什麼要你我出頭,沒事找事?”中國人的普遍心態。[/JUSTIFY]
[JUSTIFY]“那總歸要有人出頭的,不然的話,就這點水,日子真是不好過啊。”阿忠就是不甘休,脾氣上來了,還是想出頭,擺在明末清初一定是會被殺頭的。[/JUSTIFY]
[JUSTIFY]“你一鬧,又是小組扣分,年底積極分子名額就會少掉,害得可不是我一個人。”阿忠無語,連坐制度使無辜受累是會招眾人恨的,而偏偏為的還不僅僅是自己。[/JUSTIFY]
[JUSTIFY]晚上阿忠思來想去決定還是先跟張三毛合計合計:“總歸要有個辦法的,不好就這樣讓老營瞎搞下去。”阿忠想聽聽張的意見。[/JUSTIFY]
[JUSTIFY]“我上次都罵過他了,組長勸掉了,你沒注意到。組長一直擔心這傢伙後面有人,以後會刁難我們組。我是不怕的,真想給他一拳,組長攔掉了。不過接下來沒人找過我,也沒扣分,說明他身後沒人的,放心。”張也是投鼠忌器,欲打人被阻,多是虛的,撐場面的,這裏很文明的,沒人敢動手,哪怕有一百條動手的理由,最多就是爭吵,髒話都未必敢明目張膽的使用。[/JUSTIFY]
[JUSTIFY]“不過上次淘戒指藍波碎為他出過場的,會不會?……”。[/JUSTIFY]
[JUSTIFY]“不會的,我側面問過了,兩個人根本不搭界的。上次三戇大是強出頭,好像自己最吃得開,最擺得平,紮紮臺型而已。”[/JUSTIFY]
[JUSTIFY]“嗯,就對付他一個會好辦點。我就是想不通,多挑兩擔水會累死他,這是他的任務哎。”阿忠不解。[/JUSTIFY]
[JUSTIFY]“這還不好解釋,你們城裏人平日裏偷奸耍滑慣了,最怕出力累著自己,好像力氣用完就沒有了一樣,哪像我們鄉下人整天地裏刨食,受苦受累也就是一覺的事情,吃苦習慣了嘎。”組長插話。[/JUSTIFY]
[JUSTIFY]“打擊面不要太廣好吧,要是由我來供水保證不會……,”阿忠頓了頓:“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看我皮包骨頭的樣子,一擔水怕是比我人還要重了,肩膀都被壓坍掉了,不過有我這麼體格的勞役犯嗎?好了,好了,既然是城裏人的事,那就由城裏人來解決。讓我想想該怎麼辦,既不影響小組,不連累你組長,又能達到目的,讓大家的日子好過點。”阿忠要動壞腦筋了。[/JUSTIFY]
[JUSTIFY]“你出主意,我保證配合,不但我配合,我還動員邊上幾個監房的一起行動。”張三毛許諾,又說道:“老營已經引起大家的公憤了,按張貼的佈告講法叫民憤極大,在你之前就我曉得已經有好幾個監房跟他吵過了,沒用場,走正規管道又怕被人家看不起,條子上到底寫啥,邊上人會想入非非的,朋友也沒得做了,叫我還寫不來,寫得來也沒這習慣,這條路線我是走不來的。再有一點又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想想自己不出頭,總歸有人會出頭的。像那種混得好的人,叫得響的人,碰到切身利益的時候倒縮掉了,反而要我們這種死樣怪氣的落魄分子挺身而出,到頭來他們坐得好處,真氣不過。”張三毛是會寫字的,而向上反映的事,流氓是不屑於做的,會被人看不起,會被一直當著口舌。[/JUSTIFY]
[JUSTIFY]“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還是先把這塊擋門板卸掉,大家日子好過起來再講。”阿忠是個快意當前的人。[/JUSTIFY]
[JUSTIFY]到了晚上阿忠經過認真細緻地琢磨,有了一個完整的倒營計畫,他把自己策劃的方案告訴了張三毛,張覺得勝算很大,可以操作,於是決定通告大夥,鋪開予以實施,阿忠還把這次行動重新擬定了一個漂亮的名稱。[/JUSTIFY]
[JUSTIFY]這是一場半公開的,有組織的行動,參與人數眾多,知道的人數就更多了。在監獄人員最為複雜的小社會裏,無事都會遭人猜忌,而這事面鋪得這麼廣,能實施得了嗎?策劃者自己都無把握,沒信心。[/JUSTIFY]
[JUSTIFY]到了第二天,張三毛就傳過話來:“據我所知,你這個代號叫愛國衛生行動的計畫連王組長都知道了,小不的同案犯跟我講的,可他沒有彙報,只等看戲。王組長你曉得的,別人放個屁他都聞得出裏面有什麼問題,都要往上彙報的,這次他都按兵不動,可以想像老營多少招人恨。曉得這次行動的少講也有十幾個監房,不管願意不願參加我們的行動,大家都是希望看到老營早點滾蛋的。”張三毛的消息更多些,樓面上的老官司不少是他熟人,故人員是他聯繫的,計畫又是他去落實的。[/JUSTIFY]
[JUSTIFY]“勞役犯那邊呢?”阿忠問道。[/JUSTIFY]
[JUSTIFY]“十之八九都知道了,大家就是不告訴老營,就像偷皮夾子,邊上的人都看到了,只有被偷的木知木覺。他有優越感,看不起鄉下人,嘲人家:鄉下人進城來,米西米西炒鹹菜;看到高樓腳直抖,草帽飛到馬路外。對方也唱:城裏人鄉下來,小麥韭菜分不開;腳高腳低田埂走,水溝裏面撈起來。人家清一色都是郊區的,都聯合起來排擠他,現在勞役犯和我們都成了統一戰線了。”張三毛甚為得意。[/JUSTIFY]
[JUSTIFY]“那麼藍波問他們呢?”阿忠不放心。[/JUSTIFY]
[JUSTIFY]“還不知道,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他們天天可以就著水龍頭痛痛快快地沖沖洗洗,監房裏的人倒楣,都是犯人也太不公平了。這次大家心齊了,沒人講給大組長他們一夥人聽,第一次徹底被架空了。”[/JUSTIFY]
[JUSTIFY]“明晚是老營供水,事不遲疑,愛國衛生行動正式開始,暫定實施三趟。”阿忠像是頒佈命令。[/JUSTIFY]
[JUSTIFY]到了第二天晚上,老營照例是最吝嗇體力的,只是他感覺到今晚的供水異常順利,原先的幾張利齒快嘴一併啞火了,牢騷惡言居然一概沒有,終於被制服了,老實了,如果全部滿足他們這些人的無理要求,起碼還得多挑五擔水,談都不要談。老營甚為得意,樓面上一點沒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徵兆,他擔完水就回到監房呼呼大睡起來。阿忠和阿鄉把各自臉盆裏不多的水一半倒進了大杯子裏,然後咕嘟咕嘟喝進了肚子裏。先是阿忠看著生水面露難色,阿鄉卻是不失農民本色:“怕什麼,我們鄉下口渴了,到了井邊灌井水,到了河邊灌河水,看我比你結實多了。”真是這樣,阿忠是個猴子,精瘦精瘦的,阿鄉卻是猩猩,再瘦也比猴子大一號。[/JUSTIFY]
[JUSTIFY]水直接倒進馬桶裏那是絕對違反監規紀律的,而倒進肚子裏,這麼轉了一圈,再進馬桶就合理合法,無可指責了。規避不必要的麻煩,讓參與者不會受到責難,進行合理的鬥爭,是經過再三斟酌的。[/JUSTIFY]
[JUSTIFY]臉盆裏的水本來就少得可憐,這樣一來就只可以濕濕毛巾了,先擦個身子,毛巾在水裏一搓水質已經渾得不像樣了,還不算完,再用肥皂洗個手,這水基本上就符合污水標準了。下一步就等著值夜班的管教巡視了。[/JUSTIFY]
[JUSTIFY]按約定想睡的睡,不可一起炒作,不能讓巡夜管教看起來很假,也就三三兩兩的擰擰毛巾,目的是引起管教的注意,別的什麼都不說,問起來都是含糊其辭,半睡不醒的樣子。試想一下五六個監房十幾只面盆,都是泥漿水,足夠管教觀察的了,無須再去強化。而值夜的必然不是新手,一個個都是經驗老道的,再細微點的問題都能夠察覺,何況那十幾只明晃晃的污水盆?[/JUSTIFY]
[JUSTIFY]沒想到的是一擊湊效,無須下幾次的強化印象,開午飯時老營的身影已然消失,於是愛國衛生行動就此宣告大獲成功。[/JUSTIFY]
[JUSTIFY]還來不及彈冠相慶,互道賀詞,剛吃完午飯,藍波碎就來通知阿忠換監房了,起先阿忠並不在意搬到哪里,可越往樓面的後面走就越覺得不是滋味,這不是要搬到老弱病殘組去了嗎?藍波碎邊帶領著阿忠走邊像是跟自己在說話:“別看今日鬧得歡,小心將來拉清單。”[/JUSTIFY]
[JUSTIFY]阿忠和一個小老頭關在了一起,這老頭言語極少,看上去有五十來歲,其實際年齡要比外觀少個十歲八歲的。老頭是鄉下人,沒有一定點城市氣息的鄉下人,除了種地什麼都不會。遠不像組長、阿鄉那樣,貌似農民,知道的事情不比你城裏人少多少,而農林漁牧知識還懂得比你多得多。[/JUSTIFY]
[JUSTIFY]是非橋監獄是專門有病號隊的,那些老頭被醫療照顧得非常之好。可是容量有限,不是是個老頭就可以去的,像樓上的坐輪椅的那位,沒什麼急需醫治的大病,也就扔在了普通監房等死了。而和阿忠在一起的只能算是半老頭,身體棒棒的,只是被關得時間長了,感覺木木的;皮膚也是木木的,樹皮疙瘩的;一張臉更是木木的,一點表情都沒有。還是沒表情的好,就這張臉真給個笑來個哭的,阿忠會被嚇得精神失常的。[/JUSTIFY]
[JUSTIFY]直到傍晚阿忠才有了一個笑容,原來老營的空缺由小黑頂了:“水夠了嗎?”小黑滿臉喜色,看起來有使不完的勁。阿忠趕忙點頭說夠了,不急著說他真能讓臉盆裏的水漫出來。阿忠還想關照小黑幾句,又趕忙打住,揮揮手讓他快去幹活,別耽擱了。一來阿忠料想小黑不是老營這種人,誠如組長所言,力氣是一覺睡過就有的事情,無須叮囑;再則,不想讓別人瞧見小黑在和自己親近,因為自己是肇禍不祥之人,可別影響了小黑,給別人以口舌說事。[/JUSTIFY]
[JUSTIFY]小黑本是個閒不住的人,只要有活幹不知道有多高興,關得這麼久了能出來走動走動,運動運動,松松筋骨,活活經絡,豈不快哉!阿忠一直想著可以幫幫小黑才好,可是自己並沒有這個能力。像小黑這樣孤苦伶仃的,一點流氓惡習都沒有,連一句髒話都不會說,其實就是個好人。阿忠內心裏希望管教把他留下來,別讓他跟著小流氓學壞,為這個社會多留下一個好人,也就少了一個壞人。沒想到趕走老營成全了小黑,也算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JUSTIFY]
[JUSTIFY]阿忠想發洩發洩,可是沒有人聽,邊上的都是些跟老頭差不多的啞巴,死氣沉沉的。於是提筆給父母寫信,告訴兩老自己的理想去向是勞改農場,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走出去曆練曆練沒有壞處。寫完信再給領導打報告,再一次要求去廣闊天地。轉交報告的是正巧路過的藍波碎,他感覺阿忠的思路超出了正常人的範圍。[/JUSTIFY]
[JUSTIFY]晚上四周無人,藍波碎跟阿忠聊了起來。[/JUSTIFY]
[JUSTIFY]“我沒幾個月了,快了,現在我什麼話不敢說。再講,你的為人我是知道的,我說漏嘴了,也沒關係。你真的是要走,放著好日子不想過?”[/JUSTIFY]
[JUSTIFY]“是真的想走,越早走越好,可以的話,幫忙美言幾句,先謝了。”阿忠拱拱手,又道:“我也感覺不到這裏的日子有多麼好。”[/JUSTIFY]
[JUSTIFY]“嗨,什麼叫沒有比較呢,沒聽到外面有多苦?我明白了,所以你不太平,搞出一堆事情來。”[/JUSTIFY]
[JUSTIFY]“我就是這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脾氣,不是故意要找麻煩。”阿忠辯解道。[/JUSTIFY]
[JUSTIFY]“那你在這裏確實就不合時宜了。”[/JUSTIFY]
[JUSTIFY]“我知道,我的下場不是明擺著嘛。”阿忠一臉的無所謂。[/JUSTIFY]
[JUSTIFY]“為什麼呢?你這麼聰明,多少年官司下來,沒遇到幾個,上一個是菜根,可菜根再能幹畢竟就是個流氓,容易看得清他本質的。你是文人,他跟你沒有可比性。你的行為不可理解,是不是有更深的動機?”藍波碎不只是會在屁股上晃鑰匙。[/JUSTIFY]
[JUSTIFY]“我哪有什麼動機(凍雞)?凍鴨?什麼聰明啊,文人啊,我這人就是個呆瓜。馬屁拍不來,嘴巴又守不牢,註定是要倒大的。我幫自己算過命了,幾百年前頭不肯剃發留辮子被殺了頭,投胎碰到文字獄又殺過一次頭,沒生前頭是反右大約摸是被打死的,就不要急了投胎了呢,現在就這命了,輪回了多少次還是個苦命,香沒燒好,可能還會有個幾次劫難。”阿忠說得嘻皮笑臉的,真實的動機豈可洩漏。[/JUSTIFY]
[JUSTIFY]“我再問問你,我不會彙報的,對天發誓,為什麼叫愛國衛生行動?”藍波碎很好奇。[/JUSTIFY]
[JUSTIFY]“沒聽到過啊,流氓阿飛發誓不如狗屎,管你陰謀陽謀,做了就不怕,再加上我又沒做錯,真做錯了,管教也不會放過我,早寫檢查關禁閉了。老營就好比是一只蒼蠅,飛來飛去的,影響衛生,總要拍掉的;從我們這邊角度講,水太少擦了比不擦更髒、更難受,身上一直髒兮兮的,不要生毛病的呀,我們現在雖然犯人不是人,但是看毛病吃藥是鐵保牢靠的,不是浪費國家鈔票了嘛,不是不愛國了嗎?我們還是中國人嘛,總歸要愛國的,出於愛國的目的,也應該對老營採取行動。你講對嗎?再說這個說法不是我發明的,國家一直這樣叫的,我不過是套用套用,為的還不是大家。做了就不賴,我那在乎你彙報呢。”阿忠不覺有錯,說得冠冕堂皇,他根本不相信藍波碎會不彙報,這比叫狗不吃屎還難。[/JUSTIFY]
[JUSTIFY]“為大家?大家是誰?一刀子了,都在搶跑道、比速度,我才不去炒這個冷飯呢。”藍波碎食指在上,拇指在下,比劃了一下厚度,冷笑著走開了。[/JUSTIFY]
[JUSTIFY]一大盆涼水澆在了阿忠頭上,不知阿忠清醒點了沒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妥當。一石二鳥、一箭雙雕?有點像,又不全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似乎對應得上。其實對這次行動即使保持沉默,也就是參與,王組長、組長們豈不心虛?上面會認為他們不忠誠的。連阿鄉都要跟阿忠撇清關係——全是阿忠不好,都是他的主意。誰都想把老營這個禍害搞掉,可是誰都不願出頭,甘願忍受煎熬,為的就是明哲保身,害怕領導和藍波們的責怪。待到老營被清理出勞役犯隊伍,皆大歡喜的時候,大家想到的是頭頭會怎麼想,會不會認為我們拉幫結夥,幹著瞞天過海的勾當?會不會還會有別的什麼鬼名堂?於是乎紛紛事後表明立場,自己是沒有參與的,知無不報的,只是剛剛知道的,是清白的,無辜的,讓阿忠這個倒楣鬼一個人去承擔吧,反正老營已被扳倒了,阿忠沒有價值了,真有點恩將仇報的意味。看來群眾的智慧才是最高的,先賢說得沒錯。[/JUSTIFY]
[JUSTIFY]藍波碎真的沒有把阿忠的話彙報上去,因為有言在先,因為已無多大價值,因為阿忠已經墨墨黑了,再怎麼描,也沒什麼意思了。[/JUSTIFY]
[JUSTIFY]是非橋監獄可以讓目不識丁的犯人成為政治家,坐牢對一個人來說是有極大的鍛煉價值的。[/JUSTIFY]
[JUSTIFY]看到藍波碎的比劃,就只能揣度是誰沒往上遞紙條表忠心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恐怕也只有張三毛了。他和阿忠一樣不願意呆在是非橋監獄,都想著早日遠走高飛。阿忠已經往上打了三份求去報告了,等著吧,行屍走肉般的等到吧。[/JUSTIFY]
[JUSTIFY]接下來應該就是垃圾時間了,一點節目都沒有,跟老頭三天說不上一句話。其實也不盡然,因為監房靠後距離勞役犯聊天的地方比較近,可以常常聽到他們的議論,這幾天談得最多的是阿嘟,有的事情很是值得思索。[/JUSTIFY]
[JUSTIFY]原來五樓樓面上的藍波問是文革時期不可一世的阿嘟,此人是市里的第四把手,比老細級別略低一些。跟著父母逃荒進城的,造反起家之前絕對的無產階級、絕對的工人階級、絕對的三代赤貧,沒再往上查,就算查到北京猿人這一輩,仍舊是窮光蛋。順口溜雲:一年四季工作服,三條板凳擱兩床;家裏窮得丁當響,每到月底就斷糧。指的就是這類人。不是理論上說一無所有的人是最革命的嘛,阿嘟反正就是個光屁股的主,扯起紅旗鬧革命,打砸搶燒拼老命,時勢造英雄,憑著一股蠻勁、不顧一切的狠勁,敢做敢當的流氓性,再加上三分義氣、七分傻氣、十分忠誠,他居然混到了這個大城市的領導階層,大概他做夢都不會想到。這事有點像劉邦,當初劉小混混什麼都不是,造反怎樣?不造反又怎樣?同樣日子沒得過,鬧上一場又如何!不料成就了大漢四百年基業。[/JUSTIFY]
[JUSTIFY]一個人的地位一變,緊跟著情感、觀念就會變。阿嘟坐上了造反派司令的寶座之後就不住回家了,洋房原來那麼舒服,連抽水馬桶都是有吸力的,按阿嘟本人的說法,一開始坐不下去,也坐不來,只好蹲著。由儉入奢易,很快這位八面威風的大司令就再也沒有做鹹菜裏面挑肉絲的事了,李自成進城了,級別就上去了。原先他是老鼠,他老婆是貓,時常遭受他老婆的家庭暴力,現在搖身一變老鼠變成了老虎。邊上遞煙敬酒的美女一個接一個的,再回看老婆,只是說不來“母夜叉”這三個字,怎麼就摟著一頭母豬睡了二十年,這上半輩子就算是白活了。貴則易妻古今常態也。一個滿臉凶相的中年暴發戶擁著一個文藝界小有名氣的年輕舞蹈演員,美女與野獸組合的政治版本真實而醜陋的展現在世人面前。[/JUSTIFY]
[JUSTIFY]必須讓前妻挪個窩,不為別的,只為不讓人指指點點看笑話,不能讓她丟人現眼,讓資產階級看無產階級笑話,給她換個房子住住,小孩暫且還跟著她。手裏有的是權力,而被自己打倒趕走的走資派們又空出了一批好房子。一幫小兄弟前來幫忙,本來就家徒四壁,沒多少東西可裝運的,大卡車上幾片木板而已。只有那只見證了兩人二十年愛情的馬桶,女人說什麼不肯扔掉,死死拽在手上。其中一個小兄弟急了:“新房子有抽水馬桶的,司令關照什麼都不要帶的。”說完一把搶過女人手上的馬桶,狠命地往牆角一扔,馬桶碎了,女人的心跟著碎了:“這是銅箍的,銅箍的啊……”。[/JUSTIFY]
[JUSTIFY]十年,飛黃騰達的阿嘟再也沒有看顧女人一眼,而這離了婚的女人必然是沒人敢要的,要知道她的前夫不是平常人,乃一山大王也,他扔掉的破鞋有誰敢撿,活得膩歪了不是。唉,這進了現代冷宮的女人,她的心思苦楚又有誰知?十年之後,阿嘟褪盡光華,還原成一個流氓痞子之時,這個老去了的女人還要接受無休無止的審查,畢竟是阿嘟的前妻,脫離不了干係。女人心想,如果不遭逢亂世不也就是一對普普通通的老頭老太嗎?[/JUSTIFY]
[JUSTIFY]“跟老細沒得比的,一個多少斯文,讀書人哎,字認得好幾籮筐來,沒他不認得的字,一點看不出是壞人的。再看這畜牲,料糗得要命,開葷總挑肉最大的吃。”[/JUSTIFY]
[JUSTIFY]“人家老細生活上正派的很,哪像阿嘟見異思遷的。現在活該,老婆在他進來的時候就離掉了,接見來的是兄弟,連小孩都從來不來的。”[/JUSTIFY]
[JUSTIFY]“你看同樣穿囚服,老細著在身上就像著西裝,我們著在身上像鄉巴佬,阿嘟著在身上就像土匪。這大概就叫氣質。”[/JUSTIFY]
[JUSTIFY]“樓上人都看不起他,碰到都在罵他,上次聽我們隊裏的人講,樓面兩個狠的叫他不要搞得像真的一樣,以為自己還是腰裏別把槍的司令啊。”[/JUSTIFY]
[JUSTIFY]“老細跟阿嘟見面不打招呼的,上次看電影兩個人擦肩而過就跟不認得一樣。阿嘟看不起老細,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只會捧本書,看著天發癡。老細也看不起阿嘟,老大粗、狗屁不通、粗魯不堪、接見外賓叫問李時珍醫生怎麼沒來,丟臉丟到菲律賓去了。”[/JUSTIFY]
[JUSTIFY]“你們不知道,我是參加過造反派的,老細只會文鬥,喊喊口號,就像菜裏沒鹽,沒力道的;阿嘟就不一樣了,袖子管一捋,先罵幾句髒話,再念兩句歪詩: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勒你媽的,兄弟姐妹們,跟我啊!每次都是他在最前頭的,大家都拿著長矛、紅纓槍、木棍什麼的……”。這勞役犯說得熱血沸騰,邊上人聽得同樣也是蠢蠢欲動,男人的獸性被調動起來了。大家不譴責阿嘟了,紛紛打探起打打殺殺的故事,只恨自己沒趕上。這位接著說:“跟誰打,為什麼打,都不知道的,只曉得拼命往上沖,雙方都是工人,都是誓死捍衛的,都是造反派,都是忠於萬萬歲的,只是名稱各不相同,也都是不要命的,惡鬥一場,死了好象十幾個,受傷的就數不清了。第二天開動員大會,好多人頭上手上纏著繃帶,有個說法,叫輕傷不下火線。擺在現在想想,一群神經病。”[/JUSTIFY]
[JUSTIFY]“可為什麼要殺來殺去呢?”一個小勞役犯問道。[/JUSTIFY]
[JUSTIFY]“我哪知道,都聽上面的,我爸說鬧得不像話了,就讓我回鄉下去了。”[/JUSTIFY]
[JUSTIFY]……[/JUSTIFY]
[JUSTIFY]阿嘟是個什麼貨色,文革起家的,靠的不是文化,不是能力,而是膽識,而是那股狠勁。這樣的人當道,國家怎麼搞得好?偏偏阿嘟還要接見外賓,連中山裝都穿不像樣的人,走路像螃蟹一樣搖搖晃晃的,開口就是:操你媽,今晚老酒我請,看沒衣服舞……,翻譯昏倒。[/JUSTIFY]
[JUSTIFY]據說後來阿嘟也克勒起來,會梳大包頭了,還學了兩句英文,看到女人就大齡大齡的。字也會寫一點了,特別是“同意”兩字寫得方方正正的,有人造謠說是秘書代寫的,阿嘟就對著鏡頭寫上一回,還大度地說:“就不追查謠言了,向雷鋒同志學習,國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個人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電視後來沒敢放,雖然這次阿嘟的話說得難得的流利。[/JUSTIFY]
[JUSTIFY]只是坐了牢之後,阿嘟又重新做回了自己,不再假冒斯文硬充文化人了,開口閉口的罵起娘來,囚衣穿得七歪八扭,走路又做回了螃蟹。看見文人說說芭蕾舞,遇見流氓就敢拳頭舞,過去的膽識猶在,不減當年,只是絕口不提文革之事,連革委會、造反派之類的文革名詞都從他自己的語言中去除掉,刻意的回避掉,可歷史改變不了,別人還是很羡慕他,畢竟輝煌過一把。[/JUSTIFY]
[JUSTIFY]筆下寫來覺言輕,只是當時極血腥。文革一場到底死了多少無辜的生命,沒見到權威的數字,但是官方既然稱之為史無前例的浩劫,可想而知了。[/JUSTIFY]
[JUSTIFY]監房裏依舊悶熱難當,老頭手裏總不離一把蒲扇,即使睡著了,扇子還在時不時地搖著。阿忠頭朝外,老頭頭朝裏,監房就兩人,比先前的三人要寬鬆得多。其實老頭是故意讓著阿忠的,他怕年輕人不好惹,也聽人說這回來的不是什麼好人,所以他頭朝裏睡,馬桶就在面前亦不計較。可阿忠自是滿腹委屈,渾身正不得勁,哪有空去領老頭的情,根本就不以為意,好像老頭禮讓他是應該的,一點感激之情都沒有。他覺得老頭的呼嚕實在是太大、太霸道了,常常攪得自己無法入眠,每次一被吵醒,阿忠就猛跺地板,老頭一驚,呼嚕停一小會,緊接著又是鼾聲如雷矣。老頭睡眠被攪並不惱,他從不與人發生矛盾。[/JUSTIFY]
[JUSTIFY]阿忠知道這是對他不太平的懲罰,只得慢慢消受。他也試著跟老頭溝通,老頭似乎跟他是兩個世界的人,沒有一點共同語言。老頭唯一完整的,對阿忠說過的一段話是:“你們城裏人吃肉不算吃肉,什麼肉絲、肉片的,一大盤菜筷子撈半天見不到肉的影子,哪像我們鄉下,要麼不吃,要吃就是大塊大塊的,這才叫吃肉。”[/JUSTIFY]
[JUSTIFY]一段時間下來,阿忠慢慢知道了老頭的案情。原來老頭的老婆早死了,只留下兩個女兒,老頭先後把兩個女兒都糟蹋了,時間跨度還很長,是他的小女兒舉報的。怪不得這老頭無一家人前來探視,他自己也沉默不語,從不提及家人。在監獄裏把這一類案件稱之為:自產自銷。是很被犯人瞧不起的。[/JUSTIFY]
[JUSTIFY]組長先前說鄉下比較閉塞,男女之事社裏是要管的,聽到傳言,民兵就可以帶人。雖說自由戀愛,真要找個有前科的,隊裏就不出證明,讓兩人結不成婚,做野鴛鴦還不行,犯流氓罪,至少是送勞動教養。不像城裏人放得開,還有暗娼,夜裏路燈這麼亮,還有電影看,好很多了,有好多別的事情可以去做,不需要急吼拉吼的。這話看來不無道理,掐指算算老頭三十歲上下就死了老婆,難不成讓他當太監去。如果封建思想少一點、性自由度大一點、城市化步伐快點、政府再少干涉點,老頭有個玩樂的去處,欲望有個符合倫理的出口,何至於會把牢底坐穿。當然,老頭的行為是難以原諒的,喪失了最起碼的倫理道德,沒有了人性,理所應當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JUSTIFY]
[JUSTIFY]樓面上幾百號人,沒幾個是省油的燈,管教的精力自然都撲在惹事生非的主兒身上,沒人會找他談話,連個小組長都不會跟他言語,老頭不識字,沒文化,電視電影都一概看不懂,跟他是找不到共同話題的。什麼壞事都沒他的份,自然什麼好事也沒他的份,他就這麼無聲無息的自生自滅。據勞役犯說一開始,管教試圖給他聯繫過親人的,做了不少工作,可兄弟姐妹誰都不來,只當他死了,他的一個大哥專程來到是非橋監獄卻不見他,而是對指導員說,當初就跟法院要求槍斃他,連親親眷眷的聯名信都撳了手印,可反映了沒用,法院不聽,吵了也沒效果。現在最好他死在監獄裏,不死就千萬別放,放了也不許回家。指導員不能這麼對老頭說,怕老頭想不開,惹出什麼事端,只好傳達一個資訊,他的兩個女兒住在大哥家裏,讓他放心。老頭除了點頭,別無言語。在鄉下極其封閉的環境裏,這兩個女兒以後怎麼嫁人?傳言又有多麼難聽,一生都被毀了。老頭其實是極度自卑的,他不是啞巴,只是把所有的思想語言都憋在肚子裏。對老頭而言,前面已經無路可走,活著,其實就是死了。[/JUSTIFY]
[JUSTIFY]正所謂:[/JUSTIFY]
[JUSTIFY]他生未<a此生休[/JUSTIFY]
[JUSTIFY]必陷地獄最下頭[/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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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欲送登高千裏目,愁雲低鎖衡陽路。[/JUSTIFY]
[JUSTIFY]魚書不至雁無憑,幾番空作悲風賦。[/JUSTIFY]
[JUSTIFY]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難度。[/JUSTIFY]
[JUSTIFY]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