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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NTER]第二回 校路子小扁頭髮威 軋苗頭芋艿頭讓位[/CENTER]
[JUSTIFY]解送到收容所,肖土匪進的是七號間,三四郎進的是八號間,阿忠被門衛留下來特意關照一下:“別說自己的案子,就說是打架進來的。”為什麼?阿忠沒敢問,只是點了點頭。可以感覺得到門衛並不害他,而是出於善意,因為門衛的語氣甚是和藹,神態也算淡定。經過一番搜身檢查之後,他也被投進了八號間。七號間的船長是小扁頭,八號間的船長是芋艿頭。[/JUSTIFY]
[JUSTIFY]船長?沒坐船哪來的什麼船長?[/JUSTIFY]
[JUSTIFY]一進監舍肖土匪就往廁所邊的圍牆上一靠就地蹲下。小扁頭照例是要問問的:叫啥名字?啥地方的?做啥進來的?幾官司了?肖土匪一一作答。在座的三十來個人已經有人認出了肖土匪,沒有吱聲。別看這裏只有小扁頭在吆五喝六,可他不是太平洋的人,而下麵坐著的總有七八個是肖土匪的鄰里。進來的是一個資深流氓,小扁頭不免有點心虛,遇到這種情況,他既不能壞規矩,又不能不表示一下友好。他發話了:“那麼就意思意思。”話音剛落,兩個小扁頭下麵的打手便向肖土匪撲了上去,剛才還坐得好好的幾個小混混一下就散開了,騰出位置來。[/JUSTIFY]
[JUSTIFY]監舍呈長方形,進出自然是一道黑乎乎的鐵門,鐵門上一個小方口,便於傳喚監視。鐵門的左邊是一個水鬥,水鬥邊就是一個蹲坑,那是廁所。監舍兩邊就是犯人坐臥吃住之處,坐則被子疊高當凳子,兩排犯人面對面熬著;睡則頭頂著牆,腳對著腳。死氣沉沉的監舍只有與鐵門相對著的那道達一面牆寬的鐵柵欄還有些生機。吃不飽也餓不死的一日三餐從鐵柵欄外的長長過道送進來,過道外牆上方一個小小的方形窗戶可以使你接受一點自然光,也可以看天知晴雨,還可以讓你的靈魂遐想著做一做飛出窗外的自由夢。走廊頂上一盞昏暗的白熾燈沒日沒夜地亮著,象幽靈一樣纏著你。鐵頭皮鞋的咵咵聲時常從走廊的一邊傳到另一邊,那是獄警在巡視。這裏見不到老鼠,可時常聽得到老鼠吱吱叫的聲音,監舍裏總有人在眼睛緊緊盯著外牆上方的牆角,嘴裏念著:來了,來了。於是立即恢復常態。過去了,過去了。該幹嘛幹嘛。獄內都叫作紅外線監視器。[/JUSTIFY]
[JUSTIFY]根據打手的手勢肖土匪站了起來,身子依牆,伸出頭頸,打手分立兩旁,對著他的後頸兩人使勁用手掌各砍五下,每砍一下,肖土匪點一下頭,再倔強地往上抬一抬,可是忍受擊打時的急促呼吸和緊鎖的眉頭告訴了大家他在經歷著苦難。這是一整套私刑中的一種,叫斬槽頭肉。接著肖土匪直起了身子,還是背貼著牆,兩個打手站到了他的前面對著他的前胸各擊打五拳。肖土匪的胸口每挨一拳都聽得到通通的撞擊聲,拳擊胸人後仰,背則重重撞在牆上。兩隔壁的監房都清清楚楚地聽到傳來的聲響,也都知道這些人正在幹些什麼。肖土匪每挨一拳就張開一下嘴巴,急促地淺吸兩口氣,閉上眼睛,滿臉痛苦狀,就是連哼都不哼一聲,頑強地挺立著,發揚他那大無畏的流氓精神。挺胸拳結束後的下一個節目叫:炒蹄筋。肖土匪坐在了地板上,腳伸得筆直依舊背靠牆壁,整個人呈九十度角,兩個打手分立兩側,背過身去用腳後跟踢打肖的大腿根部外側,這個位置受到攻擊不僅巨疼還有極酸楚的感覺。肖土匪皺緊眉頭咬緊牙關又領受了十下打擊,打手這才散去。[/JUSTIFY]
[JUSTIFY]《水滸傳》裏叫打殺威棒,收容所裏叫校路子。犯人初進監房不懂規矩,那就需要校正校正他的路子。肖土匪已不是第一次進收容所,他被校過路子,也校過別人的路子。他深深地知道只有過了這一關,他才能被大家接受認可。如果承受不了校路子這一關,叫喊了,報告獄警了,打你的人最多就是被呵斥幾聲,而你將被永遠排除在流氓圈子之外。試想一下流氓被自己的集體開除了,你還無處可去,無路可走,那還怎麼個活法。就像學生去不了學校,遊魚被扔在了岸邊,比起只是挨一頓揍孰重孰輕不言自明。也有頂不下來的,接下來的漫長的歲月裏你將備受歧視,誰都可以踹你兩腳罵你幾句,收容所廁所的牆角邊將是你不變的住所。[/JUSTIFY]
[JUSTIFY]肖土匪不恨小扁頭,不恨打他的人,他對他們還心存感激。挨打是維護監舍秩序的需要,而這頓路子至少是打了對折的,原先三天站不起來的估計明天就能扶著牆上廁所。當牢頭的都得過這一關,否則怎麼要求別人過這一關,換句話說,只有挺過了校路子這一酷刑,那才是牢頭合格的候選人。而挨沒挨過全套路子也是衡量流氓在集體裏有無地位,有無發言權的首要標準,甚至可以確定你在整個集體裏講話音量的大小。同時他又對世風日下深感遺憾,原先那些整套的私刑由於裝了探頭不是被迫取消就是偷工減料,象原來的蹲馬步、吃毛栗子不見了,天山紅花乾脆就失傳了。自己只挨了這麼幾下居然還獲得了小扁頭是“模子”的讚揚,真是愧不敢當。[/JUSTIFY]
[JUSTIFY]“模子”是流氓當中的最高評價,意思很複雜,基本表示講義氣、夠朋友、敢打鬥、不屈服、有流氓性、不和政府合作、不舉報別人、抗擊打等等。[/JUSTIFY]
[JUSTIFY]“天山紅花”是一種極其名貴的藥材,怎麼跟私刑聯繫到了一起?且看另一朵所謂的“天山紅花”是怎麼來的。先距離牆壁一米左右站直了,然後直直地朝著牆上頂去……,且慢,直接頂在牆上就沒有紅花了,最多只能叫紅燒豬頭,那打手正拿著搪瓷杯蓋合僕在牆上迎著額頭,頂上了,打手鬆手。一個人的重心都在額頭和杯蓋圓頭的交接點上,可以想像那有多痛!至於頂多久那就得看牢頭的心情和牢頭看你是否順眼了。也有承受不住站不直趴下的,從“頭”再來。有時一個人額頭上只開一朵紅花,也有的會開好幾朵,額頭先是凹進去一個坑,接著就腫了起來,像花骨朵般,紅豔豔的,而這些紅花花期很長,需要很久才能凋謝。[/JUSTIFY]
[JUSTIFY]那麼如此具有浪漫色彩和美妙名稱的酷刑怎麼就這麼消失,以至於行將失傳呢?牢頭的良心發現?牢頭是沒有人性的,哪來良心?會不會是時代進步了?是,又不是。先說不是,牢頭既然世代相傳下來這麼多的私刑,必然是希望發揚光大的,哪有說廢止就廢止的道理,私刑的存在久矣,跟時代進步沾不上邊。那麼為什麼又說是呢?道理很簡單並不複雜,因為收容所裏不再使用搪瓷杯,而是用了更時髦更耐用的塑膠杯子,臉盆、拖鞋都是塑膠的了,沒想到的是石油的副產品居然為收容所苦難的人們減免了一道酷刑,僅僅為此,發明塑膠者就應該得一個諾貝爾和平獎。[/JUSTIFY]
[JUSTIFY]世代相傳的牢頭會給私刑取各類好聽的名字,一般還和吃喝相關,聽老官司說過去還有雞鴨血湯、油豆腐粉絲湯等等,槽頭肉什麼的只是小意思,老官司說就連女監也有各類不同於男監的私刑,只能說個大概,而聽者便是大概中大概了,都在往色情上靠,不知歪曲到哪里去了。[/JUSTIFY]
[JUSTIFY]肖土匪以前做過牢頭,現在的思路不是奔牢頭去的,他感覺自己關不了多久,很快就會回到社會上去。自打上回放出來自己又沒有新犯什麼事,至少沒被警當場抓住過什麼把柄,是不是派出所湊人數,完成指標把自己給抓錯了,審不出什麼新花樣就會捲舖蓋放人,總不能以同樣的罪名判我兩次吧。他想著出去了先不急著回家,像上回一樣,到太平浴室洗個澡,把身上的晦氣洗掉,再裹著個浴巾去路邊小賣部買盒煙,過足煙癮。街邊吃上一碗蓋澆面,邊吃邊欣賞欣賞路過的美人。到了傍晚時分,跑一趟影院看看老搭子五找三在不在,機會好的話帶回家裏小閣樓。想著想著,肖土匪的嘴角邊就會不經意的露出一絲笑意,比起監房裏的其他人肖有一種優越感,他仿佛看到了自由正伸出兩只手在召喚著自己,而自己也正飛快地向它跑去……[/JUSTIFY]
[JUSTIFY]五找三是很低級的暗娼,並不僅指一人,而是一群抄皮肉生意謀生的女人,意思為給她五塊錢,她還得找還嫖妓者三塊,誇張的形容其極其低廉,處於無煙工業之最下層。過去總喜歡把做此營生的描繪成萬不得已,實際上根本沒幾個是被逼被迫的,好吃懶做、得錢容易、生活舒適、有市場,不能說存在就是合理的,只能說存在正說明有此需求。不管是什麼時代,只要人類存在一日,恐怕這門供需兩旺的生意就不會滅絕。[/JUSTIFY]
[JUSTIFY]八號間的三四郎感到奇怪,進了監房靠牆角邊坐下,芋艿頭就隨便問了幾句,沒人再搭理他,整個監房也就芋艿頭跟對過一個人在說話。三四郎分明聽到了隔壁傳來肖土匪被校路子的聲響,他早就做好了被狠狠修理一頓的打算,扛得住就硬扛,實在是吃不消了就裝昏過去,再不濟就尿濕褲子。他有足夠的坐牢經驗,把人給打壞了是要加刑的,被打的還有就此不起裝癱的,借此可以混個保外就醫監外執行什麼的。他還想像著阿忠被人修理時的慘狀,一定會是哭爹叫娘,不免有點幸災樂禍。[/JUSTIFY]
[JUSTIFY]這晚八號監又被塞進了幾個人,阿忠是近視眼,被推進牢房就好比被推進了地獄。剛在強光照射下被搜身侮辱一番,又一下到了黑咕隆咚的監舍,舉目望去只有遠遠的鐵柵欄邊透著外面的燈光還看得見幾個人影在晃動,近前只有晃動和不晃動的光光腦袋在發出點點光亮,這還是根據經驗判斷出來的,一個人坐著就是這麼高,圓圓的反光的也應該是人的頭顱。一種空前的恐懼向阿忠襲來,他渾身戰慄著,還想盡量保持尊嚴,不讓別人察覺,怕被人瞧不起,還放不下自己偽知識份子那份架子。就在他舉止失據之時,哐當的鐵門聲響過,一個惡狠狠的喊話聲透過小窗口傳入房間:“我警告你們,誰敢校他的路子,我就對誰絕對不客氣!我明天要問的。”芋艿頭趕緊答話:“不會的,不會的,張管理。”回答是格外的恭敬。[/JUSTIFY]
[JUSTIFY]這是阿忠聽到的收容所唯一一次不許犯人毆打犯人的喊話。這位獄警無疑是他在九死一生的災難中遇到的第一個貴人,這幾秒鐘的喊話無疑是觀音菩薩大發慈悲的祈禱,是玉皇大帝救難於水火的祝告。或許這位獄警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這樣做又意味著什麼。說完這話,年輕的獄警就下班了。[/JUSTIFY]
[JUSTIFY]芋艿頭告訴阿度,一個張管理,一個毛管理是收容所裏脾氣最火爆的,千萬得罪不得。阿度是芋艿頭新提拔上來的牢頭接班人。芋艿頭已被關了半年了,從廁所邊坐起,一個位置一個位置往上挨,才坐到了光線最好最乾燥的鐵柵欄邊,今天他把朝南的牢頭寶座讓給了阿度,自己坐到了北面。[/JUSTIFY]
[JUSTIFY]芋艿頭的位子並不很穩,他是憑資歷排輩分靠熬才成為牢頭的,下麵的小流氓覬覦他這個位子的不是一個兩個。他之所以還能夠佔據著這個寶座是借了嚴打的光,這話怎講?嚴打講究的是從重從快,小流氓們關進來屁股還沒坐穩焐熱就被打發上路了,誰都不像他,進來幾個月才只被提審過一次,簡直就是被嚴打遺忘了一般。[/JUSTIFY]
[JUSTIFY]芋艿頭就是個小老頭,不剃光頭也是半個禿頭,才三十大點,是個拉皮條的,頭官司,由於關得太久太久,成了收容所裏的元老級人物。所有的管理員都認識他,所有的勞役犯都親切地管他叫大阿哥。他對這裏的一切都了然於胸,誰該上班了,誰輪到休息了,這個管理員心狠手辣,那個管理員值夜班幾小時不露一次面,張三抽的是牡丹煙,李四嘴裏老叼著雙喜,老李巡視踱方步,小李子急吼吼上身先到,甚至這是誰的腳步聲他都聽得出來。[/JUSTIFY]
[JUSTIFY]他甘居老二是明智之舉,壓力是來自兩面的。這兩天一下子擠進來了很多人,不僅收容所裏人滿為患,聽說拘留所,監獄裏也是人丁興旺,以他的經驗,只要有最多半個月的穩定期,監房裏就會大打出手,混混們就會大鬧天宮,他不是衝殺殺的人物,肯定彈壓不下去,還會落得個鼻青臉腫的下場,與其被人趕下臺來,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把矛盾轉嫁掉。這是來自監房內的壓力,而邊上小扁頭自從坐上牢頭寶座後幾乎天天都嘲諷自己,小扁頭領喊一聲:“八號間,”下麵的人齊聲喊到:“烏鴉間。”芋艿頭苦笑一下,自我解嘲:“誰是烏鴉間,誰是烏鴉間。”小扁頭又來:“八號監,”和聲:“烏鴉監。”芋艿頭回應:“我們才不是烏鴉監,我們是正氣監,爭氣監。”小扁頭聽到芋艿頭沒有一點底氣的回應就更起勁地冷嘲熱諷。[/JUSTIFY]
[JUSTIFY]烏鴉間就是沒有一點流氓規矩,沒有校路子,沒有三清六半九條頭的監房。[/JUSTIFY]
[JUSTIFY]小扁頭們的叫囂終於惹惱了一位草莽英雄——阿度。阿度是地區裏面小有名氣的流氓,他沒有聽說過名號小扁頭的流氓人物,又不便問其來歷,只是不甘心被其羞辱,於是跳將起來聲稱要把自己的監房治理得有腔有調,有聲有色。只聽他大聲回應小扁頭:“倒要看看啥人是鴨無卵,啥人是金剛鑽,橫豎橫,拆牛棚,我們八號間要跟你們七號間別別苗頭,看看啥人魄力更大!”聽阿度的語氣,好像代表了整個八號間幾十號人,流氓團體其實就是個鬥獸場,贏家所依憑的除了拳頭和狡詐,還是狡詐和拳頭。他真的具有代表性嗎?他只能代表他自己,以及那個小團體。而在口號上他似乎是在為全體八號間的人做事,並且已有淩駕於全體成員之上的態勢。其實他也進來沒幾天,憑什麼就敢跟小扁頭叫板,原來他已和左右兩個獄友做好了一起翻船的準備工作,馬狐狸和老三毛答應他同進同退,拼上一場。幾天觀察下來革芋艿頭的命問題不大,此人就是個野胡彈、拆白黨,沒花頭的。阿度幾個人在分析有誰會打抱不平跳將起來,對他們構成威脅,這才是重點。再則,哄下芋艿頭管理員會不會默認。這都是問題,正在阿度遲遲下不了決心之時,芋艿頭已經感覺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對他這個位子有興趣的何止阿度一個,正好阿度先跳出來,那就做個順水人情,要拼要打你們自己去鬧,千萬別讓火燒到自己的頭上。[/JUSTIFY]
[JUSTIFY]禪讓發生只一小會,三四郎、阿忠、小木匠和玢玢就陸續進了八號間。阿度一上臺就活躍起來,乘著沒人巡視發表施政演說:“我們關的地方叫舢船路,舢就是山,有船就有水,前面有河背面靠山,有山有水,有財有勢,河就是我們要淌過河,要到河浜裏去摸螺絲掏螃蟹,擺擺小老酒;山就是要上山,要到山上去小偷小摸,大打大鬧,殺人放火,要到山上去吃喝嫖賭,要跟公家的人勢不兩立。我們蹲的下麵這塊地板就好比是一條船,我就是船長,從今天開始起我就是掌舵的,不管是玩仙人跳的,還是軋輪子的;不管是打人殺人的,還是搶銀行的,外頭哪怕流氓再大,也都要聽我的。規矩一樣不能少,該做的該有的都要正宗起來。提審一定要上交巴頭,越多越好。接濟的物品由我分配。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眾兄弟們,我們八號間一定要做出點腔調來,不要讓人家看不起,要做模子間。打死不做勞積分子!”[/JUSTIFY]
[JUSTIFY]阿度說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真正回應的也只有少數幾個人,在唱和著“好!好!打死不做勞積分子!”別他的人都冷眼旁觀,看他以後的戲怎麼演,只是一房的人眼睛都在跟著他的身子走,卻不料走廊邊悄無聲息地轉出了身高馬大的毛管理,房間坐著的人看見了毛管理,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阿度見大家表情突變也回過身子一看,嚇得魂飛魄散,舉止失措,手不知怎麼放,腳怎麼也站不直了,而剛才正壞笑著的臉欲收難收,又添加十分驚恐,整個面孔都變形了。毛管理哪管三七二十一,舉起手握的一大串監房鑰匙隔著鐵柵欄惡狠狠地朝阿度腦袋上砸去,阿度頭本能的一歪讓開了,那串沉甸甸的鑰匙擊打在地板上,再反彈到鐵門上,發出響亮的金屬撞擊聲。[/JUSTIFY]
[JUSTIFY]三四郎猴子打滾一個前撲,撿起鑰匙,遞給連滾帶爬前來拿鑰匙的芋艿頭,芋艿頭再無比諂媚地捧到毛管理手上。毛管理依舊餘怒未消,兇神惡煞般死死盯著阿度,頭髮直豎著,就像一團火。阿度正在監舍的中間半蹲半坐著發呆,嚇得還沒回過神來,臉色煞白。阿度畢竟閱歷不淺,片刻間還過魂來,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去,毛管理無比威嚴地挺立在柵欄前,阿度再一次魂飛魄散,猛然一個閃身落座在三四郎的位置上,額頭上的汗不由自主地淌了下來,用袖子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哪管得住毛孔裏湧出的汗水,連襯衣短褲都濕透了。毛管理恨恨地轉過身子這才若無其事般向前巡視過去。毛管理走了,腳步聲都快聽不清了,可八號間這三十來號人沒有一個出聲的,大家都在想著一個差點就會發生的驚險狀況,這串沉甸甸的鑰匙真的砸中了阿度會是一個什麼結局,真不敢往下想了。阿度也從極度的驚恐中慢慢緩過神來,正了正身子,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危險啊,真的打到頭就沒命了;危險啊,真的打到頭就沒命了。……”[/JUSTIFY]
[JUSTIFY]原來收容所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除了刷牙洗臉上廁所等必須站起來辦的事情之外,所有在押人員一律不得走路散步,只許老老實實蹲著坐著,理由很簡單,怕犯人練好鐵腳板趁隙開溜,可這裏戒備森嚴,到處都是高牆電網,即使插上翅膀也難飛出去,且從未聽說過有人試圖逃脫,並成功越獄的。收容所還有很微妙的一點,那就是關在裏面的人去向不明,或者就是調查調查呢,犯得著冒險嗎?小事變大事,那就實在划不來了,這本賬是誰都會算的。而今天像阿度這樣邁開大步還要口出狂言那是極為嚴重的違規行為。[/JUSTIFY]
[JUSTIFY]不讓人在牢房裏走動、活動,雖然看起來關著的人老實了,管理容易了,但是這對犯人的身體是極大的戕害。[/JUSTIFY]
[JUSTIFY]碰到被獄警修理的這類事情,犯人一般感覺上是不丟人的。問題在於阿度自己的心態壞了,在眾人面前做不起人了,現在的縮成一團與先前的豪言壯語反差也太大了。別人還會服他嗎?原先那些觀望的人會不會揭竿而起造他的反?他心裏清楚的知道,除了兩個鐵杆支持者,別人的內心裏都在笑,有高興的笑,有嘲諷的笑,更多的則是幸災樂禍的笑,別看臉上均無表情,心裏指不定早已笑開了花,還是一朵大大的喇叭花。關在裏面來的有幾個是省油的燈?成名比自己早的,比自己名氣大的,知道的就有好幾個,就拿剛來的三四郎來說,是我認識他,他根本不知道我,自己跟他比起來差好幾個等級。再看他的身手,比猴子還麻利,比豹子還靈活,他再聯絡個一兩個人,我們三個敵他一個都難,還不得乖乖交出船長寶座。怎麼辦?是硬著頭皮繼續做船長,還是做縮頭烏龜,還有得選擇嗎?那兩個同夥正死死地緊盯著自己,似乎比阿度還要著急,他倆最不願看到的就是阿度就此垮掉,先前的策劃全部泡湯。阿度往馬狐狸和老三毛處掃了一眼,那兩人也正盯著他,最難的就是過同夥這道關,如果就此跌倒,一蹶不振,三四郎們倒未必會把他怎麼樣,講義氣的小流氓是不打死老虎的,和對手搏擊,倒下的人不站起來是不能動手的,和拳擊運動差不多,否則會被人看不起,甚至會引起公憤。而最大的敵人往往出現在內部,最大的威脅居然會是同夥,一旦拆夥,自己很有可能會被這兩人揍個半死……。阿度洗了把臉,在洗臉的時候又權衡了一下,最後下定決心回到了前排一座上。[/JUSTIFY]
[JUSTIFY]阿度坐得很不安穩,因為毛管理隨時隨地會把他趕到廁所邊上去,他就這麼抱著膝蓋,頭也不抬的等著……[/JUSTIFY]
[JUSTIFY]當晚八號間死一般的沉寂,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幸災樂禍豈止是小流氓的本性,國人大都愛看別人倒楣。只是設身處地的想一想,自己跟阿度比肩而居,被捕而未審,死活未知,前途未蔔,災難隨時隨地都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只是遲早而已,觸景生情,有什麼好窮開心的。每個人的心裏都是悲涼悲涼的,誰都不再言語,哨子一響倒地就睡。只有三四郎和阿忠沒有被子,深秋的夜晚寒氣襲人,陰冷無比,三四郎不顧收容所的監規,扯開小木匠掖好的被角蓋在了肚子上,把兩只胳膊墊在頭下,不一會就伴隨著均勻的呼吸聲打起了呼嚕。[/JUSTIFY]
[JUSTIFY]這一晚毛管理再也沒有從八號間柵欄邊走過,是不是他也後怕起來……[/JUSTIFY]
[JUSTIFY]饑寒交迫的阿忠斜靠在水泥牆上,眼睛漫無目的地打量著四周,他在想些什麼,他此刻的心情如何,大概除了悲涼還是悲涼,除了恐懼還是恐懼,絕望就像一個無底的深谷,他四肢亂舞,仰天呼救,什麼也抓不著,誰也聽不見,今晚他註定無眠。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打發掉這一個又一個時辰的,監房裏沒有人會注意他,獄警只是偶爾巡視一下也不正眼瞧他。這個敗類落到今天這個下場,絕對是咎由自取。他無法預測自己今後的命運,他更不敢想像往後會有什麼苦難在等待著他。他一夜無語。[/JUSTIFY]
[JUSTIFY]要等天亮,天就一定亮得慢,阿忠的心情不同,他希望這天永遠不亮,看不見的太陽永遠不要睜開眼睛。可天畢竟是要亮的,起床的哨音剛落,八號間的第一道風景就展現在獄友們的眼前,芋艿頭光著屁股,提溜著短褲往水池邊晃蕩著走過去,似乎就要跌倒一般。泛黃的白色棉毛衫套在他身上晃晃悠悠的,像是套在衣架上,人一挪動搖搖擺擺的。兩條白白的細細的腿好比羊腿,屁股姑且還算是屁股,因為位置在,形狀在,哲學家如果看了芋艿頭的屁股,一定會說只剩下抽象的概念,已失去了實質的內容。[/JUSTIFY]
[JUSTIFY]阿度開玩笑地對芋艿頭說:“又做人了,又做人了。”[/JUSTIFY]
[JUSTIFY]芋艿頭滿臉無奈,搖搖頭苦笑一聲:“天天跑馬,關了半年多了,身體不行了,要垮掉了。”[/JUSTIFY]
[JUSTIFY]“什麼話,身體好才有貨色,身體不好立都立不起來。”阿度說。[/JUSTIFY]
[JUSTIFY]芋艿頭洗著短褲,回頭告訴阿度:“這是毛病,是虛,不正常的。”[/JUSTIFY]
[JUSTIFY]“大概是的,也沒有天天打手銃的。”[/JUSTIFY]
[JUSTIFY]大家聽罷阿度的調侃都笑了起來,只有幾個新來的頭官司聽得雲裏霧裏,不明白阿度說了什麼,也不明白大家笑從何來。[/JUSTIFY]
[JUSTIFY]早餐是半盒子糙米飯,飯上面橫著幾根醃蘿蔔條。[/JUSTIFY]
[JUSTIFY]收容所能提供給犯人的就是或坐或臥,犯人如不想被憋死悶死必須自娛自樂,聊天是最好的方式。南面一側最後四個位子坐著三四郎、小木匠、阿忠和玢玢。三四郎沒認幾個字,談吐裏面只有打打殺殺,很對監房裏幾個人的胃口,幾場群架一講就找到了參與者,抑或朋友的朋友。阿度十分忌憚這個相貌醜陋皮膚巧克力色的傢伙,他在細心觀察,從三四郎的談吐中能不能找到他拉幫結夥謀奪船長寶座的企圖。同時阿度自己假裝很流氓的樣子,頭微微晃蕩著,有點傾斜,說起話來故意手臂揮舞得很厲害。阿度只不過是個小偷,慣擠輪子,橡皮輪子——公車,鐵輪子——火車,是他足可炫耀的談資,與他有共同語言的也不少,這間房裏有十來個是賊。可是在尚武的收容所裏,賊骨頭比不了鐵拳頭,但是走南闖北的賊骨頭要比頭腦簡單的一介武夫聰明得多,見識也廣得多。[/JUSTIFY]
[JUSTIFY]阿度要找新戶頭開刀,樹立威信,理由還得冠冕堂皇,為了維護監房正氣,他在尋找著機會。[/JUSTIFY]
[JUSTIFY]按規矩船長邊上的幾個人是可以隨意聊天的,下麵的人想要說些什麼就得嘀嘀咕咕偷偷摸摸了。小木匠和阿忠、阿忠跟玢玢聊得很歡。芋艿頭看看這幾個人不太像話了就要數落一下:“不要講話了。”這三人立刻一言不發。只過一會又嘀咕起來,頭埋得下去一點,講話儘量不要動嘴,聲音能輕則輕。[/JUSTIFY]
[JUSTIFY]阿度和芋艿頭不敢動三四郎,別看阿度高過三四郎半個頭,那是個虛架子,恐怕經不起三四郎的三拳兩腳。三四郎看起來也只會打打殺殺,沒什麼心計,暫時看不出此人有什麼野心,他要和誰聊天就由著他,暗中看的緊點。柿子還是撿軟的捏。[/JUSTIFY]
[JUSTIFY]三四郎除了談他的輝煌經歷——其時也不輝煌,不過是些江湖廝混的勾當,還總是用掌劈地板,地板發出咚咚的聲響,他說最多再練三四年就可以一掌下去地板碎裂。監房裏的人都在想那一掌劈在身上豈不肋骨盡斷。[/JUSTIFY]
[JUSTIFY]到了下午阿度終於找到了一個打人的機會,被打的是夜貓。從夜貓穿到灰的舊軍裝上就可以知曉他家的貧困,他家今天送來的接濟物品是阿度發威的導火索。[/JUSTIFY]
[JUSTIFY]“你家不是老官司的老官司嘛,操,這麼舊的面盆也敢送來。”[/JUSTIFY]
[JUSTIFY]阿度說完,拿起臉盆就砸向夜貓,隔得遠沒砸到,從地板上反彈到水池上,塑膠盆子“吱啦”就裂開,不能用了。夜貓不敢怒,更不敢言。[/JUSTIFY]
[JUSTIFY]“大家再看看,這牙膏,慶豐牌,幾分錢一支,只配刷馬桶。”[/JUSTIFY]
[JUSTIFY]其實送慶豐牙膏的也不是夜貓一人,接濟單是一張紙片,上面印好你需要什麼,僅有牙膏、牙刷、毛巾、臉盆、草紙等少得可憐的幾樣,你只能在你所要的物品上打鉤,至於家裏人送不送,送多送少,買什麼牌子的,自己做不了主。阿度是在故意找茬。[/JUSTIFY]
[JUSTIFY]“草紙只送一刀,怎麼用?媽的,你個王八蛋,你們一家都是王八蛋!”[/JUSTIFY]
[JUSTIFY]草紙的功能不就是擦屁股嗎,要那麼多幹什麼?收容所裏草紙的功能遠遠不止是起普通作用,可以做成撲克牌,用於賭博。不是關進來了,已一無所有了,還有什麼可以賭的?有。草紙可以做成象棋進行娛樂;草紙可以書寫信函傳遞出資訊,筆呢,沒有筆照樣可以寫信。草紙可以撐起帽檐,衣邊,以便藏起刀片……[/JUSTIFY]
[JUSTIFY]夜貓不願別人罵他娘,急了,分說:“我,我又不知道家裏人怎送的。”[/JUSTIFY]
[JUSTIFY]“耶,我罵你,你還敢頂嘴是吧,這監房裏還要不要規矩了?路子不校校正,還要翻天了。”[/JUSTIFY]
[JUSTIFY]阿度說完就了上去,緊跟著老三毛和馬狐狸兩個也了上去,圍著夜貓一頓暴風驟雨般的拳頭,夜貓連反抗的意識都沒有惟有緊緊抱著頭只哼哼,不喊叫。三四郎站起來已沒有了他插進去的位子,待坐下來人已散去,各歸其位。夜貓鬆開手,身子抖了抖,卸掉繃緊的肌膚,擼了擼後腦,展開一下頭頸,吸了一口氣,背部一經拉動嘴就做了一下撕裂狀,看來背部受到的打擊最大。夜貓不言不語地坐在原來的地方,他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挨這頓打,連哭都不敢哭。相對於這頓暴揍,他還是更心疼他的臉盆,洗臉的盆子沒了,這裏還不要緊,就著水龍頭沖沖洗洗沒問題,今後可怎麼辦,估算自己一時半刻的也出不去。他又去看了看那只撕裂開來的臉盆,底都破了,已無法盛水了。別看這只盆用得很舊了,可這是自己在家時一直用的洗臉盆,是媽媽買給自己的,現在就這麼損壞了。怪只怪自己沒本事,連自己的東西都看顧不好,要是老老實實呆在家裏,不出來闖禍該有多好,想著,想著,夜貓的心裏流了好多淚,好多淚……[/JUSTIFY]
[JUSTIFY]夜貓被捕前白天在當搬運工,晚上不知疲倦的天天都到離家不遠的紗廠等女工中班下班,然後尾隨單身一人行走的,到了僻靜處上去從背後緊緊地抱一下年輕女工,也就是緊緊抱一下,再往小巷子裏一躥逃之夭夭。女工往往被嚇得要命,驚呼救命,卻又發現這個傢伙的不良舉動僅限於此,感覺侵害不算很大,於是又松了一口氣。具體抱過幾個夜貓自己也說不清了。他只有這一個舉動,報案的就不多,派出所接待幾個報案的只知道有這麼一個被形容成武大郎的怪物,腿腳蠻利索的,對這片地區的路形十分熟悉。調查頗費周折,夜貓在本地區可謂忠厚老實,聽話本分,排查懷疑不到他,公安局只有派人幾夜幾夜蹲守,終於把色狼給逮住了,可沒人相信夜貓會犯這事。夜貓只有被抓進來才會被迫中止他的愛好,誰都搞不清他腦子裏裝的是什麼,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可他只有這麼做了一次晚上才能心滿意足的入眠。[/JUSTIFY]
[JUSTIFY]其實夜貓就是一種內心對異性的強烈渴望和對異性的強烈需求感,對於一個發育成熟的男子,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問題在於社會這個大環境該如何引導適應年輕人,而不是簡單的推行禁欲主義。就像那個第一次見到女人的年輕修道士,本能的喜歡被稱之為鵝的女人,不喜歡就不是男人了。夜貓關進收容所罪在自身,責任卻不僅僅在他自己身上。[/JUSTIFY]
[JUSTIFY]在收容所裏夜貓其實就是個老實人,老實到面對欺負毒打連恨都不敢有,他除了專幹摟抱這一勾當其他的什麼流氓行為語言都沒有,他也沒把自己當成流氓,流氓也不會把他當成同類,除非他在這個煉獄裏越學越壞,終於可以壞到可以和阿度們比肩。似乎就目前而言,野貓還十分憨厚,或可稱之為愚笨,頭腦還非常簡單,要成為真正的壞人還有很大差距,只好為他祈禱,不要讓這個差距縮短,不要讓這個大染缸染黑了這個心地還不算壞的夜貓。[/JUSTIFY]
[JUSTIFY]面對阿度們的暴行,後排的新戶頭們都開始膽戰心驚,人人自危,物傷其類,阿度們不會也不可能就此罷手,他們必須依靠不斷的施暴來鞏固其統治,那麼下一個被收拾的會是誰呢?[/JUSTIFY]
[JUSTIFY]阿忠心想:[/JUSTIFY]
[JUSTIFY]臭狗屎也當盤菜[/JUSTIFY]
[JUSTIFY]小流氓耍大威風[/JUST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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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FY]牛頓:我可以演算天體,卻無法理解人性的瘋狂。[/JUSTIFY]
[JUSTIFY] ——衰翁摘錄[/JUSTI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