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1月 13, 2016 9:31 am
[CENTER]第十六回 藍波問探阿忠虛實 姜組長與阿鄉對歌[/CENTER]
[JUSTIFY]你如果沒有思想，行屍走肉般混日子，是非橋監獄是個絕好的居處。如果你大腦在運轉，獨立在思考，麻煩就來了，有許多教條的東西會不間斷的干擾你、影響你、滲透你，從而達到改變你的目的。具體方式就是樓面上組織的一系列集體活動，比如學習、出操、唱歌、演講、參觀、洗澡、看電視等等。[/JUSTIFY]
[JUSTIFY]相對而言，出操是一件不那麼痛苦的事情，總在三點三裏呆著，出來活動活動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出操分有兩處，一是樓頂，一是樓下操場。樓下唯一的好處是有可能見到異性，不過這是幾個月才會有一次的偶然，偏偏這位能引起興趣的異性還不能是穿制服的，犯人們對穿制服的有著天然的恐懼和敬畏。一般總是一個女獄警帶著一兩個女犯人走過，此時此刻大家都會直勾勾的盯著女犯人看，儘管女囚只留著齊耳短髮，囚服遮掩住了線條，或者長相還很困難，或者年歲已非妙齡，可在犯人們眼裏都是麗人仙女國色天香，都可以喚起無限的遐想，都可以回味好長好長時間。坐牢兩年，看見老母豬都是雙眼皮的。出操上樓頂往往更好一些，因為身居高樓可以張望張望外面的世界，其實獄外除了幾幢高樓別的什麼都瞧不見，可是遼闊的天空，滿天的白雲，足以使你心曠神怡，胸襟大開，偶爾頭頂過只飛鳥都會高興一陣子，掠過架飛機自己好像也就長了翅膀，跟著飛翔而去。容不得你在那裏發呆，嘶啞的口令呼嘯而來。[/JUSTIFY]
[JUSTIFY]藍波問和藍波碎站在邊上監視著大家，這幾百號壞人什麼心思的沒有，萬一有個跳樓的咋辦。藍波吐的任務是聲嘶力竭的喊口令。藍波吐永遠都是板著臉的，從來不笑，可能笑神經已經壞死，嚴肅認真是他一貫的作風，不對，是他入獄之後一貫的作風。可是他喊口令有一個致命缺點，容易出錯，雖然他發出的分貝能讓飛鳥聽見嚇出屎來。今天他又出錯了，明明是稍息，兩腳正分開著，他喊了向後轉，大家照做了，隊形自然是亂七八糟，很不好看，有幾個不識好歹的還低頭壞笑。指導員就讓姜組長出列喊幾句，姜組長不知是謙虛還是復員時間太長已顯生疏，口令喊得總感覺不到位，有些彆扭，音量上也是輕重不分，再加上姜組長臉相總是有點笑眯眯的，更適合說唱滑稽戲。指導員還是不滿意，於是又想換回在邊上站著的藍波吐，又還想讓姜再試試，正猶豫著，王組長舉手說是要試著喊喊，指導員於是點點頭。誰也沒想到，王組長到底是經過正規訓練過的，科班出身，口令叫喊起來字正腔圓、嘹亮雄偉、語氣簡練、收放自如，大有氣吞山河之勢。或許是為了在指導員面前展示一下自己，超水準在發揮，或許就有這等非凡的能力，王組長一下子就成了指導員心目中喊口令的不二人選。再看藍波吐，本可以維持紀律不必一二一的他，故意排在了隊伍末尾，隊列動作顯得格外的誇張和認真，向右看齊時頭昂得像吊死鬼，邊上的人看得直想吐。大家誰都知道藍波吐這是做給指導員看的，以表示自己絕對的服從，也表示忠於指導員的決定，指導員哪怕讓我喊王組長爹，也張口便喊決不含糊。小瓦用眼神告訴阿忠他對藍波吐的蔑視，阿忠卻注意觀察著藍波問，正巧捕捉到藍波問不屑王組長的一瞥。[/JUSTIFY]
[JUSTIFY]一個人要表現自己須得顧及到身邊人的感受，鋒芒畢露自然會引起別人的反感。你搶了人家的飯碗，人家自會來砸你的鍋灶。本領最好是不經意的適時的流露，而不是強出頭的表現。[/JUSTIFY]
[JUSTIFY]阿忠不會想到王組長遭到幾個藍波的不待見，居然使阿忠躲過一禍。此是後話。[/JUSTIFY]
[JUSTIFY]出操活動一下筋骨一周總有個兩三次，表現不好的還不讓你出操以示懲罰。長期呆在狹小的空間裏走幾小步，時間長了會不會連路都不會走了？出操是件不煩的事，煩的事真有不少，唱歌就是其中之一。你說錯了吧，唱歌那是高尚的娛樂活動，舒筋活血，潤肺健體，何煩之有？那就要看唱什麼歌了。想當初，八億人民唱五個樣板戲，單調是單調，可萬歲婆娘還懂點音韻，唱詞還有像樣的文人編，雖說也是沒有人話，但唱腔還是有板有眼。現在可好，比報紙還大幾倍的白紙寫滿了詞曲，唱完一首還有一首，全是胡編亂造的改造歌，滿紙的陳詞濫調，滿紙的胡說八道。請看《十八要》：一要熱愛祖國熱愛黨；二要積極改造舊思想；三要遵守監規明方向；四要……。[/JUSTIFY]
[JUSTIFY]再看《聽政府的話》走路要走改造路，改正缺點走正路，工作學習講態度……[/JUSTIFY]
[JUSTIFY]不要再看了，看不下去了。看不下去了卻還得唱下去，真的比語錄歌還要噁心，語錄歌還有經過正規訓練的作曲家譜曲，而改造歌的譜曲者一定是個業餘水準中的業餘水準，就如下棋連車馬炮的行走規則都沒學會，就敢跟人大戰三百回合。問題是樓面上幾百號人沒一個會譜曲的，又比如這世上沒幾人懂甲骨文的，一個濫竽充數的偽大學問家捧著甲骨文高聲誦讀：“在天願作比翼鳥、世上只有媽媽好……”你不也得聽著，不懂就沒發言權，由他發揮去。[/JUSTIFY]
[JUSTIFY]阿忠當然不樂意唱，可藍波廢物在前面領唱，邊上好幾個監視的，容不得你不唱，監視者自己也在嘰裏呱啦的跟唱。於是阿忠就玩假唱，光動嘴不出聲，反正是合唱，多一張嘴少一張嘴沒感覺。阿忠為自己這一妙招得意不已，心中暗喜，可偏偏被藍波吐發覺，只見藍波吐惡狠狠地朝阿忠這邊跑來，用右手食指點著阿忠：“等會讓你一個人唱！”[/JUSTIFY]
[JUSTIFY]雖說阿忠被嚇著了，歌還是沒讓他一個人唱，藍波吐沒這麼大的權力，決定權是遠處看著的中隊長。而真的讓阿忠站到臺上去唱，出醜是一定的了，可阿忠的回答必然是我不會唱，你來教我。藍波吐雖說跟唱了一段時間還是唱不好唱不全，他不能把自己臉給丟了。他還認為他自己在樓面上是極有威信的，不可失了虎威，卻不知那則狐狸的故事。[/JUSTIFY]
[JUSTIFY]回到囚室阿忠就問阿鄉歌的來歷：“哪個王八蛋編出來的？跟豬叫喚差不多。”阿忠敢這麼問是因為從歌詞中就可以感覺出來，這不是獄警寫的。阿鄉告訴阿忠，詞曲作者是一個人，此人正是阿鄉頂禮膜拜的偶像——菜根。阿鄉說以前也不唱改造歌的，唱的是《學習雷鋒好榜樣》、《社會主義好》什麼的，菜根來了只用了幾天時間就創作了這麼好幾首歌曲。阿鄉豎著大拇指說：“菜根是我所見到過的最最偉大的人，好用四個偉大，是天才，超天才，什麼都會，吹拉彈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麼跟你講，是人會的東西沒他不會的，不要看他只是一個小犯人，好好叫要比我看到的所有大蓋帽高明本事得多的多。靠頭上點關著的只會點頭哈腰的，老早市裏的第二把手細老賽我看還不及他呢。”[/JUSTIFY]
[JUSTIFY]藍波們住在監舍的前幾個房間，才兩人一間。[/JUSTIFY]
[JUSTIFY]“什麼天才，蠢才都不是。自己是嚴打的犧牲品還在歌頌嚴打，全無心肝。你看他編的爛歌沒一句人話，鬼話都算不上，沒機會遇到他，我真想問問他為什麼害人誤人，滿嘴噴糞。你哪怕套用先前的曲子，改改歌詞，像長亭外，古道邊一樣，至少還能上口，還有點韻味。這個人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人走都走了還陰魂不散。”[/JUSTIFY]
[JUSTIFY]裏面阿忠罵得痛快，阿鄉的臉色很陰沉，他不樂意別人詆毀菜根的形象，阿忠並不忌憚阿鄉的檢舉，不出點氣會被憋死。[/JUSTIFY]
[JUSTIFY]可還沒等阿鄉舉報，攻擊就來了，誰都沒想到監房外面躲著藍波吐，他正監視著阿忠的一言一行。他像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一樣，趕緊小跑先去找藍波問添油加醋地彙報一番。藍波問覺得事情沒藍波吐說的那麼大，他尋思了一小會，招來了藍波碎、藍波佛、藍波廢物和藍波曬一起開會，這六個權力的核心人物經過協商決定先不報告指導員中隊長，罵菜根不算什麼大錯，這六個人都恨菜根，反對唱歌肯定是不應該的，可歌又是菜根寫的，向上彙報話不好說，講壞了反為不美，不如先跟阿忠去理論理論，壓一壓這個新來的傢伙的囂張氣焰。[/JUSTIFY]
[JUSTIFY]事情被安排的像是不經意之間發生的，這六個人從樓面的兩頭緩緩而來，顯得零零散散。首先發難的是藍波廢物：“42139，你反對唱歌就是反改造，這是不對的。”[/JUSTIFY]
[JUSTIFY]“沒有啊，哪有啊？”阿忠一臉無辜，還特意回頭看看阿鄉和小瓦，攤開雙手以示受到了不白之冤。抵賴是遭到攻擊的首選，不管事情跟自己有無關聯，第一反應一定是乾脆直接毫不猶豫的否定，這種反應已成為阿忠的本能，牢裏的大部分人都具有這項本能。阿忠根本看不起廢物，連門口貼著的數字都念不清楚。[/JUSTIFY]
[JUSTIFY]“不相信，我學兩句唱給你們聽聽？”阿忠假裝要唱而未唱，似在等候批示。[/JUSTIFY]
[JUSTIFY]“想賴是賴不掉的，你說了先前唱的歌是王八蛋。”[/JUSTIFY]
[JUSTIFY]阿忠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我根本沒說唱的歌是王八蛋。”[/JUSTIFY]
[JUSTIFY]“唱歌管教說了是陶治情操的，是有利改造的。”[/JUSTIFY]
[JUSTIFY]“那是陶冶情操。”阿忠故意做先生狀，說得悠悠然。[/JUSTIFY]
[JUSTIFY]“我不跟你咬文咬字的，你反對唱歌是反改造。”[/JUSTIFY]
[JUSTIFY]“我還是要糾正你，咬文嚼字才是正確的。我再說一遍，我沒反對唱歌，反改造這頂大帽子不可以亂扣的。”阿忠哪怕再沒道理都會表現得義正詞嚴。[/JUSTIFY]
[JUSTIFY]“你說了，我們要跟你作堅決的鬥爭！”[/JUSTIFY]
[JUSTIFY]“我們”這兩個字一出，阿忠緊張嚴肅起來，往鐵門兩邊一看，不得了，頭面人物全都聚攏過來了，阿忠這才知道事情鬧大了，冷汗不知不覺就冒了出來。[/JUSTIFY]
[JUSTIFY]“我們就是要唱改造歌，就是要好好改造，就是要脫胎換骨，就是要重新做人。”藍波吐揮舞著拳頭像是在呼喊口號。阿忠馬上就聯想起那首一連唱了四五個就是好的文革歌，因為實在沒什麼好，也寫不出什麼好，只好強詞奪理連聲叫好。[/JUSTIFY]
[JUSTIFY]“我沒說不好好改造，我承認我說了那些歌不好聽，但是……”[/JUSTIFY]
[JUSTIFY]“你還想唱什麼歌，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藍波吐手指穿過鐵門直點阿忠。[/JUSTIFY]
[JUSTIFY]別忘了自己的身份，這就像過去點著右派、反革命的臉說出來的，最刺激人神經的話，阿忠被激怒了，卻冷冷的回應道：“彼此，彼此。”[/JUSTIFY]
[JUSTIFY]“你對抗改造，你要掛牌遊監示眾，進行批鬥！”[/JUSTIFY]
[JUSTIFY]阿忠聽到藍波吐這麼一說，往後退了一步，地方小，只能退一步，退多了會踩著別人。他不敢回應，因為遊監不是鬧著玩的，拘留所裏有這個遊戲，嚴重違犯監規的被獄警押著到每一個監房前跪下，敘說自己的過錯，有的還被反銬著，胸前掛一塊牌子，很失顏面，很受苦受罪。[/JUSTIFY]
[JUSTIFY]“有這麼嚴重嗎？我不過就是說說看法，不是鼓勵提意見，還掛著意見箱嗎？我，我……。”阿忠感覺到了事態的發展越來越不妙了，不免惶恐起來，不敢油腔滑調耍嘴皮子了。[/JUSTIFY]
[JUSTIFY]“我們就是過來問問你反對唱歌對不對？”藍波佛點明了來意。藍波問不滿地瞥了藍波佛一眼，因為藍波佛透露了他們的預謀。[/JUSTIFY]
[JUSTIFY]“歌好聽嗎？我就問這個。”阿忠聽藍波佛這麼一說放下心來，轉守為攻。[/JUSTIFY]
[JUSTIFY]“好聽的，就是好聽的！”[/JUSTIFY]
[JUSTIFY]面對藍波吐的胡攪蠻纏，阿忠不正眼瞧他，而是盯著藍波問。[/JUSTIFY]
[JUSTIFY]“那你講唱什麼呢？”藍波問避不開了。[/JUSTIFY]
[JUSTIFY]“《我的中國心》、《何日君再來》、杜丘的拉呀拉，只要旋律美的，好聽的都可以。”阿忠講講就豁邊了，還幼稚得可笑。[/JUSTIFY]
[JUSTIFY]“那麼你所說的改造歌有什麼不好？”藍波問又進一步。[/JUSTIFY]
[JUSTIFY]“粗糙、空洞、亂喊亂叫，沒有內容，只有口號；音符亂跳，不成曲調。這個人編出來的歌跟過去的文革歌是一個腔調，口號式的，但是文革歌是人家教授作曲編出來的，還像一支歌，不像這個東西，一點沒音樂細胞，只有一身膿包。現在八十年代了，聽過鄧麗君了，曉得歌要抒情的，要上口的，要貼近生活的，熱愛生活的。六七十年代的歌已經淘汰了，菜根也應該行不開了，沒飯吃了。總之，這幾只歌沒給人帶來美的感受。接受美的教育也是改造的一部分，你們說對嗎？你們也唱過的，這也叫歌？ 簡直侮辱了歌這個字。”[/JUSTIFY]
[JUSTIFY]“哦，原來是這樣。”藍波問點點頭，臉色看上去似笑非笑，不懷好意。[/JUSTIFY]
[JUSTIFY]小瓦正坐在阿忠身後，見阿忠正授人以柄，急了，扯了一下正站著起勁胡說的阿忠上衣的後襟，阿忠方才恍然，話題跟著一轉：“我曉得的，菜根不是東西，人品老搭僵的，處處樹敵，好像自己有多少了不起，實質上全是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其實沒什麼真材實料的。又不遵守紀律，一直跟你們找麻煩，聽講有七宗罪狀，你們人人都看不慣他，他得到的舉報幾天就有幾十份，這種渣滓留下來的東西有什麼價值，扔扔掉算了。老實講，我跟你們看法一樣的，沒碰到這個傢伙，碰到當場現開銷，寫不來不寫，編不好別編，弄得來亂哄哄的，歌不像歌，調不成調，我只是提提意見，你們看呢？”[/JUSTIFY]
[JUSTIFY]阿忠這話點中了藍波們的穴道，藍波問沒有任何表情的看了阿鄉一眼，揮揮手藍波們就散開了。藍波吐轉身時惡狠狠地盯了阿忠一眼，這是個好鬥的公雞，好久都沒這麼不分勝負就收兵散場的，藍波問親自上場主要就是掂掂阿忠的分量，看看此人對自己對整個藍波們是否會構成威脅，現在看來這就是一個行將被監獄的車輪碾得粉碎的擋車螳臂，何懼之有。對擋路的人當然要剷除，而對路上的一粒小石子，寬容倒可顯出自己氣度恢宏。再說……[/JUSTIFY]
[JUSTIFY]見藍波們要走，阿忠緊依著鐵門伸出手去叫著：“大組長，大組長，我聽你的，跟你一條心……，大組長，大組長，你別走，你過來，過來……”[/JUSTIFY]
[JUSTIFY]藍波問連頭都不回，藍波吐肯定在咬牙切齒，廢物在搖頭，藍波碎走在最後面，屁股上甩著鑰匙，心裏……[/JUSTIFY]
[JUSTIFY]阿忠末了半開玩笑的跟藍波問說出這麼死不要臉的話，意思很複雜，而直接表達的訊息是跟定了藍波問，不計其餘，堂堂的藍波問大組長豈能著他的道。阿忠目送他們一行人別去，回轉身就吐了吐舌頭。小瓦說他也不喜歡唱菜根的歌，其實都不喜歡唱的，就是講不來。還問阿鄉是嗎？阿鄉也只好說：“歌是肯定不好聽的，我們村裏的農家小調遠遠比它上口好聽，給唱不啦？”[/JUSTIFY]
[JUSTIFY]“流行歌曲有許多都是我喜歡聽的，雖然沒一支能唱得完整，不過真的是好聽，像《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像《把我的愛情還給我》，想想就為了有這麼多好聽的歌，也不應該吃官司，拘留所裏還唱唱，現在只好偷偷哼哼，有的時候悶被頭裏在心裏唱。唉……”悔不當初的理由聽到過很多，唯獨小瓦的理由似有些獨特。[/JUSTIFY]
[JUSTIFY]吃官司就是讓犯人吃苦受罪，失去了自由就意味著失去了絕大部分的生活享受，落實到具體的事情上，聽不到流行歌曲，對年輕人而言確是痛苦的。[/JUSTIFY]
[JUSTIFY]事情沒過幾天指導員他們還是知道了，得到的訊息是阿忠此人居然要在監獄裏唱《何日君再來》、路邊的野花什麼的，思想極不健康。還說要學杜丘，杜丘可是跟員察對著幹的，聽看過電影的人說這人是越獄的。阿忠不知不覺中竟成了領導心目中的危險分子，而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JUSTIFY]
[JUSTIFY]搞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不知是不是跟阿忠有關，此後就不怎麼再唱菜根的改造歌了。慢慢的菜根編寫的歌曲就成笑話了，特別是那句末尾高八度的唱詞：十八要記牢！聲嘶力竭的怪叫就變成了樓面上叫人記住某事的叮囑，成了樓面上一時的流行語，一般都用來調侃說笑。由此看來菜根還是雁去留聲，鬼走影留，沒有白來一次。[/JUSTIFY]
[JUSTIFY]菜根同樣也是從重從快的產物，才來沒幾天就盡顯才華，鋒芒畢露，把個監房裏所有的人都給鎮住了。而他的本事是多方面的寫改造歌、編相聲、演講、出壁報……，只要是監獄裏有的花樣，沒有他玩不轉的。更加上此人還有極強的組織能力和號召力，只要是看不慣藍波們的或者有覬覦藍波職位的都樂意跟他走，一時之間大有取而代之藍波問之勢。藍波們雖然個個都心懷鬼胎，平日裏玩慣了爾虞我詐，此時此刻大敵當頭卻空前團結起來，在大家的聯合攻擊下，紅極一時的菜根終於還是敗下陣來，被排擠出局。[/JUSTIFY]
[JUSTIFY]照說菜根其人年紀三十六，曾經坐牢十八年，未成年時就已開始了牢獄生涯，所有的那套本領也都是在監獄中慢慢學習磨礪出來的，以他的聰明才智，早就對監獄裏的那一套了然於胸，決不會留破綻給別人，授人以柄的，怎麼還會有七宗罪呢？缺口總是在敵人內部，同居一樓面的菜根同案衣布生卻是個窩囊廢，什麼本事都沒有，還口無遮攔，行事隨意，於是就成了那枚老被蒼蠅死死盯著的有縫臭雞蛋。[/JUSTIFY]
[JUSTIFY]菜根和衣布生都是勞改農場裏的老三毛，菜根是無家可歸，衣布生則是有家不回。無家可歸是因為菜根的父母已逝，兩個兄弟菜皮菜心把個棚戶房子翻修成上下兩層各自成家了，於是也就沒有了這個從不歸家者的一席之地。衣布生則因為看不上長的粗糙還不會生育的老婆，亦不著家，常年在外鬼混。那麼這一回是怎麼坐牢的呢？[/JUSTIFY]
[JUSTIFY]“疊羅漢。”[/JUSTIFY]
[JUSTIFY]“聽不懂。”[/JUSTIFY]
[JUSTIFY]“就是帶著各自的女友在旅館裏的一張床上玩性遊戲。”[/JUSTIFY]
[JUSTIFY]“哦，原來是參歡喜佛。”[/JUSTIFY]
[JUSTIFY]“淫亂，流氓罪，好像都是七年。聽衣布生說又沒搞對方的女友，雖在一處可各有被子。”[/JUSTIFY]
[JUSTIFY]“茅屎坑裏的石頭，越淘越臭。”阿忠笑了。[/JUSTIFY]
[JUSTIFY]翻案並交流案情，罪狀一；[/JUSTIFY]
[JUSTIFY]衣布生給過菜根一條蘿蔔幹，違反不可交換物品之監規。罪狀二；[/JUSTIFY]
[JUSTIFY]衣布生說要讓菜根寫上訴狀，不服法，罪狀三；[/JUSTIFY]
[JUSTIFY]衣布生對菜根說飯盒底下放根粽葉是假粽子，詆毀食堂，抗改。罪狀四；[/JUSTIFY]
[JUSTIFY]下麵的罪五至罪七和前罪一樣都是沒有一條上得了臺面的，均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有的是被轉了性的，更有別人強加的。那麼這類低級的遊戲獄警們會看不懂？當然不會，趕菜根走是必然的，即使藍波們不那麼猴急。原因很簡單，菜根再能也只局限在獄內，是典型的獄內龍，監外蟲，而是非橋監獄對老官司並不喜歡，不管他才華如何了得，本事有多大。況且指導員都已年屆五十，三十幾年的獄警生涯，經驗足，人頭熟，兩個電話一打，菜根是個什麼貨色便知根知底矣。不對啊，菜根不是外地勞改農場的老三毛嗎？怎麼跟是非橋相干？確實相干，那是一個系統內部的，外地勞改農場是身在外而心在內，獄警都是從是非橋監獄外派的。還有一點，獄方並不喜歡犯人裏面一頭獨大的局面，而菜根的身邊聚攏了一批落後分子，對獄方管理不利，其人在與不在不會影響監獄的運轉。既然如此招恨，不如順應民心，藍波們的日後工作一定更會賣力些。[/JUSTIFY]
[JUSTIFY]藍波們告倒菜根也是費盡心機的，所有遞上去到獄警辦公桌上條子沒有一張是藍波們寫的，而是他們授意的。雖說是授意的卻又不明說，只對那些個平日裏關係較好的，曾經有助於他的人講：“最近有個人上躥下跳的，裝積極有點出格了，要注意此人的動向。”那人一聽就心領神會了。也有不太明白的，因為表現積極的很多，必須再提示：“目空一切了，好像天下第一了，最好自己做個司令，下麵幾個跟屁蟲也混個師長旅長的幹幹。”中文時態有時不便把握，蠢一點的直接問是誰，生怕搞錯了，現在的司令可是藍波問，藍波還是不點名：“好像本事大來，要奪全監獄歌詠比賽第一名，是不是還要唱到電視裏去。”那人再聽不懂就是豬了。[/JUSTIFY]
[JUSTIFY]問題在於絕頂聰明的菜根這次為什麼沒有審時度勢韜光養晦，這可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啊，還是被一同發配的衣布生道出了原委：“他幹嘛那麼積極，你當他是出毛病啦，不是的，碰到愛情昏頭了。還不明白啊，發神經樣的沒日沒夜，為的就是留下來。留下來就可以月月見到地雷了，地雷是我幫著起的外號，沒地雷腦子蠻清爽的，有了就傻掉了。這麼絕頂聰明的人一碰到女人照樣神志勿知，思維短路了。什麼貨色嘛，沒辦法，我也只好跟著倒楣。啥名堂嘛。”[/JUSTIFY]
[JUSTIFY]其實有沒有衣布生，菜根也會被發配。[/JUSTIFY]
[JUSTIFY]“那你還不提醒他？”阿鄉問衣布生。[/JUSTIFY]
[JUSTIFY]“誰說沒提醒，幾遍了，傳紙條好幾趟你不都在場啊，就一個內容，叫他不要太招搖。不聽，什麼辦法。”[/JUSTIFY]
[JUSTIFY]原來衣布生是跟阿鄉關在一起的，故阿鄉對菜根的事情知之甚多。阿鄉告訴阿忠和小瓦：“衣布生還是老三屆的中學生，長得斯斯文文，還架副眼鏡，會寫會算的，其實一點心計都沒得的，明當明的違反紀律，把他自己姘頭寄來的信給菜根看；講警察吃得太飽沒事情做衝房間抓奸，喜歡看猢猻出把戲；還講囚服一穿比鬼難看……反改造話多了去了。王組長比我會寫，賽過天天只要耳朵貼著牆壁就有材料，組長的位置就這麼來的。”[/JUSTIFY]
[JUSTIFY]阿忠心想：你阿鄉豈是善類，條子遞的也不會少到那裏去，只要有利於己，管他偶像不偶像。是非橋監獄呆久了人人都是政治家、陰謀家。[/JUSTIFY]
[JUSTIFY]菜根認為是衣布生的口無遮攔害了自己，衣布生則認為菜根樹大招風，急於求成害得自己陪斬。[/JUSTIFY]
[JUSTIFY]不可否認阿鄉是卑微瑣碎的，同樣也是可憐可悲的，他必須參加到大合唱中去，不然就會像阿忠那樣被視作異類。大家都在積極地表現自己，突出自己，抬高自己，故意把自己的思想向左邊靠，向清教徒靠，簡直極端到了叫人肉麻的地步，這讓阿鄉怎麼辦，除了掩蓋真性情，努力去學假正經，還有別的選擇嗎？只有出獄脫離了這個環境，才能還原到自我，現在只能是假我。[/JUSTIFY]
[JUSTIFY]當然，人不能總戴著面具生活，週末阿鄉就和邊上的姜組長對上了鄉村小調，先是阿鄉不經意的哼了一曲：“小娘子呀一麼一十八，何時過橋到我家；阿母做糕阿奶嘗，堂前屋後都是花。”[/JUSTIFY]
[JUSTIFY]阿忠和小瓦一開始聽不懂阿鄉帶有曲調的方言，不知在唱什麼，邊上的姜組長一聽這熟悉的鄉音，自然而然就接了上來：“到我家來到我家，我搖櫓槳到你家；不送金也沒有銀，一簍魚來一簍蝦。”[/JUSTIFY]
[JUSTIFY]“水下藕根托蓮花，趟過小河見她媽；門檻三天磨一寸，媒婆今年七十八，七十八來還戴朵花。”[/JUSTIFY]
[JUSTIFY]“小娘子已許我家，大紅喜字船頭紮；妹妹還是吃奶娃，要等還要一十八，那麼一十八。”[/JUSTIFY]
[JUSTIFY]“不等不等不能等，再等就成了根幹絲瓜！遊上船來掀開艙，我播種來我得瓜”。[/JUSTIFY]
[JUSTIFY]……[/JUSTIFY]
[JUSTIFY]畢竟是同城的人，阿忠聽出點味道來了，真是很美，這才是生活，讓人迷戀的生活。阿鄉真不知這些年來才有過幾次這樣的真情流露，他是不擔心阿忠小瓦會遞紙條告他唱黃色歌曲才敢開腔的，本來是自己哼哼，引來了知音，就收不住了。阿忠這裏正在遐想，猛然間竄出條瘋狗先指著姜組長叱問：“在唱什麼？”沒等回答又跨兩步叱問阿鄉，阿鄉一時語塞，臉色陡變，答不上腔來，阿忠忙替他解答：“唱《祝英臺》，電視裏電臺裏梅蘭芳一直唱的，控訴舊社會的，我唱給你聽：問紫鵑，妹妹的英魂今何在，呀……”阿忠故意把個“呀”字拖得很長，還往阿鄉他們唱的小調上靠，越劇和江南小調本來就像，瘋狗聽不懂，哪能區分，阿忠的表情還像是沉浸在戲裏，歪著身子斜著臉，其實他也只會這一句。[/JUSTIFY]
[JUSTIFY]“控訴舊社會怎麼還笑眯眯的？”瘋狗不信。[/JUSTIFY]
[JUSTIFY]“現在不是新社會了嘛，哭不出來了。再加上座山雕不也是哈哈哈哈……，壞人耶，角色需要。”阿忠詭辯。[/JUSTIFY]
[JUSTIFY]“我再唱一段，你們兩個不要再跟了，走音走到菲律賓去了，好好教的樣板戲被你們破壞得一天世界，在老早是犯政治錯誤的。唉，唉，你別走啊，別走啊，唱戲不違反監規的，你聽一段，提提意見再跑呀。”[/JUSTIFY]
[JUSTIFY]瘋狗狠狠盯了阿忠一眼，還是走了。[/JUSTIFY]
[JUSTIFY]阿忠解了兩人的圍，姜組長嘴上沒說卻是心存感激的，因為跟瘋狗是很難解釋清楚的，到了辦公室又不知會走樣到什麼程度了，這種事情難過就難過在你知道自己遭人舉報暗算了，可就是無法知道實際的內容。此後阿忠和小黑子交朋友，兩個人咕咕叨叨的，姜組長就不再過問了。[/JUSTIFY]
[JUSTIFY]瘋狗當然不是別人，就是藍波吐。照說到了晚上藍波們也是會被收監的，門一鎖上巡監的只有獄警了，而獄警是不會鬼鬼祟祟的，皮鞋到處不怒自威。但是監房裏的人是無法知道藍波們是什麼時候被收監的，於是突然之間就會冒出人來，讓人防不勝防。阿忠就吃了虧。[/JUSTIFY]
[JUSTIFY]人被關的久了容易焦躁鬱悶，晚上阿忠見四周無人就叫喊了一聲，音量不算大，可偏偏被藍波碎逮個正著，藍波碎威脅警告阿忠：“好，你大喊大叫，你等著。”說完甩著屁股鑰匙就彙報去了。阿忠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也無可解釋。阿鄉是最恨藍波碎的，對著他的背影憤憤地說：“陰得不得了，再撩也不開牙，又不是三枚子。陰不陰，陽不陽的。有槍沒彈，有蛋沒黃。”阿忠當然不放過詆毀藍波碎的機會：“藍波吐是條瘋狗，見誰咬誰；乾脆就叫藍波碎是陰狗，瞄在背後等機會；藍波佛是條好狗，瞎叫叫不咬人的；藍波廢物是條吵狗，吃肉咬到鐵盆子；藍波曬是條哈巴狗，只會搖尾巴拍馬屁；而藍波問則是條狼犬，屬於精品。”三個人都笑了，阿鄉說：“正好廢物缺掉半顆門牙，形容得像的像的。”沒見過阿鄉笑得那麼真實那麼爽朗。[/JUSTIFY]
[JUSTIFY]每天晚上七八點鐘都會有一段廣播，主持的自然是犯人，只是這位犯人普通話極為標準，念稿子講話也是抑揚頓挫，雖比不了專業的，也算得上是業餘水準中的九段，牢裏的人一般並不怎麼聽廣播，道理很簡單，永遠的一個改造主題誰聽多了都會厭煩，無非是紅燒、清蒸、慢火煮、炭火烤，而主菜只有一個——土豆，你不吃得倒胃才怪。主持人還鼓動大家投稿，似乎起勁的不多，沒什麼好處。這天阿忠正犯迷糊，主持人朗誦稿件內容主要是媽媽養大孩子不容易，孩子卻不學好，辜負了父母的一片苦心。主持人把呱呱墜地的呱呱念成了青蛙叫，阿忠聽得彆扭忍不住就要賣弄自己半吊子還不到的學問，征得小瓦的同意就以小瓦的名義寫條投稿糾錯。不料第二天晚上真的就點了小瓦的大名還感謝他的糾錯，小瓦笑得很尷尬，鬧著玩玩的，怎麼就廣播了。[/JUSTIFY]
[JUSTIFY]事情本來就到此結束了，可又誰料到到了第三天下午主持人手捧著筆記本來找小瓦約稿了，搞得小瓦羞愧得只有縮在後面傻笑。來了很久才第一次見到真人，以前是只聞其聲，原來主持人乃一美男子，濃眉大眼，唇紅齒白，沒去演電影真是可惜了。知道真相後主持人就轉向阿忠約稿，阿忠搖搖頭，不感興趣。為什麼？阿忠就問主持人：“我說了，你會作為子彈嗎？”主持人搖搖頭：“肯定不會。”[/JUSTIFY]
[JUSTIFY]“好，那我就說，老話說既來之則安之，來都來了，躲又躲不掉的，不改造也得改造。就是生活中所有的內容全部是改造真的吃不消，反正我是受不了的。天天吃雞都要換口味呢，廣播裏來點唐詩宋詞，介紹點貝多芬，講點歷史，講點新聞，說個笑話，來段相聲，只要是正面的，不是消極的，何嘗不是改造的方式呢？”[/JUSTIFY]
[JUSTIFY]“也要考慮到具體環境，在這裏講什麼才合適。”主持人的智慧就在於並不把事情推給監獄當局。[/JUSTIFY]
[JUSTIFY]“審美就是改造，懂得審美不是知識啊，難道幾年官司吃下來還是文盲半文盲就是成功嗎？技能不懂，法律不通，字還不識，今後的生路呢？”阿忠回頭看看，阿鄉就是個半文盲，幾年官司吃下來除了行奸使詐沒學到別的。[/JUSTIFY]
[JUSTIFY]主持人一時語塞，還是保持著笑容。[/JUSTIFY]
[JUSTIFY]“我的意思是豐富多彩，黑白電視機不是換成彩電了麼，紅的綠的多了才好看。”[/JUSTIFY]
[JUSTIFY]“同樣的內容不還是有不同的表現方式嗎？你可以從各個角度來反映勞動改造，思想改造嘛。”[/JUSTIFY]
[JUSTIFY]“我不否定，但是我不適應。”[/JUSTIFY]
[JUSTIFY]“積極投稿不就是適應的最好實踐嗎？”[/JUSTIFY]
[JUSTIFY]“你要我說實話嗎？”面對主持人的不依不饒，阿忠有點憋不住了。[/JUSTIFY]
[JUSTIFY]“那是當然。”[/JUSTIFY]
[JUSTIFY]“好，我告訴你，從被抓進來到現在，我的大部分經歷都告訴我陰暗面遠遠大於陽光面，從大了看公安司法的聯合辦案濫刑不公，從小了看收容所拘留所豺狼當道欺壓新犯，這些都可以寫我就寫，只要你夠膽量，敢用，敢廣播。”[/JUSTIFY]
[JUSTIFY]“研究研究，研究研究。”主持人打起官腔，站起身來走了，此後沒有再來，不久又在演講會場見到了慷慨陳詞的他，在那次演講中他把自己的短褲都脫了……[/JUSTIFY]
[JUSTIFY]一歎：[/JUSTIFY]
[JUSTIFY]身在事中難由人[/JUSTIFY]
[JUSTIFY]心超事外歌才真[/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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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 [/JUSTIFY]
[JUSTIFY] [/JUSTIFY]
[JUSTIFY]賊咬一口，入骨三分。[/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
[JUSTIFY]你如果沒有思想，行屍走肉般混日子，是非橋監獄是個絕好的居處。如果你大腦在運轉，獨立在思考，麻煩就來了，有許多教條的東西會不間斷的干擾你、影響你、滲透你，從而達到改變你的目的。具體方式就是樓面上組織的一系列集體活動，比如學習、出操、唱歌、演講、參觀、洗澡、看電視等等。[/JUSTIFY]
[JUSTIFY]相對而言，出操是一件不那麼痛苦的事情，總在三點三裏呆著，出來活動活動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出操分有兩處，一是樓頂，一是樓下操場。樓下唯一的好處是有可能見到異性，不過這是幾個月才會有一次的偶然，偏偏這位能引起興趣的異性還不能是穿制服的，犯人們對穿制服的有著天然的恐懼和敬畏。一般總是一個女獄警帶著一兩個女犯人走過，此時此刻大家都會直勾勾的盯著女犯人看，儘管女囚只留著齊耳短髮，囚服遮掩住了線條，或者長相還很困難，或者年歲已非妙齡，可在犯人們眼裏都是麗人仙女國色天香，都可以喚起無限的遐想，都可以回味好長好長時間。坐牢兩年，看見老母豬都是雙眼皮的。出操上樓頂往往更好一些，因為身居高樓可以張望張望外面的世界，其實獄外除了幾幢高樓別的什麼都瞧不見，可是遼闊的天空，滿天的白雲，足以使你心曠神怡，胸襟大開，偶爾頭頂過只飛鳥都會高興一陣子，掠過架飛機自己好像也就長了翅膀，跟著飛翔而去。容不得你在那裏發呆，嘶啞的口令呼嘯而來。[/JUSTIFY]
[JUSTIFY]藍波問和藍波碎站在邊上監視著大家，這幾百號壞人什麼心思的沒有，萬一有個跳樓的咋辦。藍波吐的任務是聲嘶力竭的喊口令。藍波吐永遠都是板著臉的，從來不笑，可能笑神經已經壞死，嚴肅認真是他一貫的作風，不對，是他入獄之後一貫的作風。可是他喊口令有一個致命缺點，容易出錯，雖然他發出的分貝能讓飛鳥聽見嚇出屎來。今天他又出錯了，明明是稍息，兩腳正分開著，他喊了向後轉，大家照做了，隊形自然是亂七八糟，很不好看，有幾個不識好歹的還低頭壞笑。指導員就讓姜組長出列喊幾句，姜組長不知是謙虛還是復員時間太長已顯生疏，口令喊得總感覺不到位，有些彆扭，音量上也是輕重不分，再加上姜組長臉相總是有點笑眯眯的，更適合說唱滑稽戲。指導員還是不滿意，於是又想換回在邊上站著的藍波吐，又還想讓姜再試試，正猶豫著，王組長舉手說是要試著喊喊，指導員於是點點頭。誰也沒想到，王組長到底是經過正規訓練過的，科班出身，口令叫喊起來字正腔圓、嘹亮雄偉、語氣簡練、收放自如，大有氣吞山河之勢。或許是為了在指導員面前展示一下自己，超水準在發揮，或許就有這等非凡的能力，王組長一下子就成了指導員心目中喊口令的不二人選。再看藍波吐，本可以維持紀律不必一二一的他，故意排在了隊伍末尾，隊列動作顯得格外的誇張和認真，向右看齊時頭昂得像吊死鬼，邊上的人看得直想吐。大家誰都知道藍波吐這是做給指導員看的，以表示自己絕對的服從，也表示忠於指導員的決定，指導員哪怕讓我喊王組長爹，也張口便喊決不含糊。小瓦用眼神告訴阿忠他對藍波吐的蔑視，阿忠卻注意觀察著藍波問，正巧捕捉到藍波問不屑王組長的一瞥。[/JUSTIFY]
[JUSTIFY]一個人要表現自己須得顧及到身邊人的感受，鋒芒畢露自然會引起別人的反感。你搶了人家的飯碗，人家自會來砸你的鍋灶。本領最好是不經意的適時的流露，而不是強出頭的表現。[/JUSTIFY]
[JUSTIFY]阿忠不會想到王組長遭到幾個藍波的不待見，居然使阿忠躲過一禍。此是後話。[/JUSTIFY]
[JUSTIFY]出操活動一下筋骨一周總有個兩三次，表現不好的還不讓你出操以示懲罰。長期呆在狹小的空間裏走幾小步，時間長了會不會連路都不會走了？出操是件不煩的事，煩的事真有不少，唱歌就是其中之一。你說錯了吧，唱歌那是高尚的娛樂活動，舒筋活血，潤肺健體，何煩之有？那就要看唱什麼歌了。想當初，八億人民唱五個樣板戲，單調是單調，可萬歲婆娘還懂點音韻，唱詞還有像樣的文人編，雖說也是沒有人話，但唱腔還是有板有眼。現在可好，比報紙還大幾倍的白紙寫滿了詞曲，唱完一首還有一首，全是胡編亂造的改造歌，滿紙的陳詞濫調，滿紙的胡說八道。請看《十八要》：一要熱愛祖國熱愛黨；二要積極改造舊思想；三要遵守監規明方向；四要……。[/JUSTIFY]
[JUSTIFY]再看《聽政府的話》走路要走改造路，改正缺點走正路，工作學習講態度……[/JUSTIFY]
[JUSTIFY]不要再看了，看不下去了。看不下去了卻還得唱下去，真的比語錄歌還要噁心，語錄歌還有經過正規訓練的作曲家譜曲，而改造歌的譜曲者一定是個業餘水準中的業餘水準，就如下棋連車馬炮的行走規則都沒學會，就敢跟人大戰三百回合。問題是樓面上幾百號人沒一個會譜曲的，又比如這世上沒幾人懂甲骨文的，一個濫竽充數的偽大學問家捧著甲骨文高聲誦讀：“在天願作比翼鳥、世上只有媽媽好……”你不也得聽著，不懂就沒發言權，由他發揮去。[/JUSTIFY]
[JUSTIFY]阿忠當然不樂意唱，可藍波廢物在前面領唱，邊上好幾個監視的，容不得你不唱，監視者自己也在嘰裏呱啦的跟唱。於是阿忠就玩假唱，光動嘴不出聲，反正是合唱，多一張嘴少一張嘴沒感覺。阿忠為自己這一妙招得意不已，心中暗喜，可偏偏被藍波吐發覺，只見藍波吐惡狠狠地朝阿忠這邊跑來，用右手食指點著阿忠：“等會讓你一個人唱！”[/JUSTIFY]
[JUSTIFY]雖說阿忠被嚇著了，歌還是沒讓他一個人唱，藍波吐沒這麼大的權力，決定權是遠處看著的中隊長。而真的讓阿忠站到臺上去唱，出醜是一定的了，可阿忠的回答必然是我不會唱，你來教我。藍波吐雖說跟唱了一段時間還是唱不好唱不全，他不能把自己臉給丟了。他還認為他自己在樓面上是極有威信的，不可失了虎威，卻不知那則狐狸的故事。[/JUSTIFY]
[JUSTIFY]回到囚室阿忠就問阿鄉歌的來歷：“哪個王八蛋編出來的？跟豬叫喚差不多。”阿忠敢這麼問是因為從歌詞中就可以感覺出來，這不是獄警寫的。阿鄉告訴阿忠，詞曲作者是一個人，此人正是阿鄉頂禮膜拜的偶像——菜根。阿鄉說以前也不唱改造歌的，唱的是《學習雷鋒好榜樣》、《社會主義好》什麼的，菜根來了只用了幾天時間就創作了這麼好幾首歌曲。阿鄉豎著大拇指說：“菜根是我所見到過的最最偉大的人，好用四個偉大，是天才，超天才，什麼都會，吹拉彈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麼跟你講，是人會的東西沒他不會的，不要看他只是一個小犯人，好好叫要比我看到的所有大蓋帽高明本事得多的多。靠頭上點關著的只會點頭哈腰的，老早市裏的第二把手細老賽我看還不及他呢。”[/JUSTIFY]
[JUSTIFY]藍波們住在監舍的前幾個房間，才兩人一間。[/JUSTIFY]
[JUSTIFY]“什麼天才，蠢才都不是。自己是嚴打的犧牲品還在歌頌嚴打，全無心肝。你看他編的爛歌沒一句人話，鬼話都算不上，沒機會遇到他，我真想問問他為什麼害人誤人，滿嘴噴糞。你哪怕套用先前的曲子，改改歌詞，像長亭外，古道邊一樣，至少還能上口，還有點韻味。這個人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人走都走了還陰魂不散。”[/JUSTIFY]
[JUSTIFY]裏面阿忠罵得痛快，阿鄉的臉色很陰沉，他不樂意別人詆毀菜根的形象，阿忠並不忌憚阿鄉的檢舉，不出點氣會被憋死。[/JUSTIFY]
[JUSTIFY]可還沒等阿鄉舉報，攻擊就來了，誰都沒想到監房外面躲著藍波吐，他正監視著阿忠的一言一行。他像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一樣，趕緊小跑先去找藍波問添油加醋地彙報一番。藍波問覺得事情沒藍波吐說的那麼大，他尋思了一小會，招來了藍波碎、藍波佛、藍波廢物和藍波曬一起開會，這六個權力的核心人物經過協商決定先不報告指導員中隊長，罵菜根不算什麼大錯，這六個人都恨菜根，反對唱歌肯定是不應該的，可歌又是菜根寫的，向上彙報話不好說，講壞了反為不美，不如先跟阿忠去理論理論，壓一壓這個新來的傢伙的囂張氣焰。[/JUSTIFY]
[JUSTIFY]事情被安排的像是不經意之間發生的，這六個人從樓面的兩頭緩緩而來，顯得零零散散。首先發難的是藍波廢物：“42139，你反對唱歌就是反改造，這是不對的。”[/JUSTIFY]
[JUSTIFY]“沒有啊，哪有啊？”阿忠一臉無辜，還特意回頭看看阿鄉和小瓦，攤開雙手以示受到了不白之冤。抵賴是遭到攻擊的首選，不管事情跟自己有無關聯，第一反應一定是乾脆直接毫不猶豫的否定，這種反應已成為阿忠的本能，牢裏的大部分人都具有這項本能。阿忠根本看不起廢物，連門口貼著的數字都念不清楚。[/JUSTIFY]
[JUSTIFY]“不相信，我學兩句唱給你們聽聽？”阿忠假裝要唱而未唱，似在等候批示。[/JUSTIFY]
[JUSTIFY]“想賴是賴不掉的，你說了先前唱的歌是王八蛋。”[/JUSTIFY]
[JUSTIFY]阿忠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我根本沒說唱的歌是王八蛋。”[/JUSTIFY]
[JUSTIFY]“唱歌管教說了是陶治情操的，是有利改造的。”[/JUSTIFY]
[JUSTIFY]“那是陶冶情操。”阿忠故意做先生狀，說得悠悠然。[/JUSTIFY]
[JUSTIFY]“我不跟你咬文咬字的，你反對唱歌是反改造。”[/JUSTIFY]
[JUSTIFY]“我還是要糾正你，咬文嚼字才是正確的。我再說一遍，我沒反對唱歌，反改造這頂大帽子不可以亂扣的。”阿忠哪怕再沒道理都會表現得義正詞嚴。[/JUSTIFY]
[JUSTIFY]“你說了，我們要跟你作堅決的鬥爭！”[/JUSTIFY]
[JUSTIFY]“我們”這兩個字一出，阿忠緊張嚴肅起來，往鐵門兩邊一看，不得了，頭面人物全都聚攏過來了，阿忠這才知道事情鬧大了，冷汗不知不覺就冒了出來。[/JUSTIFY]
[JUSTIFY]“我們就是要唱改造歌，就是要好好改造，就是要脫胎換骨，就是要重新做人。”藍波吐揮舞著拳頭像是在呼喊口號。阿忠馬上就聯想起那首一連唱了四五個就是好的文革歌，因為實在沒什麼好，也寫不出什麼好，只好強詞奪理連聲叫好。[/JUSTIFY]
[JUSTIFY]“我沒說不好好改造，我承認我說了那些歌不好聽，但是……”[/JUSTIFY]
[JUSTIFY]“你還想唱什麼歌，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藍波吐手指穿過鐵門直點阿忠。[/JUSTIFY]
[JUSTIFY]別忘了自己的身份，這就像過去點著右派、反革命的臉說出來的，最刺激人神經的話，阿忠被激怒了，卻冷冷的回應道：“彼此，彼此。”[/JUSTIFY]
[JUSTIFY]“你對抗改造，你要掛牌遊監示眾，進行批鬥！”[/JUSTIFY]
[JUSTIFY]阿忠聽到藍波吐這麼一說，往後退了一步，地方小，只能退一步，退多了會踩著別人。他不敢回應，因為遊監不是鬧著玩的，拘留所裏有這個遊戲，嚴重違犯監規的被獄警押著到每一個監房前跪下，敘說自己的過錯，有的還被反銬著，胸前掛一塊牌子，很失顏面，很受苦受罪。[/JUSTIFY]
[JUSTIFY]“有這麼嚴重嗎？我不過就是說說看法，不是鼓勵提意見，還掛著意見箱嗎？我，我……。”阿忠感覺到了事態的發展越來越不妙了，不免惶恐起來，不敢油腔滑調耍嘴皮子了。[/JUSTIFY]
[JUSTIFY]“我們就是過來問問你反對唱歌對不對？”藍波佛點明了來意。藍波問不滿地瞥了藍波佛一眼，因為藍波佛透露了他們的預謀。[/JUSTIFY]
[JUSTIFY]“歌好聽嗎？我就問這個。”阿忠聽藍波佛這麼一說放下心來，轉守為攻。[/JUSTIFY]
[JUSTIFY]“好聽的，就是好聽的！”[/JUSTIFY]
[JUSTIFY]面對藍波吐的胡攪蠻纏，阿忠不正眼瞧他，而是盯著藍波問。[/JUSTIFY]
[JUSTIFY]“那你講唱什麼呢？”藍波問避不開了。[/JUSTIFY]
[JUSTIFY]“《我的中國心》、《何日君再來》、杜丘的拉呀拉，只要旋律美的，好聽的都可以。”阿忠講講就豁邊了，還幼稚得可笑。[/JUSTIFY]
[JUSTIFY]“那麼你所說的改造歌有什麼不好？”藍波問又進一步。[/JUSTIFY]
[JUSTIFY]“粗糙、空洞、亂喊亂叫，沒有內容，只有口號；音符亂跳，不成曲調。這個人編出來的歌跟過去的文革歌是一個腔調，口號式的，但是文革歌是人家教授作曲編出來的，還像一支歌，不像這個東西，一點沒音樂細胞，只有一身膿包。現在八十年代了，聽過鄧麗君了，曉得歌要抒情的，要上口的，要貼近生活的，熱愛生活的。六七十年代的歌已經淘汰了，菜根也應該行不開了，沒飯吃了。總之，這幾只歌沒給人帶來美的感受。接受美的教育也是改造的一部分，你們說對嗎？你們也唱過的，這也叫歌？ 簡直侮辱了歌這個字。”[/JUSTIFY]
[JUSTIFY]“哦，原來是這樣。”藍波問點點頭，臉色看上去似笑非笑，不懷好意。[/JUSTIFY]
[JUSTIFY]小瓦正坐在阿忠身後，見阿忠正授人以柄，急了，扯了一下正站著起勁胡說的阿忠上衣的後襟，阿忠方才恍然，話題跟著一轉：“我曉得的，菜根不是東西，人品老搭僵的，處處樹敵，好像自己有多少了不起，實質上全是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其實沒什麼真材實料的。又不遵守紀律，一直跟你們找麻煩，聽講有七宗罪狀，你們人人都看不慣他，他得到的舉報幾天就有幾十份，這種渣滓留下來的東西有什麼價值，扔扔掉算了。老實講，我跟你們看法一樣的，沒碰到這個傢伙，碰到當場現開銷，寫不來不寫，編不好別編，弄得來亂哄哄的，歌不像歌，調不成調，我只是提提意見，你們看呢？”[/JUSTIFY]
[JUSTIFY]阿忠這話點中了藍波們的穴道，藍波問沒有任何表情的看了阿鄉一眼，揮揮手藍波們就散開了。藍波吐轉身時惡狠狠地盯了阿忠一眼，這是個好鬥的公雞，好久都沒這麼不分勝負就收兵散場的，藍波問親自上場主要就是掂掂阿忠的分量，看看此人對自己對整個藍波們是否會構成威脅，現在看來這就是一個行將被監獄的車輪碾得粉碎的擋車螳臂，何懼之有。對擋路的人當然要剷除，而對路上的一粒小石子，寬容倒可顯出自己氣度恢宏。再說……[/JUSTIFY]
[JUSTIFY]見藍波們要走，阿忠緊依著鐵門伸出手去叫著：“大組長，大組長，我聽你的，跟你一條心……，大組長，大組長，你別走，你過來，過來……”[/JUSTIFY]
[JUSTIFY]藍波問連頭都不回，藍波吐肯定在咬牙切齒，廢物在搖頭，藍波碎走在最後面，屁股上甩著鑰匙，心裏……[/JUSTIFY]
[JUSTIFY]阿忠末了半開玩笑的跟藍波問說出這麼死不要臉的話，意思很複雜，而直接表達的訊息是跟定了藍波問，不計其餘，堂堂的藍波問大組長豈能著他的道。阿忠目送他們一行人別去，回轉身就吐了吐舌頭。小瓦說他也不喜歡唱菜根的歌，其實都不喜歡唱的，就是講不來。還問阿鄉是嗎？阿鄉也只好說：“歌是肯定不好聽的，我們村裏的農家小調遠遠比它上口好聽，給唱不啦？”[/JUSTIFY]
[JUSTIFY]“流行歌曲有許多都是我喜歡聽的，雖然沒一支能唱得完整，不過真的是好聽，像《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像《把我的愛情還給我》，想想就為了有這麼多好聽的歌，也不應該吃官司，拘留所裏還唱唱，現在只好偷偷哼哼，有的時候悶被頭裏在心裏唱。唉……”悔不當初的理由聽到過很多，唯獨小瓦的理由似有些獨特。[/JUSTIFY]
[JUSTIFY]吃官司就是讓犯人吃苦受罪，失去了自由就意味著失去了絕大部分的生活享受，落實到具體的事情上，聽不到流行歌曲，對年輕人而言確是痛苦的。[/JUSTIFY]
[JUSTIFY]事情沒過幾天指導員他們還是知道了，得到的訊息是阿忠此人居然要在監獄裏唱《何日君再來》、路邊的野花什麼的，思想極不健康。還說要學杜丘，杜丘可是跟員察對著幹的，聽看過電影的人說這人是越獄的。阿忠不知不覺中竟成了領導心目中的危險分子，而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JUSTIFY]
[JUSTIFY]搞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不知是不是跟阿忠有關，此後就不怎麼再唱菜根的改造歌了。慢慢的菜根編寫的歌曲就成笑話了，特別是那句末尾高八度的唱詞：十八要記牢！聲嘶力竭的怪叫就變成了樓面上叫人記住某事的叮囑，成了樓面上一時的流行語，一般都用來調侃說笑。由此看來菜根還是雁去留聲，鬼走影留，沒有白來一次。[/JUSTIFY]
[JUSTIFY]菜根同樣也是從重從快的產物，才來沒幾天就盡顯才華，鋒芒畢露，把個監房裏所有的人都給鎮住了。而他的本事是多方面的寫改造歌、編相聲、演講、出壁報……，只要是監獄裏有的花樣，沒有他玩不轉的。更加上此人還有極強的組織能力和號召力，只要是看不慣藍波們的或者有覬覦藍波職位的都樂意跟他走，一時之間大有取而代之藍波問之勢。藍波們雖然個個都心懷鬼胎，平日裏玩慣了爾虞我詐，此時此刻大敵當頭卻空前團結起來，在大家的聯合攻擊下，紅極一時的菜根終於還是敗下陣來，被排擠出局。[/JUSTIFY]
[JUSTIFY]照說菜根其人年紀三十六，曾經坐牢十八年，未成年時就已開始了牢獄生涯，所有的那套本領也都是在監獄中慢慢學習磨礪出來的，以他的聰明才智，早就對監獄裏的那一套了然於胸，決不會留破綻給別人，授人以柄的，怎麼還會有七宗罪呢？缺口總是在敵人內部，同居一樓面的菜根同案衣布生卻是個窩囊廢，什麼本事都沒有，還口無遮攔，行事隨意，於是就成了那枚老被蒼蠅死死盯著的有縫臭雞蛋。[/JUSTIFY]
[JUSTIFY]菜根和衣布生都是勞改農場裏的老三毛，菜根是無家可歸，衣布生則是有家不回。無家可歸是因為菜根的父母已逝，兩個兄弟菜皮菜心把個棚戶房子翻修成上下兩層各自成家了，於是也就沒有了這個從不歸家者的一席之地。衣布生則因為看不上長的粗糙還不會生育的老婆，亦不著家，常年在外鬼混。那麼這一回是怎麼坐牢的呢？[/JUSTIFY]
[JUSTIFY]“疊羅漢。”[/JUSTIFY]
[JUSTIFY]“聽不懂。”[/JUSTIFY]
[JUSTIFY]“就是帶著各自的女友在旅館裏的一張床上玩性遊戲。”[/JUSTIFY]
[JUSTIFY]“哦，原來是參歡喜佛。”[/JUSTIFY]
[JUSTIFY]“淫亂，流氓罪，好像都是七年。聽衣布生說又沒搞對方的女友，雖在一處可各有被子。”[/JUSTIFY]
[JUSTIFY]“茅屎坑裏的石頭，越淘越臭。”阿忠笑了。[/JUSTIFY]
[JUSTIFY]翻案並交流案情，罪狀一；[/JUSTIFY]
[JUSTIFY]衣布生給過菜根一條蘿蔔幹，違反不可交換物品之監規。罪狀二；[/JUSTIFY]
[JUSTIFY]衣布生說要讓菜根寫上訴狀，不服法，罪狀三；[/JUSTIFY]
[JUSTIFY]衣布生對菜根說飯盒底下放根粽葉是假粽子，詆毀食堂，抗改。罪狀四；[/JUSTIFY]
[JUSTIFY]下麵的罪五至罪七和前罪一樣都是沒有一條上得了臺面的，均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有的是被轉了性的，更有別人強加的。那麼這類低級的遊戲獄警們會看不懂？當然不會，趕菜根走是必然的，即使藍波們不那麼猴急。原因很簡單，菜根再能也只局限在獄內，是典型的獄內龍，監外蟲，而是非橋監獄對老官司並不喜歡，不管他才華如何了得，本事有多大。況且指導員都已年屆五十，三十幾年的獄警生涯，經驗足，人頭熟，兩個電話一打，菜根是個什麼貨色便知根知底矣。不對啊，菜根不是外地勞改農場的老三毛嗎？怎麼跟是非橋相干？確實相干，那是一個系統內部的，外地勞改農場是身在外而心在內，獄警都是從是非橋監獄外派的。還有一點，獄方並不喜歡犯人裏面一頭獨大的局面，而菜根的身邊聚攏了一批落後分子，對獄方管理不利，其人在與不在不會影響監獄的運轉。既然如此招恨，不如順應民心，藍波們的日後工作一定更會賣力些。[/JUSTIFY]
[JUSTIFY]藍波們告倒菜根也是費盡心機的，所有遞上去到獄警辦公桌上條子沒有一張是藍波們寫的，而是他們授意的。雖說是授意的卻又不明說，只對那些個平日裏關係較好的，曾經有助於他的人講：“最近有個人上躥下跳的，裝積極有點出格了，要注意此人的動向。”那人一聽就心領神會了。也有不太明白的，因為表現積極的很多，必須再提示：“目空一切了，好像天下第一了，最好自己做個司令，下麵幾個跟屁蟲也混個師長旅長的幹幹。”中文時態有時不便把握，蠢一點的直接問是誰，生怕搞錯了，現在的司令可是藍波問，藍波還是不點名：“好像本事大來，要奪全監獄歌詠比賽第一名，是不是還要唱到電視裏去。”那人再聽不懂就是豬了。[/JUSTIFY]
[JUSTIFY]問題在於絕頂聰明的菜根這次為什麼沒有審時度勢韜光養晦，這可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啊，還是被一同發配的衣布生道出了原委：“他幹嘛那麼積極，你當他是出毛病啦，不是的，碰到愛情昏頭了。還不明白啊，發神經樣的沒日沒夜，為的就是留下來。留下來就可以月月見到地雷了，地雷是我幫著起的外號，沒地雷腦子蠻清爽的，有了就傻掉了。這麼絕頂聰明的人一碰到女人照樣神志勿知，思維短路了。什麼貨色嘛，沒辦法，我也只好跟著倒楣。啥名堂嘛。”[/JUSTIFY]
[JUSTIFY]其實有沒有衣布生，菜根也會被發配。[/JUSTIFY]
[JUSTIFY]“那你還不提醒他？”阿鄉問衣布生。[/JUSTIFY]
[JUSTIFY]“誰說沒提醒，幾遍了，傳紙條好幾趟你不都在場啊，就一個內容，叫他不要太招搖。不聽，什麼辦法。”[/JUSTIFY]
[JUSTIFY]原來衣布生是跟阿鄉關在一起的，故阿鄉對菜根的事情知之甚多。阿鄉告訴阿忠和小瓦：“衣布生還是老三屆的中學生，長得斯斯文文，還架副眼鏡，會寫會算的，其實一點心計都沒得的，明當明的違反紀律，把他自己姘頭寄來的信給菜根看；講警察吃得太飽沒事情做衝房間抓奸，喜歡看猢猻出把戲；還講囚服一穿比鬼難看……反改造話多了去了。王組長比我會寫，賽過天天只要耳朵貼著牆壁就有材料，組長的位置就這麼來的。”[/JUSTIFY]
[JUSTIFY]阿忠心想：你阿鄉豈是善類，條子遞的也不會少到那裏去，只要有利於己，管他偶像不偶像。是非橋監獄呆久了人人都是政治家、陰謀家。[/JUSTIFY]
[JUSTIFY]菜根認為是衣布生的口無遮攔害了自己，衣布生則認為菜根樹大招風，急於求成害得自己陪斬。[/JUSTIFY]
[JUSTIFY]不可否認阿鄉是卑微瑣碎的，同樣也是可憐可悲的，他必須參加到大合唱中去，不然就會像阿忠那樣被視作異類。大家都在積極地表現自己，突出自己，抬高自己，故意把自己的思想向左邊靠，向清教徒靠，簡直極端到了叫人肉麻的地步，這讓阿鄉怎麼辦，除了掩蓋真性情，努力去學假正經，還有別的選擇嗎？只有出獄脫離了這個環境，才能還原到自我，現在只能是假我。[/JUSTIFY]
[JUSTIFY]當然，人不能總戴著面具生活，週末阿鄉就和邊上的姜組長對上了鄉村小調，先是阿鄉不經意的哼了一曲：“小娘子呀一麼一十八，何時過橋到我家；阿母做糕阿奶嘗，堂前屋後都是花。”[/JUSTIFY]
[JUSTIFY]阿忠和小瓦一開始聽不懂阿鄉帶有曲調的方言，不知在唱什麼，邊上的姜組長一聽這熟悉的鄉音，自然而然就接了上來：“到我家來到我家，我搖櫓槳到你家；不送金也沒有銀，一簍魚來一簍蝦。”[/JUSTIFY]
[JUSTIFY]“水下藕根托蓮花，趟過小河見她媽；門檻三天磨一寸，媒婆今年七十八，七十八來還戴朵花。”[/JUSTIFY]
[JUSTIFY]“小娘子已許我家，大紅喜字船頭紮；妹妹還是吃奶娃，要等還要一十八，那麼一十八。”[/JUSTIFY]
[JUSTIFY]“不等不等不能等，再等就成了根幹絲瓜！遊上船來掀開艙，我播種來我得瓜”。[/JUSTIFY]
[JUSTIFY]……[/JUSTIFY]
[JUSTIFY]畢竟是同城的人，阿忠聽出點味道來了，真是很美，這才是生活，讓人迷戀的生活。阿鄉真不知這些年來才有過幾次這樣的真情流露，他是不擔心阿忠小瓦會遞紙條告他唱黃色歌曲才敢開腔的，本來是自己哼哼，引來了知音，就收不住了。阿忠這裏正在遐想，猛然間竄出條瘋狗先指著姜組長叱問：“在唱什麼？”沒等回答又跨兩步叱問阿鄉，阿鄉一時語塞，臉色陡變，答不上腔來，阿忠忙替他解答：“唱《祝英臺》，電視裏電臺裏梅蘭芳一直唱的，控訴舊社會的，我唱給你聽：問紫鵑，妹妹的英魂今何在，呀……”阿忠故意把個“呀”字拖得很長，還往阿鄉他們唱的小調上靠，越劇和江南小調本來就像，瘋狗聽不懂，哪能區分，阿忠的表情還像是沉浸在戲裏，歪著身子斜著臉，其實他也只會這一句。[/JUSTIFY]
[JUSTIFY]“控訴舊社會怎麼還笑眯眯的？”瘋狗不信。[/JUSTIFY]
[JUSTIFY]“現在不是新社會了嘛，哭不出來了。再加上座山雕不也是哈哈哈哈……，壞人耶，角色需要。”阿忠詭辯。[/JUSTIFY]
[JUSTIFY]“我再唱一段，你們兩個不要再跟了，走音走到菲律賓去了，好好教的樣板戲被你們破壞得一天世界，在老早是犯政治錯誤的。唉，唉，你別走啊，別走啊，唱戲不違反監規的，你聽一段，提提意見再跑呀。”[/JUSTIFY]
[JUSTIFY]瘋狗狠狠盯了阿忠一眼，還是走了。[/JUSTIFY]
[JUSTIFY]阿忠解了兩人的圍，姜組長嘴上沒說卻是心存感激的，因為跟瘋狗是很難解釋清楚的，到了辦公室又不知會走樣到什麼程度了，這種事情難過就難過在你知道自己遭人舉報暗算了，可就是無法知道實際的內容。此後阿忠和小黑子交朋友，兩個人咕咕叨叨的，姜組長就不再過問了。[/JUSTIFY]
[JUSTIFY]瘋狗當然不是別人，就是藍波吐。照說到了晚上藍波們也是會被收監的，門一鎖上巡監的只有獄警了，而獄警是不會鬼鬼祟祟的，皮鞋到處不怒自威。但是監房裏的人是無法知道藍波們是什麼時候被收監的，於是突然之間就會冒出人來，讓人防不勝防。阿忠就吃了虧。[/JUSTIFY]
[JUSTIFY]人被關的久了容易焦躁鬱悶，晚上阿忠見四周無人就叫喊了一聲，音量不算大，可偏偏被藍波碎逮個正著，藍波碎威脅警告阿忠：“好，你大喊大叫，你等著。”說完甩著屁股鑰匙就彙報去了。阿忠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也無可解釋。阿鄉是最恨藍波碎的，對著他的背影憤憤地說：“陰得不得了，再撩也不開牙，又不是三枚子。陰不陰，陽不陽的。有槍沒彈，有蛋沒黃。”阿忠當然不放過詆毀藍波碎的機會：“藍波吐是條瘋狗，見誰咬誰；乾脆就叫藍波碎是陰狗，瞄在背後等機會；藍波佛是條好狗，瞎叫叫不咬人的；藍波廢物是條吵狗，吃肉咬到鐵盆子；藍波曬是條哈巴狗，只會搖尾巴拍馬屁；而藍波問則是條狼犬，屬於精品。”三個人都笑了，阿鄉說：“正好廢物缺掉半顆門牙，形容得像的像的。”沒見過阿鄉笑得那麼真實那麼爽朗。[/JUSTIFY]
[JUSTIFY]每天晚上七八點鐘都會有一段廣播，主持的自然是犯人，只是這位犯人普通話極為標準，念稿子講話也是抑揚頓挫，雖比不了專業的，也算得上是業餘水準中的九段，牢裏的人一般並不怎麼聽廣播，道理很簡單，永遠的一個改造主題誰聽多了都會厭煩，無非是紅燒、清蒸、慢火煮、炭火烤，而主菜只有一個——土豆，你不吃得倒胃才怪。主持人還鼓動大家投稿，似乎起勁的不多，沒什麼好處。這天阿忠正犯迷糊，主持人朗誦稿件內容主要是媽媽養大孩子不容易，孩子卻不學好，辜負了父母的一片苦心。主持人把呱呱墜地的呱呱念成了青蛙叫，阿忠聽得彆扭忍不住就要賣弄自己半吊子還不到的學問，征得小瓦的同意就以小瓦的名義寫條投稿糾錯。不料第二天晚上真的就點了小瓦的大名還感謝他的糾錯，小瓦笑得很尷尬，鬧著玩玩的，怎麼就廣播了。[/JUSTIFY]
[JUSTIFY]事情本來就到此結束了，可又誰料到到了第三天下午主持人手捧著筆記本來找小瓦約稿了，搞得小瓦羞愧得只有縮在後面傻笑。來了很久才第一次見到真人，以前是只聞其聲，原來主持人乃一美男子，濃眉大眼，唇紅齒白，沒去演電影真是可惜了。知道真相後主持人就轉向阿忠約稿，阿忠搖搖頭，不感興趣。為什麼？阿忠就問主持人：“我說了，你會作為子彈嗎？”主持人搖搖頭：“肯定不會。”[/JUSTIFY]
[JUSTIFY]“好，那我就說，老話說既來之則安之，來都來了，躲又躲不掉的，不改造也得改造。就是生活中所有的內容全部是改造真的吃不消，反正我是受不了的。天天吃雞都要換口味呢，廣播裏來點唐詩宋詞，介紹點貝多芬，講點歷史，講點新聞，說個笑話，來段相聲，只要是正面的，不是消極的，何嘗不是改造的方式呢？”[/JUSTIFY]
[JUSTIFY]“也要考慮到具體環境，在這裏講什麼才合適。”主持人的智慧就在於並不把事情推給監獄當局。[/JUSTIFY]
[JUSTIFY]“審美就是改造，懂得審美不是知識啊，難道幾年官司吃下來還是文盲半文盲就是成功嗎？技能不懂，法律不通，字還不識，今後的生路呢？”阿忠回頭看看，阿鄉就是個半文盲，幾年官司吃下來除了行奸使詐沒學到別的。[/JUSTIFY]
[JUSTIFY]主持人一時語塞，還是保持著笑容。[/JUSTIFY]
[JUSTIFY]“我的意思是豐富多彩，黑白電視機不是換成彩電了麼，紅的綠的多了才好看。”[/JUSTIFY]
[JUSTIFY]“同樣的內容不還是有不同的表現方式嗎？你可以從各個角度來反映勞動改造，思想改造嘛。”[/JUSTIFY]
[JUSTIFY]“我不否定，但是我不適應。”[/JUSTIFY]
[JUSTIFY]“積極投稿不就是適應的最好實踐嗎？”[/JUSTIFY]
[JUSTIFY]“你要我說實話嗎？”面對主持人的不依不饒，阿忠有點憋不住了。[/JUSTIFY]
[JUSTIFY]“那是當然。”[/JUSTIFY]
[JUSTIFY]“好，我告訴你，從被抓進來到現在，我的大部分經歷都告訴我陰暗面遠遠大於陽光面，從大了看公安司法的聯合辦案濫刑不公，從小了看收容所拘留所豺狼當道欺壓新犯，這些都可以寫我就寫，只要你夠膽量，敢用，敢廣播。”[/JUSTIFY]
[JUSTIFY]“研究研究，研究研究。”主持人打起官腔，站起身來走了，此後沒有再來，不久又在演講會場見到了慷慨陳詞的他，在那次演講中他把自己的短褲都脫了……[/JUSTIFY]
[JUSTIFY]一歎：[/JUSTIFY]
[JUSTIFY]身在事中難由人[/JUSTIFY]
[JUSTIFY]心超事外歌才真[/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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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賊咬一口，入骨三分。[/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