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_怪奇日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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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Sianlight星心亞Azure

怪奇日本行

阿昌苦惱極了,他俯在自己座位的椅背上,晃動的車身讓他的身子上下起伏,導致手怎麼樣也橋不到舒服的位置,他站在遊覽車的走道上,手拿著麥克風,明明冷氣裡吹出的強風冷到不行,但他的頸項卻佈滿了汗水。
他還記得當初從公司裡拿到這一團的團員基本資料時,嚇了好大一跳,團員平均年齡超過六十歲,團員則只有八個人,他們卻包下了一台遊覽車,這些都還不是最扯的,當他往紙上的標題看去時,斗大的字寫著:「環球驚喜行!京阪四天三夜遊!」
「這要怎麼講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是那天晚上他躺在單人床上的哀嚎。
他沒有勇氣問經理這個奇葩的旅行團是怎麼組成的,他其實也猜得出來,大概是大賣場促銷或是試乘會之類亂七八糟的抽獎抽到的吧,年輕人現在都只想宅在家,要不就是大搞自由行,於是就把這些票劵丟給整天無所事事的爺爺奶奶。
本來八個人根本就沒辦法成團,但家屬一方面為了不想隨便浪費難得的獎品,另一方面又為了「孝順」父母,導致他們接二連三的打電話到旅行社以增加旅費為條件要求旅行社讓他們成行,有錢能使鬼推磨,旅行社也鬆口了。
至於這麼麻煩的團為什麼會落到阿昌手上,只因為經理的女友,也是他底下領隊因為受不了他而跑了,說跑其實也不太對,她並沒有離開公司,而是成了阿昌的女朋友,兩人也結下了樑子,因此每次有難搞的團,總會落到阿昌的手上。
他想向上層報告這件事情,卻擔心到時候走的人不是經理而是阿昌自己。
於是演變成如今的局面。
那些年輕人根本就沒有考量到父母或爺爺奶奶需要什麼吧,環球影城是給小朋友玩的耶,你們也貼心一點選個什麼保津峽谷小火車行之類的行程啊!難道我要帶著老爺爺老奶奶看3D的魔鬼終結者嗎?椅子搖晃他們說不定還會以為是地震哩。阿昌可以預見到時在環球影城,每個老人家都坐在涼椅上,不是因為沒興趣就是因為高血壓,呆愣愣的等著遊覽車載他們回飯店。
但更慘的還在後頭。
阿昌的視線飄到左邊第四排的寶哥身上,阿昌看不見他的臉,只看得到他低頭時後腦勺的禿頭,中間也沒有任何條碼遮掩那道強光,讓阿昌險些被照瞎了,他把斜背背包放在大腿上當作桌子,攤開雜誌的最後幾頁,正玩著填字遊戲,前面的專訪、報導、專欄、廣告他一概不看,買雜誌就只是為了填字遊戲,他的背包裡還有許多雜誌和報紙,用意不言自明。
視線繼續往後移動,第九排和第十排坐著四個老人家,最老的七十歲上下,年輕點的也有至少五十歲左右,想來大概是同個鄰里的朋友吧,退休後閒來無事便會聚集到里長家泡茶、聊是非的那種,然後里長中了這次的日本行,便偷偷的挪用公款贊助其他成員結伴同行。
他們自始至終都在大聲聊天,完全不顧其他團員的心情,當然還包括導遊-阿昌的心情,內容也頗為乏味,不外乎就是巷口那家五金行的秀枝要把店面交給女婿經營,或是里長夫人又去泰國買了什麼貴到不行的曼谷包。
然後是最後一排的老波,他算是最體諒其他團員的一位,戴著耳機,用平板看宮廷劇,阿昌在他剛上車時偶然瞥見了平板的畫面,他居然不是用對岸的APP看劇,卻是用Youtube每個段落十分鐘的方式收看,更甚者,列表上每個影片縮圖都呈現淺灰色,右上角寫著「已觀看」,讓人不禁好奇重複的內容他怎麼能百看不膩。
右邊第六排的票哥則是個五十來歲的大叔,最近大概是剛得到第一個孫子,寶貝到不行,他整天的工作就是盯著手機連結到的嬰兒監視器畫面,確保不會出任何一點差錯。
最後是坐在右邊第二排的譚哥,七十好幾了,卻有活力的像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一樣,整團中只有他最熱衷於聽阿昌講解每個景點,聽到重點時會大大的搖頭,在聊些是非或小軼聞時才會點頭,令阿昌懷疑譚哥的表達方式和別人大不相同。
但他很明顯的是做過功課才來的,他時常會提出有趣的問題,讓阿昌想半天,當他戰戰兢兢地給出答案時,都要看到譚哥搖頭才會感到安心。
因為譚哥的存在,讓阿昌感覺這裡就像個一人旅行團,其餘的都只是會呼吸和吃飯的肉罷了。
這樣的狀態從在桃園機場集合後就一直是這樣,阿昌本來妄想等一下在關西海上空港機場下飛機後就能把麻煩的包袱全丟給當地導遊,但這些不過都只是幻想罷了,為了避免年事已高的團員聽不懂當地導遊帶有口音的解說,所以旅行團便叫阿昌自己一個人扛下導遊與領隊的工作,當然是有加給的,但阿昌卻寧願不要趕這淌混水。
行程一直來到了第二天,狀況半點也沒有改善,每當他看向自己的座位時,總好像看到導遊的人影,但揉揉眼睛後又會發現只有自己在這台車上奮鬥著。
「等一下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二條城,之前是德川家康的住所喔,德川家康主持的德川幕府一直興盛到十八世紀末,但大家知道幕府就是軍閥的意思,和政府是打對盤的,就像當年的張學良、馮國璋或段祺瑞那樣。」
阿昌還知道對付這種老年團員最好用的方法就是黨國情節,他們或多或少受過黨國教育的薰陶,帶入感自然也會深厚一些。
他看到譚哥大大的搖了搖頭,他便鼓足了勇氣繼續說下去。
「但在日本很特殊,幕府卻是天皇的代表,就像當年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或是袁世凱迫清帝退位而成為中華民國大總統,天皇不得不從,當時德川家茂率領超過十萬兵力攻打長州軍,是為第二次征長之役,但因為他們的兵裝老舊,長州軍又受西鄉隆盛的資助,幕府軍自然節節敗退。」
阿昌以為戰爭的故事會讓老人家提起一些興趣,但他太高估自己了,又或者說是太估這些老人家了,團員們仍舊做著自己的事,寶哥換了一本雜誌,焦躁的按筆,里長團則是睡成了一堆,其中一位老奶奶還自顧自的吃著麻花捲,「喀哩喀哩」的。
這行程本來就是設計給學生參加的,很少有消費站可以刷業績,便只能靠解說取勝,以爭取他們口袋裡厚厚的鈔票。
阿昌知道自己不能在這裡死心,否則回去後一定會落人笑柄,下一個破口就要來了,就像電影進廣告前的高潮,他還有扳回一城的機會。
「德川家茂見戰事不利,心力交瘁,臥病在床,於是就把位子傳給了德川慶喜,他算是個少年英雄,當時人們在街頭都稱他是德川再世。」
他口沫橫飛地講著,距離破口的時間越來越近,他的汗水也不自覺地迸發了出來。
「『生子當如孫仲謀,但仍不敵安世(司馬炎)勇』,當時的另一個位少年英雄,祭出了船中八策,扭轉了局勢,那個人‧就‧是!」
隨著情緒激動,他用力地將手掌往前一切!
「坂本龍馬!」
票哥大聲的吼了出來,阿昌熱血沸騰,就好像小時候玩遊戲抓到了第一隻神奇寶貝一樣。
終於,阿昌就這樣收服了一個團員,好像桃太郎收服了小白狗,遲早他會收服猴子跟雉雞上路的。他打算乘勝追擊。
「沒錯,就是坂本龍馬,那麼坂本龍馬的船中八策繼而引發了?」
他這次伸出了食指往票哥的方向用力一比。
然後是長達五秒鐘的靜默。
阿昌的心底有個聲音一直吼著:「大政奉還啊!是大政奉還,就是大政奉還!」他緊抓著麥克風不斷顫抖著。
這個題目太難了嗎?是因為老先生都只在意英雄故事而不關心歷史事件嗎?他焦急地思考著。
突然司機茂茂的聲音冷不防地從阿昌的背後冒了出來。
「他剛是說『幹!勒聰啥!(台語)』啦。」
阿昌這時才仔細的看向票哥,他還戴著耳機,碎碎念了一些他也聽不懂的話後,趕緊切掉畫面,然後打了通電話。
「孫仔的嬰兒床倒了一隻腳了啦!」
票哥大聲地對電話吼著。
「什麼漫遊很貴,有比孫仔的命還貴嗎?還不快給我去!」
里長團的團員也都被驚醒了,大夥兒就怔怔的看著票哥。
小白狗好像被紅惡鬼撕碎了,牠的身體被血淋淋的攤在阿昌面前,他的心像團灰燼,一吹就散了。
「德川慶喜大政奉還給明治天皇後,天皇廢了幕府,也才讓我們今天還可以看到天皇崇高尊貴的樣子,而當時的大政奉還,就是在二條城舉辦的。」
阿昌有氣無力的交代完剩下的故事。
二條城的行程自然不順利,倒不是因為團員們不想走動,那天風和日麗,是個好天氣,地面也不會顯得太焦熱,一旁的冰店則如期的營業,在他們逛完整個二條城後回到了遊覽車上,阿昌無意間聽到里長團之間的對話。
「這個城好大喔。」
頭髮稀疏且亂糟糟的A先生說。
「不知道當時住在這裡的人是不是都要騎馬上下班。」
金色花媽頭的B太太說。
「對啊,城蓋得這麼大是要給誰住啊。」
頭髮半白的C太太附和道,她就是剛才啃著麻花捲的那一位。
「應該是個叫作『二之丸』的皇帝吧,因為剛剛那棟最大的匾額上寫著『二之丸御殿』,御殿就是皇帝住的地方吧,那『二之丸』就是那個皇帝的名字了。」
禿頭的D先生解說著。
「原來如此。」
眾人點頭齊聲道。
阿昌這才發現自己剛說的關於灰燼的比喻實在不夠貼切,他現在有一股想要在遊覽車上當眾切腹自盡的衝動。
緊接著而來的是午餐時間,由於團員人數少,旅行社便刻意不安排合菜或中式餐廳,而是讓他們到附近的迴轉壽司店嘗鮮,畢竟中老年人應該比較不習慣吃生食,像是生魚片或海膽之類的。
但因為迴轉壽司店沒辦法訂位,阿昌只好找客人比較少的時間拜訪,他們雖然沒有排到多人桌,但起碼也有吧檯位能坐。
這樣或許也是一件好事,畢竟迴轉壽司就是要看著轉盤,隨心所欲的挑選才有味道阿。阿昌想。
阿昌坐在離門口最近的位置,往左邊一看便能觀察到每個團員的飲食狀況,不至於只顧著自己吃而照顧不到團員。
阿昌拿了一盤鮪魚軍艦,除了鮪魚肉之外,上頭還鋪了一點半熟蛋白,讓整個軍艦的口感柔順了起來,好像都快感覺不到醋飯的紋路了,但那酸甜味卻仍留在其中。
他檢視了一下每一個團員的用餐狀況,雖然在出發前便以溝通過這樣的用餐行程,但他仍必須確保大家都滿意這頓午餐,再加上這間迴轉壽司店客人每吃十盤就能玩一次扭蛋,也算是個賣點,說不定可以在團員們的心中留下些印象。
里長團吃得很開心,吵吵鬧鬧的,這讓阿昌放心多了,像是把玩具塞給小孩子後的父母,只要他們別再出亂子就是萬幸。
大概是嬰兒用餐的時候父母一定會在身旁吧,票哥也卸下了耳機,專心的研究握壽司的構造,他小心翼翼的把劍魷肉與醋飯分開,嚼一口醋飯,再細細的品嘗上頭的劍魷肉。
阿昌很好奇會不會票哥在旅程結束後,對日本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這個握壽司。
寶哥還在玩著填字遊戲,一隻手拿著筆,另一隻手則握著茶杯,已經過了三十分鐘,但他的桌上還只有三個盤子,醬油卻已經滴滿了整個報紙,這塊黑一塊那邊黑一塊的。
抱著享用茶點的心情來吃這一餐應該也不壞吧。阿昌心想。
阿昌偷看了一下寶哥正苦惱思索的題目,整面都已經完成了,唯獨正中央的空白十字架,十字架的中心是個綠色的格子,分開了四邊,但右邊和下面的格子卻沒有提示,讓他百思不解。
寶哥起碼盯著這個十字架五分鐘以上了。
他仔細一瞧,才發現那個綠色的格子是一塊芥末,而寶哥卻像是渾然不知一樣繼續研究著,還以為是最新的謎題。
他決定不要破壞寶哥的解謎興致,他的心中好像有另一個聲音告訴他:「只要他解不出來,丟了興致,就會好好聽你解說了。」
他繼續往下,走到譚哥的背後,假裝是要盛味噌湯,阿昌看著譚哥用筷子輕輕地將小坨芥末夾起,緩緩地塗抹在比目魚片上,然後他用四根手指頭抓住壽司,輕快的翻轉一百八十度,大拇指按穩比目魚,輕描淡寫的沾了些醬油後送到嘴哩,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就像是個貨真價實的日本人一樣。
看來譚哥真的是不簡單,好像為了不浪費任何一分一秒感受日本的風情,凡事總要步步到位。
坐在最旁邊的老波的盤子也不多,約莫七八盤,他仍戴著耳機,平板架在放筷子的木盒上,畫面裡一個穿著古裝的女人甩了另一個女人一巴掌,然後像是心臟病發一樣,自己也倒了下去,被甩了巴掌的女人用力站了起來,鏡頭從下方往上用仰角拍攝,她大喊:「動怒也沒用,現在輪到妳被打入冷宮了!」
當然,這個宣言阿昌並沒有聽到,而是看著字幕才知道她們在演哪一齣,但他倒是從老波的腮幫子中聽到清脆的咀嚼聲,不是咬餅乾那種乾燥的聲音,而是像啃著小黃瓜一樣,帶有濕度的響音。
他的視線移往老波右手筷子下的那「碗」紅色料理,他起初以為是土瓶蒸裡的魚板或蟹肉棒,但他定神一看,才發現那是一整碗的嫩薑,而且不是一小搓,而是直接把轉盤上全部客人的份都放到自己的桌上。
阿昌可以理解他絕對不是故意的,因為他的筷子從沒停過,一口一口的送進嘴裡,不斷地嚼著,要不是他喜歡吃嫩薑喜歡到願意背負晚上回飯店拉肚子拉整個晚上的風險,就是看古裝劇看得入神,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吃的是嫩薑。
阿昌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手上的味噌湯碗還是空的,他抓了兩個新的茶包丟進熱水裡,看著氤氳的蒸氣瀰漫著茶香,心情卻無法放鬆。
然後他聽到里長團裡的花媽B提出了疑問。
「這個黃色脆脆的是什麼啊?」
她用筷子夾著鯡魚上下搖晃,像是在主持美食節目一樣。這個問題當然不是對著阿昌問的,而是禿頭D先生。
「吃起來很像氣泡紙,該不會這也是鮭魚卵吧,鮭魚卵的口感不是脆脆的嗎?」
頭髮半白C太太問道。
「除了脆脆的還有一點酸味,是擠了檸檬汁嗎?」
亂髮A先生推測。
「你們一定都吃過這個東西,只是你們只吃過熟的,沒吃過生的,日本人就是這樣厲害,什麼都吃生的,還能做出很不一樣的味道,這魚阿,就是我們平常吃的喜相逢阿。」
禿頭D雙手抱在胸前,神氣地解說。
「哦,原來如此。」
眾人齊聲道。
阿昌險些嗆到,滾燙的茶水噴了滿臉。
這下阿昌覺得切腹還太對不起這個世界了,他甚至覺得自己根本不配有人介錯。
午餐的花費沒有超過旅行社抓的預算,甚至還遠低於預算,讓阿昌吁了一口氣,公司或許會很開心,但知道內情的人可能就沒辦法處之泰然了吧。
下午他們則去了清水寺和金閣寺,沿途的解說毫無意外的都只有譚哥認真地聽著,算是阿昌唯一的安慰,心情也只隨著他的點頭和搖頭起伏。
他大概可以理解Japan Walker雜誌推出的日本行吃到飽網卡為什麼這麼熱銷,這已經不是想查什麼資訊都可以上Google找的問題了,他可以想像年輕人們來日本玩卻只想窩在飯店裡滑手機的樣子,老年人如此,更何況年輕人呢?
阿昌看著自己的團員,微微的嘆了口氣,同時他也看到了其他旅行團的團員,狀況也和他們相去無幾,讓他不禁感嘆了起來。
「從清水的舞台上跳下去吧。」
阿昌的心底大喊著,他扶上欄杆,往下一望,堂皇的清水舞台也不過七八層樓高罷了,光鮮的說法怎能耐得起現實的考驗呢。
每次來到日本,不管事以導遊或是領隊的身分來的,都能感覺到那股異地風情的美,含蓄又嚴謹,搭起風景的極致,不管是屋簷末端微微叛逆的揚角,或是當地高中生穿著制服卻又不願將白襯衫紮進褲子裡,都是日本獨特的味道。
他這時才真正感覺到疲憊,堅毅的只剩石階旁的大國主命和因幡白兔。
回程的車上他只呆呆的做在司機旁邊的副手席,無聊翻玩老舊的DVD和伴唱帶。
「這次很難搞吼。」
茂茂說道,他的視線緊緊對著西落的夕陽。茂茂是我們公司固定合作的遊覽車司機,本來在台中當黑手,後來因為想換個環境便移民到了日本,反正自己無妻無子,倒也方便。
「對阿,你最近有載到其他這麼慘的團嗎?」
阿昌用食指擺弄後照鏡上的御守。
「有阿,只是還沒有遇到這麼慘的,不然這樣啦,我等等變個小魔術給你看。」
他邊嚼口香糖邊笑著說。
「你不要等一下放開方向盤跑到上層變嘿。」
「不用啦,我只要坐在這個位子上就可以變了,不信你等著瞧。」
阿昌指半信半疑的坐在一旁,且看茂茂要玩什麼把戲。
遊覽車一路往南走,目的地是大阪的K飯店,然後就是簡單的夜晚逛街行程,但他們應該只會買些家人或朋友交代要幫忙帶的伴手禮交差了事吧。
他的眼前突然一黑,才發現遊覽車駛進了隧道,說是隧道其實並不明確,比較像是複雜的路網,可以看到高架橋一條一條的從高速公路上橫過。
「我稍微繞了個路,雖然這樣會比較晚進市區,但是值得啦。」
茂茂邊說邊「嘿嘿嘿」的笑著。
「那個…導遊大哥,我們明天的行程是什麼阿?」
聲音從上層傳了出來,阿昌突然被嚇傻了。
他這時才快速的整理腦袋,嘗試找到記憶裡關於「明日行程」的每一條線索,雖然理出了思緒,但他的腳有些不聽使喚,這好像是兩天行程下來他與乘客的第四次對話,第一次是在桃園機場,為了講解出境手續。第二次則是在關西海上空港機場,為了講解入境手續。第三次則是在昨晚的飯店裡,譚哥不小心摔破了飯店的馬克杯,慌慌張張地打分機給阿昌,讓他去和飯店斡旋。
簡而言之,他還沒有和團員有過任何關於「行程」的對話。
剛剛的聲音也顯得很陌生,畢竟某些團員的聲音他只有在問如何稱呼時才聽過一次。
「還在等什麼,客人在叫你。」
茂茂大力的拍了一下阿昌的肩膀。
他慢慢地踏上台階,小心翼翼的確保不要踢倒角落的垃圾桶,然後戰戰兢兢的開口。
「呃…明天的行程是去環球影城,是世界四大環球影城之一,全世界排名第九,亞洲排名第三的遊樂園…」
他話說到一半便停頓了一下,他仔細的檢視遊覽車上的每一個臉孔,不僅僅是譚哥,寶哥、老波、票哥和里長團也都看著阿昌,理由各不相同,光線一下有一下沒有的,有人看不到填字遊戲的格子、有人怕光線閃爍傷眼睛、有人因為光線明暗不定睡不著,而大家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關心明天的行程。
「大家不要覺得環球影城都是給小朋友玩的,裡面還是有許多設施是讓各位大哥大姐團好好享受的,像是水世界劇場或是魔鬼終結者、史瑞克電影,大家可以嘗試接觸看看年輕人的世界,好好回春一下,阿昌我當天也會為各位做解說,讓大家好上手,不怕敗興而歸。」
他想了一下又補充道:「我們今天晚上住的K飯店也看的到園區喔,各位不妨晚上的時候湊近窗前,夜景很不簡單的。」
他好像隱約聽到里長團裡傳出細微的「好耶」的聲音。
譚哥也大大的搖了搖頭。
阿昌藉著路程的最後一個小時仔細地將第三天的行程講解一輪,雖然說明白點就是放團員在環球影城自由活動一整天,早上放人,晚上收人,但他感覺自己的解說遠比預期的還要精采上千百倍。
相較於充滿日本文化氣息之美的稻禾大社、龍安寺、二條城、天守閣、清水寺、二寧坂、金閣寺、大阪城、天滿宮,關於環球影城的講解帶給了他十足的榮耀感,讓他深深感受到自己身為導遊和領隊的價值。
直到到了K飯店,他的嘴角都仍不自覺地揚起,他精力充沛的分配房卡、檢查每個團員住的房間都沒有問題、設定好明天Morning-Call的時間。
他回到房間後便馬上攤開明天的行程,細細的檢視時間和集合地點,他打開筆電,輸入飯店的Wi-fi密碼,雖然在出發前就已經把資料都備齊了,但他還是想盡力蒐集更多的資料,整理出更加完美的解說,不為了什麼,只為了明天放人前那二十分鐘的講解。
他想把最精華的內容都擠到短短的二十分鐘裡,讓團員們拜倒在他的專業之下。
就在Universal的大地球前,大夥兒坐在平台上,聽他交代安全事項和簡單(但精美)的簡介,首先推薦他們先去玩最新的《惡靈古堡》比別人先流行一步,然後是最壯觀的《哈利波特魔法世界》,他們應該都有和後輩一起看過吧,他們可以回去炫耀一下,然後是經典的《欲火赤子情》、《大白鯊》,《侏儸紀世界》有些太刺激了不太適合,接著是晚上的《妖魔鬼怪搖滾樂表演秀》,感染一下萬聖節的氣氛。
那天晚上阿昌興奮的無法成眠,只是在床上滾來滾去,時不時爬起來喝口水,潤一潤乾燥的喉嚨,他不需要什麼戰利品或豐厚的小費,只要能讓他完成這場精彩的個人秀就夠了。
隔天早上他才理解了那句:「我變個魔術給你看。」的真義。
魔術就是手法,沒有誰能平白無故地從帽子裡變出一隻鴿子,魔術師非得預藏一隻鴿子,要不是在懷裡,就是在帽子裡,就像這個早晨沒有了各種公路的掩護,沒有人能夠讓他們的視線集中在阿昌的身上。
寶哥仍舊握著一隻黑色原子筆,直盯著手裡的填字遊戲,就他手上填字遊戲的替換次數來看,這應該是倒數幾份了,他本人好像也很滿意戰果的樣子。
老波的耳機依然掛在耳朵上,或許是已經看膩了正版劇情吧,他開始找網路上鄉民改編或惡搞的版本,以此作樂。
票哥的手機還是顯示著監視器的畫面,他的女婿和女兒好像是受不了老爸的奪命連環call,把床墊、棉被和枕頭直接搬進嬰兒房裡,全天候的陪在他的寶貝孫子旁邊,唯恐出了一點差錯。票哥的嘴角揚起,好像對於自己的寶貝孫子被周全的保護感到放心。
里長團的A、B、C、D則拿起自拍神器,以環球影城門口的大地球為背景合照了幾張,以表示自己曾到過這個地方,禿頭D還教會其餘的三個人如何在臉書上打卡,只不過他們用的方式是在整張照片上tag環球影城,這樣別人滑到這張照片時,只要游標移到照片上,就知道他們是去哪裡玩了。
只有譚哥依然保持著一開始的狀態,認真聽講,勤抄筆記。
阿昌那二十分鐘的講解糟透了,和前一天晚上自己預想的完全不一樣,簡直荒腔走板,甚至還超時了十二分鐘,真要論起原因,是因為開始前三分鐘關於開幕的解說中,剪綵人「阿諾‧史瓦辛格」他口誤說成「席威斯‧史特龍」,小小的口誤倒也還好,但當看到所有的團員都對此毫無反應甚而根本就沒發現時,他的心底沉重的說了一聲:「講爛也沒差,根本沒人在意。」
接著是必然的滑坡效應,雪球越滾越大,整個解說就像是丟進報廢場的汽車,被壓成一大坨破銅爛鐵。
在解說的最後,譚哥還大大的搖了搖頭,諷刺到了極點。
標題聳動的「環球驚喜行!京阪四天三夜遊!」就在一片沉默中結束了,當然,這裡的沉默是指去除里長團的惱人雜音為前提說的。
阿昌在回到台灣入境時垂頭喪氣的,險些還被安檢人員盤查了一番,出了航廈後,他招了招公司的廂型車,公司的司機用戲謔的眼神看著阿昌,他接到這個爛團的事情應該早就在公司傳開了吧。
在車子裡他絕望的將回饋單和信封發到每一個人的手上,要他們下車前把回饋單和小費繳回來。
路途上只有一片靜默,只有行李在後車廂相互碰撞的聲音,似乎每個團員都努力回想著這幾天下來到底幹了哪些事,如此難回想起來也是很正常的,「因為你們什麼都沒幹阿!」阿昌在心裡大吼著。
當他們到達目的地時,阿昌盡力擠出最後一抹笑容送走團員、接下他們手中的信封。
阿昌自己一個人坐在廂型車的後座,他把其中一個信封拆了開來,發現裡頭滑出了六張的千元鈔,他趕緊抓出回饋單仔細地讀了一遍「請問你(妳)對本次行程的看法是:」底下的答案。
然後他又迅速的拆了六個信封袋,裡頭也都滑出了為數不少的千元鈔,他也快速地讀過每一張回饋單上寫的意見。
雖然回饋單上面都沒有署名,順序也全部錯亂,但那絲毫不影響每一個團員對此次行程的看法。
「很充實!我很喜歡這次的日本行。感謝導遊兼領隊辛苦的陪伴。」
略過其餘的雜言雜字,這就是每個團員對此趟旅程的綜合看法。
其實這還不是每一個人的看法,他雖然洗亂的每個團員的信封,卻唯獨將譚哥的信封夾在小指與無名指間,阿昌很在意與眾不同的譚哥是怎麼看待這次的旅程的。
他焦躁的打開信封,把裡面的回饋單抓了出來,「請問你(妳)對本次行程的看法是:」下面工整的字寫著:「日本我都去過不下百次了,這次選擇躲進這團裡觀察你的表現,雖然我覺得你的講解有夠粗糙,情緒起伏拉低品質,但看到其他團員如此正面的評價讓我也不得不退讓,總而言之,下次我會要求經理給你更好的團。By總經理特助。」
看完阿昌差點昏死在位子上。


《完》
紮實的描述功力
讓人直跟著阿昌開始一趟怪奇日本行
那終究會遇見什麼的感覺
在阿昌情緒起伏的講解中
被團員也被讀者遺忘
直到最後才又想起
完美終結在譚哥的真實身分

問好
跳舞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