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9月 02, 2015 12:09 am
靜雨城市
坐在三層榻榻米上，背靠著書架，九九忘情地盯著大腿上的電腦，螢幕上播映的是最近某個爆紅Youtuber的遊戲實況影片，不知道為什麼一些屢見不鮮的遊戲，一到這個Youtuber的手上，就有了全然不同的生命。
他時不時看到好笑的橋段就會不自覺得大聲笑出來，因為戴著耳機，一旁尤自在和今晚各個營業據點業績奮戰的老媽應該會覺得莫名其妙吧。
順道一提，「九九」不是什麼全新的語彙，而是個名字，他的本名是周欣平，但一句俗諺「舊酒裝新瓶」就讓他的大學同學給他取了「舊酒」這個綽號，久而久之「舊酒」就成了「九九」，嗯…不僅僅是大學的同學，實際上，他的高中同學、國中同學，也都沒有串通好的都叫他這個名字，小學同學則是因為腦袋還沒有好到可以開這種別致的玩笑，沒辦法，誰叫這句俗諺比他早出現了這麼多年。
「氣象預報說三峽最近會下雨，要記得帶雨傘上去。」老媽提醒著。
「啊？」九九拿下左耳的耳機，剛剛因為音效太大，以至於他完全沒聽清楚老媽在說些什麼。
「我說會下雨啦！」
「喔，我家有兩支不用擔心啦。」九九打算讓實況的音樂聲繼續在腦子裡震盪，拿下耳機。
「君君阿姨說的那件事你有在考慮嗎？」老媽不經意的問。
「啊？」
「就是轉學考的事情啊。」
「或許吧，我考慮看看。」說完九九就把耳機放了回去。
當初學測時九九因為得了流感癱倒在考場，影響了第二天所有的科目，成績自然不太理想，逼著他放棄申請學校，開始準備兩個月後的指考，但說老實話流感不只是阻力，更成了他落榜的藉口，他自己也心知肚明，畢竟考前兩個禮拜的假日九九都以去圖書館讀書當幌子，實際上是騎著摩托車到網咖混上整天，玩得還都是單機遊戲，想當然爾當時不會有同學想加入他的行列。
結果九九的兩個死黨都用七十級分的優秀成績，在第一階段就上了理想的學校，徒留自己待在指考衝刺班奮鬥。
但這「奮鬥」也僅止於三分鐘熱度，長達四十天的衝刺班，九九有四分之一的時間在鑽研如何躲過工讀生的視線打瞌睡，四分之一的時間練習轉筆，四分之一的時間嘗試和一旁的女同學搭上線(當然最後失敗了)，最後四分之一的時間拿來讀書。
結果自然不必多說，連抱著僥倖的心態都是徒然，高中身在第一志願的自己，就這樣被流放到偏遠新北市鄉下的R大，就像當年拿破崙被流放到聖赫勒拿島一樣，最後因為胃癌而死？因為砷中毒而死？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注定要在這孤島上度過剩下的日子。
當初自己還幻想過能考上K大的傳播學系，現在想起來一切都如此可笑，不僅沒了心目中的大學，就連科系都被迫選擇只能和傳播沾上一兩根手指頭關係的外文系。
兩年下來，他都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幻想在傳播學系上課的樣子，翻譯學、語音學、作文、文法、英美短篇小說讓他忙得焦頭爛額，辯論社、電台、系排更是要榨乾他身上的每一滴時間和體力，就像用中間沒有收窄的沙漏在計時一樣，快速又有效率。
他不情願地打開K大的官網，那顯得老派卻又散發歷史悠遠沉沉香氣的校徽，讓他不忍再看，只趕緊打開招生入學的版面，找尋轉學考的簡章，九九並不是真的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報名，只是要給老媽一個交代，他知道雖然老媽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但他知道自己回學校之後，老媽每當想起九九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就會用Line奪命連環密，如此一來，他就又不得不拿起話筒，兩個人在電話的兩端大戰個三百回合，想想要是搞糟到時候的心情就太不值得了。
為什麼回到學校後會這麼排斥和老媽通電話，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是害怕好不容易獲得的自由被侵犯？又或是自己一直羞於分享關於R大的一切呢？
「五月十二號報名截止…七月十二考…」他默默念著，然後他打開桌面右下角的行事曆，發現今天是五月十一號。
「你說五月幾號？」
「十二號截止，報名費一千二。」九九不自覺地大聲了起來。
「要報名嗎？」她的雙眼依舊沒有離開過螢幕。
九九往下捲了幾頁，確認今年傳播科系開了多少的缺額，接連幾個科系都是十來人，最後卻有一個突兀的「一」讓他不敢置信。
他隨後搜尋了往年錄取生的心得分享，才發現每年爭取那屈指可數的名額的考生都有四十到八十人不等，簡言之，傳播科系的錄取率是個位數。
「四十人取一耶，整個K大學錄取率最低的科系，去當砲灰嗎？而且還不是降轉，是平轉大三，我可不想把大學當醫學系念(七年方可畢業)。」
九九發表完感想之後又把耳機塞了回去，他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雖然當年是中箭落馬，而非實力不足，但已過了兩年，自己在R大也算過的愜意，雖然不是自己的初衷，但也有退而求其次的踏實感，成群結黨，交了女朋友，甚至下個學年還被內定為語言中心的英文主持人。
「鶴立雞群」，這是他對自己兩年來生活的看法。
整個晚上他就堅守在幾塊榻榻米上，偶爾從吵雜的背景音樂中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但那並沒有激起他抬頭一看的興趣。
真正讓他好奇的事情是隨後的幾個小時他們兩人之間沒有再展開任何對話，老媽正常來說都會不時丟出些關心的問句，不管是不是真的想得到什麼答案，就只是嘗試抓住與自己孩子對話的溫暖，但她卻久久沒有出聲。
九九抬起頭來，才發現窗外正下著雨，而老媽也離開了電腦螢幕，翹起腳，開始翻著日文課本。
她一直想學日文，縱使早已過了需要靠語文能力當賺錢籌碼的地位，甚而也已不是記憶力堪使的年紀，她仍想學習，不是為了旅遊、為了工作，就只是想要「學會」而已，她甚至還在衣櫥上用藍色的白板筆寫上所有的平假名與片假名。
但因為工作繁忙以至於她根本只能看著那些筆記和課本流口水，卻不能將手移開鍵盤，活像是個生出來只為了替人類賣命的機器人，每天早上開機都會被迫把自主意識格式化之後再上工。
現在她卻正翻著那些課本，螢幕上的Excel檔還沒關，一條黑色的直線在儲存格裡一閃一閃的。
雖然覺得奇怪，但九九並沒有沒事自找麻煩的心情，而回去看著未經翻譯的遊戲實況，他已經有辦法在聽到英文時同步在腦中翻譯成中文，雖然仍有些文化上的隔閡，笑梗未必都懂，但他仍沉浸在其中。
禮拜一早上回到學校後，他回歸規律的生活，每天早上趕八點的打工，然後十點上課邊用人中夾筆邊翻著原文書，三點下課後就是休閒的時間，約幾個朋友在二十一世紀吃烤全雞、在咖啡館享受便宜的鬆餅變成固定的模式，他甚至有了九個人的死黨團，總是形影不離的，像是動物園裡的企鵝，成群悠閒的在自己的小空間漫步，每天早上場、下午場飛來幾隻乾癟的魚，他們就會圍成一圈，高興地享用著。
「欸廢物，你今天晚上有要討論比賽嗎？」英美散文課時七口轉過頭來問，七口跟九九之前就讀同一所高中，曾是大他一屆的學長，當初因為學測和指考接連失利便重考了一年。
由於高中時在辯論上頗有一番成就，九九上了R大之後便直接投身於辯論場中，唇槍舌戰的刺激總讓他難以自拔，雖然每次的比賽都會剝奪他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準備，每天熬夜到兩點半，但他仍嘗試在這不起眼的大學做些起眼的事。
起碼他的女朋友很喜歡九九在辯論場上言語交鋒的樣子，實際上他也是因為新生盃辯論賽才讓他接觸到現在這個女友，當初他們在同一個隊伍裡，九九因為高中三年的經驗讓他得以以隊長兼指導的身分授業，他也有了機會積極的接近他喜歡的女孩。
「沒有啊，怎樣？」雖然「廢物」比起「九九」還要刺耳上許多，但聽了兩年也就習慣了。
「反正去還不是被K大打得跟豬頭一樣，退社啦！」
「你吃屎啦，那是因為隊友腦袋有洞好不好。」九九反駁著，雖然心裡也清楚從自己開始在這所大學的辯論社賣命後，從來沒有贏過這K大，每次抽到同個循環的賽程時，雖然滿口鬥志，卻都看著這死棋嘆氣。
「還在那個社團搞什麼啊，只會輸的比賽好玩嗎？」
「我還是有在學東西好不好。」話雖如此，但每場必輸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今天晚上逛家樂福？」這下七口終於切回了正題。
「作文今晚十二點要上傳，你來的及寫完嗎？」
「遲交也只會扣十分而已，一個學期下來都被攤成零點幾了，安啦。」但如果每次都扣十分就另當別論了，九九忍不住想這樣吐槽。
「好吧，反正家裡剛好也缺衛生紙，順便連明天的早餐也一併買吧。」久久嘆了口氣，還是答應了。
R大的附近非常荒涼，是個美食沙漠，如果想要找到網咖或是KTV，則必須搭上半個小時的公車到板橋，於是逛逛家樂福、散步成了這裡學生不得不養成的興趣。
他們放學後就直接在校門口集合，因為下午沒有系上的必修、選修，大家自然就都找了些通識學分填滿下午的時間，每一堂通識課上課的地方都不盡相同，九九的《管理與美好人生》在遙遠的工學院，以致於他遲了些才到校門口。
七口一個人坐在校門口靠在圍牆上滑著手機，是近幾年紅遍半個台灣《神魔之塔》，雖然搶不下香港市場，但營運商肯定已經在台灣海削了一大筆。
「欸，我的妲己已經練滿了，我吃了一大堆鳥，現在我的帳號已經突破天際啦。」他興奮地炫耀著。
九九有些慶幸自己沒有沉迷這個手機遊戲過深，這讓他還能保留些體力與精神在課業上，每次看到曾經是自己學長的七口日漸頹廢，都會有些優越感油然而生，但在那優越感之後卻是一股看不見底的罪惡感，像是後勁帶著苦味的啤酒，難以下嚥。
「晚餐吃什麼？」九九決定不接續他的話題。
「講得好像有很多選擇一樣，我隨便。」說完他便繼續低頭玩著手機，手機不時傳出消除符石的聲音。
「我也隨便啊。」
「那不然這樣好了，你聽過『麥當勞理論』嗎？」七口興致勃勃的收起手機，然後站在我眼前說明：「總之呢，就是當一群人對『今晚要吃什麼』都沒有任何主見的時候，你只要大聲的說『那吃麥當勞好了』，大家就會群起而攻之，『屁勒』、『爛斃了』之類的話就會出來了，這時候你再說『不然你想一個啊』大家考量到如果沒有更好的意見就得吃麥當勞，如此一來就會有好意見出來了。」
「我只聽出大家的時間都很不值錢，花時間的機會成本比吃麥當勞的機會成本小而已。」九九邊說邊捻著圍牆上的雜草作樂。
「管他的，我說『¬我們去吃麥當勞吧』。」
「好啊。」
「不要啦！麥當勞真的很難吃耶。」
「那不然？」
最後因為七口實在想不出什麼點子，兩個人就在麥當勞靠窗的位置吃晚餐，雖然兩個人聞到帶有一點鐵鏽味的麵包都沒了胃口，但還是硬把食物往肚裡吞。
就在他們準備要離開麥當勞時，兩個男人抓著濕透了的雨傘走了進來，雖後他們在工讀生的提醒下走出店外把雨傘安置在傘架上。
三峽沒有下雨，想必兩個人是剛從板橋或是新店回來吧。
兩個男人都穿著西裝，且都被雨淋濕了大半，帶有亮亮的光澤，看的出來大概是兩三千塊的廉價西裝。
其中比較高的一男人有著醒目的國字臉，像是商場上的強人，卻又帶有一點苦幹實幹的氣質，較矮的男人戴著黑色的粗框眼鏡，看起來雖然不能做大事，卻有細心的一面。
國字臉正搭著黑框眼鏡的肩，開心的笑著，雖然黑框眼鏡的笑容較淺，但也看得出是真心而非做做樣子而已。
兩個穿西裝的男人搭著肩實在是個稀奇的畫面，一般而言職場上的男人很少在外頭會有這種舉動，該說親密抑或是貼身，九九也難以找到合適的形容詞。
七口順著九九的視線看去，也發現了兩個男人的怪異舉動。
「Gay？」七口下意識地問。
當九九差點兒要脫口而出：「大概吧。」時，便看到兩個男人找了個電視牆下的位置坐了下來，然後拿出各自的手機打著電話。
「他們大概是業務吧，下雨天不好跑，所以先處理能打電話的。」九九想著。
但從兩個男人講電話的神情卻又可以發現並不是這個樣子，國字臉的語氣非常興奮，絲毫不像是在兜售時的謹慎，黑框眼鏡則是一臉幸福洋溢的樣子，嘴角彎成一個詭異的形狀。
雨天好像一點都沒有打壞他們的心情，反而意外的給了他們契機，至於是什麼契機，不細聽他們的談話或許是得不到答案的。
兩個人離開麥當勞時已經九點多了，遠熊集團成排的社區大廈亮起耀眼的燈光，校門口前的馬路不僅被路燈照亮，更被好幾株鋼筋水泥的聖誕樹蓋了過去。
家樂福位在地下一樓和地下二樓，一樓則是一家彩劵行和四台夾娃娃機，每次來到這裡，我們總要在幾台機子前賭上一把，雖然搭著手扶梯上來的顧客會覺得兩個在夾娃娃機前大聲笑鬧的大學生很奇怪，但七口和九九壓根兒沒在在意。
不時有許多男女提著大大的深色購物袋從嚴著手扶梯來到一樓，他們像是拋完氣球裡的石頭，輕悠悠的漂浮著，語調上揚，音量放大，家樂福的聲音充斥著整個一樓。
彩劵行的老闆也正用櫃台底下電視看著Lamigo對上義大的棒球賽，雖然是重播，但老闆好像還是非常的興奮，不斷的拍著桌子，九九還記得這一局林益全打出了雙響砲，高國輝則達成生涯五十轟，是場經典的比賽。
「空啷」的一聲， 把他的視線拉回了機子上，一個十元硬幣沿著軌道滑了下去，夾子動了起來，現在就是壓下退幣鈕也無法回頭了，賭博就是這一點讓人興奮，散出去的籌碼代表多少的膽識，棋手無回大丈夫。
「第二層階梯的那一隻，夾到了就送給品萱。」七口看著眼前的哈士奇玩偶宣告著。
「加油！」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該多說些什麼。
右右右右右右右右右右左左左前前前前前前後後左。
左右前。
接著七口開始逆時針的晃動搖桿，機子裡的夾子也隨之晃動了起來，這是夾娃娃最經典的技巧「甩夾」，藉由夾子的晃動來增加娃娃的移動距離。
「黃金螺旋手！」七口大叫招式名稱，然後按下了確認鍵。
九九完全沒機會吐槽為什麼不是「黃金螺旋夾」。
雖然夾子成功把娃娃拖離了階梯，但當夾子到了頂端時，卻像脫了力一般鬆了開來，娃娃掉了回去，呈現一個癱倒的樣子。
他接著又接連試了四次卻都還是只能讓娃娃在原地打滾，絲毫沒有要獎勵我們付出的心力的樣子。
「西門的比較好夾。」七口咕噥著。
「我們快把車資賠上去了。」九九接了手，繼續嘗試，這次挑戰的是一旁的柴犬娃娃。
又有三個十元硬幣在零錢箱裡發出響亮的碰撞聲，柴犬只懶散的翻個身，然後和哈士奇擠成一團。
「沒零錢了。」七口掏了掏零錢包，九九也同樣告罄。
「那…我去換錢。」九九拿著一百塊走向一旁的彩劵行。
這時他才發現外頭下起了雨，整個城市變成了深灰色，大樓隱身在雨中，就連閃爍的燈光都不復見了。
全世界好像只剩這個房間仍亮著，外邊是一面灰色的高牆。
彩劵行的老闆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便拄著下巴，靜靜的看著在機子前奮鬥的兩人。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像是在品味著眼前青春洋溢的大學生，亦像是在羨慕與自己的際遇截然不同的他們。
九九把一百元放在玻璃桌上，老闆什麼也沒說就把一百元收了下來，然後數了十八個十元硬幣放在九九的手上。
整個一樓靜了下來，就連地下室也悄然無聲，只剩門口外淅瀝瀝的雨聲，和車子激起水花的聲音。
九九感到狐疑，但老闆卻只是對他揮了揮手，像是「再見」一般。
從手扶梯上來的男女也停止了對話，只是默默的看著彼此，然後淺淺的微笑著，兩個人各提著購物袋的一邊離開了家樂福，買菜的歐巴桑在門口把頭髮撥成好看的樣子，然後撐起雨傘，走進灰色的雨牆中。
七口仍舊盯著裡頭的娃娃沒有作聲，就連伸手接錢的動作也沒有。
電視廣告的聲音靜了下來，ATM的防詐騙影片也沒了聲音。
九九的腦海裡有個聲音不斷的迴響著，那是十元硬幣沿著投幣孔滑進零錢箱的「空啷！」的聲音，他站在原地，看著手上十八枚十元硬幣。
為什麼老媽會突然開始翻起了日文課本？為什麼兩個穿著西裝的男子會開心的講著電話？他們是否也聽見了「空啷」的一聲，然後得到了什麼。
白色儲存格中黑色的直線不斷閃爍著，一直發出「空啷」、「空啷」、「空啷」、「空啷」、「空啷」的聲音，像是期待著九九打上些什麼。
在考場癱倒的那一刻，筆從桌子上掉了下去，「空啷」。挨在電腦的前面，敲著鍵盤，「空啷」、「空啷」。在辯論場上，拍著講桌，「空啷」。靠著正門的圍牆，捻玩雜草，「空啷」。咬下帶著鐵鏽味的麵包，「空啷」。十元硬幣滑落，「空啷」。把一百元放在玻璃櫃檯上，「空啷」。
說是男人的豪賭，實際上卻是孩子的扮家家酒，只願意留在這裡投下寶貴的青春，然後一年過去，兩年過去，自己還在原地兒打轉，久了，累了，安定了，一切好像回歸了常軌，只要遺忘以前的記憶，只要拋棄以往的幻想，日子好像就可以正常的過下去。
直到最後，那儲存格裡閃爍的黑線一個字都沒有打出來。
那聲「空啷」揮之不去，但聲音卻逐漸變小，也變的輕盈，變得有點像是玻璃瓶碎掉的聲音、變成像是風鈴吟唱的聲音，最後則像是水龍頭滴落水珠的聲音。
雨聲漸歇，沒過多久就只剩幾滴雨在壓克力的屋簷上掉著。
九九回頭一看，彩劵行老闆已經沒了蹤影。
七口朝九九揮了揮手，示意他把十塊錢遞過去。
「幹嘛發呆啊，是中邪了喔？小心被購物車輾過去。」說完他轉過頭去，研究著等會應該怎麼下手。
「應該再一次就可以夾到了吧，快快快。」七口搓著手。
九九抬起了頭，看著機子上頭的彩劵預報的節目。
然後他數了五個十元硬幣，塞到七口的掌心，逃離了那裡。
大門外傳出了「啪噠」、「啪噠」的水聲。
彩劵行的電視顯示著：「2015/5/12，22：23」
「都還來的及。」他告訴自己，急促的步伐濺起了水花。
《完》
坐在三層榻榻米上，背靠著書架，九九忘情地盯著大腿上的電腦，螢幕上播映的是最近某個爆紅Youtuber的遊戲實況影片，不知道為什麼一些屢見不鮮的遊戲，一到這個Youtuber的手上，就有了全然不同的生命。
他時不時看到好笑的橋段就會不自覺得大聲笑出來，因為戴著耳機，一旁尤自在和今晚各個營業據點業績奮戰的老媽應該會覺得莫名其妙吧。
順道一提，「九九」不是什麼全新的語彙，而是個名字，他的本名是周欣平，但一句俗諺「舊酒裝新瓶」就讓他的大學同學給他取了「舊酒」這個綽號，久而久之「舊酒」就成了「九九」，嗯…不僅僅是大學的同學，實際上，他的高中同學、國中同學，也都沒有串通好的都叫他這個名字，小學同學則是因為腦袋還沒有好到可以開這種別致的玩笑，沒辦法，誰叫這句俗諺比他早出現了這麼多年。
「氣象預報說三峽最近會下雨，要記得帶雨傘上去。」老媽提醒著。
「啊？」九九拿下左耳的耳機，剛剛因為音效太大，以至於他完全沒聽清楚老媽在說些什麼。
「我說會下雨啦！」
「喔，我家有兩支不用擔心啦。」九九打算讓實況的音樂聲繼續在腦子裡震盪，拿下耳機。
「君君阿姨說的那件事你有在考慮嗎？」老媽不經意的問。
「啊？」
「就是轉學考的事情啊。」
「或許吧，我考慮看看。」說完九九就把耳機放了回去。
當初學測時九九因為得了流感癱倒在考場，影響了第二天所有的科目，成績自然不太理想，逼著他放棄申請學校，開始準備兩個月後的指考，但說老實話流感不只是阻力，更成了他落榜的藉口，他自己也心知肚明，畢竟考前兩個禮拜的假日九九都以去圖書館讀書當幌子，實際上是騎著摩托車到網咖混上整天，玩得還都是單機遊戲，想當然爾當時不會有同學想加入他的行列。
結果九九的兩個死黨都用七十級分的優秀成績，在第一階段就上了理想的學校，徒留自己待在指考衝刺班奮鬥。
但這「奮鬥」也僅止於三分鐘熱度，長達四十天的衝刺班，九九有四分之一的時間在鑽研如何躲過工讀生的視線打瞌睡，四分之一的時間練習轉筆，四分之一的時間嘗試和一旁的女同學搭上線(當然最後失敗了)，最後四分之一的時間拿來讀書。
結果自然不必多說，連抱著僥倖的心態都是徒然，高中身在第一志願的自己，就這樣被流放到偏遠新北市鄉下的R大，就像當年拿破崙被流放到聖赫勒拿島一樣，最後因為胃癌而死？因為砷中毒而死？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注定要在這孤島上度過剩下的日子。
當初自己還幻想過能考上K大的傳播學系，現在想起來一切都如此可笑，不僅沒了心目中的大學，就連科系都被迫選擇只能和傳播沾上一兩根手指頭關係的外文系。
兩年下來，他都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幻想在傳播學系上課的樣子，翻譯學、語音學、作文、文法、英美短篇小說讓他忙得焦頭爛額，辯論社、電台、系排更是要榨乾他身上的每一滴時間和體力，就像用中間沒有收窄的沙漏在計時一樣，快速又有效率。
他不情願地打開K大的官網，那顯得老派卻又散發歷史悠遠沉沉香氣的校徽，讓他不忍再看，只趕緊打開招生入學的版面，找尋轉學考的簡章，九九並不是真的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報名，只是要給老媽一個交代，他知道雖然老媽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但他知道自己回學校之後，老媽每當想起九九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就會用Line奪命連環密，如此一來，他就又不得不拿起話筒，兩個人在電話的兩端大戰個三百回合，想想要是搞糟到時候的心情就太不值得了。
為什麼回到學校後會這麼排斥和老媽通電話，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是害怕好不容易獲得的自由被侵犯？又或是自己一直羞於分享關於R大的一切呢？
「五月十二號報名截止…七月十二考…」他默默念著，然後他打開桌面右下角的行事曆，發現今天是五月十一號。
「你說五月幾號？」
「十二號截止，報名費一千二。」九九不自覺地大聲了起來。
「要報名嗎？」她的雙眼依舊沒有離開過螢幕。
九九往下捲了幾頁，確認今年傳播科系開了多少的缺額，接連幾個科系都是十來人，最後卻有一個突兀的「一」讓他不敢置信。
他隨後搜尋了往年錄取生的心得分享，才發現每年爭取那屈指可數的名額的考生都有四十到八十人不等，簡言之，傳播科系的錄取率是個位數。
「四十人取一耶，整個K大學錄取率最低的科系，去當砲灰嗎？而且還不是降轉，是平轉大三，我可不想把大學當醫學系念(七年方可畢業)。」
九九發表完感想之後又把耳機塞了回去，他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雖然當年是中箭落馬，而非實力不足，但已過了兩年，自己在R大也算過的愜意，雖然不是自己的初衷，但也有退而求其次的踏實感，成群結黨，交了女朋友，甚至下個學年還被內定為語言中心的英文主持人。
「鶴立雞群」，這是他對自己兩年來生活的看法。
整個晚上他就堅守在幾塊榻榻米上，偶爾從吵雜的背景音樂中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但那並沒有激起他抬頭一看的興趣。
真正讓他好奇的事情是隨後的幾個小時他們兩人之間沒有再展開任何對話，老媽正常來說都會不時丟出些關心的問句，不管是不是真的想得到什麼答案，就只是嘗試抓住與自己孩子對話的溫暖，但她卻久久沒有出聲。
九九抬起頭來，才發現窗外正下著雨，而老媽也離開了電腦螢幕，翹起腳，開始翻著日文課本。
她一直想學日文，縱使早已過了需要靠語文能力當賺錢籌碼的地位，甚而也已不是記憶力堪使的年紀，她仍想學習，不是為了旅遊、為了工作，就只是想要「學會」而已，她甚至還在衣櫥上用藍色的白板筆寫上所有的平假名與片假名。
但因為工作繁忙以至於她根本只能看著那些筆記和課本流口水，卻不能將手移開鍵盤，活像是個生出來只為了替人類賣命的機器人，每天早上開機都會被迫把自主意識格式化之後再上工。
現在她卻正翻著那些課本，螢幕上的Excel檔還沒關，一條黑色的直線在儲存格裡一閃一閃的。
雖然覺得奇怪，但九九並沒有沒事自找麻煩的心情，而回去看著未經翻譯的遊戲實況，他已經有辦法在聽到英文時同步在腦中翻譯成中文，雖然仍有些文化上的隔閡，笑梗未必都懂，但他仍沉浸在其中。
禮拜一早上回到學校後，他回歸規律的生活，每天早上趕八點的打工，然後十點上課邊用人中夾筆邊翻著原文書，三點下課後就是休閒的時間，約幾個朋友在二十一世紀吃烤全雞、在咖啡館享受便宜的鬆餅變成固定的模式，他甚至有了九個人的死黨團，總是形影不離的，像是動物園裡的企鵝，成群悠閒的在自己的小空間漫步，每天早上場、下午場飛來幾隻乾癟的魚，他們就會圍成一圈，高興地享用著。
「欸廢物，你今天晚上有要討論比賽嗎？」英美散文課時七口轉過頭來問，七口跟九九之前就讀同一所高中，曾是大他一屆的學長，當初因為學測和指考接連失利便重考了一年。
由於高中時在辯論上頗有一番成就，九九上了R大之後便直接投身於辯論場中，唇槍舌戰的刺激總讓他難以自拔，雖然每次的比賽都會剝奪他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準備，每天熬夜到兩點半，但他仍嘗試在這不起眼的大學做些起眼的事。
起碼他的女朋友很喜歡九九在辯論場上言語交鋒的樣子，實際上他也是因為新生盃辯論賽才讓他接觸到現在這個女友，當初他們在同一個隊伍裡，九九因為高中三年的經驗讓他得以以隊長兼指導的身分授業，他也有了機會積極的接近他喜歡的女孩。
「沒有啊，怎樣？」雖然「廢物」比起「九九」還要刺耳上許多，但聽了兩年也就習慣了。
「反正去還不是被K大打得跟豬頭一樣，退社啦！」
「你吃屎啦，那是因為隊友腦袋有洞好不好。」九九反駁著，雖然心裡也清楚從自己開始在這所大學的辯論社賣命後，從來沒有贏過這K大，每次抽到同個循環的賽程時，雖然滿口鬥志，卻都看著這死棋嘆氣。
「還在那個社團搞什麼啊，只會輸的比賽好玩嗎？」
「我還是有在學東西好不好。」話雖如此，但每場必輸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今天晚上逛家樂福？」這下七口終於切回了正題。
「作文今晚十二點要上傳，你來的及寫完嗎？」
「遲交也只會扣十分而已，一個學期下來都被攤成零點幾了，安啦。」但如果每次都扣十分就另當別論了，九九忍不住想這樣吐槽。
「好吧，反正家裡剛好也缺衛生紙，順便連明天的早餐也一併買吧。」久久嘆了口氣，還是答應了。
R大的附近非常荒涼，是個美食沙漠，如果想要找到網咖或是KTV，則必須搭上半個小時的公車到板橋，於是逛逛家樂福、散步成了這裡學生不得不養成的興趣。
他們放學後就直接在校門口集合，因為下午沒有系上的必修、選修，大家自然就都找了些通識學分填滿下午的時間，每一堂通識課上課的地方都不盡相同，九九的《管理與美好人生》在遙遠的工學院，以致於他遲了些才到校門口。
七口一個人坐在校門口靠在圍牆上滑著手機，是近幾年紅遍半個台灣《神魔之塔》，雖然搶不下香港市場，但營運商肯定已經在台灣海削了一大筆。
「欸，我的妲己已經練滿了，我吃了一大堆鳥，現在我的帳號已經突破天際啦。」他興奮地炫耀著。
九九有些慶幸自己沒有沉迷這個手機遊戲過深，這讓他還能保留些體力與精神在課業上，每次看到曾經是自己學長的七口日漸頹廢，都會有些優越感油然而生，但在那優越感之後卻是一股看不見底的罪惡感，像是後勁帶著苦味的啤酒，難以下嚥。
「晚餐吃什麼？」九九決定不接續他的話題。
「講得好像有很多選擇一樣，我隨便。」說完他便繼續低頭玩著手機，手機不時傳出消除符石的聲音。
「我也隨便啊。」
「那不然這樣好了，你聽過『麥當勞理論』嗎？」七口興致勃勃的收起手機，然後站在我眼前說明：「總之呢，就是當一群人對『今晚要吃什麼』都沒有任何主見的時候，你只要大聲的說『那吃麥當勞好了』，大家就會群起而攻之，『屁勒』、『爛斃了』之類的話就會出來了，這時候你再說『不然你想一個啊』大家考量到如果沒有更好的意見就得吃麥當勞，如此一來就會有好意見出來了。」
「我只聽出大家的時間都很不值錢，花時間的機會成本比吃麥當勞的機會成本小而已。」九九邊說邊捻著圍牆上的雜草作樂。
「管他的，我說『¬我們去吃麥當勞吧』。」
「好啊。」
「不要啦！麥當勞真的很難吃耶。」
「那不然？」
最後因為七口實在想不出什麼點子，兩個人就在麥當勞靠窗的位置吃晚餐，雖然兩個人聞到帶有一點鐵鏽味的麵包都沒了胃口，但還是硬把食物往肚裡吞。
就在他們準備要離開麥當勞時，兩個男人抓著濕透了的雨傘走了進來，雖後他們在工讀生的提醒下走出店外把雨傘安置在傘架上。
三峽沒有下雨，想必兩個人是剛從板橋或是新店回來吧。
兩個男人都穿著西裝，且都被雨淋濕了大半，帶有亮亮的光澤，看的出來大概是兩三千塊的廉價西裝。
其中比較高的一男人有著醒目的國字臉，像是商場上的強人，卻又帶有一點苦幹實幹的氣質，較矮的男人戴著黑色的粗框眼鏡，看起來雖然不能做大事，卻有細心的一面。
國字臉正搭著黑框眼鏡的肩，開心的笑著，雖然黑框眼鏡的笑容較淺，但也看得出是真心而非做做樣子而已。
兩個穿西裝的男人搭著肩實在是個稀奇的畫面，一般而言職場上的男人很少在外頭會有這種舉動，該說親密抑或是貼身，九九也難以找到合適的形容詞。
七口順著九九的視線看去，也發現了兩個男人的怪異舉動。
「Gay？」七口下意識地問。
當九九差點兒要脫口而出：「大概吧。」時，便看到兩個男人找了個電視牆下的位置坐了下來，然後拿出各自的手機打著電話。
「他們大概是業務吧，下雨天不好跑，所以先處理能打電話的。」九九想著。
但從兩個男人講電話的神情卻又可以發現並不是這個樣子，國字臉的語氣非常興奮，絲毫不像是在兜售時的謹慎，黑框眼鏡則是一臉幸福洋溢的樣子，嘴角彎成一個詭異的形狀。
雨天好像一點都沒有打壞他們的心情，反而意外的給了他們契機，至於是什麼契機，不細聽他們的談話或許是得不到答案的。
兩個人離開麥當勞時已經九點多了，遠熊集團成排的社區大廈亮起耀眼的燈光，校門口前的馬路不僅被路燈照亮，更被好幾株鋼筋水泥的聖誕樹蓋了過去。
家樂福位在地下一樓和地下二樓，一樓則是一家彩劵行和四台夾娃娃機，每次來到這裡，我們總要在幾台機子前賭上一把，雖然搭著手扶梯上來的顧客會覺得兩個在夾娃娃機前大聲笑鬧的大學生很奇怪，但七口和九九壓根兒沒在在意。
不時有許多男女提著大大的深色購物袋從嚴著手扶梯來到一樓，他們像是拋完氣球裡的石頭，輕悠悠的漂浮著，語調上揚，音量放大，家樂福的聲音充斥著整個一樓。
彩劵行的老闆也正用櫃台底下電視看著Lamigo對上義大的棒球賽，雖然是重播，但老闆好像還是非常的興奮，不斷的拍著桌子，九九還記得這一局林益全打出了雙響砲，高國輝則達成生涯五十轟，是場經典的比賽。
「空啷」的一聲， 把他的視線拉回了機子上，一個十元硬幣沿著軌道滑了下去，夾子動了起來，現在就是壓下退幣鈕也無法回頭了，賭博就是這一點讓人興奮，散出去的籌碼代表多少的膽識，棋手無回大丈夫。
「第二層階梯的那一隻，夾到了就送給品萱。」七口看著眼前的哈士奇玩偶宣告著。
「加油！」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該多說些什麼。
右右右右右右右右右右左左左前前前前前前後後左。
左右前。
接著七口開始逆時針的晃動搖桿，機子裡的夾子也隨之晃動了起來，這是夾娃娃最經典的技巧「甩夾」，藉由夾子的晃動來增加娃娃的移動距離。
「黃金螺旋手！」七口大叫招式名稱，然後按下了確認鍵。
九九完全沒機會吐槽為什麼不是「黃金螺旋夾」。
雖然夾子成功把娃娃拖離了階梯，但當夾子到了頂端時，卻像脫了力一般鬆了開來，娃娃掉了回去，呈現一個癱倒的樣子。
他接著又接連試了四次卻都還是只能讓娃娃在原地打滾，絲毫沒有要獎勵我們付出的心力的樣子。
「西門的比較好夾。」七口咕噥著。
「我們快把車資賠上去了。」九九接了手，繼續嘗試，這次挑戰的是一旁的柴犬娃娃。
又有三個十元硬幣在零錢箱裡發出響亮的碰撞聲，柴犬只懶散的翻個身，然後和哈士奇擠成一團。
「沒零錢了。」七口掏了掏零錢包，九九也同樣告罄。
「那…我去換錢。」九九拿著一百塊走向一旁的彩劵行。
這時他才發現外頭下起了雨，整個城市變成了深灰色，大樓隱身在雨中，就連閃爍的燈光都不復見了。
全世界好像只剩這個房間仍亮著，外邊是一面灰色的高牆。
彩劵行的老闆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便拄著下巴，靜靜的看著在機子前奮鬥的兩人。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像是在品味著眼前青春洋溢的大學生，亦像是在羨慕與自己的際遇截然不同的他們。
九九把一百元放在玻璃桌上，老闆什麼也沒說就把一百元收了下來，然後數了十八個十元硬幣放在九九的手上。
整個一樓靜了下來，就連地下室也悄然無聲，只剩門口外淅瀝瀝的雨聲，和車子激起水花的聲音。
九九感到狐疑，但老闆卻只是對他揮了揮手，像是「再見」一般。
從手扶梯上來的男女也停止了對話，只是默默的看著彼此，然後淺淺的微笑著，兩個人各提著購物袋的一邊離開了家樂福，買菜的歐巴桑在門口把頭髮撥成好看的樣子，然後撐起雨傘，走進灰色的雨牆中。
七口仍舊盯著裡頭的娃娃沒有作聲，就連伸手接錢的動作也沒有。
電視廣告的聲音靜了下來，ATM的防詐騙影片也沒了聲音。
九九的腦海裡有個聲音不斷的迴響著，那是十元硬幣沿著投幣孔滑進零錢箱的「空啷！」的聲音，他站在原地，看著手上十八枚十元硬幣。
為什麼老媽會突然開始翻起了日文課本？為什麼兩個穿著西裝的男子會開心的講著電話？他們是否也聽見了「空啷」的一聲，然後得到了什麼。
白色儲存格中黑色的直線不斷閃爍著，一直發出「空啷」、「空啷」、「空啷」、「空啷」、「空啷」的聲音，像是期待著九九打上些什麼。
在考場癱倒的那一刻，筆從桌子上掉了下去，「空啷」。挨在電腦的前面，敲著鍵盤，「空啷」、「空啷」。在辯論場上，拍著講桌，「空啷」。靠著正門的圍牆，捻玩雜草，「空啷」。咬下帶著鐵鏽味的麵包，「空啷」。十元硬幣滑落，「空啷」。把一百元放在玻璃櫃檯上，「空啷」。
說是男人的豪賭，實際上卻是孩子的扮家家酒，只願意留在這裡投下寶貴的青春，然後一年過去，兩年過去，自己還在原地兒打轉，久了，累了，安定了，一切好像回歸了常軌，只要遺忘以前的記憶，只要拋棄以往的幻想，日子好像就可以正常的過下去。
直到最後，那儲存格裡閃爍的黑線一個字都沒有打出來。
那聲「空啷」揮之不去，但聲音卻逐漸變小，也變的輕盈，變得有點像是玻璃瓶碎掉的聲音、變成像是風鈴吟唱的聲音，最後則像是水龍頭滴落水珠的聲音。
雨聲漸歇，沒過多久就只剩幾滴雨在壓克力的屋簷上掉著。
九九回頭一看，彩劵行老闆已經沒了蹤影。
七口朝九九揮了揮手，示意他把十塊錢遞過去。
「幹嘛發呆啊，是中邪了喔？小心被購物車輾過去。」說完他轉過頭去，研究著等會應該怎麼下手。
「應該再一次就可以夾到了吧，快快快。」七口搓著手。
九九抬起了頭，看著機子上頭的彩劵預報的節目。
然後他數了五個十元硬幣，塞到七口的掌心，逃離了那裡。
大門外傳出了「啪噠」、「啪噠」的水聲。
彩劵行的電視顯示著：「2015/5/12，22：23」
「都還來的及。」他告訴自己，急促的步伐濺起了水花。
《完》
